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房子很漂亮,”皮尔盖茨说道,“这个地方像这样的房子大概不多吧?”

“我不清楚,我回这儿没多久。”

“你怎么突然要回这儿来?”

“我想,是该回来的时候了。我在这儿长大,自从妈妈去世后,我从未有勇气回来,但突然非要这样做不可。”

“怎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阿瑟有些发窘,这个陌生人提的问题过于涉及个人的隐私了,就好像他已经知道某件事情但又不愿将它挑明。他觉得自己正在受人摆布。他没有把这跟劳伦联系起来,而是想到在和一个房产推销商打交道,这些推销商企图和他们未来的牺牲品之间建立联系。

“无论如何,”他接着说道,“我永远也不和它分开!”

“你说得完全对。一所祖辈的房子不是拿来卖的,我甚至把这种出售祖辈家产的行为视为一种大不敬。”

阿瑟已经起疑,皮尔盖茨觉得到了该退一步的时候。他让阿瑟去买东西,另外,他自己也要去村里“找找另外的房子”。他热情地感谢阿瑟的招待。他们俩都站起身,皮尔盖茨上了车,发动马达,挥手示意,然后开车走了。

“他要干什么?”劳伦问道,她刚刚出现在门廊下。

“听他说,想买这所房子。”

“我不喜欢这件事。”

“我也是,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他是个警察吗?”

“不,我认为我们有点偏执狂了,我看不出他们怎么能够找到我们的踪迹。我想这只是一个来摸摸底的房屋推销商或房屋介绍员。别担心。你留在家里还是一起去?”

“我去!”她说。

他们走后二十分钟,皮尔盖茨又徒步走下花园。

回到屋前,他发现大门已经上了锁,便试着在底层绕了一圈。没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但只有一扇百叶窗是关上的。一个唯一关闭的房间,对于这个老侦探来说足以由此得出结论。他没有在房前久待,而是迅速回到他的车上。他掏出手机,拨通娜塔莉亚的电话号码。交谈的内容是丰富的,皮尔盖茨告诉她,目前还是既无证据又无迹象,但他本能地觉得阿瑟是有罪的。娜塔莉亚不怀疑他的洞察力,只是皮尔盖茨并未被授权进行调查,不可以去骚扰一个没有可信动机的人。他肯定解开这个谜的钥匙就在于这个动机。而对于一个表面上稳重,又不特别需要金钱的人来说,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个动机肯定是很重要的。但是皮尔盖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所有传统的动机都已经被考虑过了。没有一个能站得住脚。于是他想起虚张声势的一招:迅速和嫌疑犯交锋,力图出其不意地让他做出一种反应、一种态度,来证实或消除自己的怀疑。他发动汽车,开到阿瑟的宅子旁,把车停在门廊前。

阿瑟和劳伦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家。阿瑟下了福特车,两眼直直地盯着皮尔盖茨。乔治向他走过去。

“两点!”阿瑟说道,“第一,这房子不卖;第二,这是私人领地!”

“我知道,再说它是否出售我根本无所谓,该是介绍我自己的时候了。”

说话间,他出示了警徽。他走近阿瑟,把脸凑到阿瑟的脸旁继续说:

“我要跟你谈谈。”

“我想这是你正在做的事!”

“要很久。”

“我有时间。”

“可以进去吗?”

“不,没有搜查令不能进!”

“你要是这么玩儿就错了!”

“你对我撒谎就已经错了,我接待了你,还请你喝柠檬水!”

“至少我们可以坐在门廊下吧?”

“可以,你先请!”

他们俩都坐在荡椅上。劳伦站在台阶前,害怕极了。阿瑟向她眨眨眼,请她放心,让她明白他控制着局面,不必担心。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阿瑟问警察。

“向我解释你的动机,正是在这点上我没搞清楚。”

“我的什么动机?”

“我对你很坦率,我知道这是你。”

“你似乎有过于简单之嫌,不错,是我,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我,我从未患过精神分裂症。你说的是什么?”

乔治想跟他说劳伦·克莱恩的躯体,他指控他在一个同党的帮助下,使用一辆旧的救护车,在星期天夜里偷了这具躯体。他还说这辆救护车已在一家修车厂被找到。乔治继续运用他的策略,他断言躯体就在这儿,在这所房子里,确切地说,就在那唯一一间百叶窗关闭的房间里。“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正是这点纠缠着我。”他不久就要退休了,他认为自己不能以一个谜来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他想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搞清促使阿瑟行动的原因。“我压根儿不在乎能否把你送进铁笼。我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把人送入牢里,让他们待几年再出来,然后又重新开始。像这样的罪,你会被判五年或者更多,我无所谓。但我想弄个明白。”阿瑟假装一点也不懂警探所说的东西。

“这具躯体和救护车是怎么回事?”

“我会尽量少占用你的时间。你是否允许我不带搜查证就参观一下那个关着百叶窗的房间?”

“不!”

“为什么,假如你没有什么要隐藏的话?”

