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跳!”
同时他也叫了起来:
“着火了!”
我们顺势从震掉下来的窗口翻了出来。站在离飞机二十米的地方,我问普雷沃:
“一点也没伤着吧?”
他回答我:
“一点也没伤。”
但他在揉他的膝盖。
我对他说:
“身上到处摸一摸,动一动,向我发誓你哪儿都没摔坏……”
他回答我说:
“没什么,是应急泵……”
我以为他会马上头破肚裂地瘫在地上,但他目光定在那里,重复道:
“是应急泵……”
我啊,我心想:他疯了,他马上就要手舞足蹈……
飞机终于免于大火,他于是把视线从飞机上移开,看着我,接着说:
“没什么,是应急泵撞了我的膝盖。”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6节 我们还活着
我们还活着,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手提电灯,追溯飞机降落时在地面留下的痕迹。在离飞机最后停靠地两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就已经找到了一些扭曲的铁皮和碎片钢板,在飞机所到之处,沙尘四溅。天亮后,我们就会知道,原来我们横切过沙漠高地顶端一个平缓的山坡。在撞击点的沙地上有一个坑,就像犁铧犁出来的坑一样。飞机没栽跟头,而是像蛇一样,肚皮贴地,怒气冲冲,摇头摆尾,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向前冲去。我们得以保全性命或许多亏了地上那些黑色的卵石,它们在沙地上滚动自如,就像一张台球桌上的台球。
普雷沃拔掉了蓄电池上的电源,以免日后因为短路而引起火灾。我背靠着发动机,思忖着:在历时四小时零十五分钟的飞行中,我可能在高空遭遇了时速为五十公里的大风,飞机因此有些颠簸。但如果风和预报的有别,那我就对风向一无所知了。因此,我现在置身在一个边长四百公里的正方形区域里。
普雷沃过来坐在我身边,他对我说:
“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我没有回答他,我没有丝毫欣喜之情。我头脑里已经有一个朦胧的念头在作怪,渐渐开始折磨我了。
我让普雷沃把他的灯点亮作为一个方位标记,而我拿着我的电灯笔直朝前走。我仔细地观察地面。我慢慢地前进,兜了大半圈,改变了几次方向。我在地上搜索,好像在找一枚丢失的戒指,就像刚才寻找炭火一样。我一直在黑暗中前进,弯腰盯着灯光照到的那块圆形的白色地面。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慢慢朝飞机走去。我坐在机舱旁边,沉思着。我竭力寻找希望的理由,但怎么也找不到。我竭力寻找生命的一个迹象,但生命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普雷沃,我连一根草都没看见……”
普雷沃沉默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等天亮后再谈好了。我只是感到非常疲倦,我想:“大约四百公里的距离,困在沙漠里……”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汽油箱和油箱都摔裂了,我们的备用水箱也一样。沙地把一切都吸干了。我们在一个打碎了的保温瓶底找到半升咖啡,在另一个保温瓶底找到四分之一升白葡萄酒。我们把这些液体过滤一下,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我们还找到一点葡萄和一个橘子。但我算计了一下:“头顶烈日在沙漠里步行五小时,我们就会把这点东西全吃光……”
我们在机舱里安顿下来,等待天亮。我躺下来,就要睡着了。我一边打瞌睡,一边总结我们的不幸遭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我们甚至只有不足一升的饮料。如果我们是在航线的直线位置附近,那么人们在一星期内就可能找到我们,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但就这样也为时已晚。如果我们是横向偏离了航向,人们可能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我们。不能指望飞机,因为它们要在方圆三千公里的范围内寻找我们。
“啊!真可惜……”普雷沃对我说。
“有什么可惜的?”
