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了一些事,但没有确切消息。”
“没有确切的消息,还是一切都不明朗?这对我们两个很重要,您明白吗?”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安东尼!”
“安东尼,你听着,上次让诺来找我帮忙,希望我让你们伙伴的腿再被感染时,我撒了谎。我不是医生,只是个护士,是因为偷了医院的床单和其他一些物品才被派到这里来工作的。我被罚在这里工作五年,所以跟你一样,我也是个犯人,只不过你是政治犯,我是普通囚犯而已。当然,跟你们不一样的是,我只是个没用的人。”
“不,您是个很好的人。”安东尼安慰道,他明显感到这位护士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什么都没做过。我真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你肯定会说一个要被枪毙的人有什么好羡慕的。但我真的想体会你们的自豪和勇气。我认识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处死朗杰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战后我能对后人说些什么?难道告诉他们,我因为偷床单被关进了监狱?”
“于勒,您可以告诉他们,您医治过抵抗运动者,这已经是很大的骄傲了。您还可以说,每隔两天您就会来帮恩佐处理伤口。是的,他叫恩佐,别忘记他的名字。我们的名字非常重要,于勒。只有记住名字才能记住一个人,即使他们已经去世了,否则在他们死后,人们便会忘记他们。我妈妈说过,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您偷了床单,但您不是小偷,是上天要您来这里帮助我们的。好了,我看得出来,您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请告诉我,关于登陆,现在的消息是什么?”
于勒走向门口,叫看守来开门。
“对不起,安东尼,我没力气再撒谎了。你所关心的登陆,我什么都没听说。”
这个夜晚,恩佐在疼痛中呻吟,烧得非常厉害。安东尼趴在地上,刻完了“战斗”这个词。
一大清早,安东尼听到隔壁牢房的门被打开,又锁了起来。脚步声慢慢远去。过了一会儿,十二声枪响从刑场传来。他抬起头,远处响起了《游击队员之歌》。洪亮的歌声穿过墙壁传到死囚室,这是充满希望的旋律。
恩佐睁开眼,小声说:
“安东尼,你说我们被枪毙时,伙伴们也会为我们歌唱吗?”
“是的,恩佐,会唱得更响。”安东尼轻声回答,“到时他们的歌声会一直传到城市的另一边。所有人都会听到。”
我从禁闭室出来,回到了狱友们中间,他们用来欢迎我的烟草,起码可以卷三支烟。
半夜,英国战斗机从监狱上空飞过。远处响起了警报声,我攀在牢房栏杆上望着天空。
马达在空中轰鸣,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就要来临。这声音侵入每一个角落,深深震动着我们的耳膜。
冲破夜空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城市。图卢兹陷入一片火红。几步之遥的战争到底打得如何?德国和英国的城市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它们飞到哪里去?”克劳德坐在垫子上问。
我转过身去,黑暗中,满是伙伴们消瘦的身影。雅克靠墙坐着,克劳德缩成一团。饭碗碰到墙壁,不停发出响声。旁边牢房的狱友纷纷问道:“你们听到了吗?”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这是自由的声音,忽近忽远,就在我们头顶上几千米处响着。
这些飞机带来的,是热爱自由的人们,是热乎乎的咖啡、饼干和一大堆香烟。身着皮夹克的飞行员们驾着战机掠过云层,在星河里穿梭。从他们的机舱望下来,地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监狱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是他们,让我们燃起了一线希望,我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要能坐在他们身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过我的生命已经奉献出去了,为了赢得自由,我被关进了这座阴森的圣米迦勒监狱。
“它们到底飞到哪里去?”克劳德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
“去意大利!”一位狱友肯定地说。
“不可能,如果他们要去意大利,应该从非洲过去。”萨缪埃尔说。
“那是去哪里?他们要做什么?”克劳德继续问。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离窗户远点。”
“那你呢,你都快贴到栏杆上了!”
