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落在一片田野上,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将有一段童话般的经历。我乘坐的那辆老式的福特车没什么特别,接待我的那对和蔼的夫妇也没什么特殊。
“我们留你过夜……”
但道路一拐,月光下露出一丛树,树后是一座房子。多奇怪的房子啊!低矮却厚实,像一个堡垒。一进门廊,童话里的城堡就为你提供了一处和修道院一样宁静、安全、可靠的庇护所。
这时,出现了两位年轻的姑娘。她们严肃地打量我,就像两个守在王国禁地门口的执法官:年幼的那位撅着嘴巴,拿根绿色的木头棍子敲打着地面。之后,待主人介绍完,她们一言不发地和我握手,面带一丝怪异的挑衅神情,然后消失不见了。
我觉得有趣,也有些着迷。一切都那么单纯、静谧又神秘,就像一个秘密的开始。
“咳!咳!都是野丫头。”父亲随口说道。
我们进了房子。
在巴拉圭,我喜欢一种在首都的石板路上探头探脑的调皮的草,似乎它代表了人们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原始森林,来看看人类是不是一直占据着城市,是不是到了挤一挤所有石头的时候。我喜欢这些草所带来的一抹萧索气象,它见证的是已逝的鼎盛繁华。这个地方让我心旷神怡。
因为这里的一切虽破落,却破落得可爱,像一棵老树,长满苔藓,因年深日久而斑斑驳驳;像一条木头长凳,曾经有十几代人坐在上面谈情说爱。细木护壁板已经磨损,门窗也被虫子蛀了,椅子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虽说没做过任何整修,但处处都被悉心打扫过。一切都很整洁,上过蜡,亮堂堂的。
客厅给人的印象很深,好像一张满脸皱纹的老妪的脸,墙壁和天花板都有了裂缝。我喜欢这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古老的地板,踩在这里晃悠悠,踩在那里悠悠晃,像跳板一样颤颤巍巍,却总是被擦得干净锃亮。奇怪的房子,它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半点疏忽,没有半点懈怠,而是一份特别的尊敬。无疑,每年它都要添一点魅力,面貌也会更加丰富多彩,友善的气氛也更热烈,但要是来了访客,从客厅走到饭厅就需要格外小心。
“当心!”
那儿有一个窟窿。主人告诉我,要是踩在这样的窟窿上,我肯定会摔断腿。这个窟窿,不是人为破坏的结果,它只是时间的作品。这里的人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不屑于任何托词和借口。他们并没有对我说:“我们可以把这些洞都堵上,我们很富有,但是……”他们也没有对我说——虽然那是事实——“我们是向市房产局租的房子,租期三十年,维修本该归市房产局管,但大家都很固执……”他们不屑于解释,那份洒脱让我钦佩。他们至多就对我说了一句:
“哎!哎!有点破落了……”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以至于我怀疑他们也不会因此伤心忧虑。你能看着一群泥瓦匠,粗、细木匠和粉刷匠在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摆开他们肆无忌惮的工具,在一周内把你的房子翻修得面目全非,让你以为自己是来访的客人?一座房子要是没有秘密,没有隐蔽的角落,脚下也没有机关,没有暗室,那和市政厅的大厅有什么分别?
在这样一座充满魔幻的房子里,两位姑娘突然消失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既然客厅里摆满了本该堆在阁楼上的杂物,那阁楼上堆的又会是些什么东西?可以猜想,只要稍稍拉开哪怕是最小的橱柜的门,都会从里面掉出一堆东西:一摞摞发黄的信件、曾祖父留下的收据单、数量比家里的门锁多得多的钥匙——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一把钥匙能开任何一个锁了。这些没用的钥匙却有着无穷的魅力,它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地下室,想到藏起来的财宝箱,想到大把的金路易。
“我们去吃饭,好吗?”
