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同学——”虽然不能确定比留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叫山田,但也没办法了,“你能看懂拉丁国际语[6]吗?”
“拉丁国际语?”
“对我来说,气氛这种东西就像拉丁国际语。”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山田不屑地说,“比留间,走!”
比留间露出了笑容。这并非轻蔑或者恶意,也不是捧腹大笑的那种爆笑,而是温馨如日常四格漫画的那种自然的笑。
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了,把我一人剩在那里。我戴上耳机,听了极度卑劣少女的《浪漫过剩》,然后吃了午餐的水果,今天的菜单是橙子、草莓和西番莲。用餐完毕后,我思考了今后的方针。
记得父亲应该有个爷爷,不对,准确地说,是父亲有个父亲,也就是说,我有一个祖父。
他似乎住在养老院里。能不能从祖父那里打听到有关父亲的往事呢?为此,有必要知道祖父的住处。这事当然不能问父母,而是得在背地里干。于是我便上网搜索了一下,网络真的是太方便了,上面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寻找不知去向的亲属的方法。
剩下的就是按照上面写的行动了。
*
放学后在体育馆里要开考试说明会,我无故缺席了。
我去的地方是离家最近的八王子市政厅的由木东办事处。入口设有银色的圆形屋檐。我停好自行车,向着自动门走去。右边写着市民中心,左边写着办事处,于是我进门后朝左手方向前进。
办事处空空荡荡,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一个客人。我填写了放在桌子上的住民票申请表,并提交给了窗口。当时为了确认本人身份,我出示了我的个人编号卡[7],并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然后付了两百日元换来了住民票。
工作还没有结束。
我之所以要拿住民票,是因为需要知道上面所写的原籍地。
地址和原籍地是不一样的,这我也不大懂,住址表示的是居住的地方,而原籍地则表示户籍所在的地方。
而且为了寻找失踪的亲属,必须有户籍附票[8]。这需要在“原籍地”的政府部门提出申请,在“住址”所属的政府部门是不行的。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住民票,确认了原籍地。上面写着调布市的地址,我记得小时候好像是住在那里,又好像不是。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必须去调布市政府。
现在是十六点十分,市政府通常十七点关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我用手机上装的谷歌地图查看了路线,发现最佳路线需要三十八分钟,但那是穿插徒步的情况。因为我有自行车,所以时间上多少能缩短一些。
总之,我想先走一趟。
我骑自行车到了京王多摩中心站,时间是十六点二十二分。在那里坐上电车,在调布站下车,时间是十六点四十分。从那里徒步走到调布市政府已是十六点五十分了。时间相当紧张。不过根据我在电车上用手机查到的信息,调布市政府一直开到十七点十五分。这般小小的幸运也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觉得自己正被这个世界本身引导着。
与先前的由木东办事处不同,调布市政府人满为患,内部也很宽敞。我在台子上放着的用于申请户籍附票的文件上填写了必要事项,从取号机里拿到了写有468的号码纸。
等了一段时间,号码出现在了显示屏上,我走向窗口,和刚刚在由木东办事处一样递出了文件,出示了个人编号卡。
十七点十分,就这样,我又用两百日元换来了祖父的户籍附票。
上面记载了祖父现在的住址。
【引文1】世田谷区松原街●号●花穗松原705室
在调布站里,我浏览了花穗松原养老院的网站。
从整体上看,无疑是个高档而讲究的地方。要想住进这里,必须有巨额的资产,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这里的黄金浴室。
但这并不是指在墙上贴满金箔,而是暖色的灯光,橙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外加桧木制成的长方体浴缸,仿佛将浴室染成了黄金的颜色。
通常人们一提起浴缸,就会想到光滑的陶器,但这里的浴缸是桧木做的,这个桧木浴缸就代表了这个养老院的一切。
我在谷歌地图上查了去花穗松原养老院的路线,从这里出发大概需要二十五分钟。
难得出趟远门,我想就这样去见祖父。
我给花穗松原养老院去了电话,自称是清家尧之的孙子,并表达了要探视他的想法,那边说晚上二十点前都接受探视。
就这样,我坐上了电车,向明大前站进发。
*
在像竹篱一样的门后,装饰着插着鲜花的花器,穿过入口便是休息室,里面放着很多沙发。
我在接待处自称是刚刚打来电话的人,那边递过来一张探视表。
填好我的个人信息和探视对象并提交后,他们将我带到一个类似护士站的地方,递给我一个纸杯,要求我去漱口,我便仔细地漱了口,然后又要求我洗手,我便用洗手皂洗了手。最后又说请用这个,于是我用他们给的酒精凝胶在指间揉搓着。
在前往会面地点的途中,我遇到了一群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个类似社区活动室的地方,透过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下棋的老人,在不远处的房间里还能听到老人们愉快的谈笑声。
我被领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墙上的凹进去的地方装饰着一幅画,那是一幅描绘着大海的画。不久,祖父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到了这里。
轮椅停在了我的旁边。祖父就坐在上面,该说被载在上面才是正确的吧。工作人员询问需要两人独处吗,我回答说不用,你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祖父的脸颊松弛得像年糕一般耷拉下来,此处蕴含着某种神圣感,大概八仙或者佛像有这样的外表吧。
我和祖父面对面坐着,我意识到必须大声说话,吐字清楚才行。
“我是你孙子椿太郎,爷爷,你身体还好吗?”
