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打来的?”少校问。

  “图卢兹的线人。”

  “说了些什么?”

  “通知我们第三十五兵团将在两天后全军覆没。”

  “保安队发现他们了?”

  “不,是维希派去的警察。”

  “那他们逃不掉了。”

  “要是我们提前通知他们的话,有机会逃掉。”

  “也许吧,但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中尉惊讶地问道。

  “因为战争就快结束了。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损失了二十万人,听说还有十万人落在俄国人手里,其中包括两千名军官和二十来个将军。他们的军队已经在东线崩溃了,而西线和南线的盟军很快就会登陆。伦敦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跟朗杰兵团的孩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出于政治考虑。兵团里的这些人来自匈牙利、西班牙、意大利、波兰……基本上全部都是外国人。可是法国解放以后,我们希望历史能够告诉后代,法国人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胜利的。”

  “所以我们就这样不管他们了?”中尉非常气愤,他一心只想着这些自始至终都在为法兰西战斗的年轻人。

  “没人说他们一定会死。”

  看着中尉愤怒的眼神,少校叹了口气,最后说道:“听我说,国家需要从这场战争中站起来,抬起头向前走。人民要团结在一个独一无二的领袖身边,那就是戴高乐。胜利必须是法国人的胜利。对于兵团的人,我只能说很遗憾。但法兰西的英雄一定得是法国人,不能是外国人!”

  鲁贝尔的小火车站里,查理心力交瘁。从这周开始,兵团的津贴断了,武器不会再有了,与法国其他的抵抗组织也没了联系。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电影院的袭击事件。报纸坚称事件的受害者都是抵抗分子。在他们的笔下,罗西娜和马里乌斯两人在事发当天是无意经过剧院,成了恐怖事件的受害人。但没人去关心跟他们一起的另一位少年,他正被关押在圣米迦勒监狱的医务室里。上面认为这是对整个抵抗运动的羞辱,于是决定与兵团断绝联系。

  这样的抛弃在查理看来是一种背叛。晚上,他向代替詹成为兵团首领的罗伯特讲述了自己的失望。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抛弃我们,头也不回地走掉?他们不是最先发动抵抗运动的人吗?罗伯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爱查理,就像爱自己的兄长一样,他说出了查理最希望听到的话:“听着,查理,没人会被报纸欺骗的。大家都知道在电影院发生了什么,谁才是真正的死者。”

  “可我们的代价太大了!”查理咆哮着说。

  “所有重获自由的人都会知道的。”

  迟些时候,马克也来了。查理向他耸了耸肩,然后独自走到后院的菜园去了。他一边锄地一边想:詹错了,现在已经是1944年3月底,但春天还是没有到来。

  吉拉德和他的副手西里内利在警察局二楼召集了所有人马,出发时间就要到了。今天是动手逮捕朗杰兵团成员的日子。命令已经下达,警察们必须悄无声息地展开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就在隔壁办公室,一位负责处理地痞流氓等社会案件的年轻警察听到了他们的话。这位名叫埃斯帕比耶的警官对抵抗分子没有任何偏见,相反,他选择在同事们准备动手的时候,提前通知兵团成员们。他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抵抗运动。

  由于时间太紧急,就算通知了他们,也未必有时间及时逃走。还好埃斯帕比耶不是唯一帮他们的人,他的一位同事也在第一时间离开了警察局。

  “快去财务处领补助金的地方找一个叫玛德莱娜的人,告诉她马上通知斯蒂芬离开这里。”

  埃斯帕比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同事,然后自己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借了一辆车,半小时后到达了鲁贝尔。他要救的人住在小火车站里,他曾在资料簿里见过。

  中午时分,玛德莱娜离开财务处去找斯蒂芬,但在所有斯蒂芬出入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她回到父母家时,警察们正在门口等着。如果不是斯蒂芬几乎每天都去见她,本来警察不会对她产生怀疑。正当他们在家里搜查的时候,玛德莱娜抓住一个空当,迅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藏进火柴盒里。她借口说有点不舒服,需要去窗边透下气。

