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之来到儿子房间,木制的书桌上摆着课本和笔记本,胤也并不在房间里。
胤也拒绝上学。本以为他有什么不想上学的严重问题,他本人却回答说是因为“隐约的不安”。尧之觉得要是开不了口那也罢了,学校并非一切。即使不去上学,人生也总会有出路的。
尧之给中学去了电话,问胤也有没有去上学,那边回答说没有。
他又打电话给中央图书馆问儿子有没有去那里。得到的回复是那边已经特地找过了,但馆内并没有初中生模样的人。
胤也没有朋友,所以也不会在朋友家吧。
那就没有其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了。原本儿子就蹲在家里,除了图书馆以外哪都不去,所以绑架应该是真的了。至此,第一个问题就有了结论。
第二个问题是究竟要不要报警。
虽说被告知报警后儿子就没命了,但要是偷偷报警,或许就不会被发现。儿子没命这话可能只是一种威胁,并不是认真的。尽管如此,尧之还是没能给警察打电话。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不报警就抓不到犯人。也就是说,在逮捕犯人和保护儿子的安全之间究竟该选哪个。
他并没有得出答案。取而代之的是等待着绑架犯的第二轮电话,烟灰缸里的烟头越积越多。
电话铃响了,尧之反射性地跳了起来,然后战战兢兢地拿起听筒。他又听到了变声器的声音。
“你食言了,打电话给警察了对吧!”
“我没有!”
“谈判破裂,下次见到你儿子就是一堆骨头了。”
“我没报警!真的!”
电话挂断了,尧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然后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
“你真的没报警?”
“对天发誓真的没有!”
“那就先去银行把一百万拿出来吧,然后——”
“在那之前先让我听听胤也的声音!”
“好吧。”
胤也没有哭喊,也没有大叫,他的声音毫无生气,仿佛失去了一切活下去的希望。
“爸爸,救救我……”
尧之不确定这个声音是不是胤也,但他也没有勇气向被绑架的儿子询问这样的事情。
“没事,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够了,”声音的主人又换成了用变声器的男人,“那就先从银行取一百万,然后去调布市附近的‘巴比伦’咖啡馆,看一下七号桌的背面。要是今天之内没有全部搞定,你儿子大概就没命了。”
尧之拼命地记了下来,就在他做笔记的时候,电话挂断了。
之后尧之很快行动起来,他先驱车赶往富士银行,在ATM机上取了一百万日元,再从那里快步赶往车站前,向周围的人问到路后,进了咖啡店“巴比伦”的门。
“不好意思,请问七号桌在哪里。”
在收银台问了店员之后。店员说就一位吧,然后领他去了七号桌。
途中发生了麻烦的状况。
“哦,这不是清家嘛,真是奇遇啊。”
坐在座位上的某人摆出一副很熟的样子过来搭话,可现在根本无暇顾及。
“抱歉,我现在赶时间。”
“喂,你这是对待上司的态度吗?”
“你真的是我上司吗?”
“你真的是我上司,竟然说这种话……”
男人好像放弃了搭话。尧之一到七号桌就查看了桌子背面,那里用胶带粘着纸和钥匙模样的东西。
撕下来拿到手里,果然是纸和钥匙。钥匙上有个印有205的号码牌,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去车站的投币式储物箱看看里面的东西。”
尧之什么都没点就出了店门,马上到储物箱那边打开柜门。里面有一大堆类似项圈的东西,另外还有一张纸条。
“去前田宠物店,花一百万日元买十条狗,然后看看入口处电线杆上的贴纸。”
尧之将项圈放进背包里,有相当的分量。他向路人询问了宠物店的位置,因为离得不远,所以就快步走过去了。一进宠物店,就看到很多猫猫狗狗被关在笼子里,再查看售价,有卖五万一只的,有卖十三万一只的,很难精确凑出一百万日元。
尧之直奔收银台,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一百万日元甩在了收银台上。
店员吓了一跳,交替看着成捆的钞票和尧之的脸。
“卖十条狗给我,就这一百万,品种就交给你选了。”
店员咽了口唾沫,说了句请稍等,就退到了里面。
过了一会儿,拴着狗绳的十条狗被带了过来。
狗狗们吵得不行,由于有十条,所以吵闹声也是十倍。从宠物店出来后,尧之看向电线杆,很快就找到了贴纸。
“野川公园的新干线游乐器材。”
将十条狗塞进车里的过程真是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把狗放到后座开动了车,狗狗们还在不停地吵闹,有的爬到驾驶座上汪汪叫着,甚至还飘来了一股狗屎的臭味。
到了野川公园,沿着散步道往下走去。狗狗们想到处撒尿做标记,所以尧之就硬拽着它们,在路人好奇视线的洗礼下遛着十条狗。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游乐区,那里有新干线的游乐器材,就是那种骑上去摇晃弹簧玩耍的单人用游乐器材。
尧之先将绳子绑在柱子上不让狗逃走,总算把十条狗全都搞定了。然后往新干线游乐器材的底下摸了摸,那里用胶带贴着一张纸条。