“因为这个房间是我母亲的卧室和写字间,而且自从她死后,房间就一直锁着。这是我没有勇气重新打开的唯一的一个地方,也正因为这样,所以里面的百叶窗都闭着。这个地方已经关闭了二十多年了。只有当我做好了准备,我才会越过这扇门的门槛,即使是为了驳斥你那个荒诞离奇的故事,我也是如此。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只好随你了。”

“那么好吧,就这样,随我好了,我得搬清后备厢里的东西。”

皮尔盖茨站起来,向他的汽车走去。开车门时他转过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阿瑟,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唬人唬到底。

“如果你想私下看看这个地方,这是我能理解的,那就今天晚上去吧。因为我很倔,明天傍晚我会拿着搜查令回来,那你就不再会是一个人了。当然你可以决定在晚上把躯体挪个地方。但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我比你要棋高一着,我干这行已有三十年了,而你的生活会变成一场噩梦。我把我的名片放在栏杆上,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你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你得不到搜查令的!”

“我自有办法,祝你晚上好。”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离开了,阿瑟就这样待了几分钟,两手叉在腰间,心乱如麻。这时劳伦打断了他的思路。

“应当向他承认事实,再跟他谈判!”

“必须尽快把你的躯体藏到其他地方。”

“不,我不愿意,这样已经够了!他可能会躲在某处,他会把你弄成现行犯罪的。别干了,阿瑟,这关系到你的生命,你听他说了吗,你有可能坐五年牢!”

阿瑟感觉得到警察在吓唬人,他手里无凭无据,他搞不到搜查令。阿瑟说明了他的解救计划:天黑时,他们从屋子前面出去,把躯体放进小船。“我们沿着海岸划行,把你藏在一个山洞里躺两三天。”如果那个警察来搜查,他就会白忙一场,他会道歉,然后不得不将此事了结。

“他会盯着你,因为这是一个警察,而且他很倔,”她反驳道,“如果你让他在这桩调查中赢得时间,如果你跟他谈判,用解开他谜底的钥匙换取一种安排,你还有机会从这件事情中脱身。现在就动手吧,过后就为时太晚了。”

“处在重要关头的是你的生命,所以今晚要转移你的躯体。”

“阿瑟,你应当是有理智的,这是莽撞行事,而且这太危险。”

阿瑟转过身去,重复道:“我们今夜出海。”然后他卸下汽车后备厢里的东西,在白天剩下的时间里气氛沉闷,他们俩几乎不说话,只交换几个眼神。傍晚,她走过来,站在他前面,把他抱在怀里。他也温柔地拥抱她:“我不能让他们把你抢走,你明白吗?”她明白,但不能任由他将自己牵扯进来。

他等到天黑,从朝着花园下方的落地窗出去。他一直走到礁石上,发现大海反对他的计划。巨浪滚滚,撞击海岸,使他的计划难以实施。第一个拍岸浪过来,小船就会被打得粉碎。大海像脱了缰的野马,狂风兴起,加速卷起一个个巨浪。他蹲下身,双手抱住头。

她无声无息地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也跪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她说,“你要受凉的。”

“我……”

“什么都别说,把这当作一种征兆吧。我们要无忧无虑地度过今宵,明天你会发现某件事,还有也许黎明时就风平浪静了。”

但是阿瑟知道公海的大风预示着一场至少延续三天的风暴的开始。发怒的大海从来不会在一夜之间平静下来。他们在厨房里吃了晚饭,然后在客厅的壁炉里点了火。他们几乎一言不发。阿瑟思前想后,想不出别的什么主意。屋外,风刮得更猛,吹弯了树木,要把它们折断。大雨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响亮的声音。大海向礁石的壁垒发起无情的进攻。

“以前当大自然像这样大发雷霆时,我很喜欢,但今晚这就像是《龙卷风》的电影预告片。”

“今晚你好像很忧愁,我的阿瑟,你不该这样。我们又不是在别离。你总是对我说不要去想明天,让我们利用这些依然属于我们的时间吧。”

“但现在我做不到,我不能再这样只顾眼前而不去考虑以后的日子,你怎么办?”

“我想着眼下的分分秒秒,它们是永恒的。”

她决定给他讲个故事,她说是一个替他解闷的游戏。她请他想象赢了一场大赛,其奖金是这样的:每天早上一家银行给他开一个有86400美元的账户。既然所有的游戏都有其规则,这个游戏也有两条:

“第一条规则是你白天没有花掉的钱,晚上就被取走。你不能作弊,你不能把这些钱划到另一个账户上去,你只能花掉它们。但每天早上醒来,银行就给你开好一个新账户,重新有86400美元,给你白天用。第二条规则:银行可以事先不通知就终止这个小游戏;在任何时候它都可以对你说游戏结束了,它关闭账户,而且也不会再有其他的了。你怎么做?”他不是太明白。

“可这是很简单的啊,这是一个游戏。每天早上醒来就给你86400美元,唯一的限制就是要在白天花这些钱,当你睡觉的时候,没有用完的余额就被收回。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或者说这个游戏可能随时都会停止,你明白吗?那么问题是:如果你有这笔馈赠,你怎么做?”

