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笑起来。

“这让你好笑了是吧?”阿瑟说道。

“你这自言自语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我没有自言自语。”

“好吧,后排座上有一个鬼魂!但别跟他密谈了好吧,这让我很烦!”

“是她!”

“什么她?”

“这是个女的,而且你所说的话她全能听见!”

“给我来几支跟你一样的那种烟吧!”

“开你的车!”

“你们俩总是这样吗?”劳伦问。

“经常这样。”

“经常什么?”保罗问。

“我没跟你说话。”

保罗突然急刹车。

“你怎么啦?”

“别搞了!我向你发誓这让我很恼火!”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保罗做着鬼脸重复道,“你那自言自语的荒唐习惯。”

“我没有自言自语,保罗,我是在跟劳伦说话。请你相信我。”

“阿瑟,你是完完全全昏了头了。事情必须马上到此为止,你需要帮助。”

阿瑟提高嗓门:“什么都得跟你讲两遍,真是见他妈的鬼,我只是请你相信我!”

“如果你要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什么都给我解释清楚。”保罗大声叫道,“因为像刚才那样,你就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你做疯疯癫癫的事,你独自一人说话,你相信这些胡扯瞎吹的鬼魂故事,还把我也拖进这个扯淡的虚构故事里!”

“开车吧,我求你了,我会尽力向你解释的,而你呢,要尽力地理解它。”

救护车穿越城区,阿瑟向他的同伴解释这个依旧是不可解释的事情。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从最早的浴室壁橱开始一直到今晚。

他暂时忘了劳伦在场,他向保罗谈起她,她的目光、她的生活、她的疑虑、她的勇气和力量,说起他们之间的交谈,他们在一起的甜蜜时光,他们之间的争吵拌嘴。保罗打断他。

“假如她真的在这里,小伙子,你可要掉到粪坑里倒大霉了。”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说的,是一份货真价实的内心独白。”

保罗转过头来盯着他的朋友,然后露出得意的微笑说:

“不管怎样,你相信你的这个故事。”

“我当然相信啦,怎么啦?”

“因为刚才你真的红过脸。我从未见你红过脸,”接着他说起大话来了,“我们要去劫持你的躯体的那位小姐听着,如果你真的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朋友已是恋得很深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闭嘴,开你的车。”

“我会相信你的故事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在想,如果友谊不是用来分享所有的妄想和狂热的,那又是什么呢?瞧,医院到了。”

“真是阿伯特和科斯台罗!”4劳伦打破她的沉默说道,满脸容光焕发。

“现在我开到哪儿去?”

“去急诊部大门,然后停在那里。把旋转警报灯打开。”

他们三人下了车朝接待处走去,一位女护士迎上他们。

“你们带来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们来你们这儿要接走某个人。”阿瑟用一种命令的口气答道。

“是谁?”

他自称是布隆斯维克大夫,他来负责接管一位名叫劳伦·克莱恩的女病人,今晚她要转院。护士立刻请他出示转院的文件。阿瑟把一沓单子递给她。护士满脸不悦,他们正赶上换班的时候来!办这事至少也要半个小时,而她再过五分钟就要下班了。阿瑟对此表示歉意,说是在此之前病人很多。“我也觉得很抱歉。”女护士答道。她告诉他们在五楼505房间,她待会儿在那些单子上签字,然后走的时候会把这些单子放到他们救护车的长凳上,还会和接她班的人通气的。要转院并不是一个小时的事!阿瑟禁不住答道他们来得往往都不是时候,“总是不是太早就是太迟。”护士只是给他们指了指路。

“我去找担架车,”保罗说道,以免发生口角,“我在楼上和你碰头,大夫!”

女护士只是嘴上说要帮他们忙,阿瑟谢绝了她的参与,并请她取出劳伦的病例档案,和其他的单子一起放到救护车上。

“病例档案要留在这儿,它是通过邮局寄送的,这个你应该知道。”她说。

突然她犹豫了一下。

“我知道,小姐,”阿瑟旋即答道,“我只是说病人最后一次的体检情况,那些常规统计,动脉血气分析,全血细胞计数,化学指标,血细胞容积数。”

“你应付得真不赖,”劳伦悄悄说,“你在哪儿学的?”

