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法国人的上帝……他对待法国人要比摩尔人的上帝对待摩尔人慷慨得多!”
几个星期以前,有人带他们去了法国的萨瓦省,导游领他们来到一处大瀑布前,这瀑布像一根编制起来的大柱子,发出咆哮如雷的声响。
导游对他们说:“尝尝吧。”
竟然是淡水。水啊!而在沙漠里,人们要走上多远才能到达那最近的水井,就算找到,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小时去挖填满它的沙子,才能挖到搀着骆驼尿的稀泥!水啊!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和埃蒂安港,摩尔人的孩子从来不乞讨钱财,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盒子,乞讨的是水:
“给我一点儿水吧,给点儿……”
“行行好吧!”
水像金子一样贵重,再小的一滴水都可以让沙土抽出一寸绿草。如果一个地方下了雨,撒哈拉就热闹起来,大家都拥到那里去。许多部落都向着这块远在三百公里以外能长草的地方迁移……因为在这里,水是那么吝啬,十年来,埃蒂安港从未下过一滴雨,而如今它却在这里咆哮,就像蓄水池漏了,全世界的水都从里面倾泻下来。
“我们走吧。”导游对他们说。
但他们挪不开步子。
“让我们再……”
他们沉默了,肃穆无语地看着这庄严神秘的一幕。从大山的肚子里流淌出来的,是生命,是人类的血液。一秒钟的流量就足以救活好些沙漠商队了,他们渴得发昏,永远地坠入无边的盐湖和海市蜃楼的幻影里。而在这里,上帝显灵了:人们看着他,不能掉过头去。上帝打开了闸门,显示了他的威力:三个摩尔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们还指望会看到更多的东西不成?走吧……”
“我们要等一等。”
“等什么?”
“等它流完。”
他们想等到上帝厌倦自己的疯狂行为的时刻。他肯定很快就要后悔了,他是那么吝啬。
“可这水都已经流淌了几千年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不再坚持要留在瀑布边上了。对某些奇迹最好还是保持缄默,甚至最好都不要去多想,否则你就什么都弄不明白了。否则,你就会怀疑你的上帝……
“法国人的上帝,你看见了……”
但我了解他们,我的这些蛮夷朋友。他们站在那里,信仰受到了困扰,困惑不解,此后很快就会臣服归顺了。他们梦想有法国后勤部供给他们大麦,有我们撒哈拉的卫戍部队保障他们的安全。不过,只要他们归顺,他们的确能得到一些物质财富。
但他们三人都是特拉尔萨酋长埃尔·玛蒙埃尔·玛蒙,叙利亚人供奉的财富之神。的后代(我想我可能把他的名字拼错了)。
我认识这个人,当时他归顺了我们。他的服务得到了官方的赏识,他靠历任总督发了财,并得到各个部落的尊敬,看得见的荣华富贵他似乎都已经有了。然而一天晚上,事先也没有半点儿征兆,他竟然在沙漠里屠杀了由他陪同的军官,抢走了骆驼和枪支,又回到抵抗部落中去了。
这个从此在沙漠里逃亡的酋长,说不准哪天就遇到了阿塔尔的巡逻队,于是他那短暂的荣光就像焰火,顿时烟消云散。我们把这种突然的反抗,这种既英勇又绝望的逃亡称做背叛,而且我们对这样疯狂的举动也大为震惊。
然而,埃尔·玛蒙的故事也是许多其他阿拉伯人的亲身经历。埃尔·玛蒙老了。当人老了,就会开始思索。于是一天晚上,他发现他背叛了伊斯兰教的上帝,他发现自己在和基督徒的交易中弄脏了手,这宗交易让他失去了一切。
的确,大麦与和平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失节的战士,随后做了向导。现在,他又想起自己曾经住在那样一个撒哈拉,每个沙丘的起伏都暗藏危机,夜里行军,就要派遣哨兵到队伍的前沿打探消息。那些有关敌方军情的消息使围在篝火边的人心跳加快。他又想起那茫茫沙海的滋味,人一旦品尝过就会终身难忘。
如今,他默默无闻地在一片和平却不再有任何魅力的土地上游荡。只有现在的撒哈拉才是一片沙漠。
他屠杀的那些军官,他或许也曾经敬爱过他们,但对真主安拉的爱高于一切。
“晚安,埃尔·玛蒙。”
“愿真主保佑你!”
