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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比利回到费卢杰，娃娃鞋不见了。
他跟大夫、塔可、艾勒比·史塔克在翻覆的计程车后方，“九人组”其他成员则在烧毁的面包店卡车后面。艾勒比枕在塔可大腿上，大夫试图
替他缝合，真他妈的笑话，一整间医院的医生都没办法把他缝回去。塔可大腿上是一潭血池。
没事的，钉起来就好。艾勒比是这么说的，当时哈吉埋伏了他们，他们四人躲在翻覆的Corolla计程车之后。他伸手压着自己的脖子一侧，脸上
还有微笑。然后血开始从他指尖喷洒出来，他喘起大气。
街角第二间屋子开始对他们施展强大火力，楼上窗口都是圣战者，屋顶上还有更多人，子弹在计程车底盘上发出声响。塔可呼叫空中支援，还
对面包卡车后面的人喊武装直升机出发了，两枚地狱火飞弹会结束这场混局，两分钟，也许四分钟，而大夫蹲着，沾满灰尘的屁股翘得老高，他用
手压住艾勒比的脖子侧面，但鲜血持续流泻，艾勒比的心脏每跳一下，就喷出一点血，比利在塔可圆睁的双眼里看到了真相。
乔治、喇叭、强尼、大脚、大鲁从卡车后方回击，因为他们看到屋顶上那帮人几乎正对比利与其他躲在计程车后方的人，遮蔽不足，角度致命
。也许他们撑得到眼镜蛇直升机发射地狱火飞弹，也许撑不到。
比利转头寻找娃娃鞋，觉得他应该是一分钟前才弄丢的，想着应该掉在不远的地方，只要他能找回娃娃鞋，状况就会变好，跟魔法一样，跟唱
〈泰迪熊野餐〉一样，但附近没有小小的鞋子，他知道没有掉在附近，但寻找娃娃鞋意味着他不用看着此刻已经喘起最后几口大气的艾勒比，艾勒
比仿佛是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努力吸饱气一样。比利在想这位同袍眼下看到了什么，以及他在前往另一个世界时会见到什么，珍珠栅门？黄金
沙岸？还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强尼·凯普斯从卡车后面高喊：别管他了，别管他了，快回这里来！但他们不会抛下他，因为就是办不到，你
们不会抛下任何一位战友，这是中士班长厄庭顿最重要的规定。到处都找不到娃娃鞋，他弄掉了，一起遗失的还有他们的好运气，现在艾勒比即将
断气，悲惨地喘着大气，比利这才发现他自己的靴子上有一个洞，洞口在流血，他居然被击中——
2
比利猛然跳起，速度之快，差点掀翻沙发。他在皮尔森街，不在费卢杰，喘着大气的人更不是艾勒比·史塔克。
他跑进卧室，看到爱丽丝坐在床上，一手抓着喉咙，跟艾勒比一开始以为子弹只是擦过去的时候很像，太可怕了。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毛……”喘。“……巾！”喘。
他去浴室拿毛巾，没等水暖就直接浸湿，回来披在她脸上，他很庆幸能够遮挡住那双大眼睛，眼睛看起来都要从眼眶里滚出来，挂在脸颊上一
样。
她不停喘息。
他对她唱起〈泰迪熊野餐〉的第一句歌词。
她的反应却是“呃、呃”，喘不过气的声音。
“爱丽丝，唱给我听！快唱！唱歌可以松弛气管！如果你今天去树林……”
“如果……你……今天……去……树林……”每一、两个字就喘一下。
“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
脸上盖着毛巾的爱丽丝摇摇头。他紧抓她的肩膀，有瘀青那一侧，晓得这样会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任何能够打动她的方式都好。“一口
气来唱，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
“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喘。
“不完美，但不错。现在两句一起来，放点感情进去。如果你今天去树林，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来，一起唱，双人合唱。”
她跟他一起唱，她负责的二重奏被湿毛巾掩盖住了声音，每次吸气，毛巾上就会出现新月形的嘴巴印子。
他坐在她身边，她的呼吸终于开始缓和。他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你没事了，没事了。”
她从脸上扯下毛巾。一缕湿湿的头发黏在她额头上。“那是什么歌？”
“〈泰迪熊野餐〉。”
“每次都管用吗？”
“对。”除非你的半个喉咙被炸烂。
