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走?好不容易摆脱了最糟糕的时期,前途正光明,为什么你不做了?”
“人不会只为了诱饵而动——仅此而已。”
光一的脸扭曲了。他在笔记里不仅将情人和友人比喻成家畜,还详细记载了如何投食喂养。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异常愤怒,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便完全不理会七郎,连话也不说。
看来光一之前是认为这些笔记落入警察之手只会导致事态恶化,但同志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改变对他的感情吧。
这是他锐利思想的天真面,是天才身上常见的过度自信导致了这种结果。
几天后,他们达成了最后的妥协条件,光一同意七郎辞去要职,但目前这段时间里七郎还要作为非正式职员继续之前的工作。
从那时开始直到十一月初,隅田光一付出了超人般的努力。他甚至将每天的睡眠时间减少到了两百分钟。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分析股价动向上。但直到十一月初都未发生他预期的股价崩盘,而且太阳俱乐部已经失去了信用,很难聚集到新的投资。到了十一月,光一来到公司后也不再收听广播中的经济实况了。
“我要死了,再活下去只会感到厌倦,而且我也做过自己想做的事了,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有一天,他对七郎说出了这番话。那时他的双眼和声音都显得疲惫不堪,看上去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无法想象这就是东大法学部的傲人天才。
“你要死是吧,那就死后重生吧。真正的你将从此诞生。”
七郎引用金森光藏的话鼓励光一,但这种哲学意味的话,不同听者会做出不同的解释。光一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否同自己一样,七郎无从得知。
到了十一月二十日,他们还是无法达成支付三百万的目标。
在干部会议上,他们得出了再一次向债权者委员会道歉、推迟支付时间的结论,但光一只是忧心地应了声“嗯,那就这样吧”。
二十四日是发工资的日子。之前都好不容易对付过来了,但如今金库里只剩下一万日元左右的现金了。
光一说要去用最后的办法,就离开了公司。
十分钟后,藤井庄五郎满脸惊慌地冲进社长室,口喷唾沫地吼道:“社长,隅田在哪儿!”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七郎这时也吓了一跳。这个男人也是给太阳俱乐部投资并损失了一百万的可怜的受害者之一。
在光一被逮捕后,他的女儿隆子也马上辞职了,七郎一直以为这是这位父亲愤怒的结果。
“社长正在外出,至于还款的事,明天我们将会和债权者委员会进行交流……”
没等九鬼善司说完,庄五郎就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吼道:“不是钱,是女儿……把我女儿还回来!”
“您女儿?”
“是啊!你们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花光了,还对我女儿出手,最后还要把她拉去殉情!”
“殉情?”
听到这句话,七郎全身一阵恶寒。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给我寄了封信,说是原谅她先离父母而去的不孝。”
“怎么?隆子小姐没有和您住在一起?”
“你们连这点事都不知道吗?女儿离开家,住到神田的小川町去了……要是在以前我才不会听之任之。但是世道变了,孩子们不听父母的话了……就算不是处女也罢,就算给隅田当小妾也罢,只要她好好活着……”
庄五郎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
七郎也无须更多的说明了。
光一在劝他征服隆子的时候可能确实没有野心,但不知何时他自己又将贪婪的手指伸向了她。
隆子最初可能是想尽量减少父亲的损失才主动献身的,可一旦发生了肉体关系,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感情,最终决心同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光一一起寻死吧……
“木岛、九鬼,快给我金库的钥匙!”
