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正的幸福时刻。”

“在哪儿?”

“那个孩子,在那儿。瞧瞧他的脸,他在世界的中心,在他那个世界的中心。”

“这勾起你的回忆了吗?”

他只是微微一笑,作为回答。她想知道他是否与母亲相处很融洽。

“妈妈昨天去世了,这事已经许多年了,但还像是昨天。你知道,她走后的第二天让我最为震惊的是,那些房子依旧在那里,在街的两边,大街上的汽车熙熙攘攘继续往来行驶,行人在街上走着,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世界刚刚消失了。而我却知道,因为这是我生命中的空白点,就好像散乱无序的底片上什么也没留下。因为突然间整座城市停止发出声音,如同一分钟内所有的星星都陨落了或者熄灭了。她死的那一天,我向你起誓这是真的,花园里的蜜蜂都不飞出蜂箱,没有一只蜜蜂去玫瑰园采蜜,就像它们也知道一样。我所喜爱的是变成这个小男孩依偎在亲人的怀里,随着母亲哼曲的声音被摇晃着,只要五分钟就满足了。当她用手指抚摸我的下巴,让我从醒着的状态回到孩童时代的睡梦中去,重新体会沿着背脊而下的这种战栗——这样,便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触及到我:学校里大个子史蒂夫·哈钦巴赫的虐待;因为我不懂课文莫尔通老师的叫喊;还有食堂里那些刺人的气味,都不能动摇我。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像你说的那样‘从容’。因为人们不可能经历体验一切,所以重要的是经历体验主要的东西,而我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主要的东西’。”

“我希望上天在想到我的时候能够听见你的声音。我的‘主要的东西’还在我的面前。”

“正是为了这点,我们不能抛弃这‘主要的东西’。我们回家接着干吧。”

阿瑟付了账单,然后他们向停车场走去。在他还未坐进车子之前,劳伦亲了亲他的脸颊。“谢谢你做的这一切。”她说道。阿瑟微笑起来,红了脸,他打开车门,什么也没说。

阿瑟在市图书馆里度过了将近三个星期。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庄严的建筑,在二十世纪初建成。在它那有着十几个拱顶的威严壮观的大厅里,洋溢着一种与其他许多类似地点迥然不同的气氛。人们在那些保存城市档案的地方,经常碰见方济各会资深教士与那些重回图书馆的上了年纪的嬉皮士在一起,彼此交流有关这个城市历史的闲闻逸事,相同和不同的观点。阿瑟登记在第27室,那里集中了所有的医学文献,他坐在第48排,这个位置毗邻有关神经学的文献。几天之内他在那里啃了几千页有关昏迷、失去知觉以及头颅创伤的资料。这些阅读使他对劳伦的情况更加清楚,但没有一份材料让他有可能解决摆在面前的问题。每次合上一份文献时,他都希望能够在下一篇资料里得到一点启发。每天早上图书馆开门的时候他就到了,座位前摆着一大堆书籍,然后埋头在他的“作业”里。有时他会停下来,离开座位来到电脑台前,把满是问题的电子邮件发给著名的医学教授。一些教授给他回音,有些对他研究的目的感到惊讶。在这之后,他又回到座位上,重新开始他的阅读。

中午,他在咖啡厅里用餐,只歇一会儿工夫,他还随身带来一些讨论同样主题的杂志,然后直到二十二点图书馆关门时才结束他勤奋的一天。

那之后,他还要和劳伦相聚,边吃饭边告诉她一天的研究情况,于是开始真正的讨论。在讨论中她最终忘记了阿瑟不是医学科班出身这个事实。他用快速学成的医学词汇迅速地把她驳得哑口无言。他俩之间论据和反驳互相连接或者互相对立,经常辩到深夜,筋疲力尽。清晨,在用早餐时,他告诉她白天要进行的研究中他所采取的思路。他拒绝她的陪伴,说是她在场会让他分心。虽然阿瑟从未在她面前泄气过,而且他的言语总是充满乐观,但每次的沉默都让人感觉到他们没有成功。