他本能地回答说他要花费每一块美元让自己开心,并送给他所喜爱的人许多礼物。他要用好这个“神奇的银行”给予的每一分钟,给自己和他周围的人的生活带来幸福,“甚至把幸福带给我所不认识的人,因为我想我每天为自己和亲朋好友花不了这86400美元。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答道:“这个神奇的银行我们每个人都有,这就是时间!装在象征富足的羊角中一秒秒脱落的时间!”

每天早晨醒来时,一天86400秒的生命就记录在我们贷方的账户上,而当夜晚我们睡觉时也没有重新转过账。在白天没有生活过的人就丧失了,昨日刚刚过去。每天早上这个游戏又重新开始,我们又重新贷入86400秒的生命。而我们则守着这条不可绕过的规则玩耍:银行可以随时关闭我们的账户,而不用任何事先的通知:在任何时候,生命都可能停止。那么我们怎么使用每天的86400秒呢?“生命的每一秒,难道不是比美金要更贵重吗?”

从她出了事故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明白,理解时间珍贵的人是如何少而又少。她向他解释这个故事的结论:你想理解生命的含义吗?一年的生命:向一个刚刚在期末考试中失败的大学生提这个问题吧。一个月的生命:一位母亲刚诞下一个早产儿,她等着孩子从保育箱里出来,能够把安然无恙的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去跟她谈谈吧。一个星期:问问一个在工厂或在矿山工作来养活全家的工人吧。一天:问问两个期盼着重逢又被情感弄得腼腆羞怯、惊恐不安的情人吧。一个小时:问问一个被卡在出了故障的电梯里的幽闭恐惧症患者吧。一秒钟:瞧瞧一个刚刚躲过一场车祸的人是怎么说的吧。千分之一秒:一个运动员刚刚赢得奥运会银牌,而不是他为之训练一生所想得到的金牌,问问他吧。生命是神奇的,阿瑟,而我是在深知底细的情况下跟你说这些的。因为自从我出事后,我体会到每一分每一秒的价值。所以我请求你,好好利用我们剩下的所有这些分分秒秒吧。

阿瑟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钟比其他所有的时间都重要。”他们就这样在壁炉前搂抱着,度过了余下的夜晚。清晨他们抵御不住突袭而至的瞌睡,都睡着了。风暴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上午十点左右,阿瑟手机的铃声吵醒了他们俩,是皮尔盖茨打来的,他问阿瑟能否见他,他有话要跟他说,并且对昨日自己的举止行为表示歉意。阿瑟犹豫了,他不知道这人企图耍他还是真心实意。他想到这场倾盆大雨不会允许他们待在外边见面,也考虑到皮尔盖茨会利用这个理由进屋里来。阿瑟没加考虑,就请他来家吃午饭。也许是为表明他比乔治更厉害,更使人难以应付。劳伦没做任何评论,她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阿瑟并没有看见。

探长过了两个小时来到阿瑟家。当阿瑟为他开门时,一阵狂风猛地涌进走廊里,连皮尔盖茨也不得不帮他一起关上大门。

“这是一场飓风!”他大声叫道。

“我敢肯定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谈天气的。”

劳伦跟随他们走进厨房。皮尔盖茨脱下雨衣放在椅子上,然后坐在桌前,两套餐具已经放好,一盘烤鸡丁沙拉,再加一盘蘑菇炒蛋,权当他们的午饭。另外还有一瓶那巴峡谷的葡萄酒。

“你这么接待我真是太好了,我本来也不愿给你造成所有这些精神上的苦恼。”

“探长,给我造成苦恼的是你热衷于用那个离奇的故事来烦扰我。”

“如果这些故事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离奇,那我不会烦扰你太久。好的,是这样,你是建筑师吗?”

“你已经知道了!”

“什么样的建筑?”

“我热衷于古迹修复。”

“也就是说?”

“给老建筑物重新赋予生命,保存原有的石块,在技术上将它重做调整,让它适应当今的生活。”

皮尔盖茨这一击敲得准,他把阿瑟带入一个能够引起他兴趣的话题。但皮尔盖茨发现这个话题也同样让他感兴趣。于是这个老探长便掉进了他自己设置的陷阱中。他本想引起阿瑟那方的兴趣,建立一条沟通的道路,却被他的嫌疑犯的叙述迷惑住了。

阿瑟给他上了一堂真正的有关石块的历史课,从古代建筑到传统建筑,还涉及了现代和当代的建筑。老警探着了迷,他接连不断地提问,阿瑟一一作答。他们的交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但他们丝毫没觉得时间很长。皮尔盖茨知道了他自己的城市在大地震后是怎样重新建立起来的,了解了他每天都看见的那些高大建筑物的历史,还有许多的趣闻逸事,它们讲述着我们所居住的这些城市和街道是如何诞生的。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劳伦惊讶不已。她不动声色地加入到阿瑟和探长之间建立的奇怪的默契关系中去。

当阿瑟说到金门大桥的设计理念的当口,皮尔盖茨打断了他。他把手放在阿瑟手上,突然改变了话题。他想撇开他的徽章,跟他进行一场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他需要理解,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老警探,他的直觉从未欺骗过他。他感觉而且知道这个女人的躯体就藏在走廊尽头那个关闭着的房间里。可是他不明白这起劫持案的动机何在。他认为阿瑟是深得做父亲的人喜欢,都想把他作为儿子的那种类型的男人,他觉得他健全、有文化、讨人喜欢。那么,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一切置之度外,去偷一个昏迷女人的躯体呢?