  楼下的意大利杂货商叫乔瓦尼,是一个对她非常了解的朋友。他捡起地上的火柴盒,抬头向玛德莱娜露出了微笑。商店该关门了!看着顾客们惊讶的样子,他解释说现在世道艰难,店里早就没什么东西可卖了。拉下店门,他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去通知其他人。

  同一时间,查理收到了埃斯帕比耶的消息。他整理好行李,心情沉重地关上了小火车站的大门。锁门之前他最后望了一眼这间房子,灶台上的那只旧锅还在等着他做晚饭,他的煎蛋曾经酿成大祸。那天晚上,所有伙伴都围坐在这里;那段时间虽然充满德国人的白色恐怖,但日子似乎比现在好过得多。

  查理骑上自己那辆怪异的自行车,双脚蹬得飞快,还有很多伙伴要通知。时间不等人,他们的处境相当危险。

  乔瓦尼成功地通知到了斯蒂芬。他已经走上了逃亡之路,没有时间跟玛丽安娜道别,甚至也来不及去拥抱一下玛德莱娜,正是她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拯救同伴。

  查理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马克,告诉了他即将发生的事情,并命令他马上动身离开图卢兹,去加入蒙托邦附近的游击队。

  “和达米拉一起去吧,他们会欢迎你们的。”

  离别之前,查理将一个信封交给了马克。

  “千万小心。我将我们大部分行动的情况记在这本日记里了。你到了游击队之后,把它交给他们。”

  “带着这些资料不是很危险吗?”

  “是的。但如果我们死了,我们所做的事情应该被后人知道。我可以被枪毙,但不能被遗忘。”

  两位伙伴互相道别。马克要尽快去和达米拉会合,乘傍晚的火车离开图卢兹。

  查理在达尔马蒂街藏了些武器,另有一些在离那里不远处的教堂里。他想尽量挽回损失。但他刚到达尔马蒂街口,就看到那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一个正在看报纸。

  “该死!来晚了!”

  就在他前往教堂时,四个人从一辆黑色雪铁龙车上跳下,将他打倒在地。查理使出全力挣扎,但寡不敌众,拳头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终于他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被吉拉德的人带走了。

  夜幕降临,索菲准备回家。两个陌生人跟着她走到路口。她发现后立刻掉头就走,但两人已经冲了上来,其中一个掏出枪对准了她。无路可逃,索菲笑了,但她拒绝举起双手。

  这晚,玛丽安娜去妈妈家喝洋姜汤。虽然不算美味,但足够让她撑到明天。有人大声敲门。她跳了起来,这样的敲法,不可能是客人。妈妈担心地看着她。

  “别动,是找我的。”她放下餐巾,走到妈妈面前,紧紧抱住妈妈。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后悔。我做的都是正义的事。”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摸了摸她的脸,拼命忍着自己的泪水。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最爱的女儿,我为你骄傲。”

  门已经快被震破了,玛丽安娜最后一次拥抱妈妈,然后起身开门。

  晚上的天气很暖和。奥斯娜靠在窗前抽烟。一辆小轿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她家楼下。也许还有时间逃走,但奥斯娜累了,这么长时间的地下工作让她疲惫不堪。再说,能藏去哪里呢?于是她平静地关上窗,走到水龙头边洗了把脸。

  “该来的终于来了。”她对着镜子轻声说。

  楼梯上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火车站的时钟指向七点三十二分。达米拉非常紧张,不时弯腰看看火车有没有到。她希望火车马上就来将他们远远地带离这里。

  “晚点了吗?”

  “没有,五分钟后就到。”马克冷静地说。

  “你说其他人有没有顺利逃走?”

  “不知道,不过我想查理应该安全了。”

  “但我很担心奥斯娜、索菲和玛丽安娜她们。”

  马克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安慰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孩,只好将她搂在怀里。

  “别担心,我相信她们都已经及时收到通知了,就像我们一样。”

  “如果我们被逮捕了,怎么办?”

  “那至少,我们始终在一起。但他们不会抓到我们的。”

  “我不是说我们,是担心查理的日记,毕竟是我在保管着。”

  “啊!”

