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错愕不已,那个邪恶的化身——间宫令矛曾被人欺凌过,这样的光景仿佛十一次元空间,抗拒了一切想象。
那个同学还吐露了惊人之语,间宫遭到欺凌并非运气不好偶然被当作目标,而是必然的。
间宫时常会说些不知趣的话,比如朋友们在说“那首歌真不错”的时候,她会从旁边一本正经地插一句:“不,那是垃圾。”
这般不知趣发展成被欺凌是必然的事,然而间宫并没有改变她的态度,无论被绊倒,被无视,还是桌子被乱涂乱画,间宫都顽固地坚持着她那毫不知趣的做派。
间宫的同学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一部分,不管看起来欺凌的行为已经升级到强奸的地步。
对小池而言,如此惨剧和间宫的形象毫不相干。因为欺凌的是间宫一方,强奸的是间宫一方,杀人的也是间宫一方。
要说这样的间宫是在高中初次亮相,未免太戏剧性了。间宫的蜕变,不像是受虐的一方到施虐的一方的人格变化。初中时被欺负的间宫,高中时欺负人的间宫,还有自杀的间宫,这三个间宫不都是按照同样的原理运作的吗?这就是小池现阶段提出的假设,只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尚不清楚。
*
仙波将便利店的咖啡纸杯翻转过来,毫无保留地品尝完最后一滴。
“椿太郎君。”
“嗯。”
“下回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嗯。”
仙波投来不满的眼神,她一边品味着咖啡的余香,一边品味着沉默。
“你这反应有点冷淡哦,要表现得更寂寞点才好嘛。”
“我家养的猫不见的时候,我说再买一只不就得了,结果被骂了一顿。直至今日还是不大理解啊,米吃完了不就该买新的了吗?手机坏了不就该买新的了吗?和故人分手,再和新人相遇不就好了吗?”
“……”
仙波将手叉在一起,压在下巴底下,微微歪着头,斜着眼睛朝我看了过来。
“椿太郎君对哥哥的死亡是怎么想的呢?”
“哦,他死了啊——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悲伤吗?”
“不悲伤。”
仙波揉了揉太阳穴,就像是把头痛从脑袋里抽离一般。
“这绝对不正常啊。”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能说说我的真实感想吗?你这家伙得赶紧想想办法……之类的。”
“但是不觉得悲伤这一事实在我身上不是绝对的吗?总不能把不悲伤的事实歪曲成悲伤吧?照这样下去,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违背不悲伤的事实佯装很悲伤了,可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真的是诚实的吗?”
仙波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她以一定的节奏焦躁地叩着桌子。
“那你为什么不悲伤?”
“反过来问你一句,要是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死了个陌生人,你会感到悲伤吗?我想这是一个道理吧。”
“可哥哥是家人啊。”
“什么是家人?”
“是青色,那是我的发色从金变黑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的时间线了。什么是家人?需要我给你个简单明了的结论吗?”
“务必说说。”
“家人是人生中唯一无法选择之物。”
一瞬间,仙波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穿着特攻服抽着烟的金发不良少女,不过这样的幻视转瞬间就消失了。
“除此之外的一切,想选择就可以选择。”
我思考了下,名字想改就可以改,国籍想换就可以换,朋友,住址,职业,这些全都可以任由自己来选。
“听好了,家人是不能选择的。”
仙波蹙起了眉头,不知为何,她的眼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家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多么丑陋,多么脆弱,多么不想接受,家人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哥哥就是我剪掉的指甲,姐姐就是我全身脱掉的毛根。”
“……”
便利店的咖啡纸杯飞了过来,我用脸接住了它,看着咖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仙波粗暴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里。我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纸杯,扔进了指定的垃圾桶。


第十六章 父亲4
我坐在出租车上,兴奋地看着车高速运转——无论如何请快一点,我爸快要死了——我的这句话立刻就起了效果。出租车在道路上穿行,司机正通过妥善的驾驶迎接着日常生活中遇见的非日常。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时间可以追溯到上课的时候。
我正在上第二节 国语课的时候,教室外传来了敲门声,老师走了进来。老师点了我的名字,让我带好所有东西去走廊上。我按照指示收拾好东西来到走廊上,老师对我说“你父亲好像病倒了”。据说是在办公室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入院地点是东京医科大学医院,似乎在新宿。
就这样,我叫了出租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父亲入住的医院。
出租车里我无事可做。我是个三半规管偏弱很容易晕车的人,所以即使坐在电车中也不大爱玩手机,更何况是在行驶的汽车里了。
实在没办法,只能听音乐了。我将极度卑劣少女的《两败俱伤又何妨》设为循环播放,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到了。”
我被呼声叫醒了,于是付了一万多日元的车费,向司机致谢后走出车外。
好,进了医院固然挺顺利的,可我完全不知道父亲在哪儿。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叫综合咨询台的地方,我向那边说明了情况,询问父亲在哪,那边告诉我父亲在一个叫急救中心的地方,要我办理探视申请。
在规定的地方办完探视申请后,从家属专用入口进了急救中心,父亲就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母亲则坐在一旁的圆椅上,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母亲看到我后,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儿子啊,放心吧,胤也没事。”
我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除了打点滴外并没有受到其他特殊处置,对于想象着呼吸机和心电图之类的我来讲,真是够扫兴的。
“爸爸为什么会病倒呢?”