“我要把这首歌存在手机里。”然后她想起来。“讨厌，我手机掉了。”
“我会存在我的笔电里。”比利指向客厅。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台电脑？干嘛用的？”
“增加说服力，也就是——”
“我懂你的意思，那是你伪装的一部分，就跟假发、肥肚一样。”她用掌心将湿头发从额头上抹开。“我梦到崔普掐我。我以为他会掐死我。
他用滑稽的咆哮声说『内裤给我脱下来』，那不是他平常讲的声音。然后我醒来——”
“——就不能呼吸了。”
她点点头。
“你有看过电影《激流四勇士》（Deliverance）吗？讲四个男人划独木舟出游的故事？”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神经病。“没，那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内裤给我脱下来』是里头的一句台词。”他轻轻碰触她脖子上的印子。“你的梦是恢复的记忆。这句话大概是你晕过去之前，最后有印象
的一句话，不只是因为他在你的饮料里下药，而是因为他掐住你。所幸没掐死你，他大概不会想故意掐死你，但你可能还是会死掉。”
“如果你今天去树林，就会碰上大惊喜。好，剩下的歌词是什么？”
“我不记得整首歌，但第一段是这样的，如果你今天去树林，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如果你今天去树林，最好记得要乔装打扮。你妈没唱给你
听过？”
“我妈不会唱歌。你嗓子挺好的。”
“你说是就是。”
他们坐在一起一会儿。她的呼吸恢复平顺，现在危机解除，比利意识到她只有穿黑键乐团的T恤（她居然没有吐在上面），而他只有穿四角裤。
他站起身来，说：“你现在没事了。”
“别走，还不要走。”
他又坐回去。她挪开身子。比利躺在她身边，一开始很紧绷，一只手压在颈子下，充当枕头。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杀那个人。”稍微停顿。“拜托？”
“这不是什么床边故事。”
“我想听，想了解，因为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比利心想：我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但最近发生的事件让他开始质疑这点。他内疚地望向床边桌上粉红鹤戴夫的图画。
“在这里说的话不会流到外头去。”她给他一个试探性的微笑。
这是一则烂透的床边故事，但他还是讲了，故事开头，法兰基·麦金托、波利·罗根去饭店接他。他考虑要不要更动人名（就跟他一开始写自
己的故事一样），却又觉得没有意义。她已经从新闻上知道肯·霍夫的事了，还有乔治欧。他只有改动一个人名，就是把尼克·马杰利安改成班吉
·康普森。知道这家伙的名字之后可能会替她惹来生命危险。
他认为把话说出来也许能够理清他的思绪。并没有，但她的呼吸恢复平稳。她冷静下来了，至少这则故事还有这种功效。她想了想，然后说：
“这个叫做班吉·康普森的人雇用了你，那是谁雇用他的？”
“我不知道。”
“而且为什么要把这个霍夫搅和进来？那些帮派分子没办法替你弄到枪吗？在不会被发现的状况下？”
“因为霍夫是大楼的所有人，我猜是因为这样。我开枪的那栋大楼。那的确是他的大楼。”
“你在里头待了很久的那栋大楼，有点像是安排在里面。”
他心想：对，安排在里面。就跟来去伊拉克的记者一样，他们穿上防弹衣、戴上头盔，但等到报导交出去，他们就能脱下装备回家。
“没有很久啦。”很久，超久的。
“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复杂。”
对比利来说也是如此。
“我想我可以继续睡了。”她没有看着他，说：“如果你要，可以睡这里。”
比利担心他的下半身会再次背叛他，说他最好还是回沙发睡。也许爱丽丝会理解，因为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转回去，闭上双眼。
3
早上，爱丽丝告诉他，牛奶喝完了，圈圈早餐谷片干的很难吃。比利心想：仿佛我不知道一样。他提议炒蛋，她说只剩一颗蛋。“不懂你为什
么只买一盒六颗的蛋。”
比利心想：因为我没料到会有客人出现。
“我知道你没打算喂饱两个人。”她说。
“我去一趟佐尼便利商店，他们有牛奶跟鸡蛋。”
“如果你去松树广场的哈普超市，你就可以买点猪排什么的回来。雨停之后，我们可以在后面烤来吃。还有沙拉，一袋一袋的包装。哈普没有
很远。”
