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了明大前站,从这里乘上电车。电车上我们并排坐在一起,先开口的是久门。
“听说明年新生的校服就要换新了呢。”
“蟑螂色还健在。”
“千鸟格子背心已经被废除了。”
“都没人穿,那当然了。”
我本以为久门会对千鸟格子背心被废除的事态发表什么感伤的言论,不料从久门口中说出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
“下回什么时候去呢?”
“去哪?”
“养老院。”
“你还要跟过来吗?”
“我问你什么时候去。”
“你得流感动不了的那天。”
“好吧。爷爷好像需要充电时间,那就隔开一天,下周一再去吧。那天是敬老日,不是刚好吗?”
“行吧。”
就这样冒出个不得已的同行者。不过,喝橙汁的主意是久门想出来的,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的手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系统,根本不存在毫无意义的日常对话。于是我掏出手机,通信软件的通知映入眼帘——
“明早八点在幕张国际会展中心集合,据说那里将举办一个名叫RAGE[15]2018秋季线下赛的活动。”
这是名为仙波的编辑发来的消息,至于这段类似道听途说的文字究竟有何意味,我决定放到见面后再说。
*
在京王八王子站和久门分别,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眺望着三层楼的自家,穹顶状的无敌城堡,然后打开大门步入了它的庇护之下。
进了客厅,父亲正在喝红酒,虽然用的是高脚杯,却没有捏着杯脚,而是握住杯身,感觉就像个粗野的水手,无所谓味道似的大口灌着。
“喝少点的话,酒可以当药吗?”
听到我的声音,父亲转过身来,那副有害健康的醉态让我有些不安。迄今为止对健康非常注重的父亲,喝了许多从来不喝的红酒,还拿高盐分的风干香肠当下酒菜。
“这种东西再少也是毒。”
“那你为什么喝?”
“人要死的时候就会死,不管有多健康,该死的时候就会死。”
这大概指的是姐姐吧。与此同时,我想起了我得询问父亲有关姐姐的事。
“听说你是乐队的赞助人?”
父亲灌了口酒,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
“原则上是。”
我又重复问了一遍。
“原则上是。”
当酒杯喝空时,父亲又从瓶子里倒了些红酒,毫无气氛可言。就像拉面店老板往深底锅里倒酱油一样粗暴。
“合同上是我签下了工作室,交了年租。”
“但实际上不是吧。”
“租金都是御锹自己付的。”
父亲又灌了一口红酒,他满脸通红,眼神呆滞,但口齿却很清晰。
“这种为了不让朋友感到多余的自卑,正是她的风格,是为朋友着想的巧妙安排。”
姐姐在直播平台上有收入,所以付钱本身应该很轻松吧。
“御锹可是个好孩子,对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应该吧。”
“为什么被杀的是御锹?为什么御锹会被杀?不是御锹,换个其他人不行吗?”
“你喝醉了吗?要是醉了的话,差不多得了。”
“她是个令人惋惜的人才啊。头脑好,性格好,颜值好,运动神经好,连声音也好听。”
“可是会被动物讨厌。”
“是啊,御锹是被动物讨厌,琳丽一看见御锹就吓得跑开了,修学旅行回来还愤愤不平地说自己被大猩猩扔了大便。”
“这是唯一的弱点。”
“是啊。再完美的人也有弱点,但这不如说是……”
“亲近感?”
“不如说是……”
父亲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跟刚刚那种粗暴的饮酒方式不同,那是温和而怜惜的放置手法。
就在那声小鸟啄窗般的声音响起后不久,这个词就像是硬挤出来似的自父亲口中蹦出——
“爱。”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联想到了大型千斤顶,即把车抬起来的工具。就是那个玩意撬开了父亲的嘴。在这种状况下,相当于大型千斤顶的东西就是醉意了吧。父亲的话仿佛从微张的嘴角缝隙里爬了出来,伤痕累累地来到了我的身边。要是这个词脱口而出的话,我只能将其评价为临时起意的肤浅言辞,但从撬开嘴硬爬出来的经过来看,我以为这个词并非逢场作戏的话,而是具有持续执行力的永恒之言。
父亲站起身来揉了揉眼角,把喝了一半的红酒搁在一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听过御锹唱的歌吗?”