  达米拉看着马克,温柔地笑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我真怕自己会供出不该说的事情。”

  火车慢慢地开进站台。

  “你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马克说。

  “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春天会回来的,你看着好了,达米拉。”

  列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轮伴着点点火星。

  “战争结束之后,你说你还会继续爱我吗?”马克问。

  “谁说我爱过你?”达米拉调皮地笑着说。

  正当她将他推上车厢门口的踏板时,一只手重重地打中他的肩膀。

  马克摔倒在地上,两个人上前给他戴上了手铐。达米拉奋力挣扎,被一个大耳光扇翻在地。她的脸贴着列车站牌,在昏迷前的一瞬间,她看到几个粗粗的大字:蒙托邦。

  警察在她身上搜出了查理托马克保管的信封。

  1944年4月4日,兵团几乎被警察一网打尽。只有少数人成功逃脱。詹和卡特琳娜早就离开了,阿隆索的住处警察始终没找到,埃米尔也及时逃走了。

  这天晚上,吉拉德和副手西里内利举杯庆祝胜利,他们和一帮手下终于逮住了这群年轻的“恐怖分子”,从此不会再有恐怖事件发生。

  正因为他们的“优异”表现,危害法国公共安全的这帮外国人以后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他翻着查理的日记本,说道:“有了这些证据,他们离被枪毙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警察们开始对所有逮捕到的兵团成员进行严刑拷打。那位用政治做借口对抵抗分子的生死置之不理的少校,用他的沉默背叛了为法国出生入死的外国人。就在他们落入警察之手的当晚,少校已经准备进入解放组织参谋部了。

  第二天,得知马塞尔·朗杰的第三十五兵团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他只是耸了耸肩膀,掸了掸大衣上的灰尘。几个月后,兵团被授予荣誉称号,而少校也在不久后升为上校。

  至于吉拉德警官,他受到了维希政府的嘉奖,战后被任命为缉毒大队队长,并在那个岗位上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chapter 6 英勇的少年们


我说过,我们决不放弃。逃脱魔掌的几个伙伴迅速地重新组织起来,几个来自格勒诺布尔的年轻人加入了队伍。乌尔曼被推选为队伍的领导,他发誓要保护大家的安全,不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一周后,新的行动展开了。

  夜深了,克劳德和周围大部分狱友都睡着了。我抬着头,从小窗口看出去,希望看到满天繁星。

  寂静中我听到有人在抽泣,于是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哭?”

  “你知道吗?我的弟弟,他不敢杀人,不敢举起枪来对准任何人,就连面对混账的保安队队员也下不了手。”

  萨缪埃尔像是一个理智与愤怒的集合体。我原本以为这两种感情永远都无法融合在一起,直到认识了他。

  他抬手擦去眼泪,双眼深陷,消瘦的脸颊苍白不已,脸上的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小声地继续说,“你能想象吗?当时整座城市里只有我们五个抵抗分子,我们几个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岁。我只开过一次枪。我用枪口对着那个告密、强奸、虐待无恶不作的浑蛋,然后扣动了扳机。而我的弟弟,他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连对这样的人也不忍心。”

  他开始傻笑,深受肺结核之苦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他的声音变得很怪异,时而像个成熟的男人,时而又像个小孩子。萨缪埃尔今年二十岁。

  “我知道不该跟你讲这些,让你又想起悲惨的事。每当我说起他,就感到他的样子更加清晰。你相信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会这样,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此刻,不管他说什么,都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倾听。天空没有星星可看,我又刚好饿得睡不着。

  “这只是开始。弟弟外表孩子气,内心善良,他相信善恶自有报。我早就知道他这么单纯的性格是没办法加入战斗的。但他美好的灵魂始终照耀着我,光芒可以穿透工厂的尘埃直射到监狱里面,也可以在清晨伴着床铺的余温,照亮我起身去执行任务的道路。”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无法要求他杀生。他更愿意原谅别人。但他并不是懦夫,也从不拒绝参与任何行动,只是每次出发都不带武器。他常常自嘲说:‘带枪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开枪。’其实是他的心不让他开枪杀人。所以他每次都两手空空地出发,平静地投入战斗,坚信一定能取得胜利。”

  “一次,我们奉命去炸毁一家子弹厂的装配线。弟弟说他一定要去,因为摧毁这家工厂,就会少生产许多子弹,就会有许多人因此得救。”

