火灾虽然只烧掉了事务所的一半,但这个事件却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就连赶来索取第一次支付的债权者,面对这恐怖的现实都变得哑口无言了。
七郎等三人受到了警察的严厉问讯,但在他们看过光一的笔记之后,也觉得一切都是光一的罪行了吧。再加上可能是考虑到他们努力阻止了三人殉情,所以并未深究他们的责任。
但是,警察的一番话却深深刻在了七郎心里。
“从来就说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隔,看来隅田是不知不觉间走上了疯子的道路吧。所谓的战后派们都践踏义理和人情,光靠道理和算盘就想掌握全部人生。这下你们也知道后果如何了吧。我也不想多责备已经死了的人,如果你们能醒悟的话,就改头换面、从事正职吧……”
像是如实反映了这位警官的话语一般,那之后几天的报纸上充满了责备战后派的言辞。
“天才社长的狂死,战后派生意的决算期”“三人殉情被阻止,事务所放火高声狂笑”……无论是看标题,还是社论或投稿栏中的意见,都可以看到大量冰冷尖锐的敌意和轻蔑集中在太阳俱乐部上。
七郎咬紧牙关,忍受批评,为光一的葬礼和解散公司的善后处理奔波,采取万全之策。
不可思议的是,七郎对光一的反感和憎恶却因他悲惨的下场完全消除了。他冷静地对自己的心境进行判断,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光一的想法在根本上是相通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那桩伪造股票券的事件败露了。
七郎来到警察局,受到了严厉的问讯,但不愧是周密的策划,他没有给警察一丝可乘之机。
更不用说光一自杀、事务所也被烧毁大半,要做辩解十分轻松。
“据说那个人以前和社长关系很好,所以我们也信了他。况且他还知道社长的一些个人秘密……虽然想和社长取得联系,但当时社长被拘,所以也没有办法。我还向帝国宾馆询问过,得知确实有这么一位客人在那儿留宿,于是我就独自做了决定。”
“那隅田释放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个人在他参军时,在旭川没少照顾他,分别后没怎么听到消息,原来是在京都开了贸易公司啊,还真想见一面啊。之后他给宾馆打去电话,但那人已经退房了,之后又非常忙碌,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这样。但是你们当初见到他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像你们实际做的那样,通过证券公司从日本证券金融那儿借钱的话,就可以低利息地借到时价百分之六十的低利息,为什么他偏要到你们这儿借高利息呢?”
“他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来的,已经没有时间在意特急列车的费用了。”
他从金森光藏那儿听来的话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花了一个小时,尽量低调地把从金森那儿学来的高利高速金融论讲了出来,就连警官听后也不得不苦笑,露出颇为受用的表情。
结果正如七郎所预料的那般。警察认定伪造的证券制作非常精巧,就连专业的证券公司都被欺瞒过去了,算是外行人且经验不足的他们更不可能看出是伪造的。
他们发出了对梅田英造的全国通缉令。但在警察力量尚未完全恢复的年代,要想逮捕靠伪造的住所、伪造的姓名,只犯了一次罪的人,是非常困难的。
而且股票券诈骗这种相对比较不显眼的犯罪与强盗杀人不同,警方对这种犯罪的力量投入不够,总之通缉令完全没有得到反响,事件陷入迷官,最后只是等待时效过期罢了。这就是鹤冈七郎的犯罪史中的第一场胜利。
光一死后的第四天,在他的家乡鸭川举行了葬礼。
原本被称为东大历史性的秀才,被寄予前途无可限量之期望的他,如今东窗事发,不得不在罪恶和污秽中结束其短暂的一生。
葬礼当天恰逢周日,七郎他们也从处理残留事务的繁忙中抽身而出,和三枝子一起彻夜列席葬礼。葬礼上,光一的父母和亲戚们哀叹不断。
葬礼本身也像是避人耳目般办得很低调,让人想象不到是地方名门,但七郎在此期间却还是感到如坐针毡。
他现在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今后要如何安排三枝子和隆子。
隆子毕竟年轻,多少能从这场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三枝子有传统贞女的气质,很有可能在葬礼后追随光一自杀。
所以他在前往鸭川的前一天还去见了三枝子,打探了下她的心境,但三枝子却对他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告白。
“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想过自杀……在看到火的时候,多想自己也投身火海与他共赴黄泉……但是第二天,身体就……经过医生检查,我怀上了光一的孩子……”
七郎很受触动。自古以来就成为众多名画题材的故事——“受胎告知”,女人会先告诉孩子的父亲,与他共同分享喜悦。但隅田光一却没有等到这个时刻,先走一步……“事到如今,那个人还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好好养育这个孩子。所以,请您无须担心我会自杀。”
七郎听到她的决心,终于放下心来。无须说,今后将会有众多的困难在等着她,但至少不用担心她当下会做出傻事了。
回到东京之后的一段日子依旧艰苦难熬,但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进入十二月之后,由于受到夏普税制的冲击,股价开始大幅下跌。
即使是在现在,只要道琼斯平均指数下跌百分之十都是占据报纸头版的事情,但那时的暴跌可不只是这点程度。道琼斯平均指数跌破百元大关,一直下跌到八十日元左右。若按照最高指数计算的话,这可是百分之五十的暴跌。
平均值产生了这么厉害的变动,说明有的品牌甚至跌落到了最高价的十分之一。
兜町顿时失去了笑声。不计其数靠股票暴富的人瞬间变成了穷光蛋,甚至有人变得疯疯癫癫。不用说连夜出逃的人,因无法东山再起而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
看到这副惨状,三人都不禁仰天长叹。
隅田光一的预言,在他死后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现实!