“很遗憾,我本以为我们真的已经产生好感了。”阿瑟说着站起来。

“但情况是这样,这毫不相干,或者反过来说,这完全有关。我肯定你有真正适当的理由,而且我也打算帮助你。”

皮尔盖茨对他是完全诚实的,他开始向阿瑟吐露隐情,他今晚拿不到搜查令,他没有足够的证据。他必须去旧金山见法官,跟他协商,说服他,但他做得到。这样要耗去他三四天时间,阿瑟有足够的时间来转移躯体。但是他肯定这样的行动将是一个错误。他不知道阿瑟的动机,但是他会毁掉他的一生。如果阿瑟同意跟他谈并且告诉他解开这个谜的钥匙的话,他还可以帮助他,也打算这么做。阿瑟巧妙的回答略带某种讽刺的味道。他对于探长慷慨大方的手段和善意深有感触,不过对于他们俩经过两个小时的交谈就变得如此熟络仍旧感到惊讶。但是他也辩解道,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客人。乔治突然来到他家,阿瑟接待他,请他吃饭,而他却在既无证据又无动机的情况下,固执地指控他犯下荒唐大罪。

“不,固执的是你。”皮尔盖茨反驳道。

“那么,假如我是你的罪犯,你要帮助我的理由,除了多解开一个谜之外,又是什么呢?”老警探的回答是诚恳的。在他职业生涯中他处理过不少案子。这些案子里有数以百计荒唐的动机和卑劣的罪行。但是在所有这些罪犯之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罪恶的凶手、畸形变态的疯子、有怪癖的狂人、害群之马,但是在阿瑟身上这些好像都对不上号,所以在毕生从事将那些疯疯癫癫的人送进大牢的职业之后,如果他能避免将一个被牵连进困境中的好人投入班房,“我至少能感到自己总算有一次站在了事物的积极一面。”他最后总结道。

“你真是太可爱了,我这么想就这么说,我很看重和你一块儿吃的这顿饭,但是我并没有卷入你所描绘的那种处境之中。我不会打发你走,但我有活儿要干。我们或许还有碰面的机会。”皮尔盖茨遗憾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站起来,抓起雨衣。劳伦在两个男人谈话时一直坐在碗橱上,这时她双脚落地跳下来。他们走进通往大门的走廊,劳伦在后边跟着。

在写字间门前,皮尔盖茨停住脚步,瞧着把手。

“怎么样,你打开过你的记忆匣子吗?”

“还没有。”阿瑟答道。

“有时重新回到过去是很艰难的,这需要很大力量和勇气。”

“是的,我知道,这也是我试着寻找的东西。”

“我知道我不会搞错的,年轻人,我的直觉从不会愚弄我。”

正当阿瑟要请他离开的时候,房门把手突然开始转动,像是有人从里面开门,接着门被打开了。阿瑟转过身,惊得愣住了,他看见劳伦站在门洞里,她面带忧愁,凄凉地向他微笑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低声说,连气都喘不过来。

“因为我爱你。”

从他所站的位置,皮尔盖茨在同一瞬间看到了躺在床上正在输液的躯体。“感谢上帝,她还活着。”他把阿瑟丢在门口,走进房间,靠上前去,跪在躯体边上。劳伦把阿瑟搂在怀里。她温柔地亲吻他的脸。

“你不能这样,我不想让你为了我而毁了后半生,我要你自由地生活着,我要你幸福。”

“但你就是我的幸福。”

她把一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

“不,别这样,不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说。”

“你在和谁说话?”老警探问道,他的声音非常友善。

“和她。”

“如果你想让我帮忙的话,你现在应该跟我解释。”

阿瑟瞧着劳伦,两眼充满了失望。

“你应该告诉他所有真实的情况,不管他信不信你,你都要说真话。”

“来吧,”他向皮尔盖茨说道,“我们去客厅,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两个男人坐在长沙发上,阿瑟向他讲述全部的故事,从第一天夜里一个陌生女子藏在他套间的浴室壁橱里开始,跟他说:“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不容易听懂,要接受更是万分困难,但是如果你真想听听我的故事,如果你真的愿意信任我,那么也许你最终会相信我,而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我能够与之分享这一秘密的唯一的人。”

皮尔盖茨一直听他说着,没有打断过他。夜里很晚的时候,当阿瑟说完他的故事时,皮尔盖茨从椅子上站起来,打量着对方。

“你瞧,探长,这样一个故事,让你的收藏中又多了一个疯子!”

