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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面露怯意,虽说我本应听不见她那“你到底知道多少”的心音和失控的心跳,但这些声音却以先锋音乐般的调子在我耳畔奏响了幻听。
“可现实中妈妈还活着。也就是说,新闻是误报。误报为什么会发生呢?那是因为车的左侧严重受损,而右侧完好无损,记者误以为左侧副驾的夕绮死亡,而右边驾驶座的辉男得救了。”
母亲只是站着,她的眼睛蠢动着寻找某种寄托,但在我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可看的东西,最后目光还是只能落在我的脸上。
“从这层意义上说,新闻记者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单凭给出的信息从逻辑上考量,是可以得出夕绮死亡而辉男生还的结论。可现实却不是这样。那么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会造成左侧严重受损而右侧完好无损,夕绮生还而辉男死亡呢?”
我看见母亲的喉咙在动,咽下的唾液落入了胃里,在胃液的海洋中泛起涟漪。我看准那一瞬的时机单刀直入地说了一句——
“无国籍料理。”
母亲猛地眨了眨眼。
“妈妈喜欢外国货,所以车也是外国货。外国车是左置方向盘,驾驶座在左而副驾在右。所以右侧完好无损,夕绮得以生还,左侧严重受损,辉男因此死亡。”
“就是这样……”
母亲的脸上浮现出安心的表情。我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按住随之弹起的平衡球。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父亲因为外国货而死,通常都应该讨厌外国货才对吧。”
母亲脸上的安心感消失无踪,先锋音乐的曲调再次奏响,那是“你到底知道多少”的心音和狂暴的心跳。
“但妈妈现在喜欢的是外国货,也就是说,发生事故时的车并不是外国车,而是右置方向盘的日本车。”
母亲的表情越来越僵硬,身体越缩越小,我轻拍着平衡球,将它弹起的声音当作倒计时,享受着这紧张的空气。
“那么前提确定好了。发生事故的是一辆右置方向盘的日本车,左侧严重受损,右侧完好无损,夕绮幸存,辉男死亡,这件事所表示的事实只有一个。”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保存在里面的照片。
“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两个月。”
我嗤笑着,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个世上最令人愉悦的沉默,母亲的身体已经没有抵抗的力量了,无力地发出一声叹息,恐惧变成死心。
“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去了检察厅。”
“是吗。”
我看着手机拍下的判决书,整理了一下要点。
“罪状是违反了道路交通法,也就是无证驾驶。那天十七岁无驾驶执照的夕绮让辉男坐上副驾启动了汽车,途中与大量便衣警车擦肩而过,急促的警笛声夺去了妈妈正常的思考能力,结果方向盘操作失误,车撞上了护栏,辉男因此死亡,根据判决,这不构成业务过失致死罪,争论焦点是对无证驾驶应该给予怎样的处罚。话虽如此,死亡一人这一事实还是很严重的,当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五十万日元以下的罚款。因此对于无证驾驶而言判罚得相当重,被判了有期徒刑两个月的实刑。”
我再度坐到了平衡球上,母亲则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
“监狱里好玩吗?”
“对不起,一直没说出来。”
“不不不,没事的。就算妈妈以前出过车祸也无所谓,没什么好道歉的。”
“即使这样也对不起。”
“道歉太多的话歉意也会变得不值钱吧,要是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道歉的话,接下来就必须加倍道歉了。”
母亲僵住了,然后用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说:
“接下来……?”
“话说回来,这样的世纪误报是怎么发生的呢?那是因为当日该地区发生了另一件大案吧,记者一心扑在了那件事上,对小小的交通事故的采访不太上心,结果才产生了误报。那么和这起交通事故同一天发生的大案又是什么呢?”