打个极端的比方,股票市场的买和卖就像是赌博的投注筛子的奇数还是偶数一般。
买股票的人在一瞬间失去财产而败北,这意味着空卖的一方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如果隅田光一在那时能忍下一时之辱,请求债权者再多给一个月的时间的话,他就会从失败者转眼变成伟大的成功者。
三人就像是给死去的孩子算岁数般进行了无意义的计算,得出的结果是,如果将既定方针贯彻到底的话,那么收益不仅能全部还清所有负债,还能积累再度发足的费用,并且尚有富余。如同所有的战争史中的无数实例一般,胜负的转机都依靠在最后的一瞬是否坚持了下去。
如果隅田光一能有金森光藏十分之一的斗志——七郎忍不住嗟叹不已。世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而战后派几乎都败在了这一点上。
但这次股票市场的崩盘是和普通公司的不景气相呼应的。
被认为不知何时会停止的战后恶性通货膨胀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直到因朝鲜战争的突然爆发而迎来“神风再来”的时代之前,日本的经济都走在艰难的道路上。
不过这对鹤冈七郎而言是绝好的机会。
七郎都能数出好几家由于不景气、资金无法运转而被逼上破产边缘的大公司。
若要将他之前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大计划投入实践的话,这些公司会一个接一个地上钩。当然,他将这些计划都埋在心里,并未对木岛和九鬼提起。但可能是他过于冷静泰然的态度,反而让两人另起疑心。
当残局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某天夜里,两人造访七郎的住处,非常认真地问他:“鹤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我打算等明年再考虑。”
七郎笑着想敷衍过去,但九鬼善司却出其不意地追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诈骗手法?如果真是如此,可不可以让我们也加入?”
“喂喂,别说这么难听的话啊。”
七郎故意做出一副装傻的样子,但两人却咬住不放。
“其实,我们两人基本上都与家里切断了关系,下月起就生活困难了。我和木岛君还说过,可能不得不去当强盗了。”
“虽然也找了不少工作,但他们都说是我们太阳俱乐部的残党,白眼以待,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儿。破罐破摔——所以我们才下决心,只有诈骗这一条道了。”
“那你们就自己干去吧。”七郎冷语相向。
“为什么?”