马上回过神来的七郎突然叫了起来。木岛颤抖着打开金库,在里面找到了一封类似遗书的信。
“双方同意下签订的合同必须履行——这是我一生贯彻的原则。但死尸是物体,合同对物体是无效的。这就是我选择死亡的原因。”
开头那诡异的三段论法让七郎惊讶不已。
“太宰治在疲劳和烂醉后走向了丑陋的末路。我蔑视他,至少我认为自己在最后的瞬间都持有冷静的判断。”
看到这篇文章,毫无疑问可以看出光一寻死的意图。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几乎让七郎窒息。
“好在有两个女人愿意与我一同赴死。隆子要求我死前一定要杀了她,三枝子也说不会让我先死。只要我先杀了隆子,再杀了三枝子,最后再自杀的话,就能同时实现三个人的愿望。三具尸体会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被发现,但这绝不是疯狂和神经错乱的结果。这是根据三个人的自由意志和冷静判断付诸行动的……”
“隅田,你绝对是疯了!哪有浑蛋会和两个女人一起殉情的!”七郎仿佛光一就在眼前般地喊道。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这位友人充满鄙视和愤怒。
木岛和九鬼也都脸色大变。九鬼和七郎一样都是非正式职员,但木岛在新公司仍然担任副社长的职位。在这种非常时刻,与地位和职位无关,只有本人的真实能力才能发挥作用。即使七郎的态度像是在训斥二人,但谁都没有作声。
“总之不能放任不管。现在分秒必争,应该赶快去阻止他们殉情,阻止一人是一人。九鬼,你现在就和藤井先生一起赶去隆子的宿舍,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木岛,你快去三枝子那儿。我先留在这里,随机应变。”
“走吧!”木岛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九鬼善司也拉着庄五郎飞奔而去。等到社长室里只剩下七郎一人时,他又涌起一股新的怒火。
他之所以会对光一说去死,是想让他舍弃之前卑微的自我和天才意识,就当原来的自己已经死了,以获得新生的状态重新奋起。这样一来,从股份公司的本质上来说,光一只需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承担一定的责任即可。就算给投资人造成了损失,但只要事业的重建能够成功,那么将来一定会给他们某种形式的补偿。
但直到最后光一都执着于自己的意念,无法摆脱那样的自我。他连“因为事业失败了,所以只好以死谢罪”这种质朴的话语都没说。他虽然体会到了自己理念的失败,但在最后还是编造出一个新的理念,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的行动合理化。当然,这也只是可悲的自我满足罢了……
七郎感觉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在他抽完第三包烟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九鬼打来的电话。
“鹤冈君,太幸运了……总算救下了隆子小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作为一个人的喜悦。
“是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不过是怎么回事?”
“纯属偶然。不,也许应该说是奇迹。我在车里不经意看到她走在街上,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拖到了附近的宾馆……现在她父亲在哭着劝她呢。她也一个劲地抽泣着,不肯开口说话,但我估计应该是准备在某处和光一碰头,然后再去殉情现场吧。”
“嗯。”七郎抚着胸口。确实太幸运了,简直是奇迹。无论如何,总算救到了三人中的一人。
三十分钟后,木岛也打来了电话。
“鹤冈君,这边总算找到三枝子了,那边怎么样?”
“他们也找到隆子了。你在浅草的房子那儿吗?”
“嗯。我这边可时刻盯着她。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说是骗人的,根本不听。你能马上把他的遗书拿过来吗?”
七郎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样一来,三个人当中应该能救下两个了。最后只剩下光一。与其漫无目的地到处找他,不如说服三枝子说出秘密更快。
他一路疾驰到三枝子家,发现木岛和三枝子坐在里屋,互相瞪着对方。
三枝子把今天当作死期,还画上了赴死的妆容,但只是把她衬托得更加美貌了。平日里的气质变成了戾气,皮肤显得惨白而刺眼,让人不禁联想到戏剧里的红叶狩、归桥等实为妖魔鬼怪的美女。
木岛一言不发地用下巴示意旁边的房间,七郎打开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寝室,里面平整地铺着被褥,地板上放着水墨观音像,还在一个大花瓶里插满了菊花和康乃馨。香炉里还点着香,与花香混在一起,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可以看出三枝子赴死的决心非常坚定。
“三枝子,你不可以死啊。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七郎在两人中间坐下,开口说到。他感到舌头粘在上颚,喉咙异常干燥,无法正常发声。
“这是我的自由。至今为止承蒙您的照顾,我非常感谢,但只有这件事请让我贯彻自己的决心。”
“是你们两个人的?”
“是的。那个人说了,鹤冈君把他比作墨索里尼,但其实应该是希特勒;还说爱娃·布劳恩应该追随希特勒同去;他还说,不想像东条那样活着受辱。他说的这些我都赞同。”
她语调平静且柔和,却让人感受到背后的坚定信念。虽然很残忍,但为了让这个女人放弃自杀,只有打破她心中的伟大形象了——七郎下了决心。
“三枝子,你还不知道隅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吧。先不说其他的,再也没有像他那样蔑视女人、将女人视为玩物的男人了。即使明白这一点,你还要追随他而去?”
