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进了姐姐的房间。
姐姐的房间就是普通女大学生的房间,设有书桌和椅子,与卧室不一样的地方是没有床,但摆着一张可以睡觉的长沙发。
因为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在房里翻箱倒柜也不会被人骂。这点和父母的房间是不一样的。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那里只有大学教科书,没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我就这样重复着开关抽屉的动作。虽然丝毫没有内疚感,却有相当大的徒劳感。
然后我去了哥哥的房间。
哥哥的房间乱成一团,这并非哥哥死后被糟蹋的,而是在他死前就是这副鬼样子。一张矮脚桌子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是无腿靠背椅。从笔记本电脑延伸出来的USB线与某个设备相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设备,因为上面蒙了布。
我拉开了桌子的抽屉,里面有本日记。哗哗地翻了一翻,真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只在最前面的一页上写着字。更确切地说,翻开封面后的右页只是用来记录日记开头年月日的地方,再翻过一页的左页才是日记的第一页。
#
2012/11/19
她死了,好像是自杀的。
可她绝不会自杀。
因为她是■■■。
#
只写了这么一点,其余部分全是白纸。只是这本日记有点奇怪。
写有日记的第一页倒也还好,问题是右边的第二页。第二页是空白的,可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部分被剪刀剪掉了,好像有人故意把所写的内容藏匿起来了一样。
我思考了一下这篇日记的内容。二〇一二年哥哥还是个高中生,当时哥哥谈了个女朋友,哥哥确信她不是自杀的。
我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但要说她的自杀与哥哥的自杀有关的话,那么事情的发展就很自然了。我不清楚这个■■■应当写作什么,但我更在意的是书页上被剪掉的地方,上面究竟写了什么,还有剪掉它的人是谁。
我决定先把日记放回抽屉,然后去找找别的地方。
一开始我就很在意那台用布遮住的机器,试着将布揭下来,里面是一台激光打印机,作为商用的嫌小,作为家用的嫌大,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尺寸。那台激光打印机上放着便利店的袋子,袋子里有几张复印纸。
我把纸拿出来看了看,只见最顶上的纸写着标题和作者名。当我意识到这是哥哥写的小说时,便兴奋地翻了一页。
#
异国情调
小池始丞
#
有一句言语
刺在了你的身上
自伤口渗出的液体
将之形容为
“爱”
——DECO*27[13]《马赛克卷》
#
她死了,好像是自杀的。
可她绝不会自杀。
因为她是■■■。
#
那天,小池始丞和她相遇了。
始丞在监控室里监视着卡拉OK包厢的影像。
某个包厢的影像映入眼帘——两个男人想要脱掉女人的衣服,女人在拼死抵抗。男人打了女人,女人号泣着。
始丞冲了出去,猛地打开那个包厢的门闯了进去。
“要打就打我吧!”
两个男人惊慌失措,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躲到了始丞身后。在场唯一不为所动的是一个坐在沙发上优雅地喝着果汁的女人。
“请报警!”
身后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始丞回答道:
“好。”
#
那个脸肿的女人自称筱崎。
“真的是太谢谢了。”
筱崎和始丞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始丞将写有邮箱地址的纸条交给筱崎。
“如果还需要帮助的话,请联系我。”
筱崎接过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但愿不会再有那种事了。”
“是啊。”
不知为何,筱崎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不过那两个人好像会被逮捕,应该没法再袭击你了。”
突然,筱崎开始抽搐,嘴里吐出泡沫。
始丞抚摸着她的背,让她平静下来。
“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就叫医生吧。”
始丞让筱崎喝了宝特瓶里的水,筱崎冷静了下来。
“不是三个人吗?”
“三个人?”
筱崎的身体瑟瑟发抖。
“被逮捕的是两个人?”