“社会上有‘只好老师’和‘只能老师’的说法。这是说那些做不了其他事情就只好当老师、只能当老师的人,是贬低他们的。如果你们想这样就去干诈骗的话,那么事情败露是显而易见的。我可不想再被卷入到他人的是非之中去了。所以——请你们随意。”
木岛脸色铁青。七郎还以为他要气得跳脚,但他双手啪地撑在榻榻米上,非常诚恳地道歉:“鹤冈君,刚才是我失言。请你原谅。”
“总之我们最好先分开,三个人都尝试走不同的道路不是很好吗?我确实考虑了不少,我想做的事业是需要好几个心腹才能干得来的。但他们得对我言听计从,像将棋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按照我的指挥来。你们和我一直是地位对等的朋友,但要将朋友作为道具来使用的话,不仅我不忍心,你们也无法忍受吧。这种内部的不和会直接导致失败,这不正是我们历尽艰辛体会到的真理吗?我就是不想重复这样的失败,才会那么说的。”
“不,关于这个的话我们都懂的。隅田虽然表面上称颂友情和爱情,但实际上只把人当作道具。与他相比,你要是能在一开始就定下规矩的话,那就舒服多了。”
“说实话,我们都是没有领导者就无法成事的人。如果有人能制定作战计划并下达命令的话,我们都有将其付诸行动的能力。”
关于这点,七郎也是认可的。而且为了实践他的犯罪计划,确实也需要几个这样的人物。
“其实我们准备好了一样东西。或许你会笑话,但这可是身为男人的我们所下的坚定决心,还希望你能相信我们。”
说着,九鬼善司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按了血手印的契约书。
美国经济学家夏普对日本进行考察后,在一九四九、一九五一年两次提出《日本税制报告书》,日本政府根据建议内容构建起较为健全的复税制体系。​​​​​​​​​


第5章 骗取诈骗
鹤冈七郎此时在脑海中描绘的大犯罪构想,大多是利用商业汇票——即期票来进行的。
期票在法律上虽有不少晦涩的规定,但从常识上看,把它当作以前借款的欠条一类的东西即可。
比如说在购买东西时,支付现金或是支票是大家都能理解的普通支付方法,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对方也同意的前提下,支付期票来使交易成立。
现金的话对收款方而言自是没有问题,支票的话只要不遭到拒付,就可在当天或第二天下午兑换为现金。期票则是一开始就规定好一个日期,这个日期通常是交易起的三十天至九十天之内的某天,标明在当天进行支付。
只不过收下期票的一方经常因为资金回转等各种情况而无法等到支付当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把期票拿到金融业者那儿做抵押借款,这是经济活动中常见的做法。这叫作“贴现期票”,比如说某人有一张约定六十天后支付、金额为一百万的期票,假设每天千分之一的贴现,那么六十天内的利息可达六万。
所以期票持有者可以用一百万的期票换取九十四万的现金,金融业者则可以拿着期票兑换到一百万的现金,这样金融业者就赚取了中间的利息。
当然,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不少烦琐之处,但上述这种做法就是期票金融的基本原则。
在资金运转陷入困难的时候,为了解燃眉之急,便可以利用这种方法。
这种情况下,就与作为代替购买物品金额的本来目的不同,而是一开始就贴现,但期票最终只是期票,只是看到这一张纸可远远达不到目的。
而且,万一到了规定日期,在与自己进行交易的银行里没有与期票面额相当的存款的话,则会遭到拒付处分。
对拒付期票的处罚条款,战后已多次修改,不过原则是差不多的,即在三个月内出现两次拒付期票的情况,就会被立即停止所有的银行业务。
这即使不构成刑法上的犯罪,也对运营事业的公司和个人构成相当于死刑的判决。这样马上会失去客户的信任,无法继续立足。所以,所有实业家严守的最后底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拒付情况的发生。
反过来考虑,这种良心正是支撑期票制度的支柱。无论如何都必须确保期票支付——如果这个信念没有深入实业家的骨髓,那么在普通文具店一张只卖七日元的期票用纸上,就会被写上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金额,当作现金流入市场。
另外,为了维持它的信用,法律上还做了进一步的规定。
就算期票在途中遭遇了偷盗、诈骗等事故,只要期票持有人是与这类犯罪毫无关系的善意的第三者,那么期票的债务人仍然有支付的义务。
这是由于期票在支付日到来之前,在多人手中流转才设下的规定,而这当中却有发生俗称“骗取”的巧妙诈骗犯罪的可能性。
假设某公司为了金融流通而发行期票,如果装作为其介绍能贷款的地方,巧妙地将期票弄到手的话,再将期票拿到与这场犯罪毫无关系的金融业者处贴现,那就可以不劳而获地一本万利,而公司方面则不得不流血流泪地在支付日期准备好相应金额的钱,处理烂摊子……这是学过点法律的人,或者进行实际买卖经手过期票的人都知道的基本常识,但鹤冈七郎费尽心血思考出来的,就是诈骗这种期票的方法。
他被木岛和九鬼的热情煽动,不得不将其中一个方法告诉了他们。那个手法是在下午两点做出知名大公司的伪造期票,然后在下午四点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对这个异常大胆的手法佩服万分。
“原来如此。如果下足够的工夫做好舞台布置的话,不管是什么人公司的干部都会上当的。”
“五六千万——不,甚至可以骗到一亿。怎么样,要不马上就试试看吧?”
两人都非常积极地探出身子,但七郎却重重地摇了摇头。
“现在时机尚早。要想演这么大一出戏,就必须有费用、下功夫准备,从剧本到演员都得备齐了才能开始。按照我的想法,至少要准备半年。”
“那这期间应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从小事做起,抓紧时间,在这半年间必须积累起资本,好为这出大戏做好准备。”
面对非常自信的七郎,木岛和九鬼互相看了看,起誓今后将对他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