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巴尔克也拥抱了他所有的父亲。
出发之前,他在我们的棚屋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囚徒生涯。他每天要为自己描绘二十次即将到来的简单旅行: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在这个中途站,人们会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尔克要扮演自由人的角色,就像孩子玩探险游戏:他就要再次走进生活,再次看见那大客车,那人群,那些城市……
罗贝尔格代表玛尔夏勒和阿布格卡尔来找我。不能让巴尔克走后饿肚子。他们让我把一千法郎转交给他,这样巴尔克就可以找到工作了。
这让我想起那些做“善事”的老太太,她们施舍了二十法郎就要求别人对她们感恩戴德。罗贝尔格、玛尔夏勒和阿布格卡尔,三个飞机机械师并不是要做善事才拿一千法郎出来给巴尔克,更没指望得到他的感激。他们也不是出于怜悯,像那些梦想幸福的老太太那样。他们只不过为恢复一个人的尊严做一点贡献。和我一样,他们很清楚,一旦返回家的幸福沉醉过去,第一个冲着巴尔克迎上来的就是他的忠实朋友——贫困,不出三个月,他就要在某地的铁路上拆除枕木,他的生活比不上和我们一起在沙漠的时候幸福,但他有权在他的亲人中间恢复原来的面目。
“走吧,巴尔克,去做一个人吧。”
飞机开动了,就要起飞了。巴尔克最后一次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朱比角广袤的荒原。在飞机前面,聚集了两百个摩尔人,他们都想看看一个站在新生活门槛上的奴隶是怎样一副面孔。如果飞机发生故障,他们或许还可以在不远处把他抓回来。
我们跟我们那个五十多岁的新生儿挥手作别,因为要让他到世界上去冒险,我们稍稍感到有点不安。
“永别了,巴尔克。”
“不对。”
“怎么不对?”
“就不对,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
我们最后一次有巴尔克的消息是来自阿拉伯人阿卜杜拉,他曾应我们的要求帮助巴尔克去阿加迪尔。
客车晚上才开。因此巴尔克就有了一整天的闲暇。他在小城里晃荡了很久,一声不吭,以至于阿卜杜拉猜测他有些不安,深受感动地问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巴尔克,在突然得到的假期里太自由了,还没有完全体会到他的复生。他确实体会到一种模糊的幸福,但除了这幸福,昨天的巴尔克和今天的巴尔克却没什么区别。但从今以后,他就和别人一样分享阳光,有一样的权利可以坐在阿拉伯咖啡馆的棚架下。他坐在咖啡馆里,为阿卜杜拉和他自己点了茶。这是他翻身做主人的第一个举动;他的权力改变了他的面貌。但服务生不以为然地给他倒茶,当那只是一个平常的举动。他并没感到,给巴尔克倒茶是对一个自由人的赞颂。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1节 自己和人群是多么隔阂
“我们去别处看看。”巴尔克说。
他们登上了加斯巴赫山,俯瞰阿加迪尔城。
娇小玲珑的舞女朝他们走来。她们流露出那么多的柔情蜜意,巴尔克觉得自己就要重生了:就是这些姑娘,在不知不觉中欢迎他开始新的生活。她们拉着他的手,和颜悦色地给他献茶,就像她们给其他所有客人献茶时一样。巴尔克想谈谈他的新生,她们温柔地笑着,因为他高兴,她们也为他高兴。为了让她们惊叹,他又补充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但这并没有让她们感到惊讶,所有人都拥有一个名字,许多人也是远道而来……
他又带着阿卜杜拉到城里转悠。他在犹太人的店铺前逛来逛去,眺望大海,想像着自己可以随意朝任何方向走动,因为他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也让他感到苦涩:自由让他更加发现自己和人群是多么隔阂。
于是,当一个孩子经过的时候,巴尔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孩子微笑了。他抚摸的可不是一个要人讨好的奴隶主的孩子,巴尔克把抚摸给予了一个孱弱的孩子。这孩子唤醒了巴尔克,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稍微重要一些,因为一个孱弱的孩子需要向他微笑。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东西,于是开始大步走了起来。
“你要找什么?”阿卜杜拉问。
“不找什么。”巴尔克回答。
但当他在街道拐弯的地方遇到一群孩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就在那里了,他默默地看着孩子们。然后,他朝犹太店铺走去,回来的时候怀里揣满了礼物。阿卜杜拉生气了:
“傻瓜,留着你的钱吧!”
