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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回应了那句粗暴的话。
“那我按照约定给你看视频吧。”
父亲的窃笑响了起来。
“喂,难不成那个视频是施虐的父亲实际上还爱着儿子之类的陈词滥调让人感动的A片吗?”
我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那家伙可是空前绝后的撒谎家,在摄像机面前肯定会谎话连篇吧。”
我点开手机播放视频,然后将屏幕翻转过来对着父亲。
那里播放着新闻影像,楠本旭出现在了镜头里。
“《暗黑战士的安魂曲》这首歌是清家胤也这家伙作曲的对吧,现在好像在卡拉OK大受欢迎,那其实是我四十年前的原创歌曲。不不,我不是要控诉剽窃,毕竟我根本就没有证据,屁都没有。所以我不是生气,我想说这是很厉害的事情,那首歌跟我四十年前创作的曲子旋律线的走向完全一致,虽然歌词是不一样的。还能有这样的奇迹吗?我创作了跟国民作曲家完全一样的曲子耶。好高兴啊,但我就不能分点版税吗?啊,不能分,那可太遗憾了。啊哈哈。”
视频停止了播放。父亲用手捂着眼睛,就这样站了起来,好像在忍耐什么似的,急匆匆地离开了客厅。接着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随后车的引擎声响起,逐渐变小,终于听不见了。
我站了起来,看向了橱柜那边,那里摆着姐姐的骨灰罐和凤梨罐头,但我的目标并不是那个。
在森林伙伴管弦乐团的立体浮雕画相框中,装饰着一张照片。
那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五个人,大概是我七岁那年拍的。大家都穿着去温泉时的浴衣,欢笑着摆着剪刀手。大家的剪刀手实在太耀眼了,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照片里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即使那是虚伪的幸福。
但那一刻,那个瞬间,我们的确非常幸福。
第二十四章 哥哥5
手机上突然收到了来自仙波的消息,在孤身一人的客厅里,回响着手机寂寥的通知声。
“六点开始帝国酒店有颁奖典礼,你来吧,我在电梯口等你。”
我上网查了一下,今天举办的是江户川乱步奖小说新人奖的颁奖典礼。
有这么个邀约真是谢天谢地,我的身心都想要得到排遣。于是我从家里出来,骑自行车去了小田急多摩中心站,坐上了电车。
在开往帝国酒店的电车里,我坐在空着的爱心座上,思索着哥哥的遗言。
“这个家里住着恶魔。”
这个恶魔究竟指的是谁呢?
父亲是恶魔,母亲是恶魔,姐姐是恶魔,看着那些恶魔忍着笑的我大概也是恶魔吧。
哥哥说的恶魔到底指谁?从这句话的写法来看,他并不认为全家都是恶魔,不然照这样的话写法就是“这个家里只住着恶魔”。
哥哥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在指认谁。
另一方面,也可以推测出这就是姐姐把哥哥日记剪下来的原因。姐姐看了哥哥的日记,觉得他所指的人是自己,为了向他那洞悉恶魔本性的慧眼致敬,或是感觉到了倒错的快乐,于是姐姐将哥哥的遗言郑重其事地随身收藏,引以为戒。
在新百合丘站换车,我又坐上了空着的爱心座,在日比谷站下车,徒步前往帝国酒店。
入口处停着大量黑色轿车。走进写有帝国酒店英文大字的入口,主大堂金碧辉煌,宛如玫瑰的枝形吊灯照耀着正下方的花饰,仙波就在电梯间里,一开始我没认出她,因为她没像往常一样把衬衫塞进裤子,而是穿着宛如玫瑰的红色礼服。
“这身衣服真赞,花了多少钱?”
“这种事就别问了。”仙波快活地笑道。
“大概是日租一万日元之类的吧。”
“别瞧不起人啊,这玩意儿我自己也买得起。”仙波表现出了露骨的不爽。
我们坐上电梯上了三楼,走进了富士之间。
舞台上摆着金色的屏风,好几张桌子并成一排,会场很大,即使采取了站着观看的形式,也已聚集了相当多的人。
仙波缩在角落里,我也模仿了这种做法。缩在角落能够尽可能地抹杀自己的存在感。
“不跟熟人打声招呼吗?”
“你看,我是纯文学那边的,这里不是我的本行。”
“那你今天为啥来这?”
“还用问吗?”
仙波露出了没品的笑容。
“为了吃白食咯。”
“那你为什么把我也喊过来?”
仙波收起了假装出来的没品笑容,表情严肃起来。
“我带了保鲜盒来,椿太郎君就是负责打包饭菜的人,高中生的话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我暧昧地笑着,接受下仙波的好意,虽然这对我而言是不必要的。
“我不需要同情和安慰,若你是为我的家庭着想,那大可不必。”
“伤心的时候哭,不伤心的时候不哭,是这样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措手不及。但说实话,这一切对我来讲,都是值得兴奋的哦。”
“值得兴奋……”仙波像是在细细品味这句话。
“欲上先下,是这样吗?”