我本想问父亲,可父亲眯着眼睛睡着了,医生代他回答道:
“这是过敏反应引发的休克。”
医生向我们说明了治疗的情况,由于父亲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怀疑是食物过敏导致的过敏性休克,在注射了肾上腺素后,症状有了好转。据说一直睡到了现在。
“听说他喝了星巴克的豆乳拿铁……”
母亲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着父亲的睡脸。
“这么说来,爸爸是对大豆过敏……”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时,父亲的眼睑动了一下,然后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确认到我们和医生的身影后,似乎理解了目前所处的状况。
“果然还是不行啊。”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母亲带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紧紧搂着父亲的胳膊。
“我觉得有一试的价值。”
父亲的声音始终万分冷静,那是以得救为前提说的话。也就是说,他不是母亲最担心的同时又说不出口的那种情况,他并未重蹈哥哥的覆辙。
父亲看着天花板,并不和我们对视。
“我大豆过敏发病是在六岁的时候,因为吃了立秋前日的大豆,全身出现了荨麻疹,被医院诊断为大豆过敏,从此我就不吃任何大豆制品了。可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四十年,御锹也遇害了,尽是些不幸的事情。不过说不定我的过敏已经痊愈了,哪怕是这小小的幸福也是好事,我想到这里,决心赌一把。”
父亲自嘲地笑了笑。
“结果就成了这副样子。御锹遇害了,我的过敏也没治好,不幸还在延续呐。”
“可你不是得救了吗,已经很幸福了。”母亲擦了擦濡湿的眼睛。
“爸爸要是死了,葬礼可以跟姐姐一起办,能省下不少钱呢。”
“你还是老样子啊……”父亲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某种意义上我倒是安心了。反正我死以后,你一滴眼泪都不会掉的吧?现在这样也算是一桩快事。”
“感觉如何?”
“还行吧。”
之后跟医生商量了下,决定为了保险起见,今天一整天还是住在医院里,症状本身已经痊愈,明天就可以出院。
我和母亲走出急救中心,在医院的综合候诊大厅落了座。
“儿子,打车费多少?”
“一万。”
母亲从钱包里掏出两万日元钞票递给了我。
“我现在坐电车回去,儿子有什么打算呢?”
“现在回学校也几乎上不了课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待一会儿吧。”
“这样啊。”
于是我便跟母亲道了别,我在综合候诊室的椅子上启动了手机里的通信软件,跳出了早上收到显示已读的信息。
“如果有好处你就会和我交往的吧?放学后我会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定个见面的地方呗。”
那是久门真圃的留言,对此我回信道:
“新宿见吧,哥斯拉电影院。”
*
电影是《我想吃掉你的胰脏》,看完电影后,我发觉自己很想吃胰脏,这真是一部让人胃口大开的好片子。
久门得知我早退后,似乎也决定早退。她跟我说看完电影的时候告诉她一声,于是我便发信息说看完了,在大厅碰头。
我很快就发现了久门的身影,因为她穿着的正是那件土得掉渣的千鸟格子背心。
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两人在电影院的大厅里重逢了。
久门的嘴变成了哈姆太郎的形状,满脸都是扬扬得意的笑容。
“喂,听了这个,你就只能跟我交往了,就算这样你也要听吗?”