我们去了餐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我闻着一股老图书馆的气味,像熏香一样四处弥散,这味道胜过世界上所有的香味。我尤其喜欢搬动台灯,都是些地地道道、分量不轻的灯,在我遥远的孩提时代,它们常被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灯光在墙上摇曳出神奇的影子。端起灯,就像举起了一束光和一束黑影。而后,灯一旦被放到新的位置上,那片光明就不再动了,周围都被黑夜笼罩着,只听见柴火燃烧的劈啪声。
两位姑娘再次神秘出现,就像她们刚才走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她们端庄地就座。她们或许已经喂过狗,喂过鸟,迎着月色打开过窗,在夜风里呼吸过花草的气息。现在,她们铺开各自的餐巾,警惕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把我归到家里养的宠物行列中去。因为她们已经有一条鬣蜥,一头蛇獴,一只狐狸,一只猴子和许多蜜蜂。所有这些动物都混居在一起,相处得很和睦,构成了一个新的人间乐园。她们掌管所有这些上天创造的动物,用她们的小手让它们陶醉,喂它们吃喝,讲故事给它们听,而这些动物,从蛇獴到蜜蜂,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料想会看到两个如此年轻活泼的姑娘,使上她们全部的批判精神和细致敏锐来对眼前的这个男子给出一个快速、秘密和决定性的评价。在我小时候,我的姐妹们也是这样给第一次光临家里吃饭的客人们评分的。当大人们的谈话停下来,大家听到沉默间冒出一个响亮的“十一!”除了姐妹们和我,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对这种游戏的经验让我有些惶恐,尤其让我觉得不自在的是我面对的两位裁判是那么经验丰富。她们懂得如何区分会玩花样的动物和天真淳朴的动物,懂得如何从狐狸的脚步声中了解它心情的好坏,懂得揣摩内心的种种活动。
我喜欢这样敏锐的眼睛和正直的心灵,但我真希望她们能换一种游戏玩。因为怕她们给我打“十一”分,我低着头给她们递盐、倒酒,可我一抬眼,就又看到她们一脸绝不被人收买的做裁判的严肃神情。
阿谀奉承也不管用:她们根本就不知虚荣为何物。她们虽不虚荣,却自视甚高,所以说什么奉承话听在她们耳朵里都不算是夸张的恭维。我也没想利用我的职业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因为爬到梧桐树梢上去也是一种勇敢。而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查看一下那窝雏鸟的羽毛是否丰满了,只是为了和小伙伴们问个好。
而我的两位沉默的仙女一直留意我用餐,我常常碰到她们偷看的目光,弄得我不敢说话。大家都沉默下来,寂静里有东西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嘶嘶声,之后又没声音了。我抬起困惑的双眼,于是做妹妹的或许对她的考察颇为满意,但她还要使用她的最后一块试金石,她一边用年轻尖利的牙齿啃着面包,一边用简单天真的话给我解释,她肯定希望用这样态度吓唬一下野蛮人,如果我真是野蛮人中的一个。
“是些蝮蛇。”
她又不说话了,心满意足,似乎这样解释对任何不太笨的人来说应该就足够了。她姐姐闪电般地瞟了我一眼想判断我的第一反应。两人又都盯着自己的盘子,低下她们全世界最温柔、最天真的脸庞。
“噢……是些蝮蛇……”
我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来刚才在我的腿间滑下去,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蹭来蹭去的,是些蝮蛇……
还好我笑了,而且笑得不勉强:她们也觉出这一点了。我微笑是因为我很开心,因为这所房子每分每秒都让我越发喜欢;因为我还想更多地了解这些蝮蛇。姐姐帮了我的忙:
“它们的窝在桌子底下的一个洞里。”
“它们每天晚上十点回洞。”妹妹补充说,“白天,它们外出捕食。”
现在轮到我来偷看两位姑娘了。她们平静的面容后所掩藏的敏锐和窃喜。我很欣赏她们对王国的管理……
而今,我在做梦。这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了。那两位仙女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大概已经结婚了。那她们想必是变了?从少女变成少妇可是件大事。在新家里,她们又会做些什么?如今她们和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蝮蛇的关系怎样了?过去,她们是和普遍的东西混在一起。但忽然有一天,小姑娘情窦初开,梦想着要俘虏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十九岁的青年让她心事重重。这时,一个傻小伙子出现了。第一次,她那敏锐的眼睛看错了,看得他容光焕发。要是这个傻瓜会念几句诗,她就以为他是诗人。她以为他理解家里有窟窿的地板,以为他喜欢蛇獴,以为在桌子底下他的双腿间游走的蝮蛇的信赖会讨他欢心。她把自己的心给了他,她的心原本是一座天然的原始花园,而他却只喜欢精心整饬过的花园。于是傻小伙子把公主变成奴隶带走了。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4节 做沙漠的俘虏
