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上帝啊,这个星球,它不是有人住的吗……
“喂!人啊!……”
我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觉得自己这样叫喊很可笑……但我又喊了一次:
“人啊!……”
这声音有些夸张和自以为是。
之后我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小时后,我看到了普雷沃的火光,他以为我走丢了,害怕地把火把举到天上。啊!……我对此竟是如此无动于衷……
又走了一小时……还有五百米。还有一百米。还有五十米。
“啊!”
我惊讶地停住脚步。欢乐洋溢在我的胸膛,我抑制住内心的激荡。普雷沃,在炭火的映照下,正和两个背靠在发动机上的阿拉伯人聊天。他还没有看到我。他自己都快活得没空想别的了。啊!要是我也像他那样等在这里……我早就解脱了!我快乐地叫道:
“喂!”
那两个贝督因人惊跳起来,看着我。普雷沃撇下他们独自朝我走来。我张开双臂。普雷沃扶着我的胳膊,难道我要摔倒了吗?我对他说:
“总算好了。”
“什么?”
“阿拉伯人啊!”
“什么阿拉伯人?”
“刚才和你一起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奇怪地看着我,我感觉他在很不情愿地向我吐露一个残酷的秘密:
“根本就没有阿拉伯人……”
这一次,我或许真的要哭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0节 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人们在这里不喝水可以活十九个小时,我们从昨晚到现在又喝了些什么?几滴黎明时分的露水!但东北风一直刮着,这减慢了我们身体蒸发的速度。这风还有助于高空乌云的形成。啊!要是它们能飘到我们头上,要是能下雨!但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普雷沃,我们来把降落伞裁成三角形的布片,再用石头把它们固定在地上。如果风向不变,黎明时分,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布片上的露水拧下来收集到一个汽油箱里去。”
我们把六块白色布片排在星空下。普雷沃拆下一个汽油箱。我们就只盼着天亮了。
普雷沃在碎片堆里找到了一只神奇的橙子。我们把它分吃了。我因此很激动,虽然我们需要的是二十升的水,这半个橙子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
我躺在我们的篝火旁边,看着这只发光的水果,我对自己说:“人们不知道一只橙子意味着什么……”我又对自己说:“我们完蛋了,但又一次,这种必死无疑的念头没有剥夺我的快乐。我手中握着的这半个橙子带给我的,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之一……”我仰天躺着,吮吸着我的水果,数着天上的流星。在这一分钟里,我觉得无比幸福。我又对自己说:“我们按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人们没有被困在里面,他是猜不到它的真谛的。”直到今天我才理解死囚的香烟和朗姆酒的意义。我过去无法想像他如何能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而他竟然从中还得到了许多乐趣。如果看见他笑,人们就以为他很勇敢。殊不知他笑是因为他喝到了朗姆酒。人们不知道他已经换了角度,他是把最后这一个小时当做他整个的人生。
我们收集到大量的水:大概有两升。告别干渴了!我们得救了,我们就要喝水了!
我在我的油箱里灌了一锡壶的水,但这水是黄绿色的,刚喝了第一口,我就感觉味道可怕极了,因此虽然渴得厉害,我在咽下这口水之前,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泥浆,我也能把它喝下去,但是这股毒化了的金属味道比口渴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看见普雷沃两眼在地上转来转去,好像在专心寻找什么似的。突然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边还在不停地转圈。三十秒后,轮到我了。我抽搐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跪到地上,手指插到沙子里。我们互相都不说话,就这样颤抖着,整整过了一刻钟,除了一点胆汁,再也吐不出别的什么了。
结束了。我只感到一阵隐隐的恶心。但我们失去了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是因为降落伞的涂料还是因为淤积在油箱里的四氯化碳。我们原本应该用其他容器或其他一些布片。
那么,我们还是赶快吧!天已经亮了。上路吧!我们要逃离这座该死的高原,大踏步朝前走,直到跌倒为止。我以吉尧梅在安第斯山脉的表现为榜样:从昨天起,我非常想念他。我违背了要待在飞机残骸边上的明文规定。人们再也不会在这里找我们了。
又一次,我们发现自己不是遇难者。遇难者,是那些等待着的人,是那些被我们的沉默所威胁的人,是那些因为一个可恶的过错而撕心裂肺的人。我们不能不朝他们奔去。吉尧梅也是,他从安第斯山脉归来后也对我说过他是朝着遇难者奔跑过去的!这真是一个普遍的真理。
“如果我是孤单一人活在世界上,我就躺下来了。”普雷沃这样对我说。
于是我们笔直朝东北东方向走去。如果我们已经飞过了尼罗河,那我们现在每一步都是朝阿拉伯沙漠的腹地陷落。