但巴尔克再也不听他的话。他郑重其事地招呼每一个孩子。于是一双双小手伸向玩具、手镯和金线缝制的拖鞋。每个孩子一拿到他的宝贝,就粗野地逃走了。
阿加迪尔的其他孩子得知消息后,都朝他跑过来:巴尔克给他们穿上了金线拖鞋。阿加迪尔附近的孩子也听说了传闻,纷纷欢呼着涌向这位黑天神,拽着他做奴隶时穿的旧衣服,索要他们应得的礼物,巴尔克破产了。
阿卜杜拉以为他是高兴疯了,但我认为巴尔克并不是要让他们分享他过度的喜悦。
既然他是自由的,他就拥有了最基本的财富:使自己受他人爱戴、走南闯北和自食其力的权利。那还要这笔钱何用……他像饿得厉害的人一样,迫切想和他人联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阿加迪尔的舞女对老巴尔克很温柔,但他轻易就离开了她们,正如他来时的从容;她们不需要他。这个阿拉伯店铺里的伙计,这些街上的行人,大家都尊重他这个自由人,跟他一起平等地分享阳光,但谁也没表现出需要巴尔克。他是自由的,自由得让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地球上的重量。他缺少那份羁绊人活动的人际关系的重负,他需要眼泪、告别、责备、欢乐,所有那些当一个人做出一个动作时需要抚摸或撕裂的对象,那些把他和他人维系在一起并让他变得实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压在巴尔克心头的,已经有成百上千个希望……
巴尔克的王国从阿加迪尔落日的辉煌和清凉里开始,长久以来,这份凉爽是他期待的惟一的温馨栖息。而由于出发的时刻临近了,巴尔克向前迈步,孩子的海洋簇拥着他,就像过去他被他的羊群所包围,在世界上留下第一道踪迹。明天,他就要回到贫困的家人中间,挑起养家口的重任,而他衰老的臂膀或许已经无力负担。但他在这里就已经举足轻重了,就像一个轻飘飘无法过人的生活因而做了手脚、在腰带上缝了铅块的大天使。于是巴尔克举步维艰,被千百个迫切需要金线拖鞋的孩子朝地面拖着拽着。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2节 这就是沙漠
这就是沙漠。一本《古兰经》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规则,把沙漠变成一个游戏帝国。在荒凉的撒哈拉沙漠腹地,正在上演一出秘密的戏剧,让人激情荡漾。沙漠里真正的生活并非由寻找牧草的部落的迁徙构成,而是由仍在进行的游戏构成。在已经制伏和尚未制伏的沙漠之间,差别是多么大啊!而对所有人来说,不也是这样吗?面对这片面貌一新的沙漠,我想起童年时玩过的游戏,想起那个幽暗的金色花园,我们曾在里面供了无数的神。虽然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但我们对这个无穷无尽的王国从来都没有完全了解,完全探索透彻。我们形成了一种封闭的文明,在那里,走路有特别的步伐,事物有特别的意义,而这些在其他任何文明里都是不存在的。而人一旦长大成人,生活就要遵从另外的法则,这时,那个充满童年身影,神奇、冰冷、灼热的花园还剩下什么?如今,当他回去,沿着灰色石头砌的矮墙在花园外面转转,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从前认为无边无际的园地竟然就封闭在这么逼仄的园子里。他终于明白,人是永远无法回到那个无垠的天地中去了,因为他想返回的不是那个园子,而是游戏本身。
但是抵抗区已经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坎萨多港坎萨多港,摩洛哥地名。,拉萨加-埃尔-安哈,多哈,斯玛哈,都不再神秘了。我们曾经朝它们奔去的地平线已经一条条消逝了,就像那些昆虫,一旦落入温热手掌的圈套后,就失去了它们的颜色那样。但追寻这些地平线的人不是幻想的玩偶。当我们奔向这些发现的时候,我们没有弄错。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也没有错,他追求一种那么微妙的东西,以至于他的那些美丽的女俘刚被碰触到,就失却了她们翅膀上的金粉,在黎明时分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怀中。有人在沙漠里挖油井,靠他们的商品发财致富,而滋养我们的却是沙漠的魅力。但是他们来晚了。因为那些人迹不至的棕榈林,那些贝壳的原始粉末,已经把它们最珍贵的部分给了我们:它们只提供一小时短暂的热忱,已经被我们享用了。
沙漠吗?它曾经让我接触过它的心脏。那是在1935年一次飞往印度支那的长途飞行中,我发现自己像掉在陷阱里一样被困在埃及和利比亚交界的沙漠地带,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下面就是故事的经过。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3节 宿命的声音已经在等我们赴约了
