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我就一边贿赂你一边给你投票。”
“不好意思,以我的立场不能多开玩笑,所以玩笑话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在录音哦,请放心。”
“顺便问一下,你有选举权吗?”
“有啊,不过正收在桌子里吃灰。”
“我觉得桌子里是不会有灰的呢。”
“也是。”
“你对政治没兴趣吗?”
“有啊,只是政治对我没兴趣。”
“呵呵,要是跟你聊的话,聊多少话都行呢。”
“那就拜了个拜。”
还没等对方回应,我就掐了电话。要是像“再见”“再见”“回聊”“回聊”“保重”“保重”这么讲的话,会一直失去挂断电话的时机,从而陷入没完没了做着空洞道别的境地。
“问题解决了吗?”
男秘书对我说道。对此我回应说:
“这一带有没有好吃的馆子?我不心疼预算。”
*
在归途的电车上,我一直思考着。
夕绮和辉男坐在车里。辉男开车,夕绮坐在副驾上。车撞上护栏,左侧严重受损,右侧完好无损。这样的话夕绮就会死亡,辉男则会生还。这与报道的内容相符,但与现实不符。
这样的想象到底错在哪里呢?为了证实这点,那就首先考虑正确的地方,即正能口中的三条零碎的事实。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一,车里是父亲和上高中的女儿;二,一方死亡,一方轻伤;三,严重受损的左侧座位和完好无损的右侧座位。
接下来列举作为现实的确定事实。现在夕绮还活着,也就是说夕绮在交通事故中受了轻伤,死亡的是辉男。
再考虑车的状况。左侧严重受损,也就是说左边的人死了。右侧完好无损,也就是说右边的人是轻伤。看到这些情况,也难怪新闻记者会搞错。因为坐在左侧副驾上的是夕绮,右侧驾驶座上的是辉男,所以最后就得出了夕绮死亡,辉男还活着的结论。
这就是说,错是出在这里。让我们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仅凭确定的逻辑来组织推理吧。
左边严重受损,左边的人死了,也就是说左边坐的是辉男。
右边完好无损,右边的人受了轻伤,也就是说右边坐的是夕绮。
照这样看,夕绮是坐在驾驶座上,而辉男则坐在副驾上,这太奇怪了。倘若有可能并非如此的话——
“是无国籍料理!”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电车上的乘客都以围观怪人的眼神望向我这边。而我既不慌张也不害怕,只是玩着手机,尽量不和这声怪叫联系到一起。
无国籍料理——母亲如此称呼我家的客厅。这里并非没有国籍,而是国籍太多。我家客厅里日本制造的东西少得吓人,母亲特别喜欢用外国货。
要是车也一样呢?
外国车是左置方向盘。驾驶座在左,副驾在右。
严重损坏的左侧驾驶座上坐着辉男,而完好无损的右侧副驾上坐着夕绮。
回想起来,正能既没有用副驾这个词,也没有用驾驶座这个词,这就是提示。要是外国车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哪里都不存在矛盾。
我将电车里混合了体臭和香水味的空气吸入胸腔,一边体会着成就感和满足感,一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戴上耳机,听着KEYTALK的《夏日维纳斯》。电车外一片漆黑。不过成就感和满足感就只有短短一瞬。没过多久,一股无穷无尽的渴望涌了上来,烤干了我的喉咙。
某个疑念正自心底萌生。


第八章 父亲2
我校每年都有几个周六是要上课的,差不多二十次吧。这是为了缩短平日的上课时间,充实放学后的学生活动。于是九月十五日星期六,我骑自行车去了学校。
在教室里,比留间和山田谁都没跟我搭话。甚至比留间和山田之间也没有交流,她俩都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一副神经过敏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冷战吧,理由肯定也是些无聊的东西,比方说——“咖啡最好是黑的吧”“黑的只有苦味”“啥,你不喝黑的吗”“不喝”“连黑咖啡都不喝啊”“废话真多”“小屁孩”“绝交”之类的。
班会结束时,班主任用他那一如既往的疲惫不堪且毫无干劲的表情说道:
“清家,我有话跟你说。结束后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充满期待地走向办公室,来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面,班主任把转椅偏过四十五度转向了我。
“你翘了考试说明会对吧?”
“这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缘由。”
“你在搞笑吗?”