对面毫无反应。祖父那双空洞的眼睛朝向我这边,却并没有看着我。
“今天我想问问我爸,也就是你儿子的事。”
那双眼睛宛若沼泽,混浊而淤塞,失去了一切光明。
“你还记得自己的儿子吗?他叫胤也。”
依旧得不到回答,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我看了图片,那个桧木浴缸真不错啊,我也想进去泡泡,果真有桧木的香气吗?”
祖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工作人员代替他回答道:
“尧之先生腿脚不便,没法在那里洗澡。”
这时的我失去了一切干劲,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办完各种手续来到这里,虽说已经做好了寻找恶魔一事毫无进展的准备,却没想到连在桧木浴缸泡澡的感想都听不到,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一切都变得棘手了,我从包里拿出橙汁。顺带一提,巴黎水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才会喝,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跑完气的巴黎水更可悲的了。
橙汁穿过喉咙,灌进了我的胃袋里。余香伴随着我的呼气飘了出来,撩动着祖父的鼻腔,与此同时,我的胳膊被一把抓住了。这劲道太过虚弱,简直不能称之为抓,感觉就像是刷毛轻抚着身体一般。
“不好了!得赶紧救他!”
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声音是自祖父嘴里发出来的。
祖父的眼里闪着光芒,宛若清澈的大海一般透明。
他那皱巴巴的手掌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将手放在祖父的手上,确认了那好似落叶一样的干枯质感。
“没事吧?怎么了?”
“胤也被绑架了!”
祖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我闻言兴奋起来。
“被绑架了吗?什么时候?在哪?被谁?”
没有答复。
祖父眼里的光芒急遽退去,最终又回归到了沼泽一般的眼睛。
我继续抚摸着祖父那干巴巴的手背,但对方毫无感觉,只是茫然地张着嘴。虽然面朝着我,却没有看我。
“他偶尔也会恢复记忆,”工作人员悲伤地说,“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就会回归原样的。”
“这么说来,这是真实的记忆,不是妄想对吧?”
“不清楚。不过他说了绑架,要是真的话,报纸上的报道应该有登载吧。”
这真是个不错的指点。我向工作人员表达了谢意,跟祖父道别,然后离开了养老院。
因为手机的电量不足,我就没听音乐。窗外无聊的风景和车轮发出的刺耳噪声竟出奇可爱。在归途的电车上,我无法掩饰窃笑。
绑架,这是父亲从未告诉过家人的秘密。


第四章 母亲1
早上起床,出了卧室来到走廊上,我就闻到了一股烟味,像是母亲在做艾灸。母亲的腰不大好,偶尔会做艾灸。她用的产品有着“千年艾灸贴标准灸伊吹”这般信息过多让人一头雾水的名字。就实际情况来说,是一种点火出烟的艾灸。姐姐活着的时候,经常会抱怨那个的烟和气味。现在有无烟款,也有原本就不点火的类型,姐姐逼着母亲改变信仰,而母亲对此的反驳是,看看梅路艾姆对尼特罗的战斗。那是一部名为《全职猎人》的漫画里的情节,双方都用超能力之类的手段进行战斗,而尼特罗在攻击的时候,夹杂着合掌这种在实战中几近要命的无用动作。然而,正是这种无用的动作——合掌,才令他的攻击力超过了梅路艾姆。总之母亲的意思是,乍一看无用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所以点燃艾灸会冒烟,正是这种乍一看无用的火和烟,才是艾灸的本质。
走进客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家都是自由职业,所以经常会有这种事。哥哥死了,父亲是董事会成员,母亲不定期上班,姐姐是大学生。
当我像往常一样切着水果时,起了床的母亲坐到了厨房的桌子旁。她从冰箱里拿出麦卢卡蜂蜜,用勺子舀着送进了嘴里。然后把沾有唾液的勺子再度伸到瓶子里舀里面的东西。母亲在某些方面很是没品。比如在超市里想买胡萝卜,把胡萝卜放进了篮子里,事后又不想要了,通常都应将商品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母亲却会若无其事地把胡萝卜塞进肉架的角落。这种素质不佳的地方,偶尔会在母亲的行为中表现出来。
“今天我要上班,得晚点回家。”
一体式厨房那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我一面切着水果,一面问她做什么工作。
“就是常规的debug(程序排错)。”
“你的腰没事吧?”