他的研究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是个星期五,他比平常稍稍早些离开图书馆。汽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巴里·怀特的歌,他把音量开到最大,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把车拐入加利福尼亚街,然后停下来买点东西。他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物品,却突发奇想,要吃一顿节日的晚餐。他决定回到家中后,支起一张桌子,点亮蜡烛,让整个房间回响着音乐,他要请劳伦跳舞,并禁止所有医学方面的交谈。当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照着港湾时,他把车停在格林大街这座维多利亚式小楼的大门前。他踩着节奏爬上楼梯,耍了几个杂技动作,把钥匙插进锁里,随后把两只提着大包小包的胳膊伸进去。他用脚把门推开,然后把所有的包放在厨房的吧台上。

劳伦坐在窗上。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转过头来。

阿瑟用一种调侃的语调招呼她。很明显她心情不好,而后她突然消失了。阿瑟听到从卧室里传出低声的抱怨:“我甚至不能砰的一声关门!”

“你怎么啦?”他问道。

“走开,让我安静点!”

阿瑟脱掉大衣,急匆匆地向她走过去。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他见她站着,贴着玻璃窗,头埋在两只手里。

“你哭了?”

“我没有眼泪,你叫我怎么哭?”

“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他找寻她的目光,但她求他别管她。他慢慢走向前去把她拥在怀里,然后转动她以便看清她的脸。

她低着头。他用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尖把她的头抬起来。

“怎么了?”

“他们要结束了!”

“谁要结束,要结束什么?”

“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妈妈在那里。他们在劝她同意实施安乐死。”

“怎么回事?谁在劝她这么做?”

劳伦的母亲像往常一样,每天早上来到纪念医院。三位医生在病床前等她。当她走进病房时,一位中年女医生向她走过来,请求与她单独谈谈。这位心理学医生抓着克莱恩夫人的手臂请她坐下。

医生开始了长篇大论,其中提出了所有的论据来说服克莱恩夫人,让她接受这无法令人接受的事实。劳伦只不过是由她家庭照料的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对于社会来说代价高得过分。继续维系一个植物人亲属的生命比接受死亡要容易,但这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应该接受这无法接受的事实,把它解决掉。这样,每个人都不会有犯罪感。一切都已经尝试过了。这里容不得怯懦,应该有勇气接受它。克隆勃大夫强调她与女儿的躯体之间存在着相依关系。

克莱恩夫人猛地挣脱大夫的精神控制,她摇摇头表示完全拒绝。她不能够也不愿意这样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理学家的理由多次来回重复,一点一点地蚕食了她激动的感情,代之以有利于理智和人道的决定。女大夫用巧妙的辞令证明拒绝安乐死对于她以及对于她的家人都是不公平的、残酷的、自私的和不健康的。最终克莱恩夫人动摇了。心理学家非常温柔地说出一个更加巧妙、更加让人产生犯罪感的理由:她女儿在监护室所占据的这个位子阻止了其他病人入住,妨碍了另外一个家庭建立希望。医生用一种犯罪感去替代另一种犯罪感……克莱恩夫人终于对原先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劳伦看到这一幕,恐惧极了,她望着母亲一点一点地在往后退。经过四个小时的交谈,克莱恩夫人的防线崩溃了,她眼泪汪汪地接受了医生小组在谈话中提出的理由。她同意考虑女儿的安乐死。她提出的唯一的条件,也是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再等四天,“为了确信无疑”。今天是星期四,下星期一前任何措施都不得进行。她自己得要做好准备,也要让其他的亲朋好友做好准备。医生们都同情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们完全理解。他们感到非常满意这个科学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在一个母亲那里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对一个既不死又不活的人究竟该怎么办?

希波克拉底3从未想过医学有朝一日会介入这样的悲剧。医生们离开病房,留下克莱恩夫人一人陪着女儿,她抓住女儿的手,弯下身把头贴在女儿的肚子上,眼泪汪汪地请她原谅。“我受不了了,亲爱的,我心爱的女儿,我真想代你去啊。”在房间的另一头,劳伦凝视着她母亲,内心充满了交织在一起的害怕、忧伤和恐惧。她走过来抱住母亲的肩膀,但她母亲却毫无感觉。在电梯里,克隆勃大夫正跟同事们说话,她为这事的解决感到满意。