“我们原本可以一了百了的……”
但不应该这么快就认输,普雷沃和我又镇静下来。不应该放弃得到奇迹般地从天而降的救援机会,尽管它微乎其微。我们也不应该待在原地,而错过可能就在附近的绿洲。今天我们要走整整一天,之后我们再回到飞机旁边。我们在出发之前,将把我们的计划用大写字母写在沙地上。
我于是蜷起身子,我要一觉睡到天亮。我很高兴自己能入睡。疲倦让我感到周围似乎有很多人。我不是一个人在沙漠里,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到处是声音、回忆和喃喃私语。我还不渴,自我感觉良好,任由自己进入梦乡。现实在梦境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啊!当白天来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7节 一次没有被聆听的祈祷
我曾经热爱过撒哈拉。我在抵抗区度过许多夜晚。我曾经在这片金黄的旷野中醒来,风在沙地上留下层层沙浪,就像它在大海上掀起滚滚波涛。我曾经睡在机翼下等待救援,但这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我们在起伏的沙丘坡地上行走。沙地上覆盖着一层黑色光亮的石头,就像是金属鳞片,包围着我们的那些小山丘就像一副副锃亮的盔甲。我们跌进一个矿物世界里,被困在一片遍地钢铁的景致里。
翻过第一个山丘,远处又出现另一个相似的山丘,黑亮黑亮的。我们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地上用脚拖出一条可以指引我们返回的痕迹。我们面对太阳前进。我决定朝正东方向前进,这显然是最不合逻辑的,因为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已经飞越了尼罗河:天气预报,我的飞行时间。但我曾往西做过一次短暂的尝试,我感到一种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的不自在。于是我把往西走留到第二天再试。我也暂时放弃了往北走的打算,虽然那个方向通往海洋。三天后,在一次半谵妄状态下,我们决定彻底放弃我们的飞机,一直向前走,直到摔倒为止。我们还是朝东出发。更确切地说是朝东北东方向。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也不会有任何希望。而以后,当我们得救后,我们才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方向可以让我们返回原地,因为就算朝北走,我们也会因为精力衰竭而到不了海边。尽管看起来当时的决定很荒唐,但我今天回想起来,在没有任何启示可以作为我们选择的依据的时候,我选择这个方向的惟一理由就是这个方向曾经拯救过我的朋友吉尧梅,我当时在安第斯山脉到处找他。所以在潜意识里,这个方向对我来说就成了生命的方向。
步行了五个小时后,风景变了。一条流沙河好像流入一个山谷,于是我们沿着谷底的道路往前走。我们迈开大步,我们要尽可能走得远一点,如果没什么发现,那我们就在夜晚降临前返回。这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普雷沃。”
“怎么了?”
“足迹……”
从何时起,我们忘了在身后留下拖痕?如果我们找不到来时的足迹,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半道折回,向右边斜走过去。当我们走了有段距离后,我们就会垂直转回最初的方向,这样我们就又能找到我们原先在路上留下的足迹拖痕。
重新接上这条线后,我们又继续出发。气温升高了,随之而来的是海市蜃楼,但那还只是些最常见的海市蜃楼。巨大的湖泊出现了,当我们一走近就不见了。我们决定穿越沙谷,然后爬上最高的沙丘好极目远眺。我们已经步行了六个小时,大踏步走应该走了有三十五公里了。我们终于到达了黑色圆形沙丘的山顶,默默地坐在那里。沙谷在我们的脚下,通向一片没有石头的沙漠,闪着白色耀眼的光芒。一望无际的空旷。但在地平线上,光线的折射已经形成了一些更加让人意乱神迷的蜃景。有城堡和尖塔,有线条笔直的几何图形。我还看到一大块黑影,像一片植被,但它的上空笼罩着最后一团白天消散、夜晚复出的云朵。那不过是积云的影子罢了。
继续前进是徒劳无益的,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应该回到飞机那儿去。它的红白航标或许会被同志们发现。尽管我对这些搜寻不抱什么希望,但我感觉它们是我们获救的惟一机会。尤其是我们把最后几滴饮料留在那里。我们必须把它们喝掉。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回去。我们是束缚在铁箍里的囚徒,这个铁箍就是我们短暂的耐渴力。
但是往回走也是艰难的,因为或许继续向前就是生路!除了海市蜃楼,或许地平线上真有林立的城市、淡水河流和草地。我知道往回走是对的。然而回头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要沉没了。
我们躺在飞机旁。我们走了不止六十公里的路程,喝完了所有饮料。我们在东边一无所获,也没有同志从这片土地上飞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口渴极了……
我们用几块撞碎了的机翼残骸搭了一个大柴堆,准备好汽油和可以发出耀眼白光的镁板。我们等天完全黑下来才点燃我们的火堆……但人又在哪里?
现在火焰升起来了。我们虔诚地注视着我们的信号灯在沙漠里燃烧。注视着我们的信号在夜里无声地放射光芒。我想,如果说信号带走的已经是一个感人的呼唤,它带走的还有无限的深情。我们要求喝水,同时我们也要求联络。但愿有另一堆火也在夜空中燃起,只有人才拥有火,但愿他们回应我们!
