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厉害。”劳伦望着从彩色打印机输出的第一批有笺头的纸张,对他说道。

“过一个小时,我打电话找保罗。”他回答。

“我们先谈谈你的计划,我的阿瑟。”

她说得有理,他必须向她问清楚所有涉及转院过程的手续。但是她要讨论的不是这些问题。

“那么是什么呢?”

“阿瑟,你的计划让我感动,但是很抱歉,它是不现实的,是疯狂的,而且对你非常危险。如果你被逮住了,你会去坐牢,以什么罪名呢?这真是该死!”

“但如果我们不去试一试,对于你不就更危险吗?我们只有四天时间,劳伦!”

“你不能这样做,阿瑟,我没有权利让你这么做。对不起。”

“我以前认识一位女朋友,她每句话都要说对不起,她这样过分以至于她的男友们都不再敢请她喝杯水,生怕她因为口渴而说对不起。”

“阿瑟!别做蠢事了,你明白我要说的话,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疯狂的是现在的情况,劳伦!我没有其他选择。”

“那么我呢,我是不会让你为了我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劳伦,你得帮我,而不是浪费我的时间,这对你性命攸关。”

“应该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阿瑟只看到代替他的计划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劳伦的母亲谈,劝她放弃接受安乐死,但是这个办法实施起来困难很大。他们从未见过面,所以见她不大可能。劳伦的母亲不会同意见一个陌生人。他可以自称是她女儿的好友,但是劳伦认为她母亲会怀疑,因为她认识所有与女儿关系密切的人。也许他可以去一个她常去的地方跟她不期而遇,但必须确定一个合适的地点。

劳伦考虑了一会儿,说:“她每天早上在海滨遛狗。”

“好的,但这样我要有只狗遛遛才行。”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只有一根牵狗绳,绳端没系着一条狗,这么走着,马上会让人起疑的。”

“你只要在海滨散步锻炼就行了。”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有吸引力。他只要在嘉莉溜达的时候沿海滨行走,对这条小狗表现出好感,抚摸它,然后便可以和她母亲交谈了。他同意试试这一招,第二天就去那儿。次日清晨,阿瑟起了床,套了条卡其色长裤和一件马球衫。临出门前,他要劳伦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你怎么啦?”她害羞地问。

“没什么,我没时间跟你解释,这是为了那条小狗。”

她说了声对不起,把头放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很好,”他果断地说,一边脱出身来,“我走了,否则要错过时间的。”他没来得及跟她说声再见,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房门重新又关上,劳伦耸耸肩,叹息道:“他拥抱我只是为了那条狗。”

他开始散步时,金门大桥依旧沉睡在絮状云团中。这座红色桥梁只有两根柱子的顶端穿出包裹它的云雾。囚禁在海湾中的海水平静无声,早起的海鸥兜着大大的圈子在寻找鱼儿,海堤上铺着的宽阔草坪被夜晚的浪花拍打过,依旧湿漉漉的,那些停泊在码头上的船轻轻地摇晃着。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几个晨练的长跑者划破这充满潮湿和凉意的空气。几个小时后一轮硕大的太阳就会悬挂在索萨利托和蒂伯龙山丘的上方,把这座红色大桥从云雾中解救出来。

他远远瞧见克莱恩夫人,和她女儿所描述的完全相符。离她几步之遥,嘉莉碎步小跑着。克莱恩夫人心事重重,魂不守舍,就像是肩负着她所有的苦难。小狗从阿瑟旁边经过,突然非常奇怪地停住脚步,嗅嗅他身边的气味,狗鼻子不停地嗅着,脑袋打着转。它走近阿瑟,闻他的裤管,然后即刻躺下来,呜呜地呻吟着。小狗的尾巴疯狂地在空中甩打,它快乐兴奋得浑身发抖。阿瑟跪下身去轻轻地抚摸它。小狗急忙来舔他的手,它那呜呜的呻吟声也变得更强,节奏更快。劳伦的母亲走过来,满脸惊讶。

“你们认识?”她说。

“为什么?”他边起身边回答。

“它平日如此胆怯恐慌,没人能接近它。而现在它像是拜倒在你的面前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的一个非常亲密的女友有一条和它异常相像的小狗。”