“你不担心她会改变主意吗?”费斯坦大夫问道。

“不,我想不会的。再说,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再找她谈。”

劳伦离开母亲和她自己的躯体,留下她们俩在病房。说她像个幽灵那样到处游荡并不是一种多余的重复。她直接回到窗台上,决定要沐浴所有的光线,看遍所有的景色,闻遍所有的味道,感受这个城市所有的颤动。阿瑟把她搂在怀里,用他所有的温情拥抱着她。

“你即使在哭的时候也很漂亮。擦掉眼泪,我去阻止他们这样做。”

“你怎么阻止?”她问。

“给我几个小时让我考虑一下。”她离开他,又回到窗前。

“这又有什么用!”她盯着街上的路灯说道,“也许那样更好,也许是他们有理。”

“‘也许那样更好’是什么意思?”阿瑟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道,他的问题没有回应。她平常是那么强势,现在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如果说实话,她只有半条命,她毁了她母亲的生活。用她的话说,“没有人指望她能够走出隧道。”“如果她苏醒的话……可这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因为你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相信如果你一死了之,你的母亲就会解脱。”

“你真可爱。”她打断他说道。

“我说了什么啦?”

“没说什么,只是你那句‘一死了之’我觉得挺可爱,尤其是在目前这个场合。”

“你相信她能弥补你留下的空缺吗?你认为对她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你放弃吗?还有我呢!”她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在你醒来时等着你,在其他人的眼里也许是看不见你的,但在我的眼里却不是。”

“这是一个声明吗?”

她挖苦起人来。

“别这样自命不凡。”他冷冷地答道。

“为什么你要做这一切?”她几乎是生气地问道。

“为什么你要惹人恼怒,咄咄逼人?”

“为什么你要在这儿,在我的周围,围着我团团转,尽力来帮我?你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啦?”

她大声叫喊起来:

“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瞧,你变得恶狠狠了!”

“那么你回答,老老实实地回答!”

“来,坐到我身边来,你冷静下来。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你就会明白了。有一天我们在卡麦尔附近的家里吃晚饭。当时我最多只有七岁……”

阿瑟的父母请了一位老朋友吃晚饭,吃饭时这位朋友说了一个故事,阿瑟现在便把这个故事讲给劳伦听。米勒大夫是一位著名的眼外科医生,那天晚上,他变得很奇怪,好像局促不安或者胆怯害羞似的,这不像他的性格。阿瑟的母亲非常为他担心,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叙述了下面这个故事。两个星期前,他为一个先天失明的小女孩动了手术。小女孩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不了解天空是什么样子,没见过颜色,甚至连自己母亲的脸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图像进入过她的大脑。她一生都在猜想形状和轮廓,却不能把某个影像和双手告诉她的东西联系起来。

后来,科科,这是大家给米勒大夫取的外号,竭尽全力做了这个“无法施行”的手术。在来阿瑟父母家吃晚饭的前一天早上,他一个人和小女孩待在病房里,他解开了她的绷带。

“在我完全取下你的绷带之前,你会看到某个东西。你准备好!”

“我会看见什么呢?”她问道。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会看见光线。”

“但是光线又是什么?”

“是生命,再稍稍等一会儿……”

……就像他所许诺的那样,几秒钟之后,白天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光线穿过瞳孔,比决堤后自由奔腾的河流还要迅速,它汹涌激荡,全速穿越眼睛的晶状体,把它携带的无数信息传到两只眼睛的眼底。孩子从出生起,视网膜成千上万的细胞还是头一回受到刺激,引起了一种神奇复杂的化学反应,把映入视网膜上的所有图像进行编码。这些编码立刻被传到两根视神经上,这些神经从久睡中苏醒过来,并且急忙将这突然涌入的大量数据传递到大脑。在几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大脑把接收到的所有数据解码,将它们重新组合成活动的图像,并且把组合和解释这些图像的工作留给意识。世界上最古老、最复杂又最微小的图像处理器,突然与光学联系在一起,并且发生作用了。

小姑娘既焦急又惊恐,她抓住科科的手跟他说:“等一下,我害怕。”他停了一会儿,把小女孩抱在手里,并且又一次告诉她等他拆完绷带时会发生的事。小姑娘理解、领会了许许多多新的信息,并把它们和她所想象的东西进行比较。这样,科科才重又开始拆绷带。