明明一度死心接受下来了,然而母亲的表情再度混入了恐惧。不过我并非想让她害怕,我只是想追求真相。
“那是一桩绑架案。”
母亲的身体一阵哆嗦。在不冷不热如此舒适的房间里,母亲难受至极地站着。
“是初中生被绑架的案子。警察抓获了犯人,却没有逮捕他。那是因为犯人也是初中生,根据少年法无法问罪。犯罪动机是修复朋友的父子关系。他以为绑架会让父亲重拾对孩子的爱,虽然全是白费力气,不过那个绑架犯的名字是——”
我停顿了足够多的时间。
“清家胤也。”
母亲嗖的一下像是迎着风吸了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是将口水吸进了气管。
母亲的咳嗽止住了,然后完全僵在了那里。就像《JOJO的奇妙冒险》中的漫画人物一样,以截取人类不自然的瞬间姿势固定着。
“对妈妈来说胤也和仇人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跟那个仇人结婚了,这事怎么想都很奇怪。解开这个谜团的线索,就在妈妈那个差了好几岁的妹妹寄来的DNA检测套装上。”
她露出了微笑,那是从母亲的嘴角喷涌出来的。这是一个虽然想象过但并未证实的真理,走投无路的人最终会笑,因为只能笑了。
“我质问过小姨,然后她就告诉我了。据说送DNA检测套装是妈妈的命令,妈妈手里握着小姨的什么把柄,只能按你说的那样把DNA检测套装当作礼物。”
破坏我们家庭的柠檬画片,梶井基次郎的《柠檬》炸弹。
“正是因为那个DNA检测套装,我们家陷入了危机,不过总算克服了过去。但那场危机是妈妈故意引发的。那为什么妈妈会给自己送DNA检测套装呢?正是这个暴露了自己的不贞。我思考了一下,答案只有一个。”
母亲看起来很是平静,或许从楼顶跳下来时,人也会摆出这样的表情吧。
“进入正题吧。这个家里住着恶魔,那是哥哥留下的遗言,那么潜伏在这个家里的恶魔到底是谁呢?它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在接受了被指认为恶魔的人唯有自己之后,她将手叉在了腰上。
“我说出我的推理,并不指望能因此有所收获,我只是想弄清真相。所以这个话题讲完后,我们还会回归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中,非日常就只有现在,我们还是幸福的家庭。”
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平衡球上,稍稍往上附加了一点体重。
“为了复仇,和自己的杀父仇人结了婚,出轨后生下不属于丈夫的孩子,然后自己主动挑明这事好让家庭崩溃。这都是为了复仇。”
母亲将叉在腰上的手放了下来,猛地低下了头,又猛地抬起了头——
“就是这样。”
第十八章 弟弟4
之后我们的亲子关系变得有些尴尬,尚且算不上争执,只是保养不良的齿轮因为润滑油不足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是这种程度的不和。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的不和,至于看不见的部分到底被侵蚀到了何等地步,就连身为当事人的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这个报告不是直接从口中听到的,而是通过通信软件上的消息得知的。
母亲给殡葬公司的人打了电话,要求把葬礼调整至下午四点,不过据说南多摩殡仪馆的火葬只进行到下午两点半,因此要么我放弃模拟考试,要么就改变葬礼日程。我本想放弃模拟考试,但母亲却胡乱揣度了一番,将葬礼改至下周一。那天是秋分的调休日,所以没有问题。
就这样,姐姐的葬礼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一点举行。
我在卧室里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输入了联络葬礼日程的信息,为的是发送给姐姐所属的乐队成员。
作为独立于手指的动作之外的思考,同一时间,我也在脑海里思索着哥哥的遗言。
这个家里住着恶魔。
恶魔究竟是谁?这个迄今为止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眼下也有了答案。母亲就是恶魔。哥哥知道后将其写在了日记里,然后日记被姐姐剪了下来。一个最大的谜团被解开了,还剩下两个谜团。
杀死姐姐的是谁。
哥哥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就这样,我脑子里想着家人的事,指尖上敲着葬礼联络信息,这时通信软件又跳出了收到新消息的通知,我的处理能力要爆掉了。
我首先给乐队成员中谷发送了信息,然后读了通信软件上的留言。
是人妻——墨田汐发来的信息。
“明天能见面吗?”
“明天模考所以不行。”
“那后天。”
“后天模考所以不行。”
“那大后天。”
“大后天是葬礼所以不行。”
然后汐就停止了回复,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见到汐了。因为当我搅乱了汐的家庭的那一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然而与我的想法相反,汐采取了强硬的手段,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这事。
*
模拟考结束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我为了早点回家匆匆准备离开教室,却被人从身后揪住了头发。
“给你一个忠告。”
是山田的声音。我没法回头,而是被扯着头发,背对着她仰天站着。
“你总有一天要被人捅死的。”
“我不喜欢像这样编排一个只对自己有利的虚构恶人,你直说你想捅死我不就得了?”