我又看到了妻子的眼睛。除了那双眼睛,我看不到别的东西,它们在询问。我又看到了所有那些可能牵挂我的人的眼睛,这些眼睛也在询问。所有的目光都在责备我的沉默。可我在回答!我在回答!我在竭尽全力地回答,我已不能在黑夜燃起更耀眼的火光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走了六十公里却几乎没有喝水。现在我们再也没得喝了。如果我们等不下去了,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可以乖乖地待在这里,吮吸我们的水壶。可是,从我把锡壶底吸干的那一秒钟起,一座时钟就开始走了。从我把最后一滴水吮吸完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时间像江河一样把我卷走,那我又能怎样?普雷沃哭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为了安慰他,我对他说:
“如果命该如此,那就认命吧。”
他回答我说:
“你以为我在哭我自己吗……”
哎!是的,我已经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了。我对垂死的折磨只是半信半疑,我也曾想到过。有一次我被关在机舱里,我以为就要淹死了,但我并没有感到十分痛苦。有几次我以为自己就要砸破脑袋了,但我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此时此地,我也不觉得焦虑不安。明天,我将了解死亡那些更离奇的折磨。虽然生了一堆火,我是否已经放弃被人找到的希望了呢?只有上帝才知道……
“如果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哭……”是的,是的,这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每次我看到那些期待的眼睛,我就感到被火灼了一下。我就想一骨碌爬起来笔直朝前奔去。那边有人在呼救,那边船只失事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角色的倒置,但我总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然而我需要普雷沃才能完全肯定这一点。普雷沃也没有丝毫感到人们常在我们耳边说起的那种死亡的焦虑。但有什么东西是他所无法忍受的,对我也是一样。
啊!我真愿意就这样睡着了,沉睡一晚或几个世纪。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会知道彼此的区别了。还有,多么安静啊!但那边人们即将传来的呼救声,那些绝望的火焰……我受不了这样的景象。我不能对那些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每一秒钟的沉默都会对我所爱的人造成伤害。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为什么这些锁链要阻止我及时赶去营救那些就要淹没的人?为什么火光不把我们的呼唤传到世界的尽头?耐心!……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我们是救生员!
镁板烧完了,我们的火变成了红色。这里只剩下一堆炭火,我们俯在它上面取暖。我们明亮的信号结束了。它引发了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哎!我知道它什么都没能引发。它不过是一次没有被聆听的祈祷。
好吧,我就要睡着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8节 幸好还有这把手枪
清早,我们在机翼上用旧抹布收集了一玻璃杯底的搀杂了油漆和机油的露水。真叫人恶心,但我们还是把它喝了。没别的好喝,我们至少可以用它润润嘴唇。用完这顿美餐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还有这把手枪。”
我猛地发起脾气,我转身恶狠狠地敌视他。此时此刻,我最痛恨的莫过于感情的流露。我迫切需要一种平常心,让我认为一切都很平常,出生很平常,长大很平常,渴死也很平常。
我用眼角睨视普雷沃,如果必要,就准备揍他一顿好让他闭嘴。但普雷沃很平静地和我说话,他谈到一个卫生问题。他谈起这个问题就好像他在对我说“我们应该洗手”一样。于是我们都同意。昨天当我看到那只皮手套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我的想法很理智却不伤感,只有人情世故才让人伤感。我们的无能为力,是因为无法让那些我们应该对他们负责的人放心,而不是因为手枪。
人们一直没在找我们,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人们也许在别处找我们,可能在阿拉伯半岛。明天以前,我们是不会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的,而那时我们或许已经抛弃了我们的飞机,所以我们对这种惟一的、遥远的路过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只是混迹在沙漠无数黑点中的两个黑点,我们不能指望别人发现我们。人们日后对我所受的苦难的种种说法都不会准确。我并没有受苦,我只是觉得那些救生员在另一个宇宙里飞行。
要找回一架降落在约三千公里之外的沙漠上、情况不明的飞机,需要十五天的搜索。因为人们可能要从的黎波里一直找到波斯湾。但是,就在今天,我还保留着这个渺茫的希望,因为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指望。于是,我改变策略,决定由我一人出发探路。普雷沃则留下来准备火堆,等飞机经过就点火,但我们是不会有人眷顾的。
于是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回来。我想起我所知道的有关利比亚沙漠的情况。撒哈拉沙漠的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而这里的湿度降到了百分之十八。生命就像水汽一样蒸发。贝督因人贝督因人,生活在中东和北非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旅行者和殖民地军官都指出,人可以十九个小时不喝水。二十个小时后,眼睛就会冒金星,终结也就开始了:干渴的进展简直快如闪电。
但是这阵东北风,这阵不正常的风欺骗了我们,它有悖于所有的预料,把我们钉在这个高地上,现在无疑苟延了我们的生命。但就在最初的金星开始在眼前晃悠之前,它能给我们多久的宽限期呢?