“给十条狗戴上你从储物箱里拿到的项圈,然后把绳子解开,让狗逃走。我这边确认完毕以后,就把你儿子放回去。”
尧之从背包里取出项圈,逐一给狗戴上。狗狗一边吵闹一边挣扎,尧之拼命忍住想揍它们一顿的冲动,给十条狗全部套完项圈之后,取下绳子释放了它们。
狗狗们采取了各种行动。
有原地不动,警惕地盯着这边的,有为获得自由而乐,马上就一溜烟跑远了的,也有在周围东跑西窜的。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十条狗全部失去了踪影,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看不见狗的游乐区,只剩尧之独自伫立着。骄阳似火,暑气逼人。尧之在这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衬衫已然吸满了汗液,一拧就会滴出水来。
尧之把狗绳和犯人的纸条等垃圾塞进背包,开始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
一切都结束了。
即便这样想,尧之悬着的心还是未能放下。
犯人的所有要求全都荒诞不经,虽然自己一切听从指示,可犯人的目的仍旧让人一头雾水。唯一说得上来的是,自己就这样损失了一百万日元。
只要胤也能平安归来——
当尧之打开公寓门的时候,手抖得厉害,都没法顺利地插入钥匙。费了一番周折才插进钥匙打开了门,里面并无人影。
“胤也?”
没有回应。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尧之冷静下来。犯人说一旦确认到狗跑出去后就把儿子还回来,那么现在肯定是在确认吧。虽然不清楚这样的操作有何意义,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尧之就这样等着,他唯有等待儿子自己回来。烟灰缸里满是烟蒂,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
简陋的公寓里没装对讲机。看了看钟,时间是十七点三十分,这时玄关的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尧之先是僵在原地,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他从门里问道:
“胤也?”
“嗯。”
尧之兴奋过度,动作反倒变得迟缓。他慢慢地解除门锁,拧动把手,就这样打开了门。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本破烂的书。
尧之自然而然地想要拥抱对方,可转念一想,这可能会给对方带来困扰,于是为了拥抱伸出去的手像是录像回放一般缩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尧之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但他还是拼命将其隐藏起来,故作冷静的姿态。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嗯,还行。本想反过来打倒犯人的,但最终放弃了,搞不好会有同伙。”
“绑架犯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眼睛被蒙上了。爸爸,要报警吗?”
尧之这时才想起这事,在儿子平安获释后,就没有理由再对报警一事有所犹豫。
“报吧……还是这样比较好。”
“最好不要吧。”
“为什么?”
“犯人说要是报警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是吗?”
“嗯。”
“那就不报了吧。你真的没受伤吗?那边没对你做过什么吧?”
“嗯。”
“是吗。那太好了,这本书是什么?”
“加缪的《局外人》。”
“为什么拿着这个?”
“犯人给的。”
“那种东西还是扔了好。”
“站着说话太累了。”
“哦哦,不好意思。”
两人进门回到屋内,晚饭吃了外卖寿司,就像在庆祝一般。
从那以后,父子间就再也没有提过绑架的事,与其说绑架成了禁句,倒不如说他们原本就是交流不多的父子吧。
尧之看起了综艺节目,想利用这些愚蠢的内容忘掉绑架的事。他无意间往旁边瞥了一眼,男孩正专心致志地读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文库本。被绑架的受害者读起了犯人给他的那本加缪的《局外人》,到底在想什么呢。或许只要鼓起勇气问一句,就能简简单单地得到答案,可最终尧之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
我们坐在遮阳伞下静静聆听着祖父那长长的故事。
祖父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看来橙汁的有效时间并不是无限的,在他的目光回到淤塞沼泽的状态之前,祖父像是遗言一般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绑架……”
我一愣,然后问他:
“第一次,就是说还有第二次?”