班主任拧巴着脸,怒吼声响彻现场。假使我耳朵里有味蕾的话,那就是被塞满了磨碎的花椒的麻味所带来的连绵不绝的麻痹之感吧。
班主任粗暴地把圆珠笔一扔,圆珠笔在桌面上滚动着,发出了令人心中一紧的声音。
“我不是为了你而生气的,我是为了自己生气。经常有人生气的时候说都是因为你,但那并不是真的,这些都是为了自己。我想澄清一下,你的破事我半点都不关心,我现在会在这里生气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压力。”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讲道:
“今天放学后,还会给缺席的人再开一次说明会,你去参加吧。”
“好的。”
“一点十分在高三(8)班教室,别再给我翘了。”
“老师知道这句话吗?有二必有三。”
“你才第一次。”
“也是哦。”
“好吧,如果你想断送自己的人生,那就再翘一次吧。大学是很重要的,最终学历会伴随着你的一生。”
“顺便问一句,老师的学历是?”
“我不想回答。”
“那咱就不翘了吧。”
“喂,那咱就?那咱就是什么意思?啊?”
周六的四节课上完,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了班会结束的放学后,我的午饭仍被暂时搁置着。
高三(8)班的教室里还有几个人。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坐在最靠前的座位上。距离说明会还有一些时间,正当我掏出手机的时候,旁边坐下了一个人。
我被那人扯了扯袖子。
“你志愿的学校填了哪个?”
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女生。她穿着一件白褐相间的千鸟格子背心,这显然表明了这女的脑子不正常。
我校的女生校服里有这种千鸟格子背心,这是在典礼的时候都没人会穿的玩意儿,其压倒性的土气被全校女生所嫌弃。高中三年里我从没见过这种千鸟格子背心,而这位女生就穿着这个。
“那我先说吧。我是东大。”
我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千鸟格子。
“真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目标是崇高的,跟以崇高为目标的自己是崇高的,两者是似是而非的东西吧。”
“这倒也是。想考的话谁都能考。”
“喂,现在轮到你讲了。”
“琉球大学。”
“呃,冲绳啊?为什么?”
“因为离你最远。”
女生掰开橡皮砸向了我,剩下的就只有被掰得不成样子的橡皮。
“那么哥伦比亚大学不是更好吗?去那里怎样?”
“嗯,我会考虑的。”
“哇,真狂妄呢。你以为你能进哥伦比亚大学吗?”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穿这条背心呢。”
女生用手指拽着千鸟格子背心。
“哦这个啊,这个……不对,别把话题岔开啊。”
“不管什么事情不试试是不知道的吧。虽然我也不想试。”
“你志愿到底是哪个啊?”
“哥伦比亚大学在哪?”
“大概在……哥伦比亚?”
“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考你的东大,我去考冲绳或者北海道的F级大学就行,这样就能离你相对远点了。”
“喂,清家。”
“嗯?”
“你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件背心。”
她的语气是笃定的。即使说得不对,给人的感觉是事实会被重写,替换成她所说的话。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等几分钟再说吧。”
“那我就不说了。”
谈话就此结束。教室里大约有十五名学生,老师进来后便开始分发资料,我们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听取了大学入学考试的说明。
说明会结束后,我离开了教室,后面跟上来了一个人,就是刚刚的那个女生。我无视了她,到了换鞋处把鞋子放在了地上。可鞋子却被飒爽地夺走了,像兔子耳朵一样举在了那个女生头上。
“喂清家,接下来你要去哪?”
我尽量选择了女生不会跟过来的地方。
“养老院。”
“真巧啊,我也想去养老院。”
“你能把鞋子还给我吗?”
“不穿鞋哪都去不了吗?人类是从什么时候退化成这样了呢?如果实在想躲着我,那就光着脚拼命逃吧。这才是拒绝别人的做法,如果办不到的话还是接受好咯。”
“我接受。”
女生满意地笑了,将鞋子毕恭毕敬地放在我的面前。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们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骑自行车到了八王子站,再坐电车到了明大前站,之后从那里步行到了花穗松原养老院。
*
在此期间,我俩的对话只有两次。首先是坐电车的时候有一次——
“是怎么样的养老院?有虐待行为吗?”
“是一个有黄金浴室的地方。”
“哇,我也想进,我也想进!”
“想要进的话你就得快点变老了,努力努力,三天左右应该能行吧?”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接下来是边走边聊的一次——
“你肚子饿吗?”