  “我们一起去做了实地调查,两人一直都在一起,从未分开。他当时只有十四岁,我一定要看好他、照顾他。事实上,我想一直以来,应该都是他在保护着我。”

  “他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够画出任何事物。简单几笔,他便能画出一张惟妙惟肖的肖像。于是那天深夜,他蹲在工厂旁的矮墙边,将周围的环境详细地画了出来,还把每栋建筑涂上了颜色。我等在下面,帮他放哨。突然,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他就这样在三更半夜笑了出来;笑声很大、很清脆,和我平常的笑一模一样,尽管我知道这么用力地笑可能让肺结核发作,甚至有生命危险。弟弟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在工厂图上画了一个小人儿,它的罗圈儿腿像极了他的学校教导主任的那双腿。”

  “画完图后,他跳到路边对我说:‘走吧,可以走了。’弟弟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样做很可能被宪兵发现,然后我们肯定会被关进监狱里,但他完全不怕,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工厂图,看着那个罗圈儿腿的小人儿,笑个不停。相信我,他的笑声绝对可以划破整个夜空。”

  “过了几天,我趁他去上学的时候,溜进了工厂。我在工厂院子里转了几圈,以免引起怀疑。一个工人走来对我说,如果是来见工的话,应该往加工车间那边走。他冲我做了个手势,叫了声‘同志’,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家以后,我把看到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弟弟。他一点一点地将地图补充完整。但这次,看着完成的地图,他没有再笑了。即使我指着那个罗圈儿腿的小人儿,他也笑不出来。”

  萨缪埃尔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掏出口袋里藏的烟蒂,点燃,抽了起来。但他咳嗽得太厉害,我不能给他吸。等我抽完一口后,他接着讲,声调在他自己和弟弟之间转换着:“一周后,我的同伴路易丝乘火车来了。她的腋下夹着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十二枚手榴弹。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用空投的武器。我们只能靠自己,完全靠自己。路易丝是个热情的女孩,我们当初是一见钟情的。有时我们会在调车场旁边偷偷地亲热。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但没办法,我们没时间去理会那么多了。她送来包裹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行动了。那天晚上就跟今晚一样,又冷又暗,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弟弟还在。路易丝一直陪我们走到工厂。我们一共有两把枪,是我之前在一条小巷里打昏两名警察后抢过来的。弟弟不要武器,所以两把枪都在我的自行车挎包里。”

  “接下来的事你可能不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发誓。我们在石子路上骑着车,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先生,您的东西掉了。’我本来不想理他,但一个丢了东西还继续往前走的人实在容易引人怀疑。于是我刹住车,转过身去。在通往火车站的人行道上,下了班的工人们斜背着布包从工厂出来往家里赶。由于道路狭窄,他们只能三人一排往前走。要知道,是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在这个时候下班回家。而在我前方三十米的石子路上,躺着从自行车的挎包里掉落下来的手枪。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了过去。叫住我的那个工人弯腰捡起枪,平静地还给了我,好像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块手帕。他向我告别,然后回头加入了同事们回家的队伍中。在家中,一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桌可口的饭菜在等待着他。我重新骑上车,把枪藏在外套里面,然后加速赶上了弟弟。你能想象吗?在去执行任务的路上丢了枪,居然会有人捡起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没有回答,不想打断他的故事,但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个小便池边的德国军官的眼神,还有罗伯特和鲍里斯的神情。

  “我们到达了图上像是用墨涂黑的熟食店,慢慢走向工厂围墙。弟弟像爬楼梯一样轻松地攀到了墙头。在跳下去之前,他冲我笑了笑,对我说,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爱路易丝和我。紧接着我也翻过了围墙,和他在图中所标的电线杆处会合。藏在衣服里的手榴弹不停地发出碰撞声。”

  “我们得小心工厂的门卫。我们选的爆炸地点离他的看守点很远,目的就是不想伤及他。但我们呢?如果他发现了我们,会不会也不伤害我们?”