“现在相比腰,还是心更重要。”
“不,debug才让人伤心呢,听说可以随便玩游戏,满怀希望来到这里的打工人,看到残酷的现实之后,心碎了一地。”
“对不起……是我推荐他来的……”
“debug确实是消除悲伤的最佳方法了,它会令人丧失心智,失去一切喜悦悲伤和愤怒,剩下的只有虚无。”
“所以晚饭你自己想办法吧。如果去外面吃的话,我来付钱好了。”
我回了句“知道了”以后,便将水果装进了密保诺拉链袋里。
*
我进了教室,正读着英语参考书的时候,同学们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某一点上。我也往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学生拄着拐走进了教室。记得名字应该是三宅吧。
朋友们立刻跑到三宅身边,问他怎么了,恐怕在同学们的想象中,应该是交通事故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之类的。但自三宅口中说出的答案却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我被恋母控小混混打了。”
朋友们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是恋母控小混混,但对于这事三宅未置一词,无论朋友怎么追问,他似乎都不想再提及这件事。
“恋母控小混混到底是什么啊?”
邻座的女生好像在向我搭话,可若不是的话,会令我蒙受巨大的羞辱,所以我选择保持沉默。接着,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
“喂,今天一起去哪里玩玩好吗?”
放在大腿上的手正抚摸着我的校服布料,缓慢而有规律,就像画圈圈一样。当手停下的时候,我转头望去,来者是比留间。
“很不巧,今天有安排了。”
“和人有约了?”
“没,就我一个。”
“那我可以跟去吗?”
我轻柔地抓住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就像摘掉粘在衣服上的苍耳子一样,把它轻轻地抛向了空中。
“明明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还想跟着去吗?要是告诉你我要去危险国家拍直播视频的话,你也跟我去啊?”
“嗯。”比留间若无其事地说。
与她那决心已定的心意相反,她的表情宛若没放油的沙拉一般清爽。
“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国立国会图书馆。”
比留间并没有问我去做什么,特地去图书馆,而且是日本最大的图书馆,理由只有一个。
“不错不错,感觉挺硬派的嘛。”
“你无论如何都要跟过来?”
“算了吧,人家有人家的事,还是别打搅他了。”
从比留间身旁探出头来的是比留间的朋友,记得是叫山田的女生。
山田看着比留间的脸,摆出一副顾虑的表情。接着又看向我这边,朝我吐了吐舌头,当然这是在比留间看不见的情况下进行的。
于是我改了主意。
“那么我们放学后在八王子站碰头吧。”
“收到。”
我和比留间相视而笑,只有山田一人没笑,而是摆出一副猛兽紧咬牙关的表情。
“那我也去。”
那声音好像崩坏了似的,我觉得这实在有趣。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一瞬间,比留间的脸色黯淡了下去,但我不大了解这种人的心理,所以恐怕是心理作用吧。
“你要是敢丢下我,我绝对饶不了你,你这凌辱爱好者。”山田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
“你可以不饶我,但我不会丢下你的,放心吧。”
“别吵得太过分了,”比留间不安地看着我和山田,“图书馆可是个安静的地方哦。”
就这样,在教室里备受瞩目的拐杖男身后,某种奇妙的交友关系破土而出了。
*
手机地图真是太好用了,我们得以毫无迷惘地抵达了写着“国家国会图书馆”的石墙前。我已经在国会图书馆的视频网站官方频道上预习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左边是主馆,右边是新馆。首次使用的人需要先在新馆完成使用登记。因此我们沿着通道向右走,踏入了国会图书馆的新馆。
在一个用磨砂塑料板隔开的空间里填好了使用申请书,然后连同本人身份确认的资料一起提交到前台,拿到一张写有受理号码的纸条,就在这时出了某个问题。
问题出在比留间身上。
据工作人员说,国会图书馆只有年满十八周岁才能使用。
我和山田已经迎来了十八岁生日,但是比留间还没有,她才十七岁。
当然也有例外措施,如果有不得不使用国会图书馆的理由,比如撰写报告必须查阅资料,那么未满十八岁的人也可以使用。
也就是说,比留间也不符合例外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