“没。”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只见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接着传来了肩膀撞上楼梯间墙壁的声音。我收拾好父亲留下的一整套红酒,简单冲洗了下红酒杯,将其放入了洗碗机里。


第九章 哥哥2
“RAGE2018秋季线下赛”是电子竞技,即打游戏的赛事。每年四次,分春夏秋冬四个赛季举办。活动的主要内容是名为“影之诗”的卡牌游戏大赛,优胜奖金四百万日元,在预选赛胜出的八名选手将围绕着这四百万展开角逐。而这场决赛将于今天举行。
这都是我昨天临时抱佛脚查到的信息。
早上四点起床,洗了个热水澡清醒一下,挑选了连帽衫和工装裤的穿搭,在六点零五分离开了家。
骑自行车到京王多摩中心站,然后乘坐电车到新宿站,在新宿站转车到西船桥站,再在西船桥站转车到海滨幕张站下车。虽然前一天在视频网站上预习过路线,不过意义并不大。那是因为同去RAGE的大队人马会给我带路,我只需跟着。中途走上人行天桥向前走一段路,翻过巨大的台阶,就到了幕张国际会展中心。
时间是八点二十六分,恰好是碰头时间。我以举办RAGE的八号厅为目标,走进入口后先直行,然后向左前进。
老实说,是我小看了这个活动。
八号厅入口前排起了长队,这些都是来看RAGE比赛的观众,开场前就来了这么多人,要是正式开场了,究竟会增加多少人呢?
仙波在远离队伍的地方,倚在柱子上操作着手机,于是我向仙波走了过去。
“迟到一分钟咯。”仙波一见我就露出不爽的表情。
仙波身穿一件碎花衬衫,下摆塞在牛仔裤里。
“不好意思,我会求神明给你续上一分钟寿命的。”
“不过,该道歉的是我。”
“为什么?”
“不得不白白排那么久的队。”
我们站到了“普通入场队尾”的看板下面。
“排队真讨厌啊。”
或许仙波动不动就闹情绪的原因并非因为我迟到了,而是那长龙一般的队伍。
“或许再晚点到的话,用不着排队就能进去了呢。”
“你是头一回看RAGE吗?”
“那当然了。”
“这是当然的吗?”
“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仙波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知这样的睡意是因为早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明明不感兴趣还来参加?”
“要是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世界是不会扩展的吧。哪怕是不感兴趣的事,只要尝试一下,说不定也会乐在其中呢。话虽如此,积极参加不感兴趣的事还是挺困难的,所以我不会积极参加。但是当被迫参与不感兴趣的事情时,也不该拒绝。我以为这是拓展世界的机会,所以不得已也会参加。要是觉得有趣的话,世界就会扩展,人生也会变得丰富。”
“你是被迫参加的吗?”
“我同事有票,可是因故去不了。哦,对了。”
仙波拿出了手机。
“椿太郎君,你去下个口袋演出的应用小程序吧。”
“好。”
在手机的应用商店里一搜,似乎是一款电子票务的应用小程序。
“我把票送过来,你先注册一下。”
于是我注册了账号。
“搞定了。”
“那我就把票送过来吧,真麻烦啊,邮箱地址还得自己输入。”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仙波皱起了眉头。手指敲击液晶的力度也越来越大。经过一段时间的连击之后,仙波抬起了拿着手机的手,就在即将把手机摔到地上的那一刻,好歹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这玩意儿真是的,票发不出去吗?”
“是邮箱地址之类的问题?”
“根本就没有转给朋友的按钮。”
“原本可以转给朋友吗?”
“嗯。”
“那我们肯定不是朋友了。”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没票就不能入场了吧。”
“不,应该是能免费入场的。”
“是吗?”
“你这票是什么票呢?”
“唔……”
仙波盯着手机。
“是指定席的票,这是要钱的哦!花了三千呢。”
“不是别人送你的吗?”
“是啦。”
“那我去查查吧。”
我查了下应用小程序里的使用说明。
“好像只有购买人才有权限转给朋友。”
“所以我就送不出去了吗?”
“要把票给我,好像你要先把票还给购票人,再从购票人那边把票转我才行。”
“哈?这么麻烦啊!”
“不过大概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又查了下使用说明的页面,然后得出了结论。
“其实只要你用手机出示两人份的票就可以了。”
“搞什么,这样的话送票的功能就没用了吧。”
“你干吗要把衬衫下摆塞进去?”
仙波发出了“昂”的一记无比难听的声音,嘲讽似的把牛仔裤往上拽了拽。
“有意见吗?”