当我到达地中海上空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低沉的浮云。我下降到二十米的高度。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大海雾茫茫的。我要费很大劲才能看见东西,而不至于撞到轮船的桅杆上。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为我点了几枝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的后舱,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瓶。我喝了咖啡。我不时地推一下节气门的控制杆,以便保持两千零一百的转速。我扫了一眼刻度盘:我的臣民们都很听话,每一根指针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瞥了一眼大海,在雨中,它冒出阵阵水气,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水池。要是我驾驶的是水上飞机,我定会为大海的跌宕起伏而感到遗憾。但我驾驶的是普通飞机,不管浪高浪低,反正我都不能在海面上栖息。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属于我世界的一部分,这里发生的意外和我无关,不会威胁到我:我的装备根本就不是用于海上飞行的。
经过一小时三十分钟的飞行,雨渐渐小了。云团一直很低,但阳光已经能穿透云层,像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很欣赏好天气来临所做的漫长准备。我猜想在我的头顶,是一层薄薄的白云。为了避开飑风,我斜向飞行:没有必要穿越风暴的中心了。这时出现了第一道云隙……
不用看我就预感到了这道云隙,因为我在正前方的海面上看到一条很长的绿茵茵的光影,宛如一片明晃晃的深绿色绿洲,就像我从塞内加尔起飞,飞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后,在摩洛哥南部看到的让我心情激荡的大麦田一样。在这里,我再次感到我在接近一处有人烟的地区,心情顿时轻快起来。我转过身对普雷沃说:
“结束了,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
突尼斯。在给飞机加油的时候,我签署了几份文件。但就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跳水似的“扑通”一声。这一声闷闷的,没有回音。我当时就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发生在车库的一次爆炸事故。有两个人在这沙哑的咳嗽声中死去。我回头看和跑道平行的公路:淡淡的尘土飞扬,两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撞在一起,像冻在冰块中一样突然停滞不动了。有人朝事故车跑去,有人朝我们跑来:
“打电话……叫医生……脑袋……”
我的心一紧。宿命在傍晚平静的阳光里偷袭得手了。毁了容,撞傻了头,或是丢了性命……强盗们就是这样在沙漠里行进,没有人听见他们在沙地里轻微的脚步声。在营房里,只有短暂的一阵抢劫时发出的嘈杂声。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同样的安宁,同样的寂静……有人在我身边说什么头颅破裂。我不想听和这颗没有生气、血淋淋的脑袋有关的任何东西,我转身离开公路,朝我的飞机走去。但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印象。不久,我就要再次听到这种声音。当我以每小时两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擦过黑色的高原时,我听出了那同样沙哑的咳嗽声,同样的“吭”的一声。这宿命的声音已经在等我们赴约了。
向班加西班加西,利比亚地名。飞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4节 岩石和沙漠占的比例多大啊
继续飞行。白天还剩下两小时。当我到达的黎波里塔尼亚的黎波里塔尼亚,利比亚地名。地区时,我已经取下了我的墨镜。沙漠像镀了一层金。天晓得这颗行星竟是如此荒凉!再一次,我感到河流、森林和人类居住的住宅都似乎只是一些偶然的巧合。岩石和沙漠占的比例多大啊!
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我的生活只和飞行联系在一起。我感到夜幕即将降临,我们就像在寺庙里一样闭门不出。我们把自己封闭在探研基本礼仪的秘密里沉思默想。尘世的一切都在慢慢退隐,即将消逝。所有的景致仍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蒸发。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想说: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一时刻更加珍贵,只要体验过不可言传的飞行之爱的人都会理解我。
渐渐地,太阳消失了,广袤的金色地面也逐渐消失,如果飞机发生故障,这地面或许会欢迎我降落在它上面……渐渐地,我看不见为我导航的标记,看不见出现的天空中可以帮助我避开暗礁的山脉的剪影。我驶进了黑夜,我在航行,现在只剩下星星……
这个世界的消亡是慢慢来临的,光线也是慢慢离我而去。天地渐渐融合在一起。大地浮升,像蒸汽一样扩散。最初出现的几颗星星像在绿色的水中摇曳,它们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变成坚硬的钻石。我也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到流星无声的嬉戏。有几次,深夜时分,我看到那么多的火星乱窜,让我以为在星星的世界正刮着大风。
普雷沃试了一下常用灯和备用灯。我们用红纸把灯泡包了起来。
“再包一层……”