作为撒哈拉航线的飞行员,几星期、几个月、几年做沙漠的俘虏,义无反顾地从一个小堡垒飞到另一个小堡垒,那些乐趣和柔情就和我们无缘了。撒哈拉沙漠根本没有类似的绿洲:花园和少女,简直是神话!当然,在很远的地方,当我们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可以恢复过去的生活,有成百上千的姑娘等着我们。当然,在那里,在她们的蛇獴和书本中间,她们的灵魂渐渐变得迷人,人也越长越漂亮了……
然而,我了解孤独。三年的沙漠生活教我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在沙漠里,人们一点也不惧怕岁月磨人,倒仿佛是离他很远的地方,整个世界在老去。树上结了果子,地里长出了麦子,女人出落得水灵。但季节更替,应该赶快回去……可是春去秋来,人们还是滞留在远方……大地的财富从指缝间溜走了,就像沙丘上抓在手里的一把细沙。
通常,人们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们生活在暂时的和平里。但我们这些做飞行员的,等我们一到中途站,当我们一直迎着信风飞行,我们就能感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就像那些坐在快车上的旅客,夜里,满耳朵都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借着一束束灯光,猜测窗外掠过的田野、村寨和迷人的庄园,但因为他是坐车旅行,所以一切都无法挽留。我们也一样,受着一点激情的鼓舞,虽然中途站寂静,我满耳朵都还是飞机飞行的轰鸣声。听着风声和我们自己的心跳声,我们也发现被带到一个未知的将来。
除了茫茫沙漠,还有抵抗部落。朱比角的夜晚,每一刻钟都要像老式闹钟一样鸣响一次: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着整齐响亮的口令,以示警戒。深陷在抵抗区腹地的朱比角的西班牙堡垒,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防范那些不露形迹的威胁。而我们,作为这艘迷航的船只上的过客,听到口令声传来传去,像海鸟一样在我们头上盘旋飞翔。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上了沙漠。
如果说沙漠给人最初的印象只是空旷和寂静,那是因为它不喜欢朝三暮四的情人。就算是我们家乡的一个小村庄,如果我们不为它舍弃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如果我们不深谙它的风俗传统,不了解它的矛盾纷争,那这个小村庄也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能理解它之所以是某些人的故乡的原因。更有甚者,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有人把自己关在围墙里,遵照我们所陌生的规矩生活,他完全被孤独淹没,就像生活在偏僻的西藏,没有一架飞机可以带我们去的遥远地方。我们能在他的囚室里看到什么?它是空荡荡的。他的王国是内在的。因此,沙漠并不是由沙子组成的,也不是由图阿雷格人图阿雷格人,撒哈拉地区的游牧民族。或扛着步枪的摩尔人组成的……
然而,今天我们忽然觉得口渴了。于是就在今天,我们发现这口我们熟识的井在茫茫沙漠里熠熠生辉。一个女人的身影可以让整个房子充满欢乐。一口井就像爱一样,可以带到远方。
沙漠最初是荒凉的,之后,由于担心土匪来犯,我们渐渐学会了查看他们裹在身上的长衫在沙地上拖过的痕迹。土匪也改变了沙漠的面貌。
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按自己的形象塑造我们。撒哈拉,它在我们身上得到体现。走进沙漠并不是看看绿洲,而是要把一口井当做我们的信仰。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5节 第一次航行
第一次航行,我就品尝了沙漠的滋味。里盖勒、吉尧梅和我,我们的飞机迫降在努瓦克肖特努瓦克肖特,毛里塔尼亚首都。的一个小堡垒附近。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哨所当时孤零零地在沙漠里,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一位老中士带着他的十五个塞内加尔士兵困守在那里。他像欢迎天外来客一样接待了我们:
“啊!能和你们说说话还真让我有点儿……啊!真让我有点儿激动!”