“电视上看的。”他低声答道。

他可以在病房里查阅这份报告,护士提出陪他一起去。阿瑟谢绝了她,请她按时下班,他可以独自应付。今天是星期日,她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保罗刚好推着担架车过来,他抓住同伴的胳膊,迅速把他拉到走廊里。电梯把他们三人带到五楼。电梯门打开时,阿瑟对劳伦说:

“目前情况还不错。”

“是啊!”劳伦和保罗一齐回答。

“你是跟我说吗?”保罗问道。

“跟你们俩。”

一位年轻的见习医生一阵风似的从一间病房钻出来。他走到他们身边,突然停住脚步,瞧瞧阿瑟的白大褂,抓住他的肩膀。“你是医生吗?”阿瑟吃了一惊。

“不,哦,是,是的,什么事?”

“请跟我来,我在508房间遇到了麻烦。天哪,你真是来得巧!”

医学院学生向刚才从那里出来的那间病房跑过去。

“我们怎么办?”阿瑟惊惶失措地问道。

“你问我怎么办?”保罗答道,他也是惊恐万分。

“不,我是问劳伦!”

“我们去那儿吧,没有其他的选择。我来帮你。”她向他说道。

“我们去那儿吧,没有其他的选择。”阿瑟高声重复道。

“怎么,我们去那儿吧?你又不是医生,也许在我们没弄死某个人之前你就应该停止你的疯狂行为!”

“她会帮我们的。”

“啊,但愿她会帮我们!”保罗伸出两臂举向天空,“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也搅和在里面呢?”

他们三人一起走进508房间。见习医生站在床头,一位护士等着他们。见习医生惊恐万状地跟阿瑟说:

“病人刚才开始心律不齐,这是个严重的糖尿病患者。我不能将心律恢复正常,我只是三年级的学生。”

“这看上去够呛。”保罗说。

劳伦在阿瑟耳边悄悄说:

“撕下心脏监控仪出来的纸带,然后拿到我可以看到的位置查看它。”

“把这屋子的电灯打开。”阿瑟用命令的口气说。

他走到床的另一头,一把撕下心电仪的记录纸带。他展开纸带,掉过头去悄声问:“你瞧见了吗,这儿?”

“这是心室心律不齐,他真是个饭桶!”

阿瑟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这是心室心律不齐,你真是个饭桶!”

保罗转动眼珠把手放在前额上。

“我很清楚这是心室心律不齐,大夫,但是怎么办呢?”

“不,你什么都不清楚,你真是个饭桶!怎么办呢?”阿瑟说道。

“问问他注射过什么药。”劳伦说。

“你给他打了什么药?”

“什么都没有!”

女护士用一种高傲的口气代替见习医生回答,可见她被见习医生激怒到何种程度了。

“我们处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大夫!”

“你真是个饭桶!”阿瑟说道,“那么怎么办呢?”

“他娘的,你又不是给他上课,这个家伙眼看就要死了呢,我的朋友,哦,大夫!恶魔岛5,咱们直接去恶魔岛就是了!”

保罗捶胸顿足。

“安静点,老兄。”阿瑟对保罗说,然后转身朝向护士,“请原谅他,他是个新来的,但只有他这一个担架夫了。”

“肾上腺素,注入两毫克,做一个中央穿刺,但要这么做,事情会复杂起来,我的宝贝!”劳伦说。

“肾上腺素注入两毫克。”阿瑟大声喊。

“还来得及!我去准备药水,大夫,”护士说,“我指望有人能控制局面。”

“然后做一个中央穿刺吗?”他用半信半疑的口吻宣布道。“会做中央穿刺吗?”他问见习医生。

“让护士去做,她会高兴得发疯,医生从来都不让她们做这事。”劳伦在见习医生回答之前说道。

“我从来没有做过。”见习医生说。

“小姐,你来做中央穿刺吧!”

“不,你来吧,大夫,我很喜欢做,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我给你做准备。无论如何,要谢谢你的信任,我能感觉得到。”

护士走到病房的另一头去准备针和针管。

“现在我怎么办?”惊慌失措的阿瑟低声问。

“我们离开这儿,”保罗答道,“你不会做中央穿刺,旁侧穿刺也不会,什么都不会,我们赶快溜掉吧,伙计!”