军官们裹在毯子里,躺在沙地上,像躺在木筏上一样,仰面看着群星。现在星星慢慢地移动,天空显示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月亮由智慧之神指引,向沙漠沉落,就要坠入太虚。这些基督徒马上就要睡着。再过几分钟,就只有星星还在闪烁。这时,为了那衰落的部落恢复它从前的繁荣昌盛,为了继续这种惟一能使沙漠辉煌灿烂的追逐,只需让这些基督徒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叫就可以让他们永远沉睡不醒……再过几秒钟,一个新的世界将从无可挽回的行动中诞生……
就这样,他杀死了那些熟睡的英俊中尉。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8节 猜到了一些端倪
在朱比角,今天,盖玛勒和他的兄弟穆亚内请我去做客,我在他们的帐篷里喝茶。穆亚内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面纱蒙着嘴,一副野蛮保守的样子。只有盖玛勒独自和我说话,殷勤地招呼我: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还有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都属于你。”
穆亚内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时不时俯身对他兄弟说几句,随后又沉默不语。
“他说什么?”
“他说包纳富偷了赫盖巴家一千头骆驼。”
这位包纳富上尉是阿塔尔骆驼骑兵队的军官,我不认识他。但我从摩尔人那里听说了他的很多传说。摩尔人说起他的时候很愤怒,但那样子又像是在谈论上帝。他的存在让沙漠变得有价值。他今天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向南部进发的土匪队伍的后面,偷了他们几百头骆驼,迫使他们回来和他对抗,以挽回他们自以为存放得很安全的财富。现在,他既然已经用他天使般的出现为阿塔尔解了围,已经把营地安扎在一片石灰质的高地上。他笔直屹立在那里,像一种可靠的保证,他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迫使各个部落纷纷向他的营地逼近。
穆亚内越发凶巴巴地看着我,又跟他兄弟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出发参加反对包纳富的队伍,有三百枝枪。’”
我早就猜到了一些端倪。三天来,人们牵到水井边的那些骆驼,这些谈话,这份殷勤,似乎都是在装配一艘看不见的帆船。要把它带走的海风已经刮起来了。因为有了包纳富,向南方迈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荣光。我再也无法判断,这样的出发所蕴涵的是恨还是爱。
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位厉害的敌人要消灭是很奢侈的事情。他所到之处,那里的部落因为害怕和他正面交锋,就赶紧收起帐篷,集合骆驼,逃之夭夭。而那些边远的部落却像为爱情一样为他神魂颠倒。人们抛舍了帐篷下的和平,挣脱了女人的拥抱,放弃了幸福的睡眠,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筋疲力尽来到南方,忍受着饥渴,忍受着风沙的折磨,他们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阿塔尔的巡逻队面前,如果上帝保佑,达成杀死包纳富的心愿。
“包纳富很厉害。”盖玛勒向我承认道。
我现在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就像那些迷恋一个女人的男人,在夜里辗转反侧,梦到这个女人漫不经心散步时的脚步声,他们为梦中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散步劳神伤心,焦虑烦躁。包纳富遥远的脚步声也让他们痛苦不堪。包纳富化装成摩尔人,避开那些冲他来的武装土匪,带领他手下的两百名摩尔海盗,潜入抵抗区。在那里,整个地区都不受法国管束,就算是他手下最差劲的一个士兵也可能从他的奴役中觉醒,把包纳富摆在石头祭桌上献给他的天主而不会受到任何处罚。在那里,只有他的威信才能震慑他们,甚至连他的弱点都让他们惧怕。那天夜里,在他们酣睡打呼的时候,包纳富从他们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走过,他的脚步声一直响彻沙漠的心脏。
穆亚内在沉思,一直一动不动地待在帐篷的最里头,像一尊蓝色花岗岩的浅浮雕。只有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银匕首可不再是一件孩子的玩具。自从他又和土匪打上了交道,他的变化多大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贵,对我不屑一顾;因为受仇恨的驱使,他马上就要去找包纳富较量了,但这仇恨却带着爱的一切征兆。
他又一次凑到他兄弟跟前,边低声说话,边看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他在远离堡垒的地方遇到你,他会开枪毙了你。”
“为什么呢?”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话,你有包纳富,但你却没有真理。’”
穆亚内裹在他蓝色的长袍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对我进行审判。
“他说:‘你像羊一样吃生菜,你像猪一样吃猪肉。你的女人抛头露面,不知羞耻。’他见过那些女人。他说你从不祈祷。他说,如果你没有真理,你要飞机、无线电话和包纳富又有什么用处?”