关于当天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很急切,急切地要朝某个东西赶去,朝我的破灭赶去。我还记得我是盯着眼前的地面前进的,海市蜃楼弄得我心灰意冷。时不时地,我们用指南针校正一下我们的方向。有时我们也躺下来喘口气。我还把留着过夜时用的橡胶雨衣扔在路上的某个地方了。其余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夜晚的清凉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也像沙子一样,心上的一切都被抹平揩去了。
我们决定日落时露营。虽然我知道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今晚要是没有水我们就完蛋了。但我们随身带了降落伞的布片,如果毒不是来自涂料,那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喝到水了。我们要再次在星空下拉起我们捕捉露水的网。
但那天晚上,北部的天空清澈无云。风的味道变了,风向也变了。我们已经感受到沙漠热风的吹袭。猛兽苏醒了!我感到它在舔噬我们的手和脸了。
就算继续走,我也走不了十公里。三天来,我滴水未沾,已经走了一百八十多公里了……
但是,就在我们歇息的时候:
“我向你发誓,那是一个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都这时候了,太阳都落山了,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楼呢?”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或许不是海市蜃楼,那它就是我们的癔症的产物。普雷沃怎么还会相信呢?
普雷沃却固执己见:
“离这儿就二十分钟的路,我这就过去看看……”
他的顽固激怒了我:
“去看吧,去透透气吧……这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过,就算你的湖真的存在,它也是咸的,你要清醒一点。不管它是咸是淡,反正远着呢,最要命的是它压根儿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发直,已经走远了。这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是领教过的!我想:“有些梦游者,不就是要直扑到火车底下去吗?”我知道普雷沃不会回来。空幻的景象迷住了他,他不会半道折回的。他走不了多远就会跌倒。他将死在那边,而我死在这里。而这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认为心里出现这种淡漠不是什么好兆头。在快要溺毙的时候,我曾经感受过同样的平和。不过我还可以乘机趴在石头上写封遗书。我的遗书写得优美得体。我要在上面写满我明智的忠告。重读这封信的时候,我隐约有些洋洋自得。日后人们谈到它时会说:“真是一封出色的遗书!真遗憾它的作者已经死了!”
我也想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步田地。我试着弄出点唾液:已经有多少个小时我没有吐过口水了?我再也没有口水了。如果我把嘴巴闭上,一种黏沫就会把我的嘴唇粘住。黏沫干后就在嘴唇外面形成一个坚硬的环。但我试着把它咽下去,居然还真能咽下去。我的眼前还没有乱冒金星。当这一辉煌的景观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只剩下两个小时可活了。
天黑了。从那天晚上开始,月亮慢慢盈满了。普雷沃没有回来。我仰天躺着,想着所有这些事情。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印象,我要设法让它明确起来。那时我是……是在……在船上!我前往南美,就这样躺在轮船的甲板上。桅顶在星空里慢慢来回地移动。这里少了一根桅杆,但我还是在船上,驶向我无力挽回的目的地。黑奴贩子把我捆绑好了,扔在一条船上。
我想到没有回来的普雷沃。我从来没听过他抱怨,一次也没有。这很好。我肯定受不了听别人呻吟。普雷沃是条汉子。
啊!在离我五百米远的地方,他在晃动他的灯!他找不到他走时的脚印了!我没有灯可以回应他,于是我爬起来,我冲他喊,但他听不见……
第二盏灯在离他的灯两百米的地方亮了,之后是第三盏灯。天哪!这是人们在搜寻我们啊!
我大喊:
“喂!”
但他们听不见我的叫声。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1节 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三盏灯继续打着呼唤的信号。
那天晚上,我没有发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很平静。我仔细地看了看,在离我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三盏灯。
“喂!”
但他们总是听不见我叫唤。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我马上就要体会到的惟一的感受。啊!我还能跑过去:“等一等……等一等……”他们就要掉头走开了!他们就要走远,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了,而我,我就要摔倒在地!就在有那么多臂膀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却跌倒在生命的门槛边……
“喂!喂!”