“筱崎小姐说的是在场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
“那个人好像是受到男人的胁迫,所以被释放了。”
筱崎抱着始丞的胳膊,牙齿打颤,面色苍白。
“她才是最该被逮捕的……”
#
小说自此结束。这是稿件的最后一页。页面上还写有一小段后续,但由于打印机故障导致墨水飞白而无法阅读。
恐怕是这么回事吧。
哥哥写了这部小说,想把它投给某个新人奖,但是被印坏了。哥哥懒得很,他没有把印坏的稿件扔进垃圾桶,要么就是想当作草稿纸二次利用吧。此刻我读的正是哥哥没有扔掉的印坏的稿件,所以应该另有完整版。
我觉得电脑里可能会有原稿数据,想到这里,我尝试启动笔记本电脑,但因为需要密码无法打开。
我将哥哥的房间恢复原样,最后来到了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空无一物,这么说可能有点语病吧。换个说法,我的房间里就只有一个蓝色的平衡球,必要的东西基本都放在卧室里。
我跨上平衡球,一面灵巧地保持着平衡,一面操作着手机。
搜索小池始丞,找到一个热门的个人博客。里面未经授权转载了某文艺杂志的内容,文中记载了文学宝石新人奖的二次通过者、三次通过者和最终候选者。在二次通过者的栏目上,写有小池始丞的《异国情调》。
哥哥起码还不算烂泥扶不上墙,要是他活着的话,搞不好有朝一日会获奖,或者他就是因为落选才自杀的吧。我心想有必要拜读一下。
用手机查询了宝石新人奖。这是光文社主办的小说新人奖,是纯文学的新人奖。
纯文学感觉很符合哥哥的风格。哥哥是个情感细腻的人。如果生在合适的时代,就是那种罹患结核病在疗养院休养的男人;而他从一流的大学中途退学变成家里蹲,并以文学为目标,这也是很自然很现代的版本了。
我打开光文社的网站,首页下方有咨询页面。我从那里找到链接,点进了联系人列表的页面。
上面列有“女性自身”编辑部,“FLASH”编辑部,“JJ”编辑部,“CLASSY.”编辑部,“小说宝石”编辑部,“光文社新书”编辑部等联系方式,就是没有最重要的那个。
在那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进行调查,但一直查不到文学宝石编辑部的联系方式。
姑且还有个博客账号,标注是文学宝石编辑部的官方账号。
看来只有联系这里了。
我觉得使用大号总比用那种迟早会被封的小号能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于是便打开个粉丝只有一位数,专门用来欣赏可爱动物的账号,关注了文学宝石编辑部并发送了私信。
回信很快就来了,来自文学宝石编辑部的消息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要邮寄,请告知地址和真名。”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怀疑这个文学宝石编辑部的官方账号其实是假货,是诈骗团伙的假冒账号。
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读稿件,所以得想办法在不给出自家地址的情况下拿到稿件。
好像有个邮寄暂存的业务,即将邮件放在邮局,自己去取的办法。
我回复了私信,留了多摩市中心邮局的地址。至于本名就没办法了,只希望清家椿太郎这个名字不要被恶意利用吧。
结果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还是太麻烦了,不如直接见面吧。”
我愈发害怕起来。与此同时,躯体深处有股痉挛的热流,也可以说是飘浮感吧。就像被带到了未知的场所一般。
私信最后是这样结束的——
“你现在能来新大谷酒店吗?”
*
从京王多摩中心站乘坐电车抵达新宿站,换乘后在四谷站下车。再从四谷站出发,从上智大学的旁边经过。
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二十一点,新大谷酒店为夜景所点缀,入口处被灯光照得金碧辉煌。
一进去就看到里边装饰着气派的插花,路线已经事先预习好了。先往左走,然后右转,再直走,穿过写有“主楼”的拱门,经过半圆形的窗口,就到了花园休息室。
“你就是清家吗?”
这是个年轻女性。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打扮得很随意。而我穿着优衣库的连帽衫,所以算得上半斤八两。
“不是。”我回答说。
女人看上去挺尴尬的样子。
“是椿太郎哦。”
“真是的!”
她做了个打我的手势,不过拳头自然碰不到我的身体。
“别小瞧大人啊!”
“要是看不起你就不会特地花时间到这里来了。”
“是吗?”
然后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现在可以说些失礼的话吗?”
“事先征得同意就好了。”
“椿太郎,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我倒是很希望别人能经常这样说我,但首先就没人会这么说,因为我没有朋友。”
那个女人笑得更欢了,招呼我说“进来吧”。
于是我走进花园休息室,与她面对面坐了下来。沙发相当宽大,与其说是匚字形,倒不如说是凹字形,与那粗犷的外形相反,坐着还挺舒服的,就像把身体包裹起来一样。
我们先看了看菜单。女人点了豪华牛肉汉堡(2500日元),我点了新鲜橙汁(1300日元)。
外边可以看到一个宽广的日式庭园,灯火通明之下着实如梦如幻。
“挺奢侈的呀,你是学生吗?”