他于是再给它裹上一层,然后按一下开关。光线还是太强。就像摄影师的冲洗室,光线太强就会掩盖外界苍白的形象。有时候,在夜里,事物会显出朦胧的轮廓,光线却会将它抹杀。夜已经降临了,但还不是纯粹的黑夜。一轮新月挂在天边。普雷沃钻进后舱带回来一块三明治。我吃着一串葡萄。我不饿,既不饿也不渴。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开飞机继续开上十年。
月亮也消殒了。
班加西在黑夜里遥遥在望了。班加西憩在深沉的暗夜里,没有一点光晕做点缀。我在抵达的时候才看到这座城市。我在找机场,看见它红色的灯标亮了。灯光剪出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我盘旋飞行。探照灯的光线直冲天空,像一根火柱,火柱旋转起来,在场地上划出一条金光大道。我继续盘旋飞行,以便更好地看清障碍物。这个中途站的夜间设备真是让人赞叹。我减速,开始俯冲,就像一头扎进黑色的海水里。
飞机着陆的时候是当地时间二十三点。我向灯塔滑行。殷勤的军官和士兵在暗处和探照灯刺眼的灯光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他们看了我的证件,给我的飞机加油。我的中途停靠规定要在二十分钟内完成。
“请绕一圈,从我们头顶经过,不然我们不知道起飞是否顺利。”
上路。
我在这条金光大道上滑行,朝没有障碍物的跑道冲去。我的型号为“西穆”的飞机还没有滑行到跑道的尽头,庞大的机身就已经凌空而起。探照灯跟着我的飞机照过来,光线妨碍我盘旋飞行。最终,它放过了我,或许他们已经猜到探照灯刺我的眼。我垂直转了半圈,探照灯又照在我脸上,但它只是一闪而过,躲开我,把它金色的长笛指向他处。受到这种精心的照顾,我感到他们的殷切。现在我又掉头朝沙漠飞去。
巴黎、突尼斯和班加西的气象站都通知我顺风时速每小时三十到四十公里。我打算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飞行。我把航向对准亚历山大港和开罗两地直线距离的中部,这样,我就能避开海岸的禁地,即使我不自觉地偏离了航向,我也可以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得到这两座城市灯光的指引,或者,说得更宽泛些,得到尼罗河河谷地带灯火的指引。如果风速不变,我将飞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如果风速减弱,我就要飞行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开始穿越一千零五十公里的沙漠。
月亮也不见了。黑如沥青的夜色一直蔓延到星星周围。我看不见一点灯火,找不到任何一个方位标。由于无线电联络中断,我在到达尼罗河之前不会收到由人发出的任何信号。除了我的罗盘和斯贝里陀螺仪外,反正我也没打算关注别的东西。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除了关心在晦暗的仪表盘上那根小镭针缓慢的呼吸。当普雷沃在飞机上走动时,我就把重心差稍微调整一下。我把飞机拉到两千米的高空,气象预报说那个高度的风是有利于飞行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点亮一盏灯查看一下动力仪,当时的仪表盘还不全是夜光表面设计。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黑暗里,待在和星星一样发出不灭而神秘的矿物光芒、说着同一种语言的微小星座之间。和天文学家一样,我也在研读一本天体力学的书籍,我也觉得自己既勤奋又专心。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普雷沃撑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睡着了。我更好地体会我的孤独。发动机发出柔和的轰鸣声,在我面前的操纵盘上,是满天祥和的星星。
但我在沉思。我们既不能靠月亮指引,又断了无线电联络。在我们投入尼罗河灯火交织的罗网之前,我们跟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在一切之外,只有我们的发动机把我们悬在漆黑的夜空中。我们正在穿越童话中黑暗的大山谷,考验人的意志的山谷。这里没有任何救援,这里不许犯任何错误。我们只能听从上天的摆布。
一线亮光从电讯仪表台的缝隙里漏出来。我叫醒普雷沃好让他把光线灭了。普雷沃在黑暗中移动,像一只熊摇晃着前进。他专心致志地工作着,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布头和黑纸片把缝堵上了。那道光线消失了。它就像是世界的一道裂缝。它和苍白遥远的镭光完全不同,它发出的是夜总会里发出的灯光,而不是星光。最要不得的是它闪了我的眼,冲淡了其他微弱的光芒。
飞行了整整三小时。一道明亮的光线在我的右方闪现。我看了看。原来是拖在翼端灯后面长长的光迹,在这之前,我是看不见那盏灯的。这亮光断断续续,忽隐忽现:原来我是进入了云层。是云朵在反射灯光。在我的那些方位标志的临界地带,我会更愿意它是一片纯净的天空。光晕照亮了机翼,光线聚在那里,一动不动,熠熠生辉,在那里形成一束玫瑰光束。强劲的涡流一阵阵向我袭来。我在积云的大风里航行,也不知道积云的厚度。我把飞机拉升到两千五百米的高度,还是没能冲出云层。于是我又下降到一千米的高度。花束一直都在,一动不动,越来越亮。好吧,算了,不管它了,出了积云再看吧。但我不喜欢这家糟糕的旅店里透出来的光线。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5节 这一危险的邀约