“喂!”
他们听见我了。我喘过气来,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还在奔跑。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喂!”我看见普雷沃就摔倒了。
“啊!当我看到所有这些灯的时候……”
“什么灯?”
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绝望,而是一股隐隐的怒气。
“那你的湖呢?”
“我走过去,它就躲开。我朝它走了半个小时,走了半小时我才发现它离得太远了。于是我往回走。但我现在肯定那是一个湖……”
“你疯了,绝对是疯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做?我气得直想哭,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普雷沃哽咽着向我解释说:
“我多想找到水喝……你的嘴唇是那么苍白!”
啊!我的气消了……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大梦初醒一样,我感到忧郁。我慢慢地告诉他:
“我看见,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弄错,三盏灯……我跟你说,我看见它们了,普雷沃!”
普雷沃先没说话:
“是啊,”他最终承认说,“情况很糟糕。”
在这种没有水汽的地方,地上的热量很快就辐射完了。天气已经很冷了。我站起来走路,但很快我就哆嗦得受不了了。我的血液因缺水而循环不畅,寒气逼人,但这不只是夜晚的寒冷。我的牙床冻得格格作响,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电灯。我从前从不怕冷,而现在我却感到自己要冻死了,干渴产生的反应多奇怪啊!
因为懒得在大热天带着我的橡胶雨衣,我把它扔在路上了。可如今风越刮越猛。我发现在沙漠里根本没有藏身之所。沙漠就像大理石那么光滑。在白天它不会为你提供一点阴凉,晚上只会让你在寒风中没有一点遮蔽。没有一棵树,一道篱笆,一块石头可以容我藏身。寒风就像平原上的骑兵向我直冲过来,我只好团团转以躲避它的来犯。我躺下,又站起来。不管是躺着还是站着,我都得挨寒风的鞭打。我跑不动了,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我逃不出凶手的魔爪,我跪倒在地,脸埋在手心里,屠刀就在我头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我站起身,笔直朝前走去,身子一直颤抖着!我在哪儿?啊!我刚离开,我听见普雷沃的声音!是他的呼叫唤醒了我……
我朝他走回来,一直哆嗦着,好像全身都在打嗝。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寒冷,是别的原因。是我的大限到了。”我已经缺水缺得太厉害了。前天,还有昨天我独自出去走了那么多路!
冻死的想法让我难受,我宁可死在内心的幻影里。那个十字架,那些阿拉伯人,那些灯。不管怎么说,它们开始引起我的注意。我不喜欢像奴隶那样忍受鞭打……
我仍然跪在地上。
我们随身还带了一点药品。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试着喝了两三口纯乙醚,那就好像我吞了刀子下去。之后我又喝了一点九十度的酒精,这下总算是把我的喉咙封住了。
我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我躺在里面,然后再用沙子盖住身体。只有我的脸露在外面。普雷沃找到了几根枯枝,生了一堆很快就会燃尽的火。普雷沃不愿意把自己埋在沙子里,他宁可跺脚取暖。他错了。
我的喉咙发紧,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自我感觉好过一点了。我感觉平静,一种超越了任何希望的平静。我身不由己地踏上旅程,面对星空被绑在贩奴船的甲板上。但我或许还不是很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不动任何肌肉。于是,我忘了埋在沙子里的躯体。我不再动弹,永远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何况,说实在的,人受的苦还真不算多……在所有这些苦痛过后,剩下的就是疲倦和错乱的协奏了。一切都变成画册,变成有点残忍的童话故事……刚才,风驱赶着我四下乱窜,为了躲避它,我像困兽一样团团转。之后我感到呼吸困难:一个膝盖硌着我的胸膛。一个膝盖。我在天使的重负下挣扎。在沙漠里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既然我现在不相信周围的一切,我不如缩在自己的躯壳里,闭上眼睛,不再动一根睫毛。我感到,有一股图像的激流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梦里:在大海深处,江河就平静了。
永别了,你们这些我曾经爱过的人。如果人体不能忍受三天不喝水,那可绝不是我的错。我过去没想到自己对水源竟是那么依赖,我没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短促。我们以为自己可以笔直朝前方走去,以为人是自由的……我们没看见把我们拴在井上的绳索,它像脐带一样,把我们和大地肚子连在一起。谁多走了一步,谁就得死。