他的确激动,激动得哭了。
“半年来,你们是这儿的第一批来客。人们每半年给我们送一次给养。有时是中尉来,有时是上尉来。前一次,来的是上尉……”
我们从飞机上下来还有点头昏脑涨。在距离正在准备午饭的达喀尔还有两小时航程的时候,飞机上的连动杆拉断了,我们的命运就此改变。我们如今在一位泪眼婆娑的老中士身边扮演天使下凡的角色。
“啊!干一杯,我很高兴拿酒出来招待你们。要知道,上回上尉来,我竟然备不出酒来请他!”
我在一本书里讲过这件事,它可不是虚构的小说。他对我们说:
“上次,我竟然没能干杯庆祝……我羞愧难当,于是要求换防。”
干杯!跟跳下骆驼、汗流浃背的来客干杯!守了大半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逢吗?一个月来,大家擦亮武器,把哨所上上下下都打扫干净。几天来,感到那喜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人们就站在哨所的平台上,毫不松懈地守望着地平线,希望能看到飞扬的尘土,因为那飞扬的尘土里马上就会出现阿塔尔阿塔尔,苏丹城市名。巡逻队的身影……
可是酒没了,不能庆祝,不能干杯。人们觉得无地自容……
“我巴望着他再来。我等着他……”
“中士,他眼下在哪儿呢?”
中士指了指沙漠:
“不知道,上尉是到处走的人!”
那个晚上,我们在哨所的平台上谈星星,那也是真的。反正除了星星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它们在天上,你可以一览无余,就像在飞机上看到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它们纹丝不动。
飞行的时候,如果夜色太美,我们就会陶醉,忘了操纵飞机,飞机就会慢慢向左倾斜。当我们在右边的机翼下发现一个村庄的时候,我们还以为飞机在水平飞行呢!沙漠上根本没有村庄。那么是大海上的一队渔船?但在茫茫的撒哈拉沙漠,又哪儿来的船队?这时,到这时我们才为自己的错误莞尔一笑。慢慢地,我们把飞机拉高。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位置。我们把刚才坠落下来的星星挂回天空。村庄?是的,星星的村庄。但是,在哨所的高处望出去,只看见一片冻僵了似的沙漠,绵延的沙丘像波浪一样,却一动不动。星星都牢牢地挂在天上。中士和我们谈论那些星星:
“瞧,我认自己的方向认得很准……对准这颗星走,笔直就到突尼斯!”
“你是从突尼斯来的?”
“不是,我表妹住那里。”
沉默了好一会儿,中士还是忍不住告诉我们:
“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
当然,他会走另一条路,而不是朝着这颗星笔直走到突尼斯。除非有一天,远行途中一口干涸的井让他发了失心疯。那时,星星、表妹和突尼斯都混在一起。那时他才会开始笔直朝星星的方向走,仿佛受了上天的启示,开始凡人眼里痛苦的征程。
“有一次,我向上尉请假去突尼斯看表妹,可他却对我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表妹哪儿都多得是。’于是他派我去了达喀尔,因为那里离这儿不太远。”
“她漂亮吗?你表妹?”