“她在这儿,就在我们身边吗?”皮尔盖茨问。

“就坐在你对面的椅子上,她在看着你。”

皮尔盖茨摸摸他的短络腮胡,点点头。

“当然,”他说,“当然。”

“现在你怎么办?”阿瑟问。

乔治会相信他的!要是阿瑟思忖这是为什么,这很简单。因为要编造这样一个达到他所经历的冒险程度的故事,不该是个疯子,应当是个地道的白痴。而在饭桌上和他谈论起他已经服务了三十年的城市历史的这个人,并没有半点白痴的症状。“你的故事必须极其真实,你才会做所有这些事。我不太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人的灵魂。还有,我已经到了职业生涯的尽头,所以我也特别想相信你。”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能否将她放在车里送回医院?这对她没有危险吧?”

“没有,你可以这么做。”阿瑟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这样的话,既然乔治已经答应过,他会信守诺言的。他会把阿瑟从这一困境中解脱出来。“但是我不想和她分开,我不愿他们将她安乐死!”

这,又是另一场战斗了。“我不能包揽一切,老兄!”乔治把躯体送回去已经要冒风险了,而且只有一个晚上和路上三个小时来编造一个理由,说明找到了受害人但又没有辨认出劫持者。由于她还活着,而且也没有受过任何虐待,他想可以努力一下,让这些材料归档,将它结案。剩下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但这已经很不错了,对吗?”

“我知道!”阿瑟致谢说。

“我让你们俩今晚在这里,明早八点左右我再来,请把出发前的一切都准备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已经跟你说了,因为你让我喜欢,我很尊重你。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故事是真实的还是你幻想出来的。但是不论哪种情况,从你这方面来说,你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才这样做的。有的人几乎可能被说服,认为这是正当防卫,另一些人会说这是救助身处险境的人。而我则不以为然。勇敢属于那些为善良、为至善至美而奋斗的人,在应该行动的时刻,他们从不考虑会招致的后果,勇敢属于他们。好啦,说得很多了,好好利用你们剩下的时间吧。”

警官站起来,阿瑟和劳伦跟着他。他们打开大门的时候,迎面刮来一阵狂风。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阿瑟回答,两手插在口袋里。

皮尔盖茨消失在风暴中。

阿瑟一夜未眠。清晨他来到写字间,收拾好劳伦的躯体,然后上他的房间准备行李,关上屋里的百叶窗,切断煤气和电路。他们俩都得回旧金山的家。劳伦不可以离开她的身体太久,否则会感到极度疲劳。他们在夜里已经讨论过这件事,都同意就这么办。皮尔盖茨来装运躯体时,他们也上路回去。

探长正点赶来。不到一刻钟时间,劳伦就被裹好毯子,安放到乔治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九点钟,房屋上了锁,人去楼空。两辆车开回城里。皮尔盖茨中午时分来到医院,阿瑟和劳伦在差不多的时间回到住所。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

 

 

在她说话时,她外表变得透明,皮肤变得水一样清澈。他拥抱着的她的两腋,已渐渐变成虚空,他觉得她正在逐渐消逝。

皮尔盖茨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将完好无损的女乘客送到了急诊部。不到一个小时,劳伦的躯体又被放回她被劫走的房间。探长回到警察局,直接去了局长办公室。没有人知道他们俩谈话的内容。谈话持续了两小时,但是当探长走出房间时,他胳膊下夹着厚厚一摞材料,他朝娜塔莉亚走去。他把文件夹放到她的办公桌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命令她将这些材料归档打入冷宫,而且不得延误。

劳伦和阿瑟在格林大街的套间里安家,他们去了海滨,沿着海岸行走,度过下午的时光。由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要实行安乐死,所以希望由此而诞生。在经历了这些事件之后,劳伦的母亲也许改变了初衷。他们俩去佩里餐馆吃了饭,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家,观看电视里播放的电影。

生活重又恢复正常,每天都过得这样轻松。他们终于越来越经常地忘掉了让人如此担忧的那些事。

阿瑟时不时去他的办公室,在那里露个面,签署几份文件。余下的时间,他们俩就一起度过。去电影院,在金门大桥公园的小道上长时间地散步。有一个周末他们去了蒂伯龙,住在一个去亚洲旅游的朋友家里。另一个星期的几天里他们去海湾玩帆船,沿着海岸从一个海湾航行到另一个海湾。