除了你们的痛苦,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不管怎么说,上天待我不薄。如果我能回去,我还会卷土重来。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经没有人的生活了。
我这里说的根本就不是飞行。飞机,它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工具。人们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同样农人也不是为了犁铧才去耕种。通过飞机,人们可以离开城市和他们的会计师,可以重新找到农人的真谛。
我们干的是人的工作,我们遇到的也是人的烦恼。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我们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斗勇。我们期待黎明就像农人期待春天,我们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我们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我不抱怨。三天来,我走了很多路,口干舌燥,在沙漠里寻找行踪,把露水当做希望。我力图找到我的同类,我忘了他们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这才是活着的人的忧虑。我不能不认为它比在晚上找一家音乐厅要重要得多。
我再也不能理解那些乘坐郊区火车的芸芸众生,他们自以为是人,然而他们却因承受着某种他们感觉不到的压力而沦为像蚂蚁一样的虫豸。当他们空闲的时候,他们用什么来填满他们那些荒唐而短促的礼拜日呢?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有人演奏莫扎特。我在文章中写到此事,结果我收到两百封诘难的信件。我并不责怪那些更喜欢在低级音乐咖啡馆听流行小调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其他音乐。我只恨那些开这类音乐咖啡馆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让人沉沦。
我在工作中是幸福的。我觉得自己是中途站的农人。在郊区火车上,我感到的垂死的感受和在此地的感受大不相同!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没有一点遗憾。我奋斗过,但我失败了。这对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也很平常。不过,我总算是呼吸过海风了。
领略过一次海风的滋味的人,永远都忘不了这种滋养。不是吗?我的同志们?这并不意味着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有点夸张。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斗牛士,我喜欢的不是危险。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就是生命。
我觉得天就要亮了。我从沙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我手边有一块布片,我摸了摸,它是干的。再等一等。露水要到清晨才有。当天大亮了,而我们的衣服却一点也没有潮湿。于是我的思绪有点乱,我听见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得挤不出一滴眼泪的心……”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噎住: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2节 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西风起了,它可以在十九个小时内就把人吹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堵住,但它又硬又疼,我猜想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很快我就要咳嗽了,这情形别人跟我描述过,我就等着它发作了。舌头也让我感到不自在。但最严重的是我眼前已经出现亮斑了,当它们变成火花,我就要躺下了。
我们走得很快。我们要充分利用清晨的凉爽。我们很清楚在大太阳底下,就像人们说的,我们就再也走不动了。在大太阳底下……
我们没有权利出汗,甚至没有权利等待。这种凉爽也不过是湿度为百分之十八的那种凉爽。风是从沙漠腹地吹过来的。在这种温柔和虚情假意的抚摸下,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点葡萄。三天来,我们只吃了半个橙子和半个橘子。我们能用什么唾液来咀嚼我们的食物?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我只感到口渴。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不只感到口渴,还感到口渴引起的后果。那干硬的喉咙,那像石膏一样的舌头,那如鲠在喉的难受和嘴巴里可怕的气味。所有这些感觉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体验。无疑水可以治疗它们,但我根本不记得这种药是和这些感受联系在一起的。干渴越来越不是一种欲望,而成了一种越来越厉害的疾病。