我很欣赏这个摩尔人,他捍卫的不是他自身的自由,因为在沙漠里,人们一直都是自由的;他捍卫的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财富,因为沙漠是寸草不生的;他捍卫的是一个秘密的王国。在浩瀚寂静的沙漠里,包纳富像一个老海盗,带领他的巡逻队四处巡逻,多亏有了他,朱比角的营地才不再是等闲游民的家园。包纳富风暴威慑了周边地区,由于他的缘故,晚上人们把帐篷挤在一起安扎。在南方,这种寂静是多么让人心碎:那是包纳富的寂静!而穆亚内这个老猎手,正在风中聆听包纳富行进的步伐。
当包纳富就要回法国的时候,他的敌人,不仅没有因此而欢欣雀跃,却反而因此哭泣,好像他这一走,沙漠就少了一个极,他们的生活就少了一份乐趣,于是他们问我:
“为什么你的那位包纳富要走呢?”
“我不知道。”
几年来,包纳富都在跟摩尔人做生死的较量,他把摩尔人的规则当做他自己的规则。他头枕着他们的石头睡觉。在无休无止的追逐中,他和他们一样,也经历过《圣经》上说的由星星和风组成的夜晚。而现在,他竟然要走,竟然不顾最基本的游戏规则,他就这样随随便便离开了赌桌。摩尔人被留下单方面继续游戏,但他们对那种不需要拼命的生活的意义失去了信心。他们指望还能相信包纳富。
“你的包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会回来的,摩尔人都这么想。欧洲的游戏再也不能让他感到满足,不管是军营里的桥牌、晋升还是女人。念念不忘过去的威望,他将回来,回到这片每走一步都让人心跳的大地上,就像是朝爱情走去一样。当初,他或许以为来这里不过是猎奇,回欧洲才是最重要的,但他之后遗憾地发现,对他来说,真正的财富他只有在这里才能拥有:沙漠的魅力,夜晚,寂静,这片风和星的家园。如果包纳富有朝一日回来,这消息当天晚上就会传遍抵抗区。摩尔人知道,包纳富就在撒哈拉的某个地方,和他的两百个海盗一起,他们知道他在睡觉。于是人们静悄悄地把单峰驼牵到井边,准备大麦食品。人们检查了枪栓,受仇恨的驱使,或者是爱。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9节 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把我藏在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马拉喀什,摩洛哥地名。……”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那个摩尔人的奴隶都要向我提出这一简短的祈求。说完这个,他便觉得已经为自己的命运尽了力,随后盘腿坐下来为我沏茶。于是,这一天就会太平了,因为他以为把自己托付给了惟一能治愈他的医生了。坐在烧水壶面前,他反复回味着生活淳朴的景象: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他的粉红色的房屋,他被剥夺的那份薄产。他既不埋怨我的沉默,也不埋怨我迟迟不救他:我和他不同,但我是一种驱动力,像一阵吉祥的风,终有一天会改变他的厄运。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只在朱比角担任几个月的机场场长的职务。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间背靠西班牙堡垒的棚屋。屋子里只有一个脸盆、一个装着盐水的水壶和一张不够长的床,我对自己的力量还真没抱什么幻想:
“老巴尔克,我们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尔克,所以他也叫巴尔克。尽管被抓来做奴隶已经有四年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国王。
“巴尔克,你过去在马拉喀什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曾经有一份很好的活儿,他的妻子和子女想必如今还住在那里: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当地的司法行政长官常常召他来:
“我有群牛要卖。穆罕默德,到山上去把它们赶出来。”
或者对他说:
“我在平原上有一千头羊,把它们赶到上面的牧场上去。”
于是,巴尔克挥舞着一根橄榄树枝,指挥牲口迁徙。他一个人要管一大群羊,既要让那些走在前面的矫健的羊放慢速度,以便照顾即将生产的母羊,又要督促那些走在后面懒惰的羊,他前进着,所有的羊都信任他,服从他。只有他知道它们要去哪片福地,只有他能根据星星来认路,只有他懂得羊群根本不可能明白的科学经验,只有他能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决定队伍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晚上,当羊群睡了,站在齐膝的羊毛里,怀着对无知的弱者的无限柔情,巴尔克,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子民祈祷。
一天,几个阿拉伯人过来和他说话:
“跟我们一起去南方赶牲口吧!”