他们在城里观看一场又一场的演出,杂耍歌舞剧、芭蕾、音乐会和戏剧,接连不断。这些时光就像在懒散的长假里一样,他们对任何东西都要去尝试一下。生活在当下的时刻里,至少有一次不去考虑未来,将明天忘却。不去想其他任何东西,只想正在过去的事情。正如他们所说,这就是秒时理论。和阿瑟交臂而过的人,看见他一个人独自说话,或者手臂横在空中,都把他当作疯子。在他们经常去的那些餐馆里,服务员都对这个人司空见惯了。他独自一人吃饭,突然会俯过身去,抓住一只大家都看不见的手亲吻,用一种甜蜜温柔的声音说话,或者在门口装出后退半步,像是让某个不存在的人先走过去一样。一些人认为他失去了理智,另一些人则想象他是鳏夫,生活在他已经去世的妻子的阴影里。阿瑟对此也不再介意,他品尝着这编织他们俩爱情之网的每时每刻。几个星期的时间,他们成了伙伴、情人和生活伴侣。保罗也不再担心,对朋友经历这场危机的既成事实他也迁就下来。劫持一事不再受到追究,使他放了心。他担当起事务所的管理工作,相信他的合伙人有朝一日会重新恢复理智,所有的事都会步入正轨。他并不着急。重要的是他视为兄长的阿瑟一切更好,或者简单地说一切都好,无论他生活在哪个世界都无关紧要。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他们的相亲相爱。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二的夜晚。他们在房间里度过一个平静之夜后,都上床去睡了。他们在搂抱做爱之后,又一起看完了两人共同阅读的一本小说的最后几行,因为必须由阿瑟来翻书。他们俩互相搂着,很晚才入睡。

大约早上六点钟,劳伦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叫着阿瑟的名字。他一下子给惊醒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盘着两条腿坐着,脸色苍白,清澈透明。

“怎么回事?”他问道,声音里满是忧虑。

“快把我抱住,我求你了。”

他立刻抱住她,没等他提问,她便把手放在他长着新生胡须的脸上,她抚摸他,把手滑向他的下颌,用无限温情抚摸他的脖子。她热泪盈眶,跟他说道:

“我的爱,时辰已到,他们在抢夺我,我正在消失。”

“不!”他叫起来,把她搂得更紧。

“天哪,我真不愿离开你,甚至在开始和你一起生活之前,我就希望这样的生活永远不要停止。”

“你不能走,不要这样,顶住他们,我求求你!”

“别作声,听我说,我感到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给了我意想不到的东西。在因为你而活着之前,我没有想象过爱情能带来这么多如此简单的事情。在遇到你之前我活过的那些日子还不如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些分分秒秒中短暂的一瞬。我要你永远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不知道我要走向哪个彼岸,但如果在别处有这样一个彼岸,我会继续像在这个世上那样爱你,用你充满我生命的所有力量和欢乐爱你。”

“我不要你走!”

“嘘,别作声,听我说。”

在她说话时,她外表变得透明,皮肤变得水一样清澈。他拥抱着的她的两腋,已渐渐变成虚空,他觉得她正在逐渐消逝。

“我的眼睛里有你微笑的颜色,”她接着说,“谢谢所有这些微笑,谢谢所有这些温情。我要你活下去,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重新恢复你的生活。”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不,你身上所有的东西,不要为自己留着,你应该将它给予另一个人,否则,这是太大的糟蹋。”

“别走,求求你,挺住啊!”

“我做不到,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不痛苦,我只是感觉你在离我而去,我像是捂着棉花听你的声音,我开始看不清你了。我是这样害怕,阿瑟。我这样害怕失掉你。再拉住我一点。”

“我搂着你,你感觉不到我了吗?”

“不再有什么感觉了,我的阿瑟。”

于是他们俩暗自默默流泪:他们更加明白了每秒钟生命的意义、瞬间的价值和一个字的重要性。他们紧紧搂抱着。在一个几分钟的长吻中,她最终消逝了。阿瑟的手臂抱住了自己——他痛苦地蜷曲身体,喊叫着大哭起来。

他整个身躯颤抖着。他的头朝两边不由自主地晃动。他的手指抓得这么紧,连手掌心都被抠出了血。他在动物般的呜咽中叫喊着“不”,喊声在房间里回响,使窗玻璃都颤动起来。他试着要站起来,但是又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他双臂还紧紧抱着胸膛。他昏过去好几个小时,过了很久才恢复理智。他面容苍白,全身无力,他拖着脚步来到窗台前,这儿曾是她如此喜欢坐的地方,他扑倒在上面,目光无神。

阿瑟陷于一个空白的世界中,当这种空白回荡在头脑中的时候,他感觉到它怪怪的味道。它暗中渗入他的血管,渗入他那颗每天跳动的节律都有别于前一天的心脏之中。

最初几天里,空白在他身上引起了愤怒、怀疑、嫉妒,不是嫉妒其他人,而是嫉妒飞逝的时间、流失的光阴。这种隐隐约约的空白,逐渐渗透进来,改变了他的感情,把它们磨快、削尖,使它们变得更锋利。起初他本以为这种空白的形成是为了伤害他,但实际上却与之相去甚远,感情以它最细腻的侧面让他更好地明白道理。他感到缺乏,对许多事物的缺乏:他人,深入他肌肤的爱情,对肉体的欲求,寻找气味的鼻子,寻找肚子以便在上面抚摸的手,透过泪水只看到回忆的眼睛,寻找他人皮肤的皮肤,另一只搂抱着空虚的手,根据空白的世界所强制的节奏有秩序地蜷缩起来的每一个手指节,落下来并在空虚中晃荡的脚,所有这些他都感到缺乏。