我觉得泉水和水果的形象似乎已经不那么让人心碎了。我忘了橙子的光泽,就好像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柔情。或许我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我们坐在那里,但我们又该出发了。我们放弃了漫长的跋涉。走上五百米,我们就累瘫了。于是我很高兴地躺下来,但马上又该出发了。
风景变了。石头稀少了。我们现在走在沙子上,在我们前面两公里远的地方有几个沙丘。在沙丘上有几棵低矮的植物。和钢铁铠甲相比,我更喜欢沙子。这是金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想我是认出它了……
现在我们只要走上两百米就精疲力竭了。
“我们继续走,不管怎样,好歹要走到那些灌木边。”
这是一个极限。一星期后,当我们原路返回寻找“西穆”飞机的时候,我们在汽车上证实了当时这最后的企图是八十公里的路程。我已经走了将近两百公里,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昨天,我了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这些话都失去了它们的意义。今天,我们是为了走路而走路,或许和地里耕牛没有分别。昨天我还梦想着栽满橘子树的天堂。而今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天堂了,我也不再相信橘子的存在了。
我再也没有任何感觉,除了一颗极度干枯的心。我就要摔倒了,但我并不感到绝望,我甚至不感到痛苦。我的遗憾是:忧伤之于我就像水一样甜美。人们自悯自怜,就像和一个朋友倾诉一样自艾自怨。但我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朋友。
当人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两眼赤热,人们以为我曾大声呼唤,受过许多折磨。但是激动、懊恼和温柔的折磨都还可以算是一些财富,而我已经一无所有。清纯烂漫的少女,在她们初恋的夜晚,学会了忧伤并为之落泪。忧伤是和生命的颤动维系在一起的,而我已经不再有忧伤……
沙漠,就是我。我再也没有口水,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温馨的形象让我为之战栗了。太阳烤干了我的泪腺。
然而,我又觉察到了什么?希望之风吹拂着我,就像飑风掠过海面。先警告我的本能再唤醒我的神智的信号又是什么呢?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一切又都变了:这片沙尘,这些沙丘,这些淡淡的绿色斑点,它们已经不再是一道风景,而是组成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还是空旷的,但一切都准备就绪。我看着普雷沃。他也和我一样惊讶,但他也不理解他自身的感受。
我向你发誓,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向你发誓沙漠活跃起来了。我向你发誓,这种空旷,这种寂静,忽然比广场上的人声鼎沸更加让人感动……
我们得救了,沙地上出现了人的踪迹!……
啊!我们曾经失去人类的行踪,曾经与世隔绝,曾经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苦伶仃,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遗忘,而现在,我们在沙地上,发现了人的神奇的足迹印在上面。
“这儿,普雷沃,两个人曾经分开过……”
“这儿,有一只骆驼跪过的痕迹……”
“这儿……”
然而,我们还没有获救。等待是不够的。再过几个小时,人们就再也救不了我们了。一旦开始咳嗽,干渴的进程就快得惊人。而我们的咽喉……
但我相信这支驼队,它在沙漠的某个地方游荡。
于是我们继续走路,突然我听到了鸡叫。吉尧梅曾对我说过:“到最后,我在安第斯山中听到鸡叫,我还听到火车开过的声音……”
听到鸡叫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他的故事,我对自己说:“先是我的眼睛骗我,那可能是干渴的后果。我的耳朵更能坚持……”但普雷沃抓住我的胳膊:
“你听到了吗?”
“什么?”
后记风、沙和星星
1931年《夜航》出版并获费米纳奖,圣艾克絮佩里一举成名,作家的光环让他成了法国方兴未艾的飞行大队中最受世人瞩目的明星。一时间,他绚烂的光芒让其他优秀飞行员黯然失色。就是从这时起,圣艾克絮佩里萌发了要写一本书赞颂和他一起开拓航空事业的英勇无畏的同志,记录他们满腔热忱、不畏艰险、友爱互助的真实事迹的念头,这本书就是日后的《人类的大地》。
《人类的大地》一书从动笔到最终完成出版酝酿了很长时间,仿佛圣艾克絮佩里一直在等,等生活慢慢积累、慢慢沉淀,等自己的思路渐渐从风、沙和星星中找到自己的轨迹,从一次次的出发和到达中找到那份喧嚣过后的平静和从容。
