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失礼了。”说着,七郎痛快地脱掉上衣。
但光一却皱着眉头,冷淡地说:“我还是这样就好。”
“是嘛。”光藏也不强求。
“您现在工作还忙吗?”光一先问了个礼节性的问题。
谁知光藏却从桌上拿起稿纸,说:“败军之将谈兵——我想让税务署开开眼界,正在写一篇大论文,题目是《高利高速金融论》。”
虽然没有时间详细阅览内容,但七郎在看到稿纸的瞬间就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稿件的写法中会透露出那个人物的性格。
比方说,曾多次出任日银总裁、大藏大臣的某财界大亨受杂志委托写稿时,他那当大学教授的儿子不停地在一旁指点。
“爸爸,一段的开头要空一格,句号和逗号要占一个空格。要注意在适当的地方换行,不然的话读起来会很费劲。”
但这位财政家却顽固地拒绝了大学教授的忠告。
“不行,我和对方说好了要写满十五张四百字格的稿纸。既然做了这样的约定,就有必须只写六千字的义务。即使句号和逗号在活字里算一个字,但并不是能收钱的字。首段空格、换行等便于阅读的事儿是对方的工作。”
七郎在看到光藏的稿纸时,想起了这个逸闻。
他用的稿纸是二十字二十行的普通稿纸,但写的字是每行三十字,二十三行左右,字体也大大咧咧地变来变去,也是份让印刷业者欲哭无泪的稿件。
“这是您的草稿吗?”
对一笔一画都异常规范的光一而言,这份稿件一定让他看了十分不爽吧。他紧锁眉头,语气中有责问的味道。
“不,就这么直接送去印刷。反正他们会组织好稿件,订正的话用活字印刷就能办到,但目前还不需要吧。关键不在于原稿的模样,而在于文章的内容。反正又不是直接把原稿弄成照片。”
光一轻蔑似的悄悄抬起了嘴角,但七郎却重新系紧了皮带。因为他从金森光藏看似粗放的话语和文字中看出了其缜密的思维。
“这篇论文的主旨是什么呢?”七郎探身询问。
“我无法忍受现代社会对金融业者的看法。虽然在你们面前这么说是班门弄斧,但社会上一提到贷款人,马上就想到夏洛克啊间贯一啊,会扒了病人被子之类的冷酷无情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应该是因为社会上还在用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思维来看待金融吧,当然也有莎士比亚和尾崎红叶这种大文豪的作品的影响。”
听到光一的这番话,光藏睁大了双眼。
“就是如此。在所有的产业中,都有中间业者、批发商这类人的存在。比如说吧,公司甲为了扩大工厂需要购进铁,要向制铁公司乙下单定制,但乙并不会直接将产品交给甲吧。一般都是通过特约店丙来进行交易,若甲乙双方都是一流的上市公司的话更是如此。如果想用物价统制令来约束管理利息的话,那么大家就承认钱是物品了吧。那么在物品交易中绝对适用的这个原则为何不行呢?我就是这样对抗调查的。”
“真是一针见血的高见。我们在受到质问的时候都想不到这一点。”这次光一倒是爽快地表示了佩服之情。
“于是他们也觉得戳到痛处了,就说所以才有银行和储蓄互助社。那好,那么银行能回应所有的金融订单吗?当然了,若是那种没有担保,别说利息了,连本金都难以收回的危险企业的话,拒绝贷款是当然的,但其中有在战争时期制定的融资准则这一固执的规则。当然若是在战争时期,对重工业和飞机公司等的融资优先于其他任何企业也是自然的,但在战争结束之后这种规则还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就大有问题了。经济是瞬息万变的生物,把它当作固定的死物,用已成为废品的法律限制它,这就是那群公务员无药可救、执迷不悟之处了。”
“我们也就这一点据理力争了,但最后还是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同。”光一可能想起了在京桥警署受到的严厉问讯,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我这么说过。会到我这儿来的客人一般都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左右到访。他们都急需用钱,但是去银行的话会来不及,才来我这儿真心恳求的。对他们而言,时间比金钱还重要。比如要从东京去大阪的话,坐普通列车的话只要花较少的钱就行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要多花钱去坐急行列车和特急列车呢?所以我这篇论文的目的就在于通过将时间换算成金钱,让世间认识到金融中间业者的存在。”