他们让他走了很久,三天后,他被带到抵抗区的边界,在一条低凹的山路上,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给他取名巴尔克就把他当奴隶给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每天,我都要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长羊毛地毯上——这可是游牧民族的奢侈品,他们在毯子上面搭起了只逗留几小时的住所——我回味着白天的航行。在沙漠里,人们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炙热的阳光下,人们走向黑夜,走向晚风清凉,它拂过你的四肢,擦拭你身上的汗水。在炙热的阳光下,人和牲口既可以走向大的饮水池,也可以走向死亡。因此无所事事也从来都不是消极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美好,就像那些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样。
我认识他们,这些奴隶。当他们的主人从百宝箱里拿出炉子、烧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会走进帐篷。在这只笨重的箱子里,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钥匙的锁、没有花的花瓶、三个苏就能买到的镜子和一些老式武器。这些东西闲置在茫茫沙漠里,让人联想到海难后的残骸碎片。
这时,奴隶一声不吭地把枯枝干草塞到炉子里,吹旺炭火,再把水壶装满水,把能将一棵雪松连根拔起的力气花在一些小姑娘干的活儿上。他很平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沏茶,照看骆驼,吃饭。在白天的似火骄阳下,走向黑夜;而在光秃秃冷冰冰的星空下,期待白天的炽热。北方的那些国家真幸运,那儿有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待烈日。而地处热带地区的国家,天天都在热烤箱里,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撒哈拉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在那里,单单昼夜的差别就可以让人们从一个希望转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蹲在门口,感受夜风的滋味。在这个俘虏沉重的身体里,过去已经不会再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了。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被劫的日子,那些毒打,那些叫喊,不记得当天晚上把他掀倒在地的男人们的臂膀。从那一刻起,他就在一种奇怪的睡眠里沉沦,像一个瞎子,看不见塞内加尔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看不见南部摩洛哥的白色城池;像一个聋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今晚,他并不悲哀,他已经麻木了。一旦掉进游牧民族的生活圈子里,跟着他们四处迁徙,这一生都逃不出他们在沙漠里描绘出来的生活轨道,此后,他还能跟他的过去、他的家、他的妻儿老小有什么关系呢?今生再不能团聚,亲人在他眼里也是虽生犹死。
有些长期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的人,一旦失去了所爱,有时也会厌倦他们孤单的生活。于是他们慢慢向生活让步,把平庸的爱情当做人生的幸福。他们委曲求全,受人役使,息事宁人,倒也感到日子的和顺。于是奴隶把烧好主人的炉子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给,喝吧。”主人有时会给奴隶一杯水。
这种时候往往是主人和奴隶一起走进阴凉的帐篷,疲劳和燥热消退,主人发了善心赏奴隶一杯茶水。于是奴隶不胜感激,为了这杯茶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从来都不戴手铐脚链,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心甘情愿地否认了自己是沦为阶下囚的黑人国王:他从此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然而,终有一天,人们会放他自由。当他老得派不上用场,不值得主人花钱供他的吃穿,人们就会给他彻底的自由。整整三天,他从一个帐篷走到另一个帐篷,徒劳地挨家挨户去求人收留,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地上等死。在朱比角,我见过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死去。在漫长的等死的日子里,摩尔人常从他们身边经过,倒也不显得残忍凶恶。摩尔人的孩子就在这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身边玩耍,每天清晨,孩子们都会好奇地跑来看他是不是还会动,但他们不会嘲弄这位老奴仆。这倒也是合情合理。好像大家在对他说:“你过去活儿干得不错,你现在有权睡觉了,安息吧。”他一直躺着,感到饥饿像一种眩晕,而不再是一种折磨人的不公了。他渐渐融入大地,被太阳晒干并被大地吸收了。三十年的辛劳,最后才获得长眠和入土的权利。