于是我走了,我感觉自己是坐着一条独木舟向茫茫大海驶去。
还好,由于晨光熹微,周围的景致看起来也没那么凄凉。一开始,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像个顺手牵羊的小偷。昨天晚上,我们在几个神秘洞口布了几个圈套,我那想当猎人偷猎野味的念头蠢蠢欲动。我先去察看那些圈套:里面空空如也。
所以我是喝不到血了。说实在的,我也没存那个指望。
我并不怎么失落,相反,我很好奇。在沙漠里,这些动物是靠什么生活的呢?它们大概是些犬耳狐或沙漠狐吧,它们是些兔子般大小、长着大大的耳朵的肉食小动物。我忍不住好奇,顺着它们中一只的踪迹找过去。这些踪迹把我带到了一条狭仄的沙河旁,在这里,所有的足迹都清晰可见。我欣赏着三个扇形脚趾所留下来的美若棕榈叶的足印。我想像着我的沙狐朋友在黎明时分轻盈地小跑,舔着石头上的露水。在这里,脚步变得稀疏:我的沙狐朋友飞奔起来了。有一个同伴在此地和它会合,它俩并肩小跑。就这样,我怀着奇异的快乐心情,加入了这趟清早的散步。我热爱这些生命的迹象,我暂时忘了我的口渴……
最终,我找到了我的沙狐朋友们的食品柜了。在这里的沙面上,每隔一百米,就冒出一簇又干又硬的小灌木丛,有大汤碗那么大,茎上爬满了金色的小蜗牛。沙狐在黎明时分出来觅食。我在此撞见了自然界的一个大秘密。
我的沙狐并不是在每丛灌木面前都停下来的,就算那上面爬满了蜗牛,它也会置之不理。它在有些灌木边绕上一圈时,显然是十分小心谨慎的。它走到一些灌木跟前,但也没有对它扫荡一空。它吃了上面的两三只蜗牛后,就换了餐馆。
难道是为了延长清晨散步的乐趣,沙狐才不一下子让自己吃个饱吗?我不这样认为。它的行为是和一种必备的策略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如果沙狐在第一丛灌木上就吃个够,那么吃上两三顿,它就把灌木上的蜗牛吃光了。这样饕餮,从一丛吃到另一丛,它就摧毁了蜗牛的繁衍。但沙狐却很有节制,以免影响蜗牛的传宗接代。它不仅一顿只吃百来个棕色的丛生物,而且从不在同一根枝条上捕食两只相邻的蜗牛。这一切就好像沙狐知道那种潜在的危险。如果它肆无忌惮地猛吃暴食,蜗牛就会绝种,要是没有了蜗牛,沙狐也将不复存在。
足迹又把我引到洞穴。沙狐或许就在那里聆听我的动静,被我那雷鸣般的脚步声吓坏了。于是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完了,但很奇怪,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生活习性发生兴趣……”
我待在那里遐想,我觉得人们可以适应一切。如果一个人想到他三十年后可能死去,这个想法并不会破坏他眼前的快乐。三十年也好,三天也罢……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但还是应该忘记某些画面……
现在我继续上路,由于疲倦,我自身也发生了变化。就算根本不存在海市蜃楼,我也会把它们编造出来……
“喂!”