“我在这里看,然后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飞机呼啸而过,响彻夜空,第一轮轰炸开始了,整个监狱都在颤动。狱友们纷纷起身,大声欢呼:“你们听到了吗?”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他们就在图卢兹。炸弹将天空染得通红。地面上有德国人的高射炮朝天空开炮回击,轰鸣声不绝于耳。大家都像我一样扒在栏杆上往天上看:多么绚丽的烟花!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克劳德又发问了。
“不知道。”雅克小声说。
突然有人开始唱歌。那是查理的声音,我的回忆也被带回了鲁贝尔的小火车站。
弟弟在我旁边,雅克在对面,弗朗索瓦和萨缪埃尔坐在垫子上。楼下,有恩佐和安东尼。第三十五兵团并没有全军覆没。
“要是有一枚炸弹能炸开这里的围墙的话……”克劳德说。
第二天清早,我们听说昨晚的轰炸是登陆的前奏。
雅克是对的,春天一定会回来的。恩佐和安东尼可能有救了。
清晨,三个黑衣人来到了监狱,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身着制服的军官。
看守长满脸惊讶地接待了他们。
“请在办公室里等一下,我得先去通知他们。我们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来。”
看守长转身离开后,一辆卡车开了进来,里面走出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宪兵。
今早图先和泰伊轮休,当差的是德尔泽。
“怎么偏偏让我碰上了。”他小声抱怨。
他穿过看守室,来到了死囚室。安东尼听到脚步声,坐了起来。
“您来做什么?天还没亮呢。到开饭时间了?”
“时间到了,他们来了。”
“现在几点?”
德尔泽看了看表,五点。
“轮到我们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他们会来带我们走?”
“半小时以后就会来。现在他们在填资料。另外还要等看守们都来齐。”
看守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进牢房里。
“最好把你的同伴叫醒。”
“可他还站不起来,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没权力这么做!真见鬼!”
“我知道。”德尔泽难过地低下了头,“单独待一会儿吧。一会儿可能还是我过来接你们。”
安东尼走到恩佐的垫子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起来了。”
恩佐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时间到了,他们来了。”安东尼小声说。
“我们两个都要吗?”恩佐眼睛湿润了。
“不,他们不可以这么对你,太过分了!”
“别这么说,安东尼。我已经习惯跟你在一起了。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闭嘴,恩佐!你还不能走路,我不准你站起来,听见了吗?我可以自己去的,你知道!”
“我知道,朋友,我知道。”
“看,有两支正宗的香烟,抽点吧。”
恩佐坐起来,划燃了一根火柴。他深深地吸了口烟,默默望着吐出的烟圈。
“盟军还没登陆吗?”
“应该还没有吧,我的朋友。”
更衣室里,大家排队等着穿衣服。开饭时间晚了。六点了,看守还没进来。雅克来回走着,脸上写满了担忧。萨缪埃尔呆坐在墙边。克劳德起身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院子,又坐了回去。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见鬼!”雅克骂道。
“这帮浑蛋!”克劳德也跟着骂了一句。
“你看会不会……”
“别胡说,让诺!”雅克走向门边,弯腰坐了下来,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德尔泽再次来到死囚室,脸色惨白。
“对不起,小伙子们。”
“他们要怎么把他带走?”安东尼问。
“他们要把他放在椅子上抬走,所以才来迟了。我劝过他们了,说我们从来没这么干过。但他们没耐性等他痊愈了。”
“畜生!”安东尼吼了出来。
恩佐安慰着他:
“我要自己走过去!”