“是吗?”克莱恩夫人心头一紧,极度激动。

小狗躺在阿瑟的脚跟旁,开始尖声叫起来,一边向他伸出前爪。

“嘉莉!”劳伦的妈妈叫了一声,“别吵这位先生。”阿瑟伸过手去做了自我介绍,老太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伸出手来。她觉得这狗的举动让人极度难堪,对它如此随便表示歉意。

“没事,我很喜欢动物,再说它很可爱。”

“它平日里可凶呢,它真的像是认识你。”

“我对狗总是很有吸引力,我相信在人们喜欢它们时,它们能感觉到。它的确长得很可爱。”

“这是一条真正的混血种,一半是西班牙种猎犬,一半是拉布拉多猎犬。”

“它和劳伦的那条狗像极了,真是难以置信。”

克莱恩夫人几乎要晕过去,她的脸抽搐起来。

“你怎么啦,夫人?”阿瑟问道,抓住她的手。

“你认识我的女儿?”

“这是劳伦的狗?你是她的母亲?”

“你认识她吗?”

“认识,很熟,我们相当熟。”

她从未听说过他,她想了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自称是建筑师,是在医院里遇上劳伦的。她为他缝过一条在切割时划破的、难弄的伤口。他们互相产生好感,然后便经常见面。“我不时地去急诊部和她一起吃午饭,她晚上如果下班早,我们也经常在一起吃晚饭。”

“劳伦从来没有时间吃午饭而且总是很晚回家。”

阿瑟低下头,无言以答。

“不过,不管怎么说,嘉莉好像跟你很熟。”

“我对她发生的事真是很遗憾,夫人,从她出事后我经常去医院看她。”

“我在那里从未遇见过你。”

他提议和她一起走几步。他们沿着水边行走。阿瑟奓着胆子询问劳伦的消息,说是有一阵子没去她那儿了。克莱恩夫人说情况还是稳定在那里,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她闭口不谈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却用一些完全无望的言辞来描述她女儿的情形。阿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为希望辩护。“医生对于昏迷一无所知”……“昏迷的人听得见我们的声音”……“有些人在昏迷七年之后又苏醒过来”……“没有比生命更神圣的东西了,如果生命置一般的道理于不顾,维持原状,那便是应该察知的迹象。”甚至连上帝也搬出来了,“上帝才是唯一有资格安排生与死的主宰”……克莱恩夫人突然停下脚步,两眼盯着阿瑟。

“你不是碰巧在路上遇到我的,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在这儿散步,夫人,要是你觉得我们的会面不是偶然的,那么该是你问问自己为什么。我又没有训练过劳伦的狗,让它不用招呼便来到我的身边。”

“你想要我干什么?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才向我说这些有关生与死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每天看着她躺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连一根睫毛都不动一下,看着她胸脯起伏,但是却望着她与世隔绝的脸,对于这些,你一无所知。”

在愤怒的激动中,她告诉他自己抱着女儿能听见她疯狂的希望,整日整夜地跟她说话。自从她女儿昏迷后,她的生活就不存在了,就等着医院的一通电话,告诉她说一切都结束了。她给了女儿生命。小时候,她每天早晨都喊醒女儿,给她穿好衣服带她去学校,每天晚上在她的床前给她讲故事。与她分享每一份快乐,和她承担每一份痛苦。“当她长成大姑娘后,我忍受她那没有道理的愤怒,分担她初次失恋所遭受的痛苦。夜晚帮她一起努力学习,复习她所有的试卷。在必要的时候我都会自觉隐退。你知道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就多么想念她吗!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早上醒来就想着她,夜晚睡着后还是想着她……”

克莱恩夫人说不下去了,她眼含泪水,哽咽无声。阿瑟扶住她的肩膀,向她道歉。

“我受不了了,”她低声说道,“请你原谅。现在你走吧,我本来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阿瑟又一次向她道歉,摸摸狗的脑袋,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上了车,汽车开动时他在反光镜里看见劳伦的母亲望着他离去。他回到家中,劳伦正平稳地站在一张矮桌上。

“你在做什么?”

“我在训练自己。”

“我懂了。”

“事情怎么样?”

