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只说正在妥善处理,带着一副并没有妥善处理的表情。
“钉十字架是什么感觉呢?”我问。
警察犹豫了片刻,然后摆出一副决心已定的表情答道:
“遗属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哪怕那是痛苦的真相,如果真想知道的话……”
“要收费吗?”
“什么?”警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哦这样啊,果然是免费的吧。”
我们转移到了一个比停尸房更为敞亮的房间。那里似乎保存着从现场扣押的证据。在摆成“匚”字形的长桌上,摆了很多装在拉链袋里的小物件。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它倚在墙上,散发着威压感。
这是一个简易的十字架,仅以两根木材交叉在一起,其特征是头短脚长,显得很不平衡。
“御锹小姐就是被钉在这个十字架上的。”警察说道。
“果真用了钉子吗?”我询问道。
“双手被钉了钉子,胳膊和腿是被塑料绳绑住的。”
“裸体吗?”
“嗯,是啊……”
“你们拍照了吗?”
“那是为了查案。”
“对着姐姐的裸体。”
“……”
我再度望向十字架。胤也正站在十字架的旁边,十字架比父亲的身高还高。
“可真是个巨大的十字架啊。”
我感慨道。
“因为有一米八五呢。”
对于胤也这句意味深长的台词,所有人的疑问被暂时搁置了下来。因为就在说出这句台词的同时,响起了手机的快门声。
夕绮正在拍摄十字架,警察慌忙阻止了她。
“不好意思,禁止拍摄。”
夕绮卑躬屈膝地摆出惊讶的表情,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事。
“我实在很想把这张照片传到图片社交平台上去。”
“请立即删除刚才拍摄的照片。”
“这样啊,我知道了。”
夕绮迅速地操作起手机,或许是在把照片从手机上删除之前,就将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了吧。
“胤也……唔,那个……”
夕绮凝视着胤也小声说着,她保持着低姿态尽量不要刺激到对方。
“你是怎么知道十字架有多大的?难不成……”
“没这种事。”
胤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和十字架的双臂。
“这个十字架的‘臂高’跟我的身高一样,也就是一米六五。再加上头的部分是二十厘米左右,所以整个十字架的高度便是一米八五了。”
的确,胤也的头顶和十字架的“臂高”是一样的。似乎正是一米六五。
这句话让夕绮松了口气。
很快她的面色就转为苍白。
“对不起,请原谅我那一瞬间的怀疑。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就是因为这个,御锹才……”
“别说了。”
胤也把手搭在夕绮的头上,那并非伴随着痛苦重压,只是纯粹以安慰为目的的轻微接触。
“不是你的错。”胤也的脸上洋溢着温柔。
胤也抚摸着夕绮的头,这是夫妻间和谐的一幕。然而,抚摸的感觉逐渐变成了使劲地按压,就像是面包师一边想象着讨厌的对象一边揉捏面团一样。夕绮的头发有如遭台风直击般被弄得乱七八糟。直到夕绮发出忍无可忍的惨叫,才让父亲回过神来。
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满脸憎恶地嘟囔道:
“都是凶手的错!都是凶手的错!都是凶手的错!”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念佛,又像是自我暗示,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情绪随即渐渐平复下来,胤也很快就回归到了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悒悒不乐的表情。
我拍了拍他们的背,安慰说:“再生一个就好了。”
*
然后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像是接待区的地方,这里用简易的隔板划分着空间。这种简易给人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轻率的感觉。当然了,这仅是我个人自说自话的印象罢了。
然后我们三个听取了案件的概况。
死因是勒杀。脖子被绳子之类的东西勒住了。
现场是音乐工作室。御锹隶属于大学轻音乐社团,向工作室签订租赁合同租下了一个单间。
第一发现者是一名男性乐队成员,他独自一人去工作室练习的时候,发现了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尸体,于是报了警。
死亡推定时间为九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一点至三点。也就是昨天。
“各位昨天都在做什么?”
警察问了这样的话。看起来像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我们被怀疑上了。
“我在泳池游泳。”母亲说道。
“哪的泳池?”
“水蓝多摩。”
“在泳池的时候是几点?”
“应该是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左右。”
“您经常去那里游泳吗?”
“是的。我是包年会员。”
警察记了笔记,接着转向了父亲方向。
“您昨天在做什么呢?”