“我是真的担心你。”
“你是特地为我担心吗?真是谢谢了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卫生所里等待被无害化处理的猫,全身上下都被人担心着,可是谁也不愿意救我,就这样死翘翘了。”
“等被捅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山田再次用力拽了我的头发,为了不让自己往后倒下,我叉开双脚硬挺着。在反向力量的作用下,我的头发断了好几根。
“喂,鬼畜——”
山田从我的侧边走了过去。
“明天见。”
我揉了揉发量减少的后脑勺,缓解了一下疼痛。
顺带一提,比留间今天缺席。
在换鞋处换好鞋走到外边,只见校门口停着一辆车。这时车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用墨镜和口罩遮住了脸,走到我的跟前露出了真容。
是墨田汐。
她手里拿着墨镜和口罩,气势汹汹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看这身校服就知道你是这所高中的。”
“然后呢?为你女儿入学跑来做功课了?”
“上车。”
汐指着小汽车,那道命令里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汐打开副驾的门请我上去,我任由自己被推到了副驾驶座上,开始了两个人的兜风。
“家在哪?我送你。”
“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个人信息,你只需把我送到单轨电车的松谷站就可以了。”
“是吗?”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虽然我很在意汐那气势汹汹的表情,但我最记挂的还是留在学校停车场里的自行车。
“你还是回学校吧,我想回去取自行车。”
“我离婚了。”
车子并没有回去的迹象,感觉像是要带着我奔赴地狱。
“这样啊,那可太不容易了。”
“我跟老公分手了。清家君,你爱我的吧。”
“嗯,绝大多数东西我都爱,唯一不爱的东西大概只有山羊奶酪。”
“跟我结婚吧。”
“……”
我很怕看见旁边的那张脸,但还是鼓起勇气看了过去。
汐在笑。当等红灯停下的时候,汐也朝我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了。
“刚刚你不是说我不容易吗?其实容易得很哦,只是一瞬间的事,剩下的就是跟你在结婚申请上签字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
“我是不会结婚的。”
信号灯变绿了,但是车没有前进,后面响起了喇叭声,尽管如此,车仍旧纹丝不动。
“为什么?”
“我喜欢的是人妻,已经不是人妻的你没有价值。”
喇叭声停了,别人的车从后面超了过去,而汐的笑容也已经消失不见。
“为什么喜欢人妻?”
“因为欲上先下吧。”
“什么意思?”
“我想成为雨。”
“雨?”
“嗯,从天而降的那种。”
“为什么想成为雨?”
“俗话说雨令地固[20],一旦下起雨来,就会把土地弄得一团糟,但雨停了以后,土地反而会变得坚固。”
“雨会把土地弄得一团糟……”
“是的,我就像这样把别人的家庭搞得一团糟,但这也是你们需要跨越的考验。当你们通过考验时,家庭反倒会比以前更加牢固,这就是雨令地固。”
“雨令地固……”
“所以你要做的不是跟我结婚,而是跟你老公重归于好。这就像是电视剧,故事走向一旦下沉就会陷入危机,但只要跨越了危机,就会比以前更上一层楼。雨令地固,所以我想成为从天而降的雨。”
“……”
车子仍旧停在马路中间,虽然红绿灯已经反复交替了好几轮,但汐已经完全放弃了驾驶,只是看着我的脸。
“如果雨不停呢?”
“没有不停的雨。”
“要是你说没有不停的雨,我就杀了你,已经太晚了哦。”
“……”
“开玩笑的。真想杀了你就不会说我要杀你了。爆炸预告一般都是假的吧。要是真想搞爆炸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说,静悄悄地炸就是了。”
“我想去取自行车。”
“请便。”
汐一拳捶在方向盘中间,一记喇叭声随之响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我打开副驾的车门,跳到了车道上,因为正好是红灯,所以也不怕被车撞上。我先朝前方的人行横道移动,刚刚到达人行横道,信号灯就转成了绿色。
汐的车向前驶去,我将这些看在眼里,然后转身回了学校。
第十九章 姐姐4
星期天继续参加模考,我在吃午饭的时候收到了一条信息。
“三点一到我就跳轨,地点在八王子站。”
消息是比留间发来的。我瞥了眼旁边的座位,比留间今天也没来学校。主人不在的桌子上,胡乱放着几张没人来收的模拟考卷子。
我一边咀嚼着香蕉,一边慢慢盘算着。
为了在三点赶往八王子站,必须中断模拟考,这实在很不明智。
因此我发送了这样的回复——
“对不起,因为要参加模考,我见证不到你临终的样子了。”
午饭后,我调整心情参加了模拟考试,用毫无杂念的心冷静地答题。
模考结束已经三点多了,为了多少也送点哀悼,我将比留间桌子上没人收的试卷放进了她的桌子里。
“你这不是挺温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