劳伦说:

“你走到他面前,瞄准他胸骨下两指的地方,你知道什么是胸骨吧!要是你的位置不对我会指点你的,你把针倾斜到十五度,然后渐渐地但又要果断地刺入。如果你成功,会流出一股接近白色的液体,如果失败,流出的就是血。你试试初学者的运气。否则,我们,还有那个躺着的家伙,真的都要完蛋了。”

“我做不了这个!”他低声咕哝道。

“你别无选择,他也没有,要是你不做,他必死无疑。”

“你刚才叫我宝贝来着?还是我在做梦?”

劳伦微笑说:“去吧,穿刺前先吸足一口气。”护士朝他们走过来,把穿刺针管交给阿瑟。“抓住塑料的那端,祝你好运!”阿瑟把针对准劳伦刚才告诉他的那个位置。护士全神贯注地瞧着他。“好极了,”劳伦低声说,“稍稍再斜一点,现在一下插进去。”针尖刺入病人的胸廓。“停,关闭管子这头的小开关。”阿瑟照办了。一股不透明的液体开始从管子流出来。“太棒了,你干得像大师一样,”她说,“你刚刚救了他一命。”

保罗起先两次几乎要昏厥过去,最后他低声重复念叨着:“简直没法相信,简直没法相信。”糖尿病人的心脏从挤压着它的液体中解脱出来,重新恢复正常的节律。护士感谢阿瑟。“现在我来照料他。”她说。阿瑟和保罗向她道别后回到走廊。离开房间时,保罗禁不住又把头伸进房门,冲着见习医生喊道:“你真是个饭桶!”

他边走边跟阿瑟说:

“刚才你真把我吓坏了!”

“是她帮了我,她把所有的步骤都悄悄告诉了我。”他低声说。

保罗点点头:“我要醒了,等我以后打电话告诉你我现在正做着的噩梦的时候,你肯定会笑死的,你现在甚至想象不出你会怎样笑话我!”

“走吧,保罗,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阿瑟接口道。

他们三人一起走进了505房间。阿瑟摁了一下开关,日光灯开始闪烁起来。他走近病床。

“来帮我。”他对保罗说。

“是她吗?”

“不,是边上的那个。那还用说,当然是她啦!把担架车靠到床边来。”

“你一辈子都在干这活儿吗?”

“就这样,把你的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下,小心输液管。我数到‘三’就把她抬起来。一,二,三!”劳伦的躯体被放到担架车上。阿瑟折拢她身上的被子,摘下输液的大瓶子,把它挂在她头顶的钩子上。

“第一阶段已经完成,现在我们赶快下去,但不要匆忙。”

“是,大夫!”保罗用调侃的腔调回答道。

“你们俩应付得很不错。”劳伦低声说。

他们向电梯走去。那位女护士从走廊的一头喊他,阿瑟慢慢地转过身去。

“什么事,小姐?”

“现在一切都正常了,要帮一把吗?”

“不用了,这儿也一切正常。”

“再次谢谢你。”

“不用谢。”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钻了进去。阿瑟和保罗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三个顶级时装模特陪陪,两个星期夏威夷玩玩,一辆泰斯塔·罗莎跑车,还有一艘帆船!”

“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报酬,我正在和你计算我今晚的报酬。”

他们走出病人升降电梯时,大厅里已空无一人。他们快步穿过大厅,把劳伦的躯体放到救护车的后部,然后他们坐上各自的位子。

阿瑟的座位上放着那些转院的单子,还有一张即时贴:“请明天打电话给我,转院材料中还少两样东西,卡伦娜(415)725 0000转2154。又及:好好干。”

救护车驶离纪念医院。

“归根结底,偷一个病人还是相当容易的。”保罗说。

“因为许多人对此不感兴趣。”阿瑟回答。

“我理解他们。我们去哪儿?”

“先回我家,然后去一个处于昏迷状态的地方,我们三个人都去那儿清醒清醒。”

救护车开上市场路,又转入范尼斯大道。驾驶室里一片寂静。

根据阿瑟的计划,他们得回他的住处去,把劳伦的躯体移到他的汽车里。保罗将借来的救护车放回他继父的修理厂。阿瑟则要从房里取出所有准备好的东西,然后驱车去卡麦尔,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药品都已经仔细地包装好,藏在通用电气大冰箱里。

他们来到阿瑟的车库前,保罗按了按大门的遥控器,什么反应都没有。

“在那些蹩脚的侦探小说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说。

“怎么回事?”阿瑟问。

“可是,在蹩脚的侦探小说中,会跑出一个大男子主义味更重又更不做作的邻居来,他会说:‘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而现在的情况是你的遥控门打不开,而我继父修理厂的一辆救护车里边装着一具躯体,在你所有的邻居要带狗去撒尿的时候,这辆救护车就停在你的楼房跟前。”

“真他妈的!”