他就这样精疲力竭,在家中度过了几个漫长的白天和同样漫长的黑夜。在绘图桌上他给一个幽灵写信,他从桌边来到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却又对其视而不见。他的电话被翻了个儿,话筒甩到一边已有多日,他对此也没有注意。他对这些都无所谓,从此以后他也不再等待任何电话。一切都不再重要。

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日子,他走出家门,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那天晚上,天下着雨,他穿着一件雨衣,感到仅有一点力气去穿过街道,站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

小街是黑白两色的,阿瑟坐在围墙的矮墙上。在由街道的轮廓勾勒出的长长的通道的尽头,那所维多利亚式的楼房静卧在它的小花园里。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一扇窗户还泻着一丝光线,那是他客厅的窗。雨已经止住,但他依旧浑身潮湿。他想象着劳伦还站在窗后,他能感到她那轻柔的动作,但她已经悄悄离去了。

在铺路石的阴影上面,他相信依然可以看见她躯体细微的波正在这条街的角落消失。像往常一样,在他自己感到脆弱的这种时刻,他把两只手放进雨衣口袋里,猫起腰行走着。

灰白的墙长长的,他跟随劳伦的脚步,为了永远不要追上她,他走得相当缓慢。在小街的入口,他犹豫了。然后,迫于细雨和令他全身麻木的寒冷,他才向入口处走去。

他坐在矮墙上,把这一突如其来急剧中断的生活的每一分钟重新回顾一遍,让它在心头复活。

阿瑟,怀疑和陪伴着它的选择,是使我们感情之弦颤动的两种力量。不要忘了只有这种颤动的和声是重要的。

母亲的声音和回忆突然从他的心底涌现出来。于是,阿瑟抬起他沉沉的身躯,他瞧了最后一眼,怀着一种失败的负罪感回家。

白茫茫的天空预示着没有色彩的一天的来临。所有的清晨都是宁静的,但是只有一些宁静与空白同义,其他的则有时富于同谋关系。阿瑟回家时想到的正是那些空白的宁静。

当有人猛烈敲打阿瑟的房门时,他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像是在和鸟儿说话。他没有爬起来。

“阿瑟,你在家吗?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开门,见他妈的鬼。开门!”保罗大声喊着。“开门,不然我要撞进来了!”

在保罗肩膀的第一次撞击下,门框震了一下。

“他妈的,痛死我了,我的肩胛骨要脱臼了,你开门!”

阿瑟爬起来,走到门前,转动插销,还没等门打开,就转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沙发上。保罗进到房里,他被那到处乱七八糟的场面震住了。地板上铺满了几十张纸片,都是他朋友手写的信。在厨房里,散乱的罐头在橱柜台面上扔得到处都是。洗碗池里的餐具都要满出来了。

“好哇,这里打过仗了,你失败了吗?”

阿瑟没吭声。

“行啊,他们折磨你了,他们割了你的声带。哦,说呀,你聋了?是我,你的合伙人!你是患了蜡屈症还是你喝醉了酒还没醒过来?”

保罗看见阿瑟呜咽起来。他坐到阿瑟身旁,抱住他的肩膀。

“阿瑟,出什么事啦?”

“十天前她死了。一天早上,她就这么走了。他们杀死了她,我不能够制止,保罗,我不能啊!”

“我知道了。”

他紧紧抱着他。

“哭吧,老兄,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好了。这能洗净悲伤。”

“我也只能哭!”

“那么,继续哭吧,你还有余泪,还没有哭干。”

保罗看到电话,站起来把它重新放好。

“我打了好多次你的电话,你就不会把话筒放好吗?”

“我没有注意。”

“你十天没有接到一个电话,而你都没有注意?”

“我无所谓电话,保罗!”

“你不应该这样下去,老兄。这场奇遇曾让我不知所措,但现在倒是弄得你不知所措了。你在梦想,阿瑟,你钻进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怪故事的牛角尖里。你应该重新站稳脚跟面对现实。你正在毁掉自己的一生。你不再工作,你看上去像一个居无定所的醉醺醺的流浪汉,你瘦得像一颗钉子,你的脸看上去像战前资料上的人。你已有几星期没在办公室露面了,大家都在想你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你爱上了一个陷于昏迷的女人,你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引起幻觉的故事,你偷了她的躯体,现在你又为一个鬼魂服丧。但你可知道在这个城里有个精神病专家,他是亿万富翁,而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你需要接受治疗,老兄。你没有选择,我不可能看你处在这种境地而置之不顾。所有这一切只是一个变成噩梦的梦想而已。”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保罗走过去拿起电话,他又把话筒递给阿瑟。

“是那个警察,他很生气。他十天来也一直试着给你打电话,他想马上跟你说话。”

“我没什么可跟他说的。”

保罗抓起阿瑟的手放在听筒上:“你跟他说,要不我让你把这话筒给吃下去。”他把话筒放到阿瑟的耳朵上。阿瑟听着,突然一下子跳起来。他谢过打电话的人,就开始在满屋子凌乱不堪的杂物堆里狂乱地寻找他的钥匙。

“我可以知道出了什么事吗?”他的合伙人问。

“我没时间,我必须找到钥匙。”

“他们来抓你了吗?”