“突尼斯的那个?当然啦,她是金发美女。”
“不是,是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我们真想为你那句有点沮丧、有点忧郁的回答拥抱你,你回答说:
“她是位黑人姑娘……”
中士,撒哈拉沙漠对你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位一直朝里走来的神明,它同时也意味着在距离沙漠五千公里的远方,有一位表妹的似水柔情。
那沙漠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我们内心的萌动,它意味着对自我的认识。那个晚上,我们也爱上了一位表妹和一个上尉……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6节 读到了沙漠的愤怒
位于尚未征服的领土边缘的埃蒂安港埃蒂安港,毛里塔尼亚地名,现名为努阿迪布。不是一个城市。在那里只能看到一个小堡垒、一个机库和一个供我们机组人员起居的木棚。周围的沙漠是那么广袤,因此就算卫戍的兵力薄弱,埃蒂安港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要攻打它,就必须穿越一圈沙漠和火力的防线,武装的阿拉伯匪帮走到这里就已经筋疲力尽,水尽粮绝了。但在人们的印象中,北部总有一支匪帮在向埃蒂安港进发。每次上校总督来我们这里喝茶,他都要在地图上把他的路线指给我们看,就像人们讲述一个美丽公主的传说一样。但这支匪帮从来都没有到来,像一条河流在沙漠里干涸了,我们叫它“幽灵匪帮”。政府傍晚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子弹,晚上就躺在它们的箱子里睡在我们的床脚边。总之,我们因贫穷而有恃无恐,除了寂静,我们没有其他敌人要对付。机场场长吕卡日夜都开着留声机,它离现实生活是那么遥远,说些叫人听不怎么清楚的语言,徒然勾起我们无端的忧愁,这忧愁竟然像极了干渴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堡垒里晚餐,上校总督让我们观赏他的花园。他收到的确实是从法国运来的三箱满满的泥土,它们可是穿越了四千公里远道而来。土里抽出三片绿叶,我们用手指抚摸叶子,就像抚摸珠宝一样。上校谈到它时说:“这就是我的花园。”而当干枯一切的沙漠之风刮起来的时候,人们就把花园搬到地窖里去。
我们住在离堡垒一公里远的地方,晚饭后,我们沐浴着月光回去。月光下的沙漠是粉红色的。我们感到自身的匮乏,而沙漠却是粉红色的。但一声哨兵的号子又恢复了沙漠的荒凉。整个撒哈拉都怕我们的影子,都在询问我们口令,因为有一队土匪在活动。
哨兵的喊声在整个沙漠回荡。沙漠不再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摩尔人的商队让夜晚变得充满磁力。
我们或许自以为是安全的。然而,疾病、意外、土匪,有多少威胁正在向我们逼近!在地面上,人是那些躲在暗处的射手的活靶子,而塞内加尔哨兵的口令声正提醒我们这一点。
我们回答:“法国人!”随后从黑天使面前走过。我们呼吸顺畅多了。啊!这种威胁使我们变得多么崇高……尽管由于茫茫沙漠的拦阻,它现在离我们还很遥远,既不迫切,也不紧急,但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这片沙漠又变得壮丽起来。让沙漠变得神圣的是那队正在进发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土匪。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吕卡从无线电台回来,告诉我半夜会有一架从达喀尔来的飞机到。机上一切正常。零点十分,人们就可以把邮件全部转运到我的飞机上,我就将起飞朝北部航行。我对着一面缺了角的镜子,认真地刮胡子。时不时地,我把毛巾围在脖子上,走到门口去看光秃秃的沙漠:天气很好,风也停了。我走回镜子面前。我开始思索。刮了几个月的风,一旦停下来,有时就会变天。但现在我也准备就绪:腰带上扣着应急灯,还有高度表和铅笔。我径直走到内里面前,他是我当晚飞行的话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对他说:“好吗?”目前还好。这种准备是飞行工作中最简单的。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原来是一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不知为什么,它让我的心隐隐一痛。
我又出去看:天空是那么纯净。场地附近的悬崖清晰地显现在天际,仿佛在大白天一样。沙漠笼罩在无边的寂静里,像一座井井有条的房子。可是又有一只绿色的飞蛾和两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我再次感到一种模糊的情感,或许是快乐,也可能是担忧,它发自我的内心深处,还很幽暗,才刚刚萌发。有谁在远处跟我说话。那就是本能吗?我又出去了一次:风完全停了,天气一直那么凉爽。但我已经接到了一个警告。我猜到,我自以为猜到我所等待的东西:我想得对不对呢?天空和沙漠都没有给我任何信息,但两只蜻蜓却告诉了我,还有那只绿色的飞蛾。
我爬上一座沙丘,面对东方坐下。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事”不用等多久就会发生。那些蜻蜓在这个离绿洲几百公里的地方外的地方找寻什么呢?