“这跟我说的情形几乎差不多,阿瑟。”

“把遥控器给我!”

保罗耸耸肩,把遥控器递给他。阿瑟烦躁地摁着按钮,门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还把我当成低能儿了。”

“电池没了。”阿瑟说。

“当然是电池喽,”保罗挖苦道,“所有的天才都是因为这类细节让人给逮住的。”

“我跑去找一节来,你绕着这片楼房转圈。”

“为在你抽屉里有一节电池而祈祷吧,天才!”

“别理他,上楼去。”劳伦说。

阿瑟下了车,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阵风似的跑进房间,开始翻所有的抽屉,他把写字桌、五斗橱、橱柜里的抽屉全都翻了个遍。但一节电池也没看到。此时保罗正绕着这幢房子兜第五圈。

“现在,要是我不被一辆巡逻警车发现,我就是这个城市里绿帽子戴得最多的家伙。”保罗低声抱怨,开始转第六个圈。这时他遇到一辆警车。“好吧,我不是乌龟,但这要让我狼狈了!”

警车在边上停下,警察向他示意放下车窗,保罗照办了。

“你迷路了吗?”

“没有,我在等我的同事,他上楼拿东西去了,然后我们把黛西开到汽车修理厂去。”

“黛西是谁?”警察问。

“救护车,这是它最后的日子,它马上要报废了,它与我十年相伴相随,要分开真是舍不得,你能理解吗?许许多多的回忆,整整一个时期的生活。”

警察点点头。他理解,他让保罗不要拖得太久。这里的居民会打电话去警察总部。这个区的人生性好奇而且容易犯疑。“我知道,我住在这里,警察先生,我带上我的同事,然后就走。晚安!”警察也祝他晚安,开着警车离开了。在车里,刚才那位警察和他的同伴说司机不是在等病人,还为此赌上了十元美金。

“他不该决定把他的旧车送走。在里面待了十年,这还是会让人伤心的。”

“是啊!但另一方面,因为市政府不给他们钱去更换设备,上街游行的也还是这同一伙人。”

“可总归有十年了,这已结成了一种关系。”

“结成了一种关系,是啊……”

房间几乎被翻得乱七八糟,阿瑟心里也一样。突然他僵立在客厅中央,思索能使他解脱困境的主意。

“电视机的遥控器。”劳伦悄悄说。

他一下惊呆了,回头望着她,然后冲向那个黑盒子。他抽掉后盖,取出那节方块电池,迅速地把它放到车库遥控器内。他跑到窗前,摁下按钮。

保罗暴跳如雷,他正准备转第九圈,这时他看见车库的门打开了。他猛地冲进去,心里祈祷着大门早点关上,不要像刚才开门那样花很多时间。“真的是电池,但他真笨!”

这时候,阿瑟下了楼梯来到车库。

“好吗?”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我要掏了你的五脏六腑!”

“你还不如帮帮我吧,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但我干这事就是为了帮你!”

他们小心翼翼地搬运劳伦的躯体。他们把她安放在后座上,输液瓶夹在两个扶手之间,给她裹上暖和的毯子,她头靠在车门上,朝车窗外面看,大家都会以为她睡着了。

“我觉得是在塔伦蒂诺的影片里,”保罗抱怨道,“你知道,那个溜走的流氓……”

“住嘴!你又说蠢话了。”

“怎么,今晚我们居然还在乎说蠢话吗?是你把救护车开回去吗?”

“你开回去。因为如果把她留在你身边,你可能会出口伤人,就这样。”

劳伦把手放到阿瑟肩上。

“别吵了,你们俩今天都不轻松。”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说得有理,我们继续干吧。”

“我有理?我可什么都没说。”保罗低声抱怨道。

阿瑟接过话说:

“你先去你继父的修理厂,我过十分钟来接你,我上楼去拿东西。”

保罗上了救护车,车库的大门这次没耍脾气就打开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车开走了。在联合大街的交叉口,他没看到刚才曾拦过他的那辆巡逻警车。

“让这辆车过去,然后盯着他!”那个警察说。

救护车在范尼斯大道上行驶,后面紧跟的是627市政警车。十分钟后,当救护车开进汽修厂的大院,警察们才放慢车速,重又进行他们正常的转悠。保罗对自己曾被盯梢的事一无所知。

一刻钟后,阿瑟到了。保罗走到街上,坐进萨帕车的前座。

“你去参观旧金山市容了?”