“你记得很清楚嘛。”
“能保证会上吗?有一跌到底的可能性吧?”
这个问题很关键,即便如此,这种事我一直都在考虑。
“钞票这种东西,就算因为国家倾覆成为一堆废纸,最坏也不过变成零元,不会变负的哦。生活不也一样吗?下限为零,但上限是很大的。”
“现在椿太郎君的人生值多少钱?”
“零元吧。”
舞台上越来越忙碌,颁奖典礼开始了。主持人是道尾秀介,先是今野敏致辞,再是讲谈社社长和富士电视台社长致辞。然后是颁奖,授予获奖者的是正奖的江户川乱步雕像和副奖的一千万日元奖金。不过在我看来,正奖是那一千万,副奖才是江户川乱步像。接着辻村深月代表评审委员会发表了评选结果,接下来是获奖者齐藤咏一的感言,据说他是在下町的书店长大的。演说结束后他被献上了花束。最后在东野圭吾的祝酒词中,晚宴开始了。
我和仙波先排了烤牛肉的队,味道不愧是一流酒店,又吃了荞麦面,即使是荞麦面这种看起来没什么差别的食材,一流酒店的味道也别有洞天。我们没有谈话,只是默默地填饱肚子,然后返回会场的角落。
“你不用往保鲜盒里装吃的吗?”
“这是椿太郎君的工作。”
“那就给我个保鲜盒吧。”
“不用,如果因为我,有人想吃却吃不到的话,那就太悲剧了。所以临近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将剩下的回收吧。”
“总觉得是没用的自尊心。”
“啥意思啊你。”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是呢,帝国酒店,作为结尾的陪衬再适合不过了。”
其他人都在吃饭,聊天,交换名片,在这里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唯独我们却像是不帮忙干活却跑来偷懒的坏学生。
“之后的场景以煮绳子为开端。”
仙波开始了讲述。
“看到网上的文章说直接使用麻绳不好,间宫令矛决定鞣制麻绳。首先是煮沸,将麻绳放在大锅里生火煮,水会变得又脏又浑,然后换水再煮。一直到水保持透明不再变浑。本来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但间宫是一丝不苟的性格。接着是脱水,首先将麻绳浸入放了柔顺剂的水里过一整夜,然后用洗衣机的脱水功能令绳子脱水。从洗衣机中取出时,吸过水的绳子沉沉地压在手上。再往后是干燥,一边解开缠成一堆的绳子,一边在晒不到阳光的地方阴干。房间里弥漫着麻绳粉尘的臭味,于是间宫把换气扇调到最大功率。接下来是涂油,把网购来的马油涂在工作手套上,再用手套捋麻绳,等到全部捋完的时候,小瓶装的马油已经用完了。最后是烧细毛。这个阶段的麻绳已经起了很多细毛,拿露营用的瓦斯炉,对着吊在晾衣竿上的麻绳喷射火焰,平稳地顺着绳子移动,就会听到细毛嚓嚓燃烧的声音。当绳子被烤到不至烧焦的程度,再用手套捋掉细毛,鞣制就完成了。当初买来的扎手的麻绳,此时已经变作了光滑的绳子。”
获奖者周围人山人海,我们全当与己无关。
“这时间宫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那就是系尾结,绳子的末端要是没经过任何处理,就容易绽开来。所以要系尾结。用登山绳上的八字结系法系成‘8’字,绳尾就会紧紧拧在一起,再也不会绽开了。这样一来,完美的麻绳就完成了。具体派什么用场不说也知道吧。对,就是SM游戏,间宫是S,小池是M。两人在那天做了第一次SM。那个场景被描绘得很滑稽,间宫想给小池绑成龟甲缚,但完全不行,最后只是随便绕了绕,用不堪入目的肮脏捆绑游戏勉强让他达到绝顶。小池始丞是个受虐狂。因此他需要一个能够虐待自己的人,而身为极恶之人的间宫正是他的最佳人选。”
人群熙熙攘攘穿梭走动,这情景就好像搅拌着盛有彩色糖果的瓶子一样,让人百看不厌。
“两人的SM游戏翻来覆去地进行着。某日,间宫问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乐于挨打的人挨打就是真正的M吗’。小池无法回答这个哲学性的问题。挨打是因为乐于挨打,如果不喜欢挨打,那就不是M了。可间宫说的应该不是这层意思,但这究竟是什么含义,小池也想不明白。又过了几天,间宫突然从楼顶一跃而下,当场死亡。小池想起了间宫的这句话‘一个乐于挨打的人挨打就是真正的M吗’。就这样,他找到了疑似真相之物,初中时被欺凌的间宫,高中时欺压人的间宫,还有从屋顶跃下的间宫的实像,终于连成了一个整体。”
仙波偷偷朝这里瞄了一眼,看到我那无法掩饰的兴奋以及如郊游前夜的孩子一般的笑容时,又再度将饱含哀伤的视线转向了那些蠢动着的人。