漂到海滩上的船只的残骸碎片见证了在海上肆虐的飓风。同样,这些昆虫也向我预告了沙尘暴的临近:这场从东方刮过来的风暴摧毁了远方绿色蛾子栖息的棕榈林。它飞起的泡沫已经溅到了我身上。东风已经起了,庄严肃穆,因为那是一种证明,一种严重的威胁,因为它酝酿着一场风暴。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轻微的喘息声。我是海浪即将吞没的最边上的那块界石。在我身后二十米的地方,连挂着的布条都纹丝不动。有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飓风包围了我,就像死神的抚摸。但我清楚地知道,再过几秒钟,撒哈拉就要缓过一口气来,就要发出它的第二次喘息。要不了三分钟,我们机库的风向袋就要动起来了。要不了十分钟,沙土就要漫天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在卷土重来的沙漠烈焰中起飞。
但触动我的并不是沙漠。让我满心都洋溢着原始的欢乐的,是我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明白一种隐秘的语言,像原始人一样,从可以预示将来的细微动静中找到蛛丝马迹;是我从蜻蜓翅膀的拍打中,读到了沙漠的愤怒。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7节 他杀死了那些熟睡的英俊中尉
在那里,我们要跟那些尚未臣服的摩尔人打交道。他们从禁区的腹地钻出来,那些地区我们只有在飞行的时候才会经过它们的上空;他们冒险到朱比角或锡兹内罗斯的堡垒买面包、糖或茶叶,随后又重新钻入他们神秘的腹地。当他们来卫戍区的时候,我们尝试着去同化他们中的一些人。
如果碰到的是有影响的领袖人物,在取得航空公司的许可后,我们会带他们坐飞机,为了让他们也看看世界。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煞煞他们的傲气,因为他们屠杀俘虏的时候,往往是鄙视多于仇恨。如果他们是在堡垒附近遇见,他们甚至都不会辱骂我们。他们只会背着我们吐唾沫。他们的这份高傲,是源于自以为强大的幻觉。他们中有不少人,拉起了一支有三百条枪的军队,就跟我反复炫耀:“你们住在行军要走一百多天的法国真是走了运了……”
我们带他们到处看看,就这样,他们当中有三个人参观了陌生的法兰西。有一次,他们陪我去塞内加尔,因为看见了树而哭泣,他们就属于这样的种族。
当我在他们的帐篷底下再见到他们,他们正对法国有裸体女人在鲜花丛中跳舞的歌舞厅赞不绝口。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一棵树,也没有见过一口泉或一朵玫瑰,他们只是通过《古兰经》才知道有溪水潺潺的花园存在,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天堂。这个天堂和它的那些美丽的女俘,人们只有熬过三十年的悲惨日子,之后挨了一枪不义的子弹,在沙漠里凄苦地死去才能获得。但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要求法国人以饥渴和死亡作代价就给予他们所有这些财富。这便是那些老酋长现在开始沉思的原因。想到帐篷周围一望无际的沙漠,一直到他们死去都给不了他们多少欢乐,他们便开始向我们吐露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