比利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要支开他，她要溜了。然后他又望向她脸颊与额头开始转黄的瘀青，她的鼻子才正要开始消肿，然后心想，不，恰好
相反。她这是要留下来，至少此刻她打算待着。
也许外人看来会觉得这么做很疯狂，但在这里感觉非常合理。要不是他，这个女孩很可能会死在水沟里，而他也没有显露出会占她便宜的样子
。他反而出去，买了紧急事后药，以免那几个混蛋搞大她肚子。再说，他也想起租来的那台福特Fusion。车子在城市另一端等他。该把车开过来，
只要他一觉得安全，他就可以驱车前往内华达州。
何况，他喜欢爱丽丝。他喜欢她恢复了。她是恐慌发作过几回，但在经历了遭人下药与轮奸后，谁不会恐慌呢？她没提到回学校的事，她没提
过会担心她的朋友与熟人，她甚至没有担心要打电话给她妈（或她那个美发师姐姐）。他觉得爱丽丝处在中断状态。她暂停了她的生活，想要搞清
楚接下来该怎么办。比利不是精神科医师，但他大概了解这样的反应应该还算健康。
比利心想：那三个王八蛋，大概不是首度得逞。性侵昏迷女孩的混蛋，谁会干这种事？
“好，生活杂物。你会待在这，对吗？”
“对。”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结论。“我要用最后的牛奶配谷片，蛋给你吃。”她露出不怎么有把握的神情。“如果你觉得没关系的话啦。如
果你不要，我吃蛋也行，毕竟东西是你买的。”
“没事的。早餐后可以麻烦你帮我扣肚子吗？”
这话逗得她哈哈大笑，这是她的第一声欢笑。
4
吃早餐时，他问她知不知道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什么。她不知道，于是他解释起来。“如果警察发现我，逮捕了我，他们就会来这里。你要告
诉他们，你不敢离开。”
“我是啊。”爱丽丝说。“但不是因为我怕你。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见到我这副模样。我完全不想让任何人见到我，至少目前不想。再说，你不
会被抓的。有那玩意儿在身上，你看起来不一样。”她举起食指，以示告诫。“但是——”
“但是什么？”
“你需要撑伞，因为假发在雨里看起来就是假发。水珠会积在上头，真正的头发会湿，还会塌掉。”
“我没有雨伞。”
“简森的柜子里有一把，就是进门那个柜子。”
“你什么时候去翻他们柜子的？”
“你忙着微波爆米花的时候。女生就喜欢看人家家里有什么。”隔着厨房餐桌，她就着她的谷片望向吃炒蛋的他。“你是真的不知道喔？”
5
撑伞不只让雨水不会接触他的金色假发，还遮住了他的脸，让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像显微镜玻片下的小虫子，他离开公寓，开始朝最近的公车
站前进。他完全可以理解爱丽丝的心情，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前往药局很紧张，但这趟更糟，因为要去更远的地方。他可以步行到松树广场，
距离不远，雨也小了一点，但他不可能走过大半个市区。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越接近他要离开城市的时候，他就越担心自己会落网。
别管条子跟尼克的人，要是他撞见认识大卫·洛克维奇的人怎么办？他想像在哈普超市的一角，手里挂着购物篮，结果迎面撞上保罗·雷根兰
或彼得·法西欧。他们也许认不出他，但女人可以。别管爱丽丝说什么假发跟肥肚让他看起来不一样，菲菲肯定认得出来。柯琳·艾克曼也办得到
，甚至是喝醉的珍·凯洛格。这点他很确定。他明白在统计学上，这种相遇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这种事总会发生。《第十二夜》是这样说的：旅程
以恋人相会作结，每个聪明人的儿子都懂这个道理。
出门前，他查看网路，确定公车到站时间，然后在壁垒街等三号公车，跟另外三个人一起站在候车亭里，他只能收伞，因为继续撑伞会看起来
很怪。这些人都没有望向他，他们忙着看自己的手机。
他在车库一度心慌了起来，因为Fusion发不动，然后他想起他得踩下煞车踏板才行。他心想：真够蠢了。
他驱车前往松树广场，享受起再次开车的感觉，却又胡思乱想会发生小擦撞，或以其他方式吸引到警方的注意（五公里路程上遇到两辆警车）
。进了哈普超市，他买了肉、牛奶、鸡蛋、面包、饼干、袋装沙拉、沙拉酱，还有一些罐头食品。他没有遇到认识的人，说真的，怎么可能遇得到
？常绿街位在央林区，央林区居民都在“经济超市”买东西。