“当然了。”
“前田宠物店。”
久门似乎觉得只凭这个就足以传达她的意思,闭上了嘴享受着沉默。这话我似乎在哪听过,随后记忆之线接续了起来——
“就是受绑架犯之命买了十条狗的店?”
“其实呢,这些都是我去那个地方问来的。”
据久门说,前田宠物店直至今日还在营业,当然外观也随着现代的潮流进行了更新。现在似乎是绑架案发生当时的店主的儿子继承了这家店。
“听店主说,绑架发生当年的前任店主已经过世了,但他手上有前任店主一天不落写的日记,所以我就让他拿给我看了。”
久门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
“想看吗?”
“当然了。”
“那就和我做爱吧。”
“好的。”
久门露出惊讶的眼神,仿佛在说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东西了。她一边改变着脸的角度,一边轻蔑地环视着我。
“这么轻易就OK了啊……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
“没那回事,挺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
“先去酒店吧。”
“哦,带路就交给我吧,新宿的话,我在《如龙》里已经跑了一百多个小时了,熟悉得很呢。”
我在久门的带领下来到了情人旅馆,毕竟我俩都年满十八了,所以不受风营法的影响。话虽如此,身穿校服去情人旅馆还是有被拒绝的可能性,所以我在手机上寻找无人值守的情人旅馆,找到一个叫做“XO歌舞伎町”的地方,于是便决定去那里了。
无人值守的服务台上排列着房间的展示板,从中选取一个合适的按下按钮,小票就出来了。
我们坐电梯到了三楼,走进小票上标注的房间,一进去门就自动落锁,不结账就出不了房间。房间被暖色的灯光照亮,染成了橘黄色。
我们放下包坐在沙发上,沙发很窄,我们不得不紧紧依偎在一起。
“喂,正好有机会问你一下。”
“什什什,什么啊!”久门显然很紧张。
“我第一次看到千鸟格子背心是在什么时候?”
久门“啊”了一声,紧张感似乎缓和了下来。
“那是……”
*
那是高一那会儿,我坐在校舍外的角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时候的事。
那天是白桦祭,大家都穿着班服T恤,我们班的T恤是把“卡路里伴侣”的商标改成“同窗伴侣”的T恤,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唯独我的情绪低到了极点,那是因为我被人泼了水,用来吹泡泡的洗涤液夺走了我身上的热量,滑溜溜的白色泡沫从布料里渗了出来,就好像住在海里的妖怪为了不让身体干燥而从皮肤上喷出的黏液泡泡一样,恶心死了。什么狗屁同窗,不都是敌人吗?我无能为力地穿着透出内衣的“同窗伴侣”的T恤,逃也似的跑出校舍,坐在外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然后遇到了一个路过的男生,那家伙穿着女装,是女生校服,大概是在班里表演节目女装跳舞吧。我不想让人看到那副悲惨的样子,就蜷着身子等那家伙快点过去,可那家伙就在我的跟前停下了脚步。
我不知道自己被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T恤已经被脱掉了。我上半身只穿着内衣坐在那里,错愕得不行,就连大喊大叫或是暴跳如雷的选项都没想到,任由男生摆布。
男生把我的T恤放到我的手上,开始脱自己的千鸟格子背心,之后连衬衫也脱了。然后他将那件衬衫穿到了我的身上,再给我套上千鸟格子背心,最后从我手里夺过T恤,像拧抹布一样拧得紧紧的,挤掉里面的水分。但白色泡沫和潮气仍旧纠缠不休地留在上面,男生说了句“算了就这样吧”,然后把那件又潮又冷的T恤穿在了自己赤裸的上半身上。
他指着我,确切地说,是指着我穿着的这身衣服。
“这个送你,不用还了。”
T恤对于男生而言尺码太小,连寸草不生的肚脐都没遮住。
“实际上男生的校服都是问女生借的,可谁也不肯把校服借我,所以没办法只得自己买了。也就是说,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说不用还就不用还。”
男生就这样走了,而我的身体升腾起一股热气,这不是因为穿着暖和的衣服,而是自身体内部萌生的。
*
事一办完我就穿上了衣服,久门则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她的羞耻感似乎仍旧很强烈,拿被子遮住了半边脸,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
“想看吗?日记。”
“当然了。”
久门呵呵地笑着,虽然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窥视着我,但表情十分色。
“我说要做爱,可没说做完爱就给你看哦。”
“是吗,那我自己来吧。”
我在扔在地板上的久门校服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通,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是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