“问题可以归集到何谓真正的M。乐于挨打的人挨打就是M吗?从S的角度看,这很容易理解,殴打乐于挨打的人就是S吗?直觉告诉我不是,殴打那些不喜欢挨打的人,殴打会感到痛苦的人,这才是本质上的S吧。M也是同理,乐于挨打的人挨打,并不是真正的M,乐于挨打的人挨不了打,这才是真正的M吧?为得不到的快乐而快乐,就是这样的禅问答。此即间宫所言的哲学涵义。因此,所谓的SM游戏本质上孕育着矛盾,S所追求的并不是M,而是会感到痛苦的人,M所求的并不是S,而是不打自己的人。因此S和M无法结合。让我们记下这事,先来分析一下间宫。间宫在初中时代被欺凌过,间宫在高中时代伤害了很多人,间宫最后自杀了。在这里问一句,间宫究竟是S还是M?我想椿太郎君已经明白了,间宫是M,初中时代因为乐于挨打而故意被打,但当她意识到了本质,乐于挨打的人挨打并不是真正的M,乐于挨打的人挨不了打才是真正的M,这般终极的虚无。间宫追求了真正的M,然后表面上成了S。正是因为想要挨打,所以才先打人以免挨打。作为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代偿行为,去给他人带来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追求真正的M。间宫想成为一个绝不会被伤害的人,结果成了最恶劣的大恶棍。其结局虽然老套,却是理所当然的归宿。这就是死亡,死亡的终极虚无。然后间宫就自杀了,化为虚无的间宫,想挨打却永远没法挨打。小池追寻到了真相,然后他扪心自问,自己能成为真正的M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哥哥的身影,他的模样就像是一触即碎的纤细的糖果工艺品。
“小池想了又想,得出了答案。自己是做不到的,自己并不能成为真正的M。想挨打,想让人打,乐于挨打的人挨打,这只能成为假M。从这层意义上说,间宫和小池正是最佳搭档。真M和假M,表面上的S和M,甚至比普通的SM游戏在精神的更深处相系相联。可间宫已经不在了,为追寻终极的虚无而自杀了,小池失去了最好的对象。他很痛苦,失去间宫的痛苦并不能让他快乐,痛苦即快乐,快乐即痛苦,可为何这样的痛苦让自己如此难受呢?不知不觉间,痛苦和快乐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何谓痛苦?何谓快乐?最爱的人死了不该很快活吗?这不就是作为假M的自己吗?真M,假M,痛苦即快乐,快乐即痛苦。小池仿佛徘徊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即便如此,小池能做的就唯有一件事,即寻找间宫的替代者。可他却找不到能够替代的人,于是小池只剩下一个选项,那就是理解间宫,接近间宫,继承间宫之位,但小池心地太善良了,没法成为虐待他人的恶棍。因此他只能一蹴而就地理解间宫。那就是死亡,终极的虚无。当决心已定之际,小池意识到自己心满意足。死亡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是以乐为名的痛苦,还是以痛为名的快乐?大清早,在西八王子站,看准了通勤特快通过的时机,小池他——”
再往后的话仙波并没有说,也没必要说。
仙波说完后,一脸古怪的表情。然后她带着那副古怪的表情递给我三个保鲜盒,我苦笑着接了过来。
“这就是文学宝石新人奖的二次通过作品,小池始丞《异国情调》的全部内容。怎么样?能派上用场吗?”
“嗯,我知道遗言的真相了。”
“遗言是什么来着?”
“‘这个家里住着恶魔。’”
“好可怕。恶魔是谁?”
“不是住着恶魔,而是需要恶魔。[21]”
“啥?”
口头不好表达,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不是有恶魔盘踞在家里的意思,而是说家里需要恶魔。”
仙波张着嘴点了点头。
“不是住着恶魔,而是需要恶魔!”
“哥哥在寻求恶魔,可以替代间宫虐待自己的人。”
“但是这个家里没有恶魔。”
“有的哦。”
“啊?”
多么讽刺啊。哥哥寻求恶魔,认为这个家里没有恶魔,所以选择了死亡。
明明家里只有恶魔。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姐姐也好,弟弟也好,全都是恶魔。
“难道你是说他不该死?”
“是的。”
我们沉默着。一股笑意骤然自腹底涌起,我打开了保鲜盒的盖子,迈出了一步,然后回头看去,仿佛空想中的裙子飘了起来。
“我会装些好吃的进去的。”
仙波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随即又摆出了假笑。
在世界的一隅,一朵照不到阳光的玫瑰似乎正竭尽全力地绽放着。
第二十五章 弟弟5
派对结束后,相关人员似乎还要去其他地方再喝一场。我俩是无关人员,所以就在这里分手。
“椿太郎君,玩得开心吗?”
“嗯,太棒了。”
我和仙波在金色的主大堂里面对面,望着周围的人流。我觉得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简直就是河流中州,一旦涨水就回不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犹疑地裹足不前。天花板下的玫瑰枝形吊灯,地上的玫瑰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