“越野跑。”
谁都知道这种词警察听不懂,于是父亲换了个说法。
“在山上跑步。”
警察的脸色微微一沉。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自由职业差不多吧。”
“具体说呢?”
“作曲家。”
警察吐了口气,似乎在对这种很罕见的职业表示感叹。
“那么,跑步的地方在哪里?”
“高尾山。”
“时间是?”
“从早上到傍晚。但是无法证明,也就是说没有不在场证明。”
对于问话的对象说出不在场证明这个词,警察露出了苦笑。
“您经常锻炼吗?”
“为了减压。”
警察迅速地做了笔记,写完之后又转向了我。
“你昨天是在学校吗?”
“昨天我还是人类哦。”
我自说自话地笑了。这是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看到警察哑口无言的样子感觉有些可怜,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昨天我还是人类,这种话听起来仿佛我今天就不是人类似的。请放心,今天的我也是人类哦。”
警察的眼神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虽说我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显而易见,某些事物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你昨天在学校吗?”
“死亡推定时间段里我在学校,所以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虽然想这么讲,可遗憾的是我没有朋友,搞不好还有不怀好意的老师想要构陷我,所以有可能找不到目击者。”
“哪个高中?”
“南。”
“南?”
“八王子南高中。”
警察做完笔记,又抬起了头。
“没有其他家人了吗?”
“之前还有个哥哥。”母亲答道。
一个不理解何谓越野跑,且连“南”这个昵称都不知道的警察。就连这样的警察,都能听懂母亲的话。
“他过世了吗?”
“是的。”母亲缩成一团,仿佛这事被人知道是一种耻辱。
三个人的问话就此结束。在这之后,我们一个接一个被传唤到了单独的房间,再度接受了询问。其用意是方便我们说出没法当着其他家人的面说出来的话。
先是胤也,然后是夕绮,最后轮到我。
两名警察跟我对峙着。分工似乎是其中一个在电脑上做笔记,另一个负责问话。
粗糙的铁制桌子,海绵脱落的折叠椅,没有窗户的房间,墙上挂着镜子。
这是我第一次进审讯室,我就这样好奇地环顾四周。当然这里并无任何赘余装饰,很快就大体上看了个遍。这样一来,我就只能面对警察那温和的表情了。
警察看到我一脸倦意后,便对我说:
“御锹小姐的钱包里有一张纸条。”
我突然就来了兴致,那是因为迄今为止都是我们这边在被问话,从没被告知过那边的情况。
“上头写了什么?”
恐怕父母也被告知了同样的事情,也说了同样的话吧。
警察撇去了情绪,以完全客观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家里住着恶魔。”
当这话穿过我的耳朵,震动我的鼓膜,以生物电波的形式进入我的大脑之中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强忍着快要浮现在脸上的笑意,对着两位警察瞪圆了眼睛。
“真的?”
“真的。”
倘若能以不带感情的声音使用“真的”一词的话,那这词肯定已经收入《广辞苑》了吧,不由得令人想象着这词在二十年后成为公文正式表达的未来光景。
但无论是使用“真的”一词,还是使用“真实”一词,其本质意义都无任何差别。
“这个家里住着恶魔吗?”
明明是自己家的事,可我却发出了完全事不关己的声音,这反倒让人确信了恶魔的存在。
恶魔巧妙地融入其中,本该有恶魔的地方没有恶魔。相反,在绝不该有恶魔的地方,恶魔却潜藏于此。
比如一个幸福的家庭。
“关于那个恶魔,你有什么线索吗?”
警察以锐利的目光盯着我,换句话说,就是在问“恶魔就是你吗”。
我思考了片刻,得出了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你们对那个恶魔没有任何线索是吧?”
警察对这个质问不知所措。
“要是我不开口,那个恶魔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
我哼了一声,给了个高压的鄙视。虽然期待着对方态度骤变,但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近来戾气横流的网络社会的影响,对方始终保持着和蔼的态度。
“你有线索吗?”
“啦啦啦。”
“你有线索吧。”
句尾的变化虽仅有一个字,却将警察内心的微妙之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我爽快地坦白了:
“从结论来说,如果有恶魔的话就是妈妈了。”
负责谈话的警察向前探出身子,负责记录的警察加快了打字速度。
“你们知道夏目漱石的《心》吗?”
我说的话令键盘声戛然而止。
“就是二年级教科书上的那个吧?”