他刚一起身,又一个趔趄跌了回去。绷带散开来,露出了他完全腐烂的腿。
“他们会给你把椅子。”德尔泽叹着气说,“你不用再承受那么多痛苦了。”
话音刚落,恩佐便听到死亡的脚步渐渐逼近。
“你听到了吗?”萨缪埃尔起身问道。
“听到了。”雅克小声说。
院子里响起了宪兵的脚步声。
“让诺,快去窗边看看,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栏杆边,克劳德让我踩到他身上。身后,伙伴们在等着听我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两个年轻人要在这个清晨被处死。恩佐坐在椅子上,由两名宪兵抬上刑场。
安东尼被锁在木桩上,恩佐就在他旁边。
十二个宪兵一字排开。我听到了雅克攥紧拳头的声音。十二声枪响彻底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宁静。“不!”雅克的喊声甚至盖过了我们为他俩送行的《马赛曲》。
两位伙伴的头摆动了几下,最后垂了下去。胸口的鲜血渐渐流干。恩佐的腿还在随风舞动,椅子翻倒在一边。
他的脸埋进了土里。当四下安静后,我肯定,他在微笑着。
这天晚上,五千艘战舰从英国出发,横跨英吉利海峡。次日凌晨,一万八千名伞兵从天而降;数以千计的美国、英国及加拿大士兵在法国海岸登陆,他们中的三千人刚一上岸便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如今,他们的灵魂大多安息在诺曼底各处的墓地里。
1944年6月6日,六点。在图卢兹的圣米迦勒监狱里,恩佐和安东尼被枪决。
接下来的三周里,盟军在诺曼底受到了地狱般的考验。每天都充满着胜利的希望。巴黎还没有解放,但雅克翘首以盼的春天就快来了。虽然比期望的晚了些,但没人有怨言。
每天早上的放风时间,我们都会跟西班牙狱友交流战争的最新进展。我们每个人都坚定了信心,一定会从这里活着走出去。不过,一直对抵抗分子十分厌恶的马尔蒂警官可不这么想。他在月底命令监狱管理处将所有政治犯移交给纳粹。
清晨时分,我们被全部召集到长廊里,四周是灰蒙蒙的玻璃。每名犯人都背着自己的行装,等待发落。
院子里停满了卡车,德国鬼子对着我们大喊大叫,让我们分列站好。整个监狱被包围了起来。士兵们用枪托推着我们往前走。在我所在的这列队伍里,还有雅克、查理、弗朗索瓦、马克、萨缪埃尔、我弟弟以及第三十五兵团的其他成员。
看守长泰伊双手背在身后,身边站着几个同事,都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
我凑到雅克的耳边小声说道:
“看他那副样子,真恶心。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也不要变成他那样。”
“让诺,你知不知道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道。可我们永远都可以昂着头,而他只能一辈子低声下气。”
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渴望自由。但今天,我们被一列一列地送出监狱,穿过市区,在少数过路人的注视下,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清晨,默默地走向通往死亡的列车。
图卢兹火车站,一列货车在等着我们。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深知自己将被运往何处。战争爆发以来,这样的列车曾无数次横穿西欧,而里面的乘客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的终点站是达豪、拉文斯布吕克、奥斯威辛或者比克瑙集中营。纳粹们把我们像牲口一样装进了这趟死亡列车。
☆、chapter 7 自由的孩子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但月台已经热气腾腾,四百名韦尔纳集中营的犯人聚集在这里。我们圣米迦勒监狱的一百五十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列车后面连上了几节运载货物的车厢,这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恶贯满盈的德国人将在我们这些人的“护送”下回国。盖世太保及其家人们陆续登上列车。德国士兵脚蹬皮靴,脚边放着冲锋枪。本次列车的指挥官舒斯特中尉在车头位置发号施令。车尾处拖着的平台上放置了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和一挺机关枪。德国兵不停地推搡我们。一位狱友怒气冲冲地看着一名士兵。这个浑蛋二话不说,便对着他的肚子打去。狱友被打倒在地,挣扎了好久才捂着肚子站起来。如牲畜笼般的货车厢打开了。我转过身去,最后望了一眼天空的色彩。一片云也没有。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我被押上了开往德国的列车。
月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犯人们在车厢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克劳德在我耳边说:“这次是最后一程了。”
“闭嘴!”
“你说我们在这里面可以撑多久?”
“撑到能活着走出来。我不许你死!”