“很奇怪。”
仙波耸了耸肩,仿佛只有傻子才会生气。
“那是你的价值观吧,都是你的主观吧。你自己把衬衫从裤子里拿出来就行了,我从今往后千秋万代也会把衬衫塞进裤子里,OK?”
“啊,已经开始入场了。”
九点大厅开门,队伍顺利地前进着,我们终于踏入了RAGE会场的内部,会场很宽广,虽然不是很亮,但各处都有强光照明,所以也不算暗。
影之诗的舞台就在刚进去的地方,大量的位子还没坐满,台上一个人都没有。三个方向都准备了用来播放对战的大屏幕,这时离正式开战还有半个小时。
“要不要看看纪念品呢?”
于是我们前往了周边贩卖区。
那里不仅有影之诗的商品,还有今天在另一个舞台登场的虚拟主播的商品。有T恤,毛巾,圆形徽章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有想要的吗?”
“能算在经费里吗?”
“算不了的,你个笨蛋。”
从字面上看,这是相当激烈的词,但我得补充说明一下,实际上仙波当时的语气是非常融洽和蔼的。
“要是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买哦。”
“没啥想要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正因为预料到你会讲这种话,所以我才说要给你买的,其实我根本就没给你买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就是那种人吗?所谓的铁石心肠。”
“没有人情味吧。”
“对对,你经常被人这么讲吧?”
“我倒是想说自己经常被别人这么讲,不过根本就没有会这么说我的朋友。”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别耍帅,再热情一点。”
“不要,会场已经够热了。”
“人可真多啊。”
会场开始混乱起来,周边贩卖区的人也变多了,于是我们暂时离开了那个地方。
“肚子饿了吗?”
“可是饮食区写着十点开卖。”
“啊,真的呢。去你的,买不了啊。”
不知是不是渐渐暴露出了本性,在对话的各个环节,仙波的措辞变得越来越粗野,我也逐渐注意到了这一点。
由于无事可做,我们便向工作人员出示了电子票,然后在指定席上坐下。与自由席相比,这里显得更为宽敞,而且处于更容易看到舞台的位置,因此可以安心舒适地欣赏比赛。不过要是有人问我这个地方值不值三千,虽然作为白拿的一方很难开口,但说实话,不值。
“椿太郎君玩影之诗吗?”
“昨天开始的,是为了提早预习。”
“好玩吗?”
“很好玩,尤其是完全赢不了的地方。”
“一般不是反过来吗?赢了才好玩吧?”
“能赢的话赢就是常态,万一输一把会很恼火,但要是赢不了的话,输就成了常态,所以赢了就会很开心。”
“唔。”仙波给了个似懂非懂的暧昧回答。
“我也试试看吧,好像是基本免费的。”
“我能看到你花十万不停抽卡的未来。”
“真烦人,工资要怎么用是我的自由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入正题。”
“你干吗穿这么厚啊?”
仙波显然是想让我着急,这也算是一种形式美吧。
“我觉得不算厚哦。”
“还穿着这样臃肿的连帽衫,没看见周围都是短袖吗?”
“我很怕冷的。”
“哇,像女孩子一样呢。”
这时仙波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注意到了什么。
“那个,我现在可以做一件相当失礼的事吗?”
“仙波小姐,你是在问一个人‘现在能杀了你吗’,如果对方回答可以的话就留他一命对吧?”
“嘿!”
仙波抓住我连帽衫的下摆飞快地往上一掀,露出了我那寸草不生光滑溜溜的肚子。
“哇!”
仙波慌忙放下我的连帽衫下摆,将我光滑的肚子用布遮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啊。”
“什么叫果然是这样?”
“你连帽衫下面为啥是真空的?”
“你说为啥?答案一早决定好了啊,因为太热了。”
仙波一时间无话可说,积攒的能量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
“真怪,这很奇怪啊。连帽衫下一般不都穿着T恤什么的吗?因为连帽衫可是外套,套在衣服外面的才是外套。”
“这只是你的主观想法吧。”
“不,是社会常识。”
“是社会的主观吧。”
“啥?社会的主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主观就是主观,总有一天会被颠覆的,这才是没法回头的事。比如现在谋杀是犯法的,说不准十几年后就合法了。”
“现在把连帽衫塞进裤子里是犯法的。”
“才不犯法。”
“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