他详细地讲述了会面的情况,对没能软化她母亲的立场感到失望。

“你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她像骡子一样倔,从来不会改变主意。”

“别这么尖刻,她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本来是个理想的女婿。”

“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是那种讨丈母娘喜欢的家伙。”

“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有趣,而且我想这也不是我们谈话的主题。”

“当然不是,可这话我得说!你可能没结婚就要先当鳏夫了。”

“你用这酸溜溜的口气想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说。好了,我要去看看大海,我现在还能这样做。”

她突然消失了,留下阿瑟一个人在房间里,茫然不知所措。“她究竟怎么啦?”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又开始撰写报告。在离开海滨时,坐在车里他就做出了决定。没有其他替代的办法,必须赶快行动。下星期一医生就要让劳伦安静地“睡着”了。他列了一张行动所需物件的清单,这对于实现他的计划是必需的。他把文件打印出来,然后拿起电话接通保罗。

“我要马上来见你。”

“啊,你从科内瓦瓦回来了!”

“这事很急,保罗,我需要你。”

“你要我们在哪儿见面?”

“随你便!”

“来我这儿吧。”

半小时后保罗和他见了面。他们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怎么回事?”

“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但不要提问。我想要你帮我去医院搬运一具躯体。”

“这是侦探小说吗?前一阵是鬼魂,现在又要去搞一具尸体?要是你想继续下去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躯体给你,它可是随时都能使唤的啊!”

“那不是一具尸体。”

“那么是什么,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病人吗?”

“我不是开玩笑,保罗,而且这事很急。”

“我不该向你提问吗?”

“你也许很难理解答案!”

“因为我太笨了吗?”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看见的东西。”

“试试看呗。”

“你得帮我去搬一个陷于昏迷的女人的躯体,她星期一就要接受安乐死。但我不愿意。”

“你爱上一个昏迷的女人了吗?这就是你那鬼魂的故事吧?”

阿瑟“嗯嗯啊啊”含混不清地回答,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后靠在长沙发上。

“这在精神分析专家那里看一次门诊要花两千美元。你前前后后都考虑过啦?都好好想过啦?你下定决心啦?”

“不管你去不去,我都是要去做的。”

“你对这些简单的故事真是有一股激情!”

“你知道,你并不是一定要去。”

“不错,我明白。你来到这儿,我有两个星期没你消息了,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要我冒着坐十年大牢的危险帮你到医院里去劫一具躯体,而我呢,我得指望自己大发善心,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帮你,你需要什么?”

阿瑟解释了他的计划,还有保罗该向他提供的东西,主要是从他继父的汽车修理厂里借一辆救护车。

“啊,另外我还得持械抢劫我母亲的后夫!认识你真高兴,老兄,我一生中缺的大概就是这玩意儿啦。”

“我知道我求了你很多。”

“不,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他明晚得备好救护车。阿瑟大约二十三点开始行动,保罗提前半小时到他屋里找他。明天阿瑟一早会给保罗打电话,确定所有的细节。阿瑟紧紧地拥抱他的朋友,热情地感谢他。保罗显得很担心,他陪阿瑟一直走到他的车门前。

“再次感谢你。”阿瑟把头伸到车窗外说道。

“朋友就是为了帮忙。我月底也许要你帮忙去山里砍一只大褐熊的趾甲,我会把情况随时告诉你的。好了,走吧,你好像还有许多事要做。”

汽车在十字路口消失后,保罗向空中张开双臂喊叫着和上帝通话:“为什么是我?”他默默凝视了星星好一阵子,好像没有任何答案从天上掉下来,他便耸耸肩,嘟哝道:“是的,我知道!为什么不呢!”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阿瑟奔走在药店和诊所之间,忙于把他汽车的后备厢装满。回到家中,他发现劳伦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边,把手紧紧挨着她的头发放下,并没有碰到它们,接着他悄悄地说:“你现在能睡了。你真的很美。”

随后他同样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回到客厅坐到桌前,他刚一走出卧室,劳伦就睁开一只眼,狡黠地微笑着。阿瑟找出昨夜打印出来的医院行政表格,开始在上面填写起来。他留着几行空白,接着把所有材料都放入一个文件夹。他重新穿上夹克,坐上车向医院开去。他把车停在急诊部的停车场里,让车门开着,然后钻进入口处的大门。一架摄像机对着走廊,他却没注意到。他沿着通道一直走到当食堂用的大房间,一位值班女护士喊住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来是为了给在这儿工作的一位老朋友一个意外惊喜,护士也许认识她,她叫劳伦·克莱恩。女护士有点不知所措。

“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吗?”