克劳德耸耸肩。轮到他上车了,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了车厢。身后,车门已经紧锁。
过了好一阵,我的眼睛才适应了车厢里的黑暗。车窗被钉上了缠满铁丝的木板。小小的空间里挤了七十来个人,大家只能轮流躺下休息。
中午就快到了,车厢里非常热,列车还没有启动。要是开车的话,可能会有点风飘进来,但现在好像一点空气都没有。一位意大利狱友渴得实在受不了,用手接了点自己的尿喝。有人站不稳晕了过去。我们将他抬到窗边,让他呼吸从细缝中透进来的一丝空气。但这边还没醒,另一头又有人倒下了。
“快听!”弟弟小声说。
我们全体竖起耳朵,疑惑地看着他。
“嘘!”
外面传来了电闪雷鸣的声音,大雨拍打在车厢顶上。梅耶尔快步跑到窗边,将手伸向铁丝网。手掌被剐得鲜血直流,但他无暇理会,只是欣喜地舔着接到的雨水。很快他便被其他人挤开,大家争先恐后地抢雨水喝。饥渴、疲惫、恐惧,我们正在被一步步逼成牲口。这又能怪谁呢?丧失理智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确被关在这猪圈般的车厢里。
列车摇晃了几下,开出几米,又不动了。
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克劳德坐到我身边,蜷着膝盖,尽量少占些地方。车里起码有四十度,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躺在滚烫石板上的一条狗。
车厢很安静。偶尔会传来咳嗽声,接着便会看到又有人昏倒。将我们关在这样的地方,我真想知道开列车的人在想些什么,那些吃喝不愁、舒舒服服地坐在乘客车厢里的德国人又是怎么想的。他们中会不会有人想到几节车厢后的我们?能不能想象我们这些年轻的囚犯在被屠杀之前,还要受到如此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
“让诺,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不然就晚了。”
“怎么逃?”
“我不知道,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吧。”
我不知道克劳德是真的觉得有逃脱的可能,还是不想看着我继续失望下去。母亲曾经对我们说过,只要不放弃,人生时时都充满希望。我多想再闻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听听她的声音。数月前,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记得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在对我说着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救救弟弟,”我看她的嘴唇这样动着,“别放弃,雷蒙,别放弃!”
“妈妈?”
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让诺?”
我晃了晃脑袋,泪眼婆娑地看着弟弟写满疑惑的脸。
“我以为你快不行了。”他抱歉地说。
“别再叫我让诺了,已经没意义了!”
“战争一天没赢,我都会叫你让诺!”
“随你的便吧。”
天黑了,列车还是没有动。第二天,车在不同的轨道上换来换去,但始终没离开车站。在士兵们的大喊大叫中,车厢一会儿被挂到这个车头上,一会儿又被调到那个车头上。晚上,德国人发给我们每人一块水果饼、一团黑麦面包,这是我们未来三天的伙食。依然没有水。
列车终于启动了。我们完全没力气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阿尔瓦雷斯站了起来。他呆呆地看着阳光透过车窗木板缝隙照进车厢里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然后径直向前,伸手去拔窗上的铁丝。
“你在做什么?”一位狱友害怕地问。
“你觉得呢?”
“你不是想逃跑吧?”
“关你什么事?”阿尔瓦雷斯一边回答,一边吸着手上被剐出的血。
“你被抓的话,就关我事了。他们每发现一次就会枪毙十个人。你没听到他们在火车站是怎么说的吗?”
“要是你决定留在这里,又被他们挑中的话,那真应该感谢我。我帮你缩短了遭罪的时间。你认为这趟列车是去哪里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上前去抓阿尔瓦雷斯的衣服。
“去死亡集中营!到了那边,所有在车上没被闷死的人,都会被整死在里面。你明白吗?”阿尔瓦雷斯怒吼着。
“快逃吧,别理他!”雅克上前去帮着他一起拆木板。
阿尔瓦雷斯已经筋疲力尽。十九岁的他现在既绝望又愤怒。
板条被拆下来了。空气终于得以进入车厢,即使那些怕受牵连的人,也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新鲜气息。
“快看,月亮!”阿尔瓦雷斯大叫着,“看外面多亮啊!就像白天一样!”