“看,小林同学,那里长着可以吃的杂草哦。”
“真的,那就尝尝看吧。”
“做成天妇罗应该很不错吧。”
“不用了,生吃就行。不过我不是小林。”
就这样,我们到达了花穗松原养老院。在接待处填了姓名,然后漱口,洗手,涂完酒精凝胶后,工作人员提议说“天气不错,去屋顶见面也挺好的”,为了保住他的颜面,我们来到了屋顶。
屋顶是花园,斗状的花坛里种植着花木,斑斓的色彩蔓延开来。我们在一张带有遮阳伞的桌子边等着祖父,眺望着蓝天配白云这般的老气横秋的风景。
不久,工作人员推着轮椅,带着祖父尧之来到了这里。那双一如既往沼泽般淤塞的眼睛,朝向我却没在看我。
“爷爷,我是你的孙子椿太郎,还认识我吗?”
没有反应。虽然不出所料,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还在继续做着这种无用功吗?”
这句话纯粹是合理的疑问,女生的表情也好,声音也好,都不包含一丝恶意。
“这只是自我满足嘛,关心痴呆老人的我好了不起啊——像这样。”
“我可没这么想。只是这老头知道一个重要的事实,得想办法问出来。”
“看样子不大可能啊。”
“之前清醒过的,虽然只有一瞬间。”
“你相信这样的奇迹,所以经常过来看看吗?”
“也算不上经常吧,差不多五十年来一次。”
“刚才我就在想,在昭和年代的动画片里,显像管电视坏掉的时候,妈妈过来砰砰一拍,不就修好了。”
“那是虐待老人。”
“我不是说老人,我说的是电视。”
“啦啦啦。”
“上次清醒过来是什么情况?”
“啥叫什么情况?”
“应该是有什么清醒的条件吧?比如天气啦,时间段啦,周边状况啦,自己的行动啦。要是试着再现之前神志清醒时的状况,说不定爷爷又能醒过来了呢。”
我试着回忆以前的光景。
“是橙汁吗?”
女生歪着头等我把话说完。
“我喝橙汁的时候,爷爷突然就醒过来了。”
“也许橙汁的香气可以刺激到记忆吧。”
我和女生下到一楼,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纸盒装的橙汁,然后回到了屋顶。
我把插入吸管弄成可以喝的状态,然后把橙汁送到祖父嘴边,轻轻将吸管送入他嘴里。半透明的吸管内侧透出颜色,可以看出橙汁正被吸出来。虽然只是微弱的吮吸,但祖父确实在喝,确实还活着。
那双眼睛蓦地睁大了。
清澈得宛如明胶一般的瞳孔。
祖父将嘴从吸管上移开。
我将橙汁拿了回来,和祖父对峙着。
“是谁……”祖父环顾四周,努力地把握着自己所处的状况。
我伸出手来。
“我是你孙子清家椿太郎。”
祖父的脸色一下子明亮起来。
“哦哦是椿太郎啊!都长这么大了。”
我的手被握住了。祖父的手干得像枯叶,感觉要是握得太紧就会四分五裂的样子。祖父还想继续握着我的手,但被我硬掰下来了。
“感觉怎么样?”
“清醒得很哦。椿太郎,你肩膀上有线头呢。”
我看了眼肩膀,将上面的黑线扯下来扔掉。
“现在上几年级呢?在学校里怎么样?边上的人是谁?”
“我是久门真圃。”
“爷爷,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我将橙汁放在了桌子上,轻微的声音令气氛为之一变。
“反正你终究会忘了一切的。即使现在在这里听了我的事情,也会回归原状,忘得一干二净。可不能为了这转瞬即逝的无用满足感而浪费宝贵的时间。要是听懂了的话,就请回答我的问题吧。”
祖父先是一怔,然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你想问什么?”
“胤也被绑架的事情。”
祖父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一切。或许在那一瞬间,他就彻底看穿了我这个人的本质。
“忘不了啊,那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四日,胤也十五岁的时候。”
我将祖父说的话以描述的形式记录如下——
*
“你儿子在我手上。想要我还回去的话,就准备好一百万。要是报警你儿子命就没了。我会再联系你的。”
那是变声器的声音,尧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房间里只留下了心神不宁的尧之。
尧之是卡车司机。对于并不高薪的他而言,一百万日元是一笔巨款,但也并非拿不出来。为了供儿子上大学他有一笔存款,那个账户里正好有一百万左右。
虽然舍不得这笔钱,但要是能换儿子的命,那也没办法了。就这样,当他算好了钱稍稍冷静下来的时候,意识到了两个问题。
首先是儿子是不是真被绑架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