警察难以揣测我的话中之意。
“里头应该有‘不会有像是从坏人模子里铸出来的坏人’这样的说法吧,你们不觉得这个坏人和恶魔可以互换吗?”
警察推测着其中的含义。
“你母亲对你姐姐来说是恶魔,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是吗?”
“要真是这样的话,警方的调查就变成了一种不需要任何智力的简单劳动了,首当其冲会被AI或者机器人取代了吧。”
说到这里,警察终于表露了自己的情绪。他满脸写着不悦,似乎想将伤害警察自尊心的怨恨灌注到名为视线的长矛中。可那柄长矛却在远比点到为止还要远的距离就停止了动作。这根本构不成任何威吓,我倒是想看着那柄长矛深深地贯入我的身体。
“为了让你们能听懂,我简单地说明下吧。”
我带着挑衅的意味进行了说明:
“对爸爸来说,妈妈可以是恶魔;对哥哥来说,妈妈可以是恶魔;对我来说,妈妈也可以是恶魔。但唯独对一个人来说,妈妈不可能是恶魔。你们知道那人是谁吗?”
看来警察的工作并非只是拼装传送带上的零部件那样简单的劳动。
“对你姐姐来说,你母亲不是恶魔?”
“对。”
所以记录的内容就很奇怪,也可以说是前后不一了吧。如果硬说有个恶魔的话,那就是母亲夕绮了,可唯独不把夕绮当成恶魔的就是姐姐御锹。
“能详细说说这方面的情况吗?对你姐姐来说,你母亲不是恶魔,但对其他人来说,她就是恶魔,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
“细节很重要哦,俗话说细微之处有神明,请更正。”
警察“哈?”了一声,话虽如此,却暴露了原本粗野的人格。
“是恶魔——这样的表达方法是错误的。”
“?”
“我讲的是‘可以是恶魔’哦。”
警察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也就是说,虽然今后有可能成为恶魔,但过去和现在都不是恶魔?”
“对,所以并没有恶魔什么的。”
警察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我这边展现了讨人嫌的最高技术,即以否定的形式开始对话。
“可是——”
这最高技术又被特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事实上你姐姐留下了字条。也就是说,恶魔是存在的。请将这方面的情况详细说明下吧,你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调查过程中的秘密,你的证词不会毁了你的家庭。”
“我只想问一件事。从你这边的样子来看,爸爸妈妈都没提起过我的事吧。”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提问。因为刚刚说过,这里的证词会被作为调查过程中的秘密,即使父母说了跟我一模一样的内容,我也无从知晓。
警察面露难色,只能毫无意义地回答说“这是调查过程中的秘密”,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罢了。”
我掏出手机确认了时间。已是晚上七点,肚子也咕咕叫了。最重要的是姐姐被杀,所以我想裹着毛毯留下悲伤的泪水,买洋葱回家的话应该就能流泪了吧。
“我累死了,所以就跟你们直说了吧。说完以后,你们能放我回去吗?”
*
我们一家五口的关系,最终非但没有崩溃,反倒紧紧结合在了一起。不过成为契机的,是小姨送来的一份不受欢迎的礼物。
时间是二〇一四年。民间DNA鉴定费用降低,这是普通人也可以通过网上的手续简单地获得DNA检测套装的时代。
小姨,也就是夕绮的妹妹,或许觉得这很时髦,在圣诞节的时候,给我家送了一份DNA检测套装。
这并非调查血缘关系,而是调查易患疾病和祖先粗略的根源,可以说就是拿来玩玩的吧。
其中有两个问题。
其一,DNA检测套装是禁止送给他人使用的,小姨在这方面违反了规则。
其二,知道DNA检测套装只是拿来玩玩的时候为时已晚。
当我们收到这份稀奇的礼物时,都抱持着浓厚的兴趣。
只有一个人除外。
“这种东西还是不要了吧……”
夕绮以沉静却蕴含着无比强大之力的动作,开始将DNA检测套装塞进垃圾袋。
由于用力过猛,为了促进唾液分泌的柠檬画片在空中飞舞。或许,这柠檬像是梶井基次郎的《柠檬》一样,就是破坏我们家庭的炸弹。
“这种东西只会带来不幸……”
当时大家都从了夕绮,垃圾袋在规定的时间段被送去了垃圾站,装进垃圾车里展开了异邦之旅。但我们一致认为这事迟早要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