小姑娘睁开双眼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手,她转动着两只手就像转动木偶一样。然后她弯下头,微笑起来。她又哭又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那十个手指,就像是为了避开身边的一切,避开成为现实的东西,因为她很可能是受了惊吓。然后她把目光投向她的玩具,停留在那个布娃娃身上:它曾陪伴她度过了那永远是黑暗的日日夜夜。

在这间大病房的另一头,她的母亲悄悄地走了进来,没说一句话。小女孩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也从未看见过她!然而,当这位妇女离她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小孩的脸庞发生了变化。刹那间,这张脸重又变成了一个娇小的女孩的脸。她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呼唤这位“不认识的”妈妈。

“当科科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明白从此以后在他的生命中便有了一种巨大的力量,他能够感到自己做了某件重要的事情。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念科科·米勒。要是现在你平静下来了,你就应该让我好好想想。”

劳伦一句话也没说。她嘴里咕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阿瑟坐在长沙发上,把在茶几上捡起的铅笔塞进嘴里咬起来。他就这样待了很久,然后一下子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起来。就这样过了近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劳伦像一只猫咪仔细观察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苍蝇一样瞧着他。每当他开始疾书或者停下来,嘴里又咬起铅笔时,她都歪着头,惊奇地撇撇嘴。写完后,阿瑟用非常严肃的神色跟她说:

“在医院里他们对你的躯体实行了哪些护理?”

“你是说除了梳洗之外?”

“特别是治疗方面。”

她告诉他说自己要输液,不能进食。为预防起见每星期打三次抗菌素。她还说要在她腰部、肘部、膝盖和肩膀做按摩,以防止结痂。剩下的护理便是检查与生命有关的常数和体温。她不需要人工呼吸器。

“我是自己呼吸的。他们遇到的问题也正是在这里,否则他们大概只需把管子拔掉就成了。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说你的住院费用非常昂贵呢?”

“这是由于床位的原因。”

她解释了为什么住院部的一个床位会非常昂贵。对于病人的治疗类型,医院里确实是不加区分的。人们只是用各科室拥有的床位数和这些床位一年里占用的天数去除住院部的运营成本费用,由此得出神经科、康复科、矫形外科等各个科每天的住院费。

“我们也许可以把我们和他们的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掉。”阿瑟断言道。

“你有什么主意?”

“你曾经照管过像你这样的病人吗?”

她照管过送进急诊部的病人,但都是短期的,从来没有照看过长期住院的病人。“但是如果她必须长期照看呢?”她想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几乎都在护士的工作范围内,除非遇到病情突然复杂的情况。“那么你知道怎么办吗?”

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输液,这很复杂吗?”他坚持问道。

“指什么而言?”

“得到这种药水很复杂吗?我们可以在药店里找到输液的药水吗?”

“在医院的药房里可以找到。”

“在普通的药房里没有吗?”

她想了一会儿,表示可以这么办,可以去买葡萄糖、抗凝剂、生理盐水,然后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就得到了输液药水。所以这是可能的。家庭病房的病人也是让他们的护士在中心药店订购这些药品的。

“现在我得打电话给保罗。”他说。

“为什么?”

“为救护车的事。”

“什么救护车?你有什么主意?我可以了解得更多一点吗?”

“我们去把你劫出来!”

她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开始担心起来。

“我们把你劫出来。没有躯体,便没有安乐死了!”

“你是完全疯了。”

“还没疯到那个地步。”

“你们怎么劫我?你们把躯体藏在哪里?谁来照看?”

“问题一个一个问。”

她来照管她的躯体,她有所需要的经验,只是得要找到储存输液药水的方法。但是听过她前面的解释后,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也许得不时地更换药店以免太引人注目。

“用什么处方?”她问道。

“这包括在你的第一个问题中,也就是说怎么做?”

“那怎么做呢?”

保罗的继父是车身制造技工,在修理急救车辆,如救火车、警车、救护车方面有专长。他们要去“借”一辆救护车,偷几件白大褂,然后去找她,把她从医院里转移出来。劳伦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种事不是这样做的!”