  “天下着毛毛雨,弟弟开始往前走,我紧随其后,一直走到岔路口。他负责去炸仓库,我负责车间和办公室。他画的地图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黑夜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走进厂房,沿着装配线前行,走过一段阶梯后,来到了办公区。办公室大门被铁锁锁得很紧,只好从窗户下手。我一手拿一枚手榴弹,拔下插销,往办公室窗户掷去。刚一蹲下,玻璃便四分五裂了,强大的气浪将我甩了出去。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轰鸣,嘴里填满了石子,肺像是要炸开一般。我拼命往外呕吐,试着站立起来,但衬衫着火了,我就快要被活活烧死了。远处的仓库也传来了爆炸声,提醒着我要继续完成任务。”

  “从铁梯上滚落下来,我来到一扇窗前。弟弟的炸弹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周围的建筑在黑夜里闪耀着光芒。我也赶紧从布袋里掏出手榴弹,一枚接一枚地掷出去,然后在一片浓烟中往出口跑去。”

  “身后,爆炸声此起彼伏,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火光冲天,将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被熏出的眼泪滚烫滚烫的,让我完全睁不开眼睛。”

  “我要活下去,我要逃出地狱,离开这里。我要再见到弟弟,和他拥抱在一起,告诉他一切只是场噩梦而已;醒来后我们会发现自己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只是不小心在妈妈收拾衣服的箱子里睡着了。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在街角的小店里偷糖果吃;妈妈等我们放学回家,辅导我们功课……我们被剥夺了生活的权利。”

  “一段木头在我眼前倒下来,横在了我逃跑的路中央。虽然它热得烫手,但想到弟弟还在外面等我,没等到我他是不会走的,我就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它。”

  “火焰的恐怖,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我拼命喘气,像被痛打的狗一样喘着气,我要活下去。推着木头的双手让我痛不欲生,我恨不得让人马上将它们砍下来。终于看到了弟弟图中的那条小道,不远处,他已经将扶梯架好等着我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看着我那口比矿工还黑的牙齿说:‘你的样子真好笑。’见我伤势严重,他让我先爬。我忍着双手的剧痛艰难地爬到了围墙顶上,然后转身叫他赶紧上来,不要耽搁。”

  萨缪埃尔又一次停了下来,像是要聚集全身力量来给我讲述故事的结尾。他将双手伸到我眼前,他的手掌像一个长年在地里耕种的人的手,像一位百岁老人的手。但萨缪埃尔,他才二十岁。

  “弟弟就在围墙下,但我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工厂守卫举起枪大叫:‘站住,站住!’我掏出枪,忘了双手火烧般的痛,对着他就要开火。可弟弟大声对我说:‘别开枪!’我看着他,枪从手中滑了下去。他看着掉下来的枪,笑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杀人了。你看,他真的有一颗天使般的心。他两手空空地转向守卫,微笑着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是抵抗分子。’他希望让眼前这位端着枪的先生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

  “弟弟接着说:‘战后会修一座新工厂给你们的,比现在这个还好。’说完他转身爬上了扶梯。守卫还是不停地叫着‘站住,站住’,但弟弟没有理他,继续往上爬。于是扳机被扣响了。”

  “他的胸口炸开了,眼神凝固。他向我笑了笑,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快逃。我爱你。’他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

  “坐在围墙上面的我,就这样看着躺在下面的他,充满爱的红色血液在他身下流淌着。”

  之后,萨缪埃尔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完他的故事,我起身来到克劳德身边躺下来,他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我把他吵醒了。

  平躺在草垫上,望向窗外,夜空中终于出现了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我不信上帝,但今晚,我相信,这些星星当中,一定有一颗是萨缪埃尔弟弟的灵魂幻化而成的。

  5月的阳光照进牢房,中午时分,天窗上的栏杆在地上印出三道黑影。风吹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闻到阵阵椴树香。

  “听说有伙伴搞到了一辆车。”

  是艾蒂安的声音。他是在我和克劳德被捕几天后被招进兵团的,后来和其他人一起被吉拉德抓获,来到了这里。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想象着外面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行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自由往来,全然不知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重重围墙之后囚禁着我们这群等待死亡的人。艾蒂安低声歌唱着,排遣烦闷。监禁的痛苦滋味像毒蛇般死死缠绕着我们,不断撕咬,它的毒液扩散到我们全身。幸好有艾蒂安的歌,歌词让我们振奋:大家是一条心的,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