“扯哪儿去了!帮我找找,别说蠢话了。”

“他好多了。他又重新开始骂我了。”

阿瑟找到了他的那串钥匙,他向保罗道歉,说他没时间向他做解释,说时间很紧,但他今晚会给他打电话的。保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但如果是一个公共场所,我还是坚决劝你换件衣服,洗个脸。”阿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瞥眼瞧瞧自己映在客厅镜子里的身影。他跑进浴室,掉转眼睛,不看那个壁柜,有些地方会重新勾起他痛苦的回忆。几分钟的时间,他洗脸,刮胡子,换了衣服,像一阵风似的从浴室出来,甚至没向保罗道别就冲下楼去,一直跑到车库里。

汽车全速穿过城市,最后停在旧金山纪念医院的停车坪上。他连车门也来不及锁上,就跑到接待大厅里。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皮尔盖茨已经坐在大厅椅子上等着他。探长站起来,抓住他的肩膀,请他镇静下来。劳伦的母亲在医院里。考虑到有关情况,皮尔盖茨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至少,是把差不多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了。她在五楼的走廊里等着阿瑟。

劳伦的母亲坐在重症监护室入口的一把椅子上。她一看到阿瑟就站起来,向他走过去。她拥抱他,亲吻他的脸。

“我不认识你,我们只见过一次,你还记得不,是在海滨,是那条狗它认出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所有的事情,但是我受到你这么大的恩惠,我永远都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我的谢意。”

接着她把情况告诉阿瑟。劳伦是十天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什么道理大家都一无所知。她的脑电图长时间来一直是平平一根直线,一天清晨突然波动起来,表现了频繁的生物电活动。是一个值班护士觉察到了这个信号。她立刻通报科里的住院医生。随后的几个小时里,病房好像变成了蜂窝,医生们进进出出,一批又一批来这里发表他们的意见,或者只是来看看这个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女病人。最初那几天她一直是无知觉的。后来,渐渐地,她开始活动她的手指和手。昨天起,她能长时间睁开双眼,细看身边发生的一切,但依旧不能说话,不能随便发出声音。有的教授认为或许应该重新教她说话,另一些教授则肯定反正到时间她自然能说!昨天夜里,她已经能用眨眼来回答问题了。她非常虚弱,抬手臂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大夫在解释这点时说,这是她这么长久地躺卧和不活动造成的肌肉萎缩所致。这也可以慢慢地通过康复训练来恢复。最后,核磁共振诊断和大脑扫描也让人乐观,时间也证实了这一乐观的看法。

阿瑟没听完克莱恩夫人通报的结尾便走进病房。心电仪发出有规律的让人放心的嘀嘀声。劳伦睡着了,眼睑闭着。她脸色虽然苍白,但依然美丽如故。望着她,阿瑟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他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然后在她手心上吻了一下。他坐到一张椅子上,就这样待着,久久地望着她。

入夜,她睁开双眼,盯着他看,接着向他微笑。

“一切都好,我在这儿,”他轻轻对她说,“别累着了,你马上就能说话。”她皱起眉头,踌躇了一会儿,重新向他微笑,然后又睡了。

阿瑟每天都去医院,他坐在她面前,等她苏醒过来。每一次他都跟她说话,告诉她外面发生的事。她不能说话,但是在他讲话时,她总是盯着他看,然后又睡过去。

这样又过去了十天。劳伦的母亲和阿瑟轮着值班。两个星期之后,正当阿瑟来到走廊时,克莱恩夫人跑到楼梯平台上,告诉他从昨夜开始,劳伦重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用嘶哑迟钝的声音说了几个字。阿瑟走进病房,紧紧挨着劳伦坐下。她睡着了,他把手伸进她的头发,轻轻抚摸着她的前额。

“我是这样想念你说话的声音。”他跟她说。

她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用一种迟疑的目光凝视着他,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你每天都在这里?”

阿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一阵发紧。他带着许多温柔和爱回答:

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不容易听懂,要接受更是万分困难,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听听我的故事,如果你真的愿意信任我,那么也许你最终会相信我,而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我能够与之分享这一秘密的唯一的人。

(全文完)

 

[1]华纳兄弟影片公司动画片中的一个可爱的幽灵角色。

[2]两人都是美国著名电影男演员。

[3]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古希腊医生,被后人称为“医学之父”。

[4]阿伯特和科斯台罗:美国一对著名的喜剧搭档演员。

[5]位于美国加州旧金山湾的一座小岛,曾设有恶魔岛联邦监狱,于1963年废止,现为著名观光景点。

[6]西方人将警察谑称为小鸡。

[7]霍普(1882—1967):美国画家,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