我计算了一下:“飞机在这里有点摇晃,这是正常的。虽然天空很纯净,飞行高度也高,但一路上我都受到涡流的影响。风根本就没有平息过,我的飞行速度想必是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确切的东西,还是等我出了云层再来定方位吧。
飞机终于出了云层。光束突然消逝了,就是它的消失告诉我大事不妙。我看着前方,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有一条狭窄的空隙和另一堵积云堆积的墙壁。光束又亮了起来。
除了短短的几秒钟,我将再也飞不出云团。飞行了三个半小时之后,它开始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如果我是按计划飞行,那我就应该离尼罗河很近了。幸运的话,通过空中过道,或许我可以看到它,但这样的过道并不多。我不敢再下降,万一飞行的速度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快,那我就还要飞越几块高地。
我并不是时刻担忧,我只怕浪费了时间。但我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客观极限:至多飞行四小时零十五分钟。过了这个时间,就算一丝风也没有,尽管无风的可能性很小,我也肯定飞过尼罗河了。
当我到达云层边缘的时候,光束发出的光越来越闪烁,越来越急促,之后突然消失了。我不喜欢和夜晚的魔鬼进行这样的密码通讯。
一颗绿色的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座灯塔一样明亮。到底它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呢?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亮光,这颗三王朝圣的星辰,这一危险的邀约。
普雷沃醒了,照了照发动机的仪表盘。我把他连同他的灯一齐推开。我刚好飞在两个云团的间隙里,我可以乘机往下看看。普雷沃又睡着了。
不过下面也没什么可看的。
飞行了四小时零五分。普雷沃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们该到开罗了……”
“我也这么想……”
“那是一颗星星呢,还是一座灯塔?”
我把马达关小,或许因为这个普雷沃醒了。他对飞行时各种声音的变化很敏感。我开始慢慢下降,在云层里滑行。
我刚查了一下地图。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到达过零度标高,所以没有任何危险。我继续下降,掉头朝正北方向飞去。这样,我将在我的窗前看到城市的灯火。或许我已经飞过了?那它们就应该出现在我的左方。我现在是在积云的下面飞行,但挨在我左边的是一片压得很低的云团。我拐了个弯,朝北北东飞去,以免撞入它的网罗。
这团云无疑是压得更低了,它挡住了我全部的视野。我不敢继续下降。我的高度表显示我到达了四百度标高,但我不知道气压是多少。普雷沃凑过身来,我对他喊:“我要一直飞到海上去,就坠到海里一了百了好了,免得撞在地上受罪……”
不过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没有偏离航向,说不定我们已经飞到海面上空了。云团下方漆黑一片。我紧贴着窗户,试图看到下面的情形,试图发现灯火,发现信号。我像在灰烬里寻找,在炉底努力寻找生命的炭火。
“一座海上灯塔!”
我们两人同时看到了这个时隐时现的陷阱!多么疯狂!这幽灵般的灯塔,这夜晚的发明到底是什么地方?因为就在我和普雷沃俯身想再次在离我们机翼三百米的地方找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
“啊!”
我确信自己没说别的什么话,我确信自己只感受到一阵天翻地覆的断裂。我们的飞机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撞在地上。
我也确信,在接下来的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等待我们的不是别的,而是飞机爆炸时迸发出来的紫色星光,我和普雷沃都要和飞机一道被炸得粉碎。但我和普雷沃,谁都没有感到一丝激动。我的内心只是在等待,等待那颗辉煌的星星,等待在那一秒钟里和它一起消亡。但根本就没有出现紫色星光。只感到一阵地震,震坏了我们的机舱,震掉了我们的窗户,把铁皮钢板震飞到百米外的地方,震得我们五脏六腑全是它的轰鸣。飞机就像一把刀从远处飞来射在一块硬木头上面,不停地颤抖。我们被这种愤怒所震撼。一秒钟,两秒钟……飞机还在颤抖,我很不耐烦地等待这种能量使飞机像手榴弹一样炸开花。但底部的震动虽然持续不断,却没有引发最后的宣泄爆炸。我一点也弄不懂这一看不见的运作,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一震动,不明白这一愤怒,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五秒钟,六秒钟……突然,我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次撞击把我们的香烟抛出窗外,飞机的右翼撞得粉碎,之后就一动不动,像冰冻住了一样。我冲普雷沃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