“是的。”
“那可是一千三百日元的橙汁哦。”
“我爸妈会掏钱的。”
“真是个好家庭呢。”
“我想马上进入正题。”
“编辑嘛,是根据见面的地点来决定对方档次的。”
这女人明摆着想让我着急。
“和无关紧要的人在家庭餐厅见面,和一般人在咖啡店见面,和重要的人在酒店餐厅见面。”
“那我属于重要的人吗?”
“太自负了吧!”女人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然后低声说,“不过猜对了呢。”
此刻女人的嘴唇动作,宛若涂了蜜的果肉,带着光泽和弹性滴落下来。
“椿太郎君。”
女人呼唤着我的名字,听起来有些生硬。只见她撑起手肘,用手捂着脸颊,凝视着我的脸。
“你是重要的人哦。橙汁我请了,一千三百日元就算在经费里了。”
“那太谢谢了。”
“你想马上进入正题吗?”
“不了,喝完再说。”
女人恢复姿势,靠在了沙发上。
“偶然是很重要的。我们就这样在这里见面了,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
“是不可思议呢,明明都没用交友平台。”
女人眯起眼睛。
“你是想泡我吗?”
“不,我对年轻女人不感兴趣。”
“你这点年纪还背负着一身罪孽呢。”
“你说的是用交友平台吗?”
“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
“人妻。”
“背负的罪孽可不少啊。”
女人硬忍住笑。而我扭过脖子看了看后面,回了句:
“我想没有吧,因为我没看到。”
“话说回来,还没做自我介绍呢。”
只见女人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我是原文学宝石编辑部的仙波沫璃。”
名片上的头衔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不仅不是文学宝石编辑部,甚至连光文社都不是。
“原?”
“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停刊后跳槽到其他公司吧。”
女人的脸上写满了倾诉的愿望,于是我便顺从她的意愿听了下去。
“喜欢的小说是?”
“请不要想着从这个问题里了解到什么,如果你发誓不去了解的话,我就回答你。”
“我不发誓。”
“是吗?”
这句话连同新鲜橙汁一起送到了我的面前。我用吸管啜了一口。
“好喝吗?”
“我最喜欢的小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至于我为什么喜欢,是因为我读了之后完全不懂它的意思。”
“是原版书吗?”
“村上春树的译本。”
“那你就去读原版吧,兴许能明白你搞不懂的意思。”
“能算在经费里吗?”
“不行!”
女人脸上挂着笑容,但声音尖刻。正当我品味着那让人心地舒畅的沉默时,汉堡送到了女人手上。
女人用刀叉把汉堡切开,咬了一口,嘴里嘟囔着好好吃。然后像是重度的厌食症一样,将刀叉放回了盘子里。
“每次编辑部都会收到上千份稿件。”
伴随着这样的话,女人拿手向前一挥,仿佛那上千份稿件就堆在眼前,带着重量存在着一样。于是上千份并不存在的稿纸在空中飞舞,散落在了地板上。
“几乎全是垃圾。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埋藏在垃圾堆中的钻石。”
“真不容易呢。”
女人把汉堡送到嘴里,一番咀嚼吞咽后看向了我。
“你想读你死去的哥哥的稿件吗?”
“是的。”
“那种东西怎么会留下来啊。垃圾也罢,钻石也罢,全都用碎纸机打成渣,再由商家用药品溶解后化为乌有了。”
“可你说因为邮寄太麻烦,所以想直接见面的啊。”
“我是想帮你一把哦。”
“那你把我叫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我是觉得或许见面后就能明白什么。我相信这样的奇迹哟。”
“小池始丞的《异国情调》,你还记得这部小说吗?”
女人并没有回答,而是把汉堡送到嘴边,硬憋住不笑。
“新人奖中有稿件重复使用的问题。将落选稿件再次用在其他奖项的行为,意外地好分辨呢。人的记忆力不容小觑。出乎意料的是,不管是垃圾还是什么,读过的人一样都会记得。”
“文学宝石新人奖的二次通过作品,小池始丞的《异国情调》,你还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但如果有‘两个’奇迹的话,我可能会回忆起来。”
“两个奇迹?”
“要是我之前读过那部小说,现在再让我读那部小说的一部分的话。”
我从包里拿出文件夹,将夹在其中的两张复印纸递了过去。就是哥哥懒得扔进垃圾桶,或是准备拿来当草稿纸的印坏了的稿件。
女人接过稿件,暂时搁在一边,从包里取出眼镜盒,戴好了眼镜。
“她死了,好像是自杀的。可她绝不会自杀。因为她是■■■。”
女人读了文章之后,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拿稿纸扇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