祖父没有回应,他那沼泽一般的眼睛明明朝向我,却没在看我。
“回答我吧,我很在意这个。”
我摇晃着祖父的肩膀,可祖父还是没有反应。
“为啥不给他再喝点呢?”
千鸟格子的女生拿起橙汁,喊了声“哇,好黏啊”,然后将吸管送到了祖父嘴里,祖父吸了吸,确实在喝里面的东西。
但这次没有起效,沼泽般的眼睛并没有清澈起来。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充电吧。隔一段时间再来如何?”推轮椅的工作人员这般说道。
*
我和千鸟格子女生走在去往明大站的路上。
“喂,小林同学,我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千鸟格子的?”
“我不是小林。”
“久门同学。”
“好吧,我可以回答你。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找出绑架犯是谁。”
久门看起来很快活的样子,完全是一副不知他人辛苦的天真面孔。她究竟有没有想过这桩案子的受害者有多么痛苦,直至今日还抱着多少创伤呢?反正我是没有,所以我也摆出一副和久门一样愉快的表情开始了推理。
“一般来说,可疑的人只有一个。”
“是吗?完全看不出来啊,我难道是连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的傻子吗?”
“在这起绑架案中,获利的人只有一个。”
久门似乎注意到了。
“宠物店?”
“是的,宠物店卖出了总价一百万的狗,真正获利的就只有这家宠物店。”
“原来如此,宠物店就是犯人啊。”
“不过这也太普通了吧。最后只是没有报警,所以侥幸没被发现而已。要是警察仔细调查的话,马上就会发现宠物店的可疑之处,接下来只需要通过严刑拷打让他们招供,事情就解决了。”
“那宠物店又不是犯人了?”
“这种情况下,犯人如何获利就成了问题。”
“那不是很简单吗,以你的脑子三秒钟就能想明白了。”
然后三秒过去了。
“还没想明白吗?”
“嗯。”
“啊,傻子。哥伦比亚大学就别想喽。很简单啊,简单到让人恶心,就是这么回事。十条狗不是都戴上项圈了吗?那上面有发信器,事后被犯人回收了。”
“于是他拼了老命把十条狗抓回来,卖给另一家宠物店?”
“对。”
“我开始觉得我真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了。”
“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
久门突然露出冷冷的表情,吐了一口气。
“我倒是很在意那个在咖啡店突然撞见的上司。”
“对话确实很奇怪呢。”
“对着上司说你真的是上司吗,应该不可能吧?”
“可能是儿子被绑架,所以思维多少也有些不正常了。”
久门伸出拳头轻轻捶了下我的背。
“差不多该认真推理了吧。”
“犯人并不想获利,他的目的是让受害者损失一百万,也就是说动机是怨恨。”
“唔,这倒有可能呢。”
“还有就是一百万日元这种金额。绑架赎金么,一般都是针对大富翁的儿子索要一个亿的嘛。”
“但这通常会导致失败,重要的是不能勾起人的欲望。事实上,犯人大体上还是按计划推进的,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还是取得了一些成果,欧耶。”
“欧耶。”
久门踹飞了掉落在人行道上的小石子,然后说道:
“那本《局外人》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阿妈死了的故事。”
“什么叫阿妈,是指母亲吗?然后再去探寻母亲死亡的真相?”
“不,杀人是因为太阳太晃眼了。”
“莫名其妙。”
“但这些都是事实。”
“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种话我只听开司说过,算了,我自己读吧。”
久门掏出手机看了起来,是低头族呢。
“哇,连Kindle版都没有啊,我不想看了。”
“你说啥?纸才是至高无上的啊。纸张摸起来难道不舒服吗?我整天都在摸纸,多亏了这个,手指上的指纹都磨没了。”
“啊,不过漫画版的话有Kindle的呢,只是……”
“看漫画版无法真正理解吗?”
“才不会。从试读上看,作品风格太过实验性了。”
“那就只能看纸制的文库本了吧。”
“就不能用卡夫卡的《变形记》替代吗?这本书Kindle上是免费的呢。”
“不用做这种事,只要使用图书馆这种合法的非法下载,就可以免费阅读了。”
“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走路玩手机是非常危险的,请不要这么做。”
“那就跑步玩手机咯,我是一休哥吧?”
我期待着久门突然跑起来,却没能如愿。久门边走边盯着手机屏幕,她的手机是没有任何保护罩的裸奔状态,要是掉下来的话,液晶屏会呈放射状碎裂,这将会很悲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