她提醒他进一家医院不是进一家超市。要转院,我们行话称为“二期”,得有许多行政手续。必须要有转入部门的担保证明,由主管医生签字的出院许可证,救护车公司的转迁凭条,还要有一封迁移的信件,上面这些是一个病人转院的必不可少的手续。

“正是在这点上你可以参与进来,劳伦,你要帮我获得这些资料。”

“但是我办不到。你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动不了。”

“但你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

“是的,但又怎么样呢?”

“我去把它们偷来。你认识这些单子吧?”

“当然认识,以前我每天都签单,尤其是在我们科里。”

她告诉他这些单子的模样。这是一些格式统一的清单,印在白纸、红纸和蓝纸上,上面有医院或者救护车公司的笺头和图案标记。

“那么我们把它们仿制出来,”他总结道,“你陪我去。”

阿瑟穿上夹克,拿上钥匙,他好像一反常态,打定主意,不给劳伦对这项不现实的计划提出异议的余地。他们坐进车里,阿瑟启动开启车库大门的遥控器,然后将车驶入格林大街。天已经黑了。如果说城里很安静,阿瑟心里却不然,他飞也似的把车开到纪念医院,将车直接停在急诊部的停车场上。劳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是嘴角笑了笑答道:“跟着我,不要笑。”

在他穿过急诊部双层门第一道门的时候,他突然弯腰曲背,然后就这样一直走到接待处。值班人员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她晚饭后两个小时突然发生强烈的痉挛,他两次明确地说明以前曾做过阑尾手术,但是从那以后他也曾有过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值班员请他躺在一副担架上等住院医生来照管他。劳伦坐在一张轮椅的扶手上,她也微笑起来。阿瑟把戏演得十分逼真,刚才他几乎要倒在候诊室时,她非常担心。

“你不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她悄悄地对他说。这时,一位医生走过来替他看病。

斯巴塞克大夫走过来,把他带到沿着走廊延伸的一个大房间里,大房间里的各个小房间之间只用一道布帘隔开。医生让他躺在体检床上,一边问他疼痛的情况,一边看着卡片,上面有在接待处登记的一切有关信息。除了他何时成为一个男人外,几乎所有关于他的情况都得登记到上面,情况那样具体,就像是警察的审讯记录。他告诉医生阵阵痉挛让人受不了。“你什么地方有这种强烈的痉挛?”医生问道。“肚子里什么地方都有。”这让他痛极了。“不要再添油加醋了,”劳伦在他耳边吹风道,“不然你要挨一次止痛针,在这里过上一夜,然后明天一早让你做肠道钡剂造影,还有纤维内窥镜和结肠镜检查。”

“不要打针!”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我可没说要打针。”斯巴塞克从他的那份材料上抬起头说。

“你没说,但我还是喜欢说在前面,因为我讨厌打针。”

住院医生问他的性格是否有点神经过敏,阿瑟点点头。医生要替他做触诊,阿瑟得告诉他什么地方痛得最厉害。阿瑟又点点头。医生两手交叠,放在他的肚子上,开始触摸诊断。

“你这儿疼吗?”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答道。

“这儿呢?”

“不,你这个地方不可以痛。”劳伦微笑着在他耳根吹风道。

阿瑟立刻否定了住院医生正在触摸的地方有任何疼痛。

在整个诊断过程中她就这样指导他回答。医生诊断他为神经过敏性结肠炎,需要服用抗痉挛药,凭他开出的处方单可以到医院的药房去取药。在这之后,握完两次手,道了三声“谢谢大夫”,阿瑟便步履轻松地走在去药房的过道里。他手里捏着三张不同的单子,都印有纪念医院的笺头和徽章标记。一张蓝的、一张红的,还有一张绿的。第一张是处方,第二张是收据发票,这最后一张是出院单,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可以转院/可以出院”,还用斜体字印着“划去无用一栏”。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对自己非常满意。劳伦在他身边走着。他挽着她的胳膊。“我们还是结成了一个好对子!”

回到家里,他把三张单子放入电脑的扫描仪,把它们复制出来。从此他便拥有了永不枯竭的源泉,可以印制纪念医院所有颜色和所有尺寸的正式单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