“至少有六个月了!”

他临时编了一段话,说自己是摄影记者,刚从非洲回来,想来问候这位表妹。“我们关系很密切,她已不在这里工作了吗?”女护士支支吾吾避而不答,请他去接待处,那里的人会告诉他消息的,他在这里找不到她,女护士对此表示很遗憾。阿瑟假装忧心忡忡,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女护士很为难,她执意让他去医院接待处查问。

“我得先出这幢楼房吗?”

“原则上是的,但是这样你就要绕个大圈了……”

她给他指路,这样他就可以通过医院内部的通道去接待处了。他向她点头致谢,继续保持他那装扮自如的忧虑神情。从护士眼皮下解放出来后,他又穿廊过道去寻找他要的东西。在一间房门半开的房间里,他一眼瞧见两件白大褂挂在衣架钩上。他走进去,把衣服抢到手中,卷成一团,藏在他的外套里面。在其中一件白大褂的兜里他摸到了一个听诊器。他迅速回到走廊里,沿护士指的线路走,最后从大门走出医院。他绕过医院大楼,爬上停在急诊部停车场里的汽车开回家中。劳伦坐在电脑前,没等他进屋就大声说:“你真是疯到了极点!”他没作声,走近桌子把两件白大褂丢在上面。

“你真是疯了,救护车在车库里了吗?”

“保罗明晚十点半开着它来接我。”

“这些东西你是哪里搞来的?”

“在你的医院!”

“你是怎么弄到的?有人可能会逮着你的!给我看看白大褂上的标牌。”

阿瑟把衣服抖开,套了件大些的,然后转过身,模仿T台上走步的男模特。

“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你偷了布隆斯维克的白大褂!”

“他是谁?”

“一位卓越的心脏科医生,医院的气氛肯定要紧张了,我已经看见一大堆通知要贴出来,保安部的头头肯定要挨骂了。这是纪念医院里最爱争吵又最自以为了不起的医生。”

“我被某个人认出来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让他放心,这种可能性非常小,除非真的不走运。值班人员要换两次,一次是值周末的班,另一次值夜班。碰上原先她这一组的人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星期日晚上是另一个医院的另一帮人,所以气氛就不同了。

“你瞧瞧,我还有一个听诊器呢。”

“把它挂在你脖子上吧!”

他照着做了。

“你扮成医生真是性感极了,你知道吗?”她用非常温柔非常女性的语气说道。

阿瑟涨红了脸。她抓起他的手抚摸他的手指。她抬眼瞧着他,用一种同样温柔的口气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你把我说成佐罗了!”

她站起来,把脸凑近阿瑟的脸。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脖子,把它弯过来,直到她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

“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他说,“我得开始干活儿了。”

他离开她坐到办公桌前。她向他投去非常殷勤的目光,然后悄悄退到卧室里,让房门开着。他干到很晚,偶尔停下来啃几口苹果。他将一行行文字打入电脑,面对屏幕,全神贯注地注意那些符号。他听到电视机被打开了。“你是怎么打开的?”他高声问道。她没回答。他站起身,走过客厅,探头到门缝里。劳伦正趴在床上,她从屏幕上移开目光,向他微笑,逗弄他。他还以微笑,又回到电脑前。当确信劳伦已经完全被电视中的影片吸引住时,他起身向一张放有文件格的写字台走去,从里面拿出一只盒子放在桌上,在打开盒子之前久久地注视着它。这是一只外形方正的盒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包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盖子,盒子里放着一沓用麻绳扎住的信。他抽出一个比其他的大许多的信封,把它拆开。这是一封加了封印的信,一串又大又重的旧钥匙,从信封里掉出来。他接住钥匙,放在手中掂了一指,默默地哭了。他没念那封信,却把它和那串钥匙一起放进衣服口袋里。他站起身,把盒子放回原位,然后回到桌前打印他的行动计划。最后,他关掉电脑来到卧室里。她坐在床脚,正在看一部肥皂剧。她的头发松散地披着,看上去好像很平静、很安宁。

“一切都已经尽可能地准备好了。”他说。

“还要问一次,为什么你要做这事?”