我振臂高呼,可是那个打手势的人只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都开始活动。我想唤醒这个熟睡的贝督因人,他却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树干。变成树干?这一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于是我弯腰去看清楚。我想捡起一根折断的枯枝:可它又变成了大理石!我直起身,环顾四周,我看到其他的黑色大理石。一片洪荒以前的森林的断木枯枝覆盖了一地。十万年前,在一次创世记的大风暴中,它像一座教堂那样坍塌了。多少世纪过去,时间才把这些树干滚到我眼前,这些巨大的柱子被磨得像钢铁一样光滑,变成玻璃和化石,黑如墨汁。我仍可以看出树的枝节,看出生命的扭曲,我数着树的年轮。这座原本是百鸟啁啾的森林受到了诅咒,变成了一片盐碱地。我感到这里的景色有着敌意,比盔甲似的山丘更黑,这些庄严肃穆的残骸对我不理不睬。我,一个活人,我在这些不朽的大理石中间来做什么?我,终究难免一死,身躯也会随之消亡,我在这永恒之地来做什么?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9节 一个残酷的秘密
从昨天算起,我已经走了大约有八十公里。我有些头晕,或许是因为口渴,或许是因为阳光。太阳照在树干上,就像给它们涂了一层油。太阳照耀着整个地壳。这里既没有沙也没有狐狸,这里只有一块巨大的铁砧板。而我走在这块铁砧板上面,我感到太阳在我的脑子里鸣响。啊!那边……
“喂!喂!”
“那边什么也没有,你别激动,这是谵妄。”
我对自己这样说,因为我需要求助于我的理智。要我拒绝承认我所看到的东西是很困难的,要我不朝那支正在行进的驼队跑去也是很困难的……那儿……你看!
“傻瓜,你明知道那是你编造的……”
“那么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离我二十公里远的山丘上的那个十字架。十字架或灯塔……
但那里不是往大海去的方向,所以是一个十字架。每个晚上我都研究地图。我的工作毫无用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我趴在那里,把所有表示有人烟的标记都看了一遍。在一个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小圈,上面画了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宗教场所。”在十字架边上,我还看到一个小黑点,我又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常年井。”我心里一震,大声念叨:“常年井……常年井……常年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比得上一口常年井吗?稍远处,我又看到两个白色的圆圈。我参阅了图例:“间歇井。”这就没那么美好了。然后周围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什么都没有。
这不就是我的宗教场所么!为了召唤遇难者,修士们在山丘上树起一个大十字架!我只要朝它走过去就行了。我只要朝那些多明我会的修士奔去就行了……
“但是在利比亚只有科普特修院。”
“……朝那些勤勉的多明我会修士奔去。他们拥有一个漂亮、凉爽、铺了红色地砖的厨房。在院子里,还有一个美妙的生锈的水泵,你一定猜到了……在生锈的水泵下面就是那口常年井!啊!当我拉响门铃,当我去拉那口大钟的绳索,那边就会跟过节一样……”
“傻瓜,你描绘的是普罗旺斯的一座房子,何况那里的房子是没有钟的。”
“……当我拉响大钟!看门人双手伸向天空,对我欢呼:‘您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将召唤所有的修士。他们将赶紧跑出来,热烈地欢迎我,就像欢迎一个穷苦的孩子。然后他们会把我推到厨房,他们会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的孩子……’我们一直跑到常年井那儿去……”
“而我,我幸福得全身发抖……”
可是不,我不愿仅仅因为沙丘上没有了十字架而流泪。
西边给我们的许诺只不过是些谎言。我已经转向朝正北走了。
至少北方充满了大海的歌声。
啊!翻过这座山头,视野就宽广了。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你明知道那是海市蜃楼……”
我当然清楚那是海市蜃楼。我啊,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但如果我乐意进入海市蜃楼呢?如果我乐意这样希望呢?如果我乐意喜欢上这座筑有雉堞、阳光普照的城市呢?如果我乐意迈着轻快的脚步,笔直朝前走,既然我不感到劳累,既然我是幸福的……普雷沃和他的手枪,真让我好笑!我宁愿自我陶醉。我是醉了。我渴得要死!
黄昏让我清醒。我猛地停住脚步,为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而后怕起来。黄昏时,海市蜃楼就消失了。水泵、宫殿、僧服都在地平线上消隐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沙漠。
“你走得太远了!黑夜马上就要抓住你,你只好等天亮,可明天你的脚印将会被抹平,你就真的哪儿都不存在了。”
“那不如继续朝前走……何必往回走呢?我不愿再给自己当头棒喝了,或许我就要,我就要张开双臂拥抱大海了……”
“你在哪儿看到大海了?你是永远都到不了海边的。你和它或许还隔着三百公里。而且普雷沃正等在‘西穆’飞机旁守候!他或许已经被一支驼队发现了……”
是的,我要回去,但我要先和人们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