“我是因为她的缘故,车子开慢了些。”

“你估计我们天亮才能到吗?”

“正是,现在你放松放松吧,保罗。我们几乎成功了。我知道的是你刚刚帮了我一个不可估量的大忙,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这个。而且你冒了很多危险,这我也知道。”

“好了,开车吧,我讨厌别人谢我。”

汽车驶出城市,开上280南道,很快又转向帕西菲卡开去,然后驶上1号公路。这条道路沿着海边的悬崖峭壁通向蒙特瑞海湾,再一直通往卡麦尔。去年初夏的一个早上,劳伦驾驶她那辆老凯旋车,原本打算走的也正是这条道。

一路的景色非常壮观,黑夜里的悬崖峭壁像一条黑色花边。一轮残月把公路轮廓勾勒出来。他们就这样在塞缪尔·巴伯小提琴协奏曲的和谐乐曲中驱车向前。

阿瑟已经把方向盘让给了保罗,他望着窗外。在这次旅行的终点,另一次苏醒在等待着他,是那些沉睡如此之久的众多的回忆……

 

 

也许我们该这样相爱

 

 

一块块宽阔的赭石色的土地上,矗立着意大利五针松、银松、巨杉、石榴树,还有角豆树,这些条形的土地像是一直要流入海洋似的。遍地都是被阳光烤得橙黄的荆棘。

阿瑟在旧金山大学学习建筑,二十五岁时他把母亲留下的一个小套间转卖了,然后去了欧洲,在巴黎的卡蒙多学校学习了两年。他住在马扎南街的一个单间套房里,度过了激情洋溢的两年。又去佛罗伦萨旁听了一年的课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加利福尼亚。

他怀揣着文凭,进了市里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米勒的公司,实习了两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做半工。正是在那里他遇上了后来的合伙人保罗,两年后他们创办了一个建筑事务所。随着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事务所小有名气,雇了近二十个人,保罗做“生意”,阿瑟负责设计,两人各得其所。两个朋友之间从未有过隔阂,没有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们彼此分开几个小时以上。

许多共同点将他们聚合在一起,对友谊的共同看法,对生活的共同见解,以及彼此相似的充满激情的童年,还有同样的缺憾。

像保罗一样,阿瑟也是由母亲抚养大的,保罗五岁时他父亲离家出走,再也没露过面。而阿瑟三岁时他父亲去欧洲,“他的飞机在天上飞得那么高最后挂在了星星上”。

他们俩都在乡下长大,都经历过寄宿生活,他们都独自长成了男子汉。

莉莉等了很久,然后服丧,至少在表面上如此。生命最初十年,阿瑟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度过的:大海边,在卡麦尔美妙乡村的附近。阿瑟给他母亲取了一个别名莉莉。莉莉在卡麦尔有座很大的房子。木结构的房子漆成白色,它俯瞰大海,跟前是座一直延伸至海滩的大花园。安托万是莉莉的一位老朋友,他住在花园住宅的一间小偏房里。莉莉接纳了这个搁浅在那里的艺术家,或者照邻居们的说法,“收留”了他。他们一起修葺花园,维修栅栏和木头屋面,几乎每年都要重刷一遍漆。晚上他们在一起长时间地交谈。对于阿瑟来说,安托万既是朋友又是伙伴,是他几年前在孩童生活中所失去的男性存在的重现。阿瑟在蒙特瑞社区上小学。每天早晨,安托万送他去学校,傍晚六点左右母亲来接他。这些年在他一生中是非常珍贵的。母亲同时也是他最好的女友。莉莉把一颗心所能够爱的全部东西教给他。有时她很早叫醒他,只是为了让他看日出,倾听一日之初的声响。她教他识别各种花的芳香。她还仅用一张树叶的图案,让他认出她所修剪的那棵树。在卡麦尔房屋边上伸展到海边的大花园里,她领着他去发现大自然里的每一处细节,某几处她使其“变得文明开化”,另一些地方她又有意随其荒芜。在绿色和金黄色两个季节里,她让他背诵那些在漫长的迁徙途中落在巨杉树梢歇息的鸟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