“这又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要了解一切?”

“什么都不为。”

他走进浴室。听到淋浴的声响,她又轻轻地抚摸地毯。她手到之处,纤维由于静电作用都竖了起来。他身上裹着浴衣走了出来。

“现在我要去睡了,明天我得有旺盛的精力。”

她走近他,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晚安,明儿见。”说完她走出了卧室。

第二天是星期日。时间在星期日懒洋洋的节奏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与阵雨玩着捉迷藏。他俩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时盯着他看,问他是否肯定会继续下去,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中午他们去海边漫步。

他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然后说:“来,我们走到水边去,我想和你说件事。”

他们尽可能靠近水陆交界带,浪花涌上来击碎在沙滩上。

“好好看看我们身边所有的这一切:愤怒的海水,沉稳的陆地,俯视苍生的群山,苍翠的树木,白天里时刻变化着强度和色彩的光线,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儿,试图避免成为海鸥的猎物又在追捕其他同类的鱼儿。浪声、风声、水拍沙子的声音组成了大自然的和谐之声。还有,在这生命和物质的巨大的交响乐中,有你,有我,还有所有这些在我们身边的人。但是他们中有多少人能看见我刚才给你描述的东西?有多少人每天早晨明白这种从睡眠中醒来和看见、闻到、触摸、听见、感觉的特权呢?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忘记片刻自身的忧虑和烦恼,而赞叹这种闻所未闻的景致呢?应该相信,人最大的无意识,就是对自身生命的无意识。你意识到所有这些,是因为你身处险境,你为了生存而需要其他人,这一点使你成为独一无二的人,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回答这么多天以来你一直向我提出的问题,我要说如果我不去冒险的话,整个这种美丽,整个这种活力,整个这种活生生的内容对你来说就会变得无法企及。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做这件事。能够成功地把你带回人世间,将给予我的生命一种意义。我一生又能够给予自己几次机会做这样重要的事情呢?”

劳伦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垂下双眼,凝视着沙子。他们肩并肩一直走到汽车旁。

 

 

假如生命不曾燃烧

 

 

这条道路沿着海边的悬崖峭壁通向蒙特瑞海湾,再一直通往卡麦尔。去年初夏的一个早上,劳伦驾驶她那辆凯旋车,原本打算走的也正是这条道。

二十二点整,保罗把救护车停在阿瑟楼房的车库里,然后去按阿瑟的门铃。“我准备好了。”他说。阿瑟递给他一个包。

“穿上这件白大褂,戴上这副眼镜,这是平光镜。”

“你没有假胡子吗?”

“我等会儿在路上再跟你解释,好了,该走了,我们得在二十三点医院换班时准点赶到那里。劳伦,你跟我们一起去,我们需要你。”

“你在跟你的幽灵说话吗?”保罗问道。

“和某个跟我们在一起但你又看不见的人说话。”

“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玩笑吧,阿瑟?要不就是你真的疯了?”

“都不是,你不可能理解,所以说了也没用。”

“我最好还是变成巧克力块儿,马上就变,那样时间会过得更快,而且我在铝纸里可以少担点心。”

“这是一个选择。好啦,赶紧走吧。”

他俩装扮成医生和救护车司机,走下车库。

“你这救护车,它打过仗啦!”

“对不起,我找到哪辆就开哪辆,我待会儿还会挨顿臭骂哩!你为什么不干脆扮个德国军官跟我说话呢,真是不可思议!”

“我开个玩笑,这车很不错。”

保罗开车,阿瑟坐在一边,劳伦夹在他们俩中间。

“大夫,你要旋转警灯和警报器吗?”

“你能不能稍微正经点?”

“哦,不能,老兄,现在尤其不能。如果我一本正经明白我自己正在一辆借来的救护车里,和我的合伙人去医院偷一具躯体,我就有清醒过来的危险,那样你的计划就要化成泡影了。所以我要尽力让自己保持非常不正经,继续相信自己在做梦,在做一个噩梦。请注意,好在我老是觉得星期日晚上太没劲了,这样也还能有点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