“真是绝妙的高见。等这篇论文面世,就能给把国家引向歧途的官僚主义一个沉痛的警告吧。”
“总之,他们最大的失误就在于将账面上的数字太过当真。确实,从数字上看,去年我的个人所得最高,但如果将无法回收的贷款都计算进去的话,实际所得只有报道数字的几分之一。但警察和税务署却完全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们说这些贷款是债权,在普通的商业行为当中会被计算为赊款,所以过了几年之后,确认无论如何都无法回收的时候就免除税金。这是完全不符合实情的理论,但就凭他们单方面的论断,我才不得不这样光着身子赏花。”
对光藏的这一番话,光一认为是败将的牢骚,而七郎则认为是不屈服于一时的挫折、不屈不挠的斗志。
在近两个小时的会面结束后,两人在意见上的这种不同表现了出来。
两人离开他的事务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光一一边吸着冰咖啡一边用轻蔑的口吻说:“我原本以为金森光藏这个男人是个人物,但没想到实际一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一见。”
“不。他是个出人意料的大人物。”
“别傻了。虽然在高利金融论的信条方面确实有一些可取之处,但那之后两个小时的话不过是空虚的精神主义说教罢了。他豪言说在几年后要揭露社会的不正、挑战罪恶什么的,这企图跟螳臂当车的日本军部的想法没什么区别。就像特攻队的攻击一样,在冲向敌方航空母舰之前就被十字炮火击中,最后一头栽进海里。”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面对七郎的反对,光一冷笑着回应:“哈哈哈,你原本就有点狂热信徒的性子,一旦听到有些感触的话,马上就无条件地相信对方。”
“就因为我是这种性格,才会毫无怨言地跟你走到了现在。”听到这么强烈的讽刺,光一也立马变了脸色,哑口无言了。
“不管怎样,我准备过会儿再去拜访一下金森先生的事务所。我有一件事想再请求他一下。”
“没用的……不管你要请求什么。我早就看清楚了,就算现在把他倒挂起来摇晃,他也流不出一滴鼻血。”
“我不是去求他借钱,而是想借这个机会再去请教下他对放贷人的看法和心得。”
“那就随你的便吧!”光一愤然起身离席。
七郎回到金森的事务所,向前台表示想再见一次金森时,女孩也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她被七郎认真的气魄打动,马上为他安排好了。
七郎一进房间,正在写稿的光藏连笔也不停就径直问道:“怎么了?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的。金森先生,我有个很重大的请求。”
“钱吗?现在的我可借不了钱给你们。”
“不是的。我想请您让我在您的公司工作。”
“什么?!”光藏不禁大吃一惊。他缓缓搁下钢笔,向七郎投去锐利的视线。“你还真是奇怪。根据刚才隅田君的话来看,你们公司虽然遭遇了一时的困境,但还是在不断发展的。既然如此,为何要放弃发展中的公司里的重要职位,反而想来遭到抵押的我的公司呢?”
“因为我非常钦佩您这个人。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喜欢和讨厌有多不同?在于能不能为之无偿付出生命。”
“别转移话题了。你们也不能再二进宫三进宫了吧。你们来听取建议只是借口,其实是来借钱的吧?”
“确实……如此。”
“但是我这儿如今也无力再招新员工了。我光是考虑如何让现在的人吃上饭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让我白干几个月都可以的。”
“混账话!我是那种对正当工作不付正当报酬的男人吗!”
这一声暴喝犹如落雷降顶,之前七郎看出的他猛将的一面终于爆发了。
“既然你引用了歌词,那我就以俗语来回答吧。世间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你对这句怎么看?”
“嗯……”
“我在听你们说的时候就对你们的前途感到非常不安。违反物价统制令一事确实同病相怜,但以每月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来聚集大众资金,还想获得那之上的利润是不可能的。就算把条件降低到十分之一,也无法长期进行下去。你们在这方面没察觉到矛盾吗?”