从一开始,圣艾克絮佩里就没打算写一部虚构的小说,他要写的是一部真实的史诗,描绘航空为人类带来的新的视界和新的可能,勾勒从事20世纪初刚刚起步的这一“伟大事业”的先驱们的飒爽英姿。他最先确定的人物是吉尧梅:1930年6月13日,吉尧梅驾驶的飞机坠落在安第斯山脉的雪山冰谷里,凭着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吉尧梅忍饥挨饿在荒山野地里坚持走了整整一星期,最后奇迹般地获救。纪德在1931年3月31日的日记中也提到圣艾克絮佩里“计划写吉尧梅的传奇遭遇对他产生的影响”(纪德:《日记1889—1936》,七星书社,1040~1042页)。1932年10月26日和11月2日,在加斯东·伽利马创办的周刊《玛里亚娜》上,圣艾克絮佩里发表了《航线飞行员》,追忆邮航事业走过的艰难历程,赞颂航空事业的拓荒者迪迪埃·多拉;随后又在同一杂志上发表了《停靠巴塔哥尼亚》、《阿根廷的公主们》、《梅尔莫兹》、《摩尔人的奴隶巴尔克》、《“祖母绿”号的终结》、《飞行的奴役和伟大》、《梅尔莫兹,航线飞行员》、《致让·梅尔莫兹》等系列文章,大部分都记录了飞行员的飞行生活,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梅尔莫兹的英雄形象,颂扬他的才能、友爱和无私奉献精神。至此,《人类的大地》第二章《同志》和其他章节的一些片段渐渐浮出水面。
1935—1937年,圣艾克絮佩里与《不妥协报》和《巴黎晚报》合作,写了莫斯科之行和西班牙之行的相关报道,还讲述了1935年他和普雷沃在利比亚驾机失事后在茫茫沙漠里行走和获救的经历。与此同时,他继续报道他所熟悉的飞行事业和飞行员生活,如《梅尔莫兹开垦了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应该继续寻找梅尔莫兹》、《吉尧梅的感人事迹》等。
但这些零散的报刊文章一直都没有结集成书,或许是作者一直没有找到把它们贯穿起来的合适的线索。1938年2月,圣艾克絮佩里驾驶飞机在危地马拉发生意外,伤得很重,一度不省人事、生命垂危。在疗养期间,纪德建议他用现有的素材“写一个连贯的故事,某种和康拉德为水手们写的美妙的《海的镜子》类似的东西……像一捧花,一束草,不拘泥于地点和时间:用飞行员的感受、激情和思索组合起来”居尔蒂·卡特:《圣艾克絮佩里,蓝天的耕耘者》,341页,格拉塞出版社,1973。。于是,圣艾克絮佩里着手对以前写的片段文章进行整理和改编。美国出版商希契柯克和瑞纳尔对他正在进行的写作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聘任了美国翻译家勒维斯·加兰蒂尔。1938年4月,在美国养病的圣艾克絮佩里把手稿交给翻译,英文版书名定为《风、沙和星星》。
但它和《人类的大地》最后的定稿还有很大的差别。1938年,圣艾克絮佩里为《巴黎晚报》写了《历险和中途停靠》、《和平还是战争?》等多篇报道,他依然迷恋沙漠那份苍凉纯粹的美丽,依然向往云上静穆变幻的日子,但他开始更多地思索“地上”的严峻现实和“人类”共同的命运。1938年9月,德、英、法、意签订慕尼黑协定,允许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西部苏台德区的解决办法,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在《人类的大地》尾声中,那趟满载着从法国被遣送回国的波兰非法劳工的列车,那张天真无邪、尚未“被扼杀的莫扎特”的孩子的脸,或许就是作者和世界发出的喑哑而沉痛的呼救。
熟悉圣艾克絮佩里全部作品的人很容易发现《人类的大地》的八个章节全部都是由作者以前写过的文章整合串联而成,只是增加了一些段落过渡和简短的阐述深发,但为什么不熟悉圣艾克絮佩里其他作品的读者阅读起来也不会产生拼凑堆砌零乱的感觉?那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断章都是用一种崇高的“使命感”缝合的,一种萨特所谓的用晦涩的方式论证的“模糊的人道主义”萨特:《文学是什么?》,33~34页,伽利马出版社。。之所以晦涩,之所以模糊,我想是因为萨特是哲人,哲人注重头脑,而圣艾克絮佩里是诗人,诗人注重的却是心灵,尽管后者在《堡垒》里也承认“心灵压倒灵魂是坏事,情感压倒思想是坏事”。
但圣艾克絮佩里一直都在聆听心灵的真实感受,因此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他更多地保留了一份对生活朴素的热忱和对未来的乌托邦式的纯真理想。因为我们是同一棵树上的枝丫,同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我们住在同一个地球上,所以我们需要学会爱,学会朝同一个人类的目标共同前进,所以圣艾克絮佩里一直深情地呼唤牧羊人的守护,园丁的培育,要点亮一盏黑夜的灯,要架一座通向黎明的桥……
圣艾克絮佩里同时也是崇高的,因为他一直认为“要给生活一个意义”,“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他之所以选择飞行,是因为在高空,在独处的寂静里,灵魂往往可以得到升华。只有从沙漠里走出来,人才成为人,成为“大写的人”;只有舍得牺牲小我,才能成就我,成就无私的大我。
而我们,迷失在诗人的光芒里,我们只是一粒尘埃。
2004年9月,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