雅克从窗口望出去,远处可以看到森林的轮廓。
“快!要走就现在!”
“谁跟我一起跳?”
“我。”蒂托内尔说。
“还有我。”瓦尔特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好,你们先跳,我们随后再看情况。”雅克命令道,“爬吧,踩到我身上。”
在被关进来两天后,终于有伙伴决定逃跑了。两天两夜的非人生活,长得像无边的地狱。
阿尔瓦雷斯爬到窗边,将双腿伸出窗外,然后转过身抓住窗棂,身子贴着车体滑下去。风打在脸上,让他增加了几分力气和希望。他小心翼翼地攀住车窗,不能让车尾机关枪旁的士兵发现,也无法往前看。列车渐渐接近小树林。幸运的话,他跳下去时不会落在铁轨旁边的石子上,也不会伤到头颈,而是掉进树丛中。几秒后,阿尔瓦雷斯松手跳了下去。几乎是同时,机关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我说过了!”之前那位狱友叫道,“这样做简直是疯了!”
“闭嘴!”雅克说。
阿尔瓦雷斯在地上滚了几圈,子弹在他四周炸开。他的肋骨断了几根,但还有力气,还活着。飞快地跑进树林后,他听到背后响起了火车急刹车的声音。一队士兵在后面紧紧追赶,身边的树木在枪声中不断飞出木屑。
树林一直延伸到加龙河畔。河流如一条长长的带子,盘绕着黑夜。
八个月食不果腹的监狱生活和列车上这几日的非人折磨并没有令阿尔瓦雷斯放弃,他有一颗斗士的心,对自由的渴望让他充满了力量。他一边往河里跳,一边想着,要是我成功了,其他人便会效仿。一定不能淹死,要给伙伴们树立一个好榜样。阿尔瓦雷斯这一晚并没有死。
游了四百米之后,他爬上了树林对面的堤岸。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他蹒跚着向前走去。光亮是从河边一户人家的窗户照出来的。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扶他走进屋里。虽然听到了刚才的枪声,但男人和他的女儿还是热情地接待了阿尔瓦雷斯。
空手而归的德国兵气急败坏,对着车厢外壁拳打脚踢,让大家通通闭嘴。他们可能会枪毙几个人来杀鸡儆猴,但不会马上。舒斯特中尉下令列车重新启动,因为抵抗分子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这一地区,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否则很可能遭到袭击。士兵们回到车上,我们继续往前走。
农西奥·蒂托内尔本来打算紧接在阿尔瓦雷斯之后跳下去,但现在只能放弃了。他说,下次有机会一定第一个跳。马克在他面前低下了头,因为农西奥是达米拉的哥哥。被捕之后,马克和达米拉就分开了,从问讯至今,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在圣米迦勒监狱里,他天天盼着有她的消息,脑子里没有一刻不在想念着她。农西奥看着他,叹了口气,坐到了他的身边。如果可以自由相爱的话,他俩会因为达米拉的关系而成为至亲的兄弟。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们在一起过?”
“因为她不许我说。”
“这是什么话!”
“她担心你会不同意。农西奥,我不是意大利人……”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哪里人,只要你真正爱她、尊重她。我们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是外国人。”
“是的,我们都是外国人。”
“不过从你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是她回到家时的神情。那天你们一定第一次拥吻了对方。每次她要跟你一起去执行任务时,都会花很长时间打扮自己。要猜出你们的关系并不难。”
“农西奥,我求你,在谈到她的时候不要用这种她已经不在人世的语气。”
“马克,你也清楚,她现在应该在德国。我对她的前景不抱什么幻想。”
“为什么现在跟我提起她?”
“因为以前我觉得我们可以等到解放的那一天,我不希望你放弃。”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我跟你一起!”
农西奥看着马克,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双肩。
“唯一让我有些放心的是,奥斯娜、索菲和玛丽安娜都和她在一起。她们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奥斯娜是个永不言弃的人,她会帮助大家渡过难关的,这点你可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