碰到第一个这样的奴隶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他呻吟,不过也没有人要听他呻吟。我在他身上猜测到一种无奈的认命态度,就像一个迷失在雪地里,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裹在雪和梦幻里的山民一样。并不是他的痛苦让我难受,我不相信他会痛苦。让我难受的是,当一个人死去,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也随之消亡,我在想那些和他一起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图像。被渐渐淡忘的塞内加尔的种植园和南部摩洛哥的城市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在这个黑奴身上,消逝的是否只是些平常琐事的烦恼:烧水沏茶,赶牲口到井边……我不知道,就要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恢复了旧日回忆、尊严死去的人。坚硬的头颅在我看来就像那些古老的百宝箱。我不知道有哪些彩色丝绸,有哪些节日的画面,有哪些在沙漠里早已过时、毫无用处的遗物可以幸免于海难。这只箱子就在那里,扣好了,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在此人最后几天的昏迷中,随着他逝去的意识和逐渐重新变成夜和根的肉体,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0节 可怜的老巴尔克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黑奴巴尔克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不屈服于奴役的人。摩尔人侵犯了他的自由,在一日之间就把他变成了比新生婴儿还一无所有的人,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有不测风云,一小时之内,一个人的收成就全毁了。但是摩尔人对他人格造成的伤害比对他财产造成的伤害更大。巴尔克不屈服,而其他的许多俘虏却宁愿忘记自己从前是那个为养家口而终年劳碌的可怜的牧人。
巴尔克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平庸的幸福里,厌倦了等待,终于心甘情愿地被人奴役。他不愿在奴隶主的慈悲里寻找做奴隶的快乐。他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穆罕默德曾经住过的房子,虽然他已经不住在里面。这座房子悲哀地空着,但其他人谁也别想住进去。巴尔克就像那个头发花白、寂寞无聊地死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的放牧人,至死都忠贞不渝。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过去叫穆罕默德·本·拉乌辛。”梦想着这个被淡忘的人有朝一日死而复生,通过他的重生,驱散他做奴隶的外表。有时,在夜的寂静里,所有的回忆都重现在眼前,伴着一首完整的儿歌:“夜深人静,我们的摩尔翻译给我们讲故事;夜深人静,他谈起了马拉喀什,他哭了。”在孤独中,没有人可以摆脱回忆的纠缠。突然间,另一个自我复苏了,他舒展一下身体,在身边找起妻子,可是在这片沙漠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来过。巴尔克听着泉水的歌唱,可那里从来都没有泉水流过。于是巴尔克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每晚同一颗星星照耀着它,可那里人们都住在帐篷里,随风飘荡。满脑子都是复苏了的对往昔的柔情,就像是吸引它们的磁极已经近在眼前一样。巴尔克过来找我,他想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所有的柔情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回家把他的情感分发给大家,就等着我点头同意了。于是巴尔克微笑了,把他的主意告诉我,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想到过:
“明天邮件就……你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尔阿加迪尔,摩洛哥城市名。的飞机上……”
“可怜的老巴尔克!”
因为我们生活在抵抗区,我们怎么能帮他逃跑呢?要是我们帮了他,天知道摩尔人第二天要用怎样的屠杀行为来报复这一偷逃和侮辱。我也试过在机械师罗贝尔格、玛尔夏勒、阿布格卡尔的帮助下赎买他,但摩尔人可不是天天能遇上想买奴隶的欧洲人,于是他们乘机漫天要价:
“要两万法郎。”
“你跟我们开玩笑?”
“看看他的手臂有多强壮……”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最后,摩尔人要价减低了,在我给他们写信的法国朋友的帮助下,我觉得自己有能力购买老巴尔克了。
谈判很精彩,一直持续了八天。我们在沙地上围坐成一圈,十五个摩尔人和我一个。赞·乌尔德·拉达里是主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强盗,他在暗地里帮我:
“还是卖了他吧,你反正要失去他的。”他顺着我的意思向主人建议道,“他有病,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来,但疾病已经潜伏在他身上了。终有一天,他会突然全身浮肿。把他卖给法国人吧。”
我还答应给另一个名叫哈吉的强盗一笔好处费,如果他帮我做成买卖,因此他也试着说服主人:
“用卖奴隶得来的钱你可以买好些骆驼、枪支和子弹了。这样你就可以当土匪,和法国人打仗了。这样,你也可以从阿塔尔再领三四个全新奴隶回来。把这个老的处理掉吧!”
于是人们把巴尔克卖给了我。我把他关在我们的机库里,关了六天,因为如果他在飞机来之前到外面晃荡,摩尔人肯定会把他再抓走,然后把他卖得更远。
我终于让他脱离了奴隶的身份。那又是一个美好的仪式。来了一位伊斯兰教的修士,还有巴尔克的老主人和易卜拉欣——朱比角的司法行政长官,这三个海盗热烈地拥抱了老巴尔克并在正式文件上签了字,但要是在离堡垒二十米外的地方,他们肯定会更乐意砍下巴尔克的脑袋好寻我的开心。
“现在,你是我们的儿子了。”
根据法律,巴尔克也成了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