“那是……那个人花心的事我很清楚。我也曾多次想要分手,但是、但是,现在能跟着那个可怜的人一起上路的只有我了!”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如果你们想两人一起殉情,那我们也不会阻拦。但他计划再杀死一个女人,要三个人殉情。如果你成为这当中的一个人,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你骗人!刚才木岛先生也这么说了,但是那个人到现在不可能……”
“我有证据。就算你不相信我们所说的,那他亲手所写的总可以让你相信吧?”
七郎打开那封信,放到三枝子面前。三枝子读过后,崩溃一般倒在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这阵号泣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看着她的样子,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化作泪一般倾涌而出。
在这期间,两人都在留意电话和门铃。
无法杀死隆子的光一自然会马上赶到这里来。到时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让他放弃自杀。
但是,当电话铃终于响起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五分了。
在公司值夜班的一位员工打电话说,刚才光一提着一个旅行包回到了公司。
“是弄到钱了吧,所以才放弃了三人殉情。百元钞票塞满一个旅行包的话,刚好是三百万啊。”
人们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偏向于做出乐观的推测。木岛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抑制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了。
但七郎并不会如此天真。从那封遗书就可以看出光一毫无疑问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装在旅行包的东西恐怕不是拯救公司的现金,而是结束自己生命的凶器吧。
“倘若真是如此就好了……但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总之我先回公司一趟。你能留在这儿继续看着三枝子吗?”
虽然只要给公司的社长室打个电话就好了,但如果对企图自杀的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恐怕会起到反作用。
现在的隅田光一正处于精神错乱的边缘,七郎觉得现在不能给他一丁点儿的刺激。
“我也要一起去。”三枝子瞪着血红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在那幅骇人的美貌下覆盖着沉重的怒气。
“马上出发吧。”
三枝子这么说着实让七郎松了口气。谁都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在这时分散人力会让他很不安。
三人急忙冲出家门拦住一辆车。“请马上赶到银座的松屋里!”
深夜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出租车无视信号灯一路疾驰,但即使是这个速度也让七郎觉得不够快。
一路上三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开口说话。当车转过最后一个弯时,七郎从座席上跳了起来。他发现事务所二楼社长室的窗户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起火了!”
三人连滚带爬地奔下车,抬头望向二楼。
窗户上映出剪纸般的黑色人影。一定是隅田光一。他双手不断地挠着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这道人影消失了,但随后又出现了,像是在乱丢书籍文件之类的东西。
“隅田!”
“亲爱的!”
“他精神错乱了!”
三人一时间都如化石般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七郎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光景。
“木岛,三枝子就拜托你了。我尽量把他带出来!”
七郎蹿到旁边的小路上,对着后门一阵乱敲。他对睡眼惺忪的值班员吼道:“起火了!你在干什么!”
随后他冲上二楼,一边喊着“隅田!隅田”一边爬上楼梯,但从社长室的门缝间只能看见喷涌而出的火舌了。
虽然他已做好被烧伤的觉悟,但现在也无法冲进去了。
“隅田!隅田!”
像是回应他的喊声一般,里面传来了疯狂的尖锐笑声。
“苹果……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明白苹果的心情……苹果……多可爱……”
口齿不清的歌声中夹杂着激烈的咳嗽,然后又传来错乱般的狂笑。
可怖的业火已经开始侵蚀二楼的地板,阻挡了七郎的脚步,浓烈的白烟让他几乎窒息。
七郎闻到了一丝石油的臭味,可能是光一用来放火的吧。
“蠢货!浑蛋!大混账!”
烟雾和怒火让七郎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放声大吼,但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要想进入房间救出光一——不,就算只是留在这里,恐怕连七郎也难逃一死。
他不得不放弃一切,奔下楼梯。用楼下的电话报火警已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当他回到木岛和三枝子那儿时,火焰已经冲破了二楼的窗户,烧到了房顶。如此一来,就算消防车赶来,也难以救光一的命了。
“怎么样?怎么了?”
木岛咳嗽着问道,但七郎只能心情沉重地摇摇头。
“没办法……我好不容易闯到社长室门前,但火势猛烈,不断喷出来,完全无法接近。而且他已经完全疯了,一边怪笑着,一边唱着那首《苹果之歌》……虽然很想救他出来,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为了说服三枝子,他只好不断重复着这些话。
木岛喃喃道:“真是可悲。全凭自己头脑走过来的人,在对自己的头脑失去信心的时候真是可悲……”
这确实是他的真切感受吧。
不久,消防车就响着刺耳的警笛赶到了。三枝子被木岛拦腰抱住,直到被消防员们推开,她都只是静静地合着双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