他用戴顿·史密斯的万事达卡付钱，驱车回皮尔森街。他把车停在房子旁的破败车道上，拿着购物下楼。公寓空空如也，爱丽丝走了。
6
他额外买了两个布做的环保购物袋（上头印了“哈普超市”跟“家乡新鲜货”），他一看到空荡荡的客厅跟房间，两个袋子几乎是掉落在地板
上。卧室门开着，他看得到里头也是空的，但他还是喊了她的名字，想说她可能在浴室。只不过浴室的门也开着，要是她在里头，不管是不是一个
人在家，她都会关门。他很清楚这点。
他不是害怕，比较像是……什么？他觉得受伤？失望？
他心想：我猜我是吧。真蠢，但感觉就是错不了。她还是重新思考了她的选项。你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你早该料到。
他走进厨房，将两个袋子放在台面上，看到吃早餐的盘子还在水槽里。他坐下来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结果却看到糖罐压着一张厨房纸巾
。她在上头写了三个大字：在后院。
他心想：好喔。顺便长吁一口气。只是在后院。
比利将要冰的东西冰起来，然后从前门出去，绕过房子，他又撑起雨伞来。爱丽丝将烤肉架从水塘中移出来，她背对他，正在刷烤架。她肯定
又打劫了简森前门的柜子，因为她身上那件绿色雨衣显然是唐纳的。衣服披到她的小腿。
“爱丽丝？”
她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差点撞翻烤炉。他伸手稳住她。
“活人都被你吓死。”她说，然后喘起大气。
“抱歉，没打算偷偷摸摸吓你。”
“好……”喘。“……你就是。”
“〈泰迪熊野餐〉第一句来。”有点开玩笑地说。
“我不……”喘。“……记得。”
“如果你今天去树林……”他伸出双手，扭动手指，做出“来啊”的姿势。
“如果你今天去树林，你肯定会遇上大惊喜。你有买到东西吗？”
“有。”
“猪排？”
“有，一开始我以为你走了。”
“哎啊，没有。我猜你没买菜瓜布吧？因为这是楼上最后一块，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
“菜瓜布不在清单上。不知道你会在下雨天搞大扫除。”
她盖上烤肉炉的上盖，用充满期待的神情看着他。“想看《谍海黑名单》吗？”
“想。”他说，于是他们又看了三集。在今天的第二集 跟第三集之间，她走去窗边，说：“雨停了，太阳要出来了。我想我们今晚可以烤肉。
你有记得买沙拉吗？”
比利心想：这样行得通，不可能，太疯狂了，但有必要，这一切就行得通。
7
下午出太阳了，但速度之慢，仿佛不情愿放晴一样。爱丽丝烤了猪排，虽然外头有点焦，里头有点粉红（她说：“抱歉，厨艺不是很好。”）
，但他吃光他那一份，还啃起骨头来。好吃，但沙拉更美味。直到吃起绿色的东西，他才惊觉自己如此渴望蔬菜。
他们上楼又看了几集《谍海黑名单》，但她有点浮躁，一下从沙发移到弹簧外露的安乐椅上（唐纳·简森在家时，这肯定是他的位置），然后
又回到沙发上来。比利提醒自己，这些影集她都已经看过了，大概是跟她妈、她姐一起看的。现在他已经搞清楚“红爷”的风格了，看起来也有点
无聊。
他们关掉电视，准备下楼的时候，她说：“你该留点钱，借看Netflix的钱。”
比利说会的，但他猜有了那笔意外之财，唐纳跟贝芙莉实在不需要什么金钱上的支援。
她说轮到他去床上睡，经过一晚在沙发上度过，他不想再争这件事。他立刻睡着，但大脑深处肯定受过训练，留意到她的恐慌发作，因为两点
十五分的时候，他听到她喘起大气的声音，他完全清醒。
为了这种状况，他把房门虚掩，留了一个小缝。他走过去，手停在门把上。她低声唱起歌来。
“如果你今天去树林……”
第一段歌词她唱了两次，她喘气的间隔拉长了，最后不喘了。比利回到床上。
8
他们两人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半年后，一种难缠的病毒将会让全美及多数世界停摆，但他们在地下室公寓待到第四天的时候，比利跟
爱丽丝已经抢先体验到一直窝在一个地方的感觉。第四天早上，隔天他就会决定往黄金西岸前进，此时的他正来回在三层楼梯上奔跑着。爱丽丝整
理了公寓，其实没这个必要，因为他们不是会把环境搞得一团乱的人。整理完之后，她就瘫坐在沙发上。比利因为上下跑了六层楼而气喘吁吁下来
时，她正在看烹饪节目。
“旋转烤鸡。”他说。“看起来真美味。”
“超市就可以买到好吃的，干嘛要在家里自己做？”爱丽丝关上电视。“真希望我能读点东西。可以请你帮我下载书籍吗？侦探小说？不要用
你的笔电，用那几台便宜货就可以了。”