“……诚如您所言。”
“你站在投资家的立场考虑考虑。每月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就是一年百分之二百四十,那么本金就变成近三倍半。要想达到这个数字,无论是股票还是其他什么,都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什么都不付出、让你们为之代行,这就是一般大众的天真。再过半年,你们收取来的本金定会全部花光,那时大众投资者就会深刻明白没有比免费更贵的意思了。想免费买到赚钱的技术,必然会失败。”
“这……”
“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把从大众那儿筹集来的钱当成是免费得来的了吧。对象越多,注意力也越容易分散,责任感也越淡薄,这是人之常情。更别说你们如此年轻,在面对这么多钱时会冒出对酒色的个人欲望也是很自然的,但不久你们就会知道这种免费的酒和女人在之后会有多贵了。”
七郎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开始明白这个人物的恐怖之处了。
“如果你们是为了赚钱才开始做金融的话,那你们在一开始就犯了错。没有比金融更难赚钱的路了。要想明白这个道理,起码要花上十年左右吧。”
“那金森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要先死一回,死后再重生。交锋的剑刃下才是地狱,舍身才能成仁——就连我也死了很多回了。”
此时,金森那猛将的一面消失,显出了高僧的一面。七郎虽然姑且理解了字面意思,但仍把握不准其中的真意。
“假设这里有一百万。按照你们现在的做法,只能用在不多于八十万的地方。但真正的人应该将其用在二百万、三百万甚至一千万的地方。只要死了几次之后,你就会明白这点道理吧。等几年后、你重生了几次之后再来找我吧。我今天很忙。”
看到光藏又拿起了钢笔,七郎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考据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可以发现希特勒将墨索里尼从幽禁中解救出来的那场戏剧性的冒险,也只给这位盟友带去了数月的自由,而七郎他们费尽心血的墨索里尼作战最终也只是延长了太阳俱乐部半年的寿命。
好不容易使光一他们脱离拘留困境的还款合同,在那之后变得难以履行。
疲于应对债权者们,以至于变得有些神经衰弱的九鬼善司又提出使用上次伪造股票券的手段,但被七郎坚定地否决了。
“要想在诈骗上获得成功,实际上比靠正经工作获得成功还要困难。诈骗都是奇袭,而奇袭的原则就是依靠很少的兵力、瞄准敌方的疏忽来取得最大的战果。你忘记这次二战的教训了吗?”
“怎么说?”
“在珍珠港成功的战术在中途岛却失败了。因诈骗失败的人,都是因为一次成功而变得兴高采烈,而重复使用同样的手法。山本元帅也好,街上的诈骗师也好,在这点上没什么区别。”
会冷淡地做出如此大胆的比方,也正体现出了鹤冈七郎作为战后派的一面。
“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个公司即使倒闭了你也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我不惜自己犯罪,把隅田救了出来,他可是把我们和女人都当作道具,在笔记中冷酷蔑视我们的男人。之后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我还待在这个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想看看隅田会如何收拾残局。”
善司沉重地叹了口气。但自从看到光一为了自己个人目的可以毫不眷恋地舍弃友情和爱情的那个笔记之后,他也对其失去了以前的尊敬和友情。两人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终于,他们已经无力支付本息了。
眼看光一对债权者们道歉的态度既真诚又充满真情,但在一旁冷眼观察的七郎能看出那只不过是尽力的演技罢了。
经过与债权者委员会的交涉,东都金融更名为东都债权重新发足。
表面上提出的事业方针是以股票券作为担保的金融业,和像保全经济会和投资信托般聚集大众资金,安全地、切实地、有力地进行股份投资。光一靠着这种花言巧语,和从十一月二十五日起每月给旧债权支付三百万的合同,好不容易让债权者们安分下来。
但仅仅依靠合法的正面作战是无法支付三百万的。光一的目的实际上是用百分之十左右的押金来进行股票买卖,而且还像赌马会提前认定客人会失败般,打算骗取全部押金。
“大众只会认为股票买了就能涨,所以若靠百分之十的押金就能拉开差额的话,他们定会成群上钩。比如有一万,要拿去买一百一股的股票的话只能买一百股。如果涨了十块,那么只能赚到一千块。但百分之十的证据金就能买一千股的话,可以赚一万块。大众肯定会上钩的。”
“那之后怎么办呢?”
“我们就用这些证据金转手卖出。那些人只认为股票会上涨,减去手续费,只要涨了十分之一就能翻倍赚。但反之跌了百分之十的话,这笔证据金就会全搭进去。而我们就收这笔钱。”
“你有信心认为股票一定会下跌吗?”
“一定会跌。至今为止的最高价是道琼斯指数的一百七十六日元二十一钱,一年内这一定会暴跌至一半以下。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囤积上亿的资金。”
光一开始疯狂地讲述起自己推理的根据,他的雄辩比之前更加有力。七郎虽然被他的理论所吸引,但由于对他本人失去了信赖,还是借改组的机会提出了辞呈。
“鹤冈,在这种紧要关头,你要丢下我一个人逃跑吗?我还以为你是个讲义气的人。”
隅田光一具有偏执狂般的过度自信。他在笔记中甚至写下“我是被选中的天才,所有的女性和友人都有侍奉这位天才的义务”。恐怕他认为无论自己怎么虐待对方,对方都不会主动离他而去吧。也正因如此,当七郎主动提出辞职时,他因失望而变得怒气冲冲。
“虽说现在是紧要关头,可我在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丢下你。我不惜做出牺牲自己的事将你救了出来。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事业的重建也初见端倪,这时我想离开,谈不上卑鄙或不近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