比利没有回话。一个大胆又吓人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形。
她误读了他的神情。“我没有偷看什么的，我知道那是你的电脑，因为盖子上有刮痕。其他几台都是全新的。”
比利不是在想她偷看过他的电脑。反正她也猜不出密码。他是在想Ｍ１５１观靶镜，以及他没有解释用途，因为他是为了自己才写作的。别人
都不会读到他的文字。只不过此刻有人在场，想到她对他既有的了解，让她看看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当然有关系，他可能会受伤。如果她不喜欢，如果她说故事很无聊，想看点别的有意思的东西怎么办？
“你是怎样啦？”她问。“你看起来怪怪的。”
“没有，只是……我写了一些东西，有点像生命故事。我猜你应该不会想——”
“想。”
9
他无法看着她坐在那里，抱着他的Mac Pro，阅读他在这里与杰拉塔写的文字，所以他去楼上简森夫妻家，替妲芙妮与华特浇水。他在厨房餐桌
上放了一张二十元纸钞，留了字条，写着：“借看Netflix的钱。”然后到处走动。比较像是踱步，就跟旧时卡通里等着老婆临盆的先生一样。他查
看起唐纳那一侧床边桌抽屉里的儒格手枪，拿起枪，放回去，又关上抽屉。
紧张真的很荒谬，她是商学院的学生，不是文学评论家。她的高中英语课程大概是梦游撑过去的，得个七、八十分就很满意了，说到莎士比亚
，她可能会想到“杀死，屁啊”。比利明白他是在贬低她的智识能力，如果她不喜欢，他才能保护自己的尊严，他也明白这么想很蠢，因为她的意
见不重要，故事本身就不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还是很介意。
他终于回到楼下。她还在读，但她从萤幕前抬头时，他惊觉看到她双眼泛红，眼皮浮肿。
“怎么了？”
她用掌心抹擦鼻子，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动作，却古怪地迷人。“你妹妹真的发生了那种事？那个男人真的……踩死她？这不是你编的？”
“不，那是真的。”他忽然也觉得想哭，但他写的时候可没有哭。
“所以你才救我？因为她？”
他心想：我救你是因为如果我放任你死在街上，警察最后就会找来这里。只不过，这个回答似乎没有说明全貌。我们真的想说出全部的事实吗
？
“我不知道。”
“我很遗憾你遇上这种事。”爱丽丝又开始哭。“我以为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糟了，但是——”
“你的遭遇的确很糟。”
“——但是她的状况更惨。你真的对那男人开枪吗？”
“对。”
“好，很好！然后他们送你去寄养家庭？”
“对，如果你看了难过，你可以不用继续看。”不过他不希望她停下，如果她难过，他并不觉得抱歉。他很庆幸他打动她了。
她抓着笔电，仿佛害怕他会把电脑抢走一样。“我想把剩下的看完。”然后是近乎指责的语气。“你干嘛不写作，跑去楼上看什么蠢电视？”
“觉得不自在。”
“很好，我明白，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别盯着我看。让我读下去。”
他想谢谢她落泪，但这话感觉很怪。于是他问起她的尺寸。
“我的尺寸？问这干嘛？”
“在哈普超市附近有一间二手旧衣铺，我可以替你买条裤子跟几件T恤。也许一双运动鞋。你不要我看你阅读，我也不想看你读。而你大概穿腻
那件裙子了。”
她露出俏皮的笑容，看起来很可爱。或该说，如果没有瘀青的话，她会很可爱。“不担心出门不能撑伞喔？”
“我开车去。记住，如果来的人是警察，不是我，你就要说你不敢走。因为我说我会找到你，伤害你。”
“你会平安回来的。”爱丽丝说，然后写下她穿衣服的尺码。
他在二手商店慢慢逛，想要给她时间慢慢看。他没遇到认识的人，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他到家时，她已经看完了。他写了几个月的东西，她不
到两个小时就读完了。她有疑问，跟观靶镜无关，都是人的问题，特别是“油漆永远涂不完之家”的朗妮跟葛伦，还有“可怜的独眼女孩”。她说
她喜欢他的笔触，他小时候，他就用小孩子的语气写，等到长大一点，语气也跟着成熟。她说他该继续写下去。她说他写作时，她会去楼上看电视
、睡午觉。“我一直好累，真是疯了。”
“不是。经过那些混蛋的作为，你的身体还在恢复、适应。”
爱丽丝站在门口。“戴顿？”虽然晓得他的真名，但她都这样叫他。“你的朋友塔可最后死了吗？”
“结束前，很多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