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正的优秀品质根本就不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自己负责,对邮件负责,对期待他的同志负责,他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对他也应参与的人类崭新的建设事业负责。在他工作范围以内,也对人类的命运尽一点责任。
他属于那种慷慨的人,愿意用自身的枝叶去庇荫广阔的大地。做人,就是要有责任感,就是看到一件好像与他无关的惨事也会觉得羞耻,就是对同志们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就是添上自己的砖瓦,会感觉到自己在为建设世界作贡献。
有人会把这种人和斗牛士、拳击手混为一谈,吹捧他们对死亡的轻蔑。但我却嘲笑对死亡的轻蔑。如果这种轻蔑不是出于公认的责任感,那它就是意志消沉或年少冲动的表现。我认识一个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场失意让他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当他戴上白手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哪部文学作品的诱惑,但我记得这幕可悲的炫耀,当时给我的印象不是崇高,而是怯懦。因为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脑袋里,除了有一个和别的姑娘相似的傻姑娘的模样以外,就一无所有,别无他物了。
面对这样贫乏的人生,我想起一个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个园丁之死。他曾对我说过:“你知道……翻土的时候有几次我会汗流浃背。风湿让我腿脚不便,我咒骂这样的奴役。而今天,我却想翻土,在地里挖挖铲铲。翻土在我看来是多么美妙啊!人在翻土的时候是那么自由!此后,又有谁会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块有待开垦的土地,他留下了一个有待开垦的星球。他的爱维系着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树木。他才是慷慨的人,付出的人,高贵的人!和吉尧梅一样,当他以造物的名义和死亡抗争的时候,就是勇敢的人。
第三部分 飞机第8节 飞机
吉尧梅,你日夜工作,不是监督气压表,就是保持陀螺仪的平衡;不是诊断发动机的声息,就是肩负十五吨金属的重担:你所遇到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你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感染了山里人的高贵气质,像诗人一样,懂得品味黎明的来临。你在困难重重的黑夜深渊,曾多少次希冀过这束苍白光线的出现,希冀这片光明在东方漆黑的大地上冉冉升起。这神奇的清泉,在你眼前慢慢地溶化,几次都在你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救治了你。
操纵精密的仪器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我觉得,那些被我们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吓倒的人,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一心谋求物质利益的人,其实根本收获不到任何生命的价值。机器并不是目的,飞机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件像铁犁一样的工具。
我们之所以认为机器害人,或许是因为评价正在经历的巨变的后果,我们缺乏历史的距离。比起人类二十万年的历史,这短短百年的机器时代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刚刚才在矿山电站的景致里安顿下来,我们不过是刚迁入尚未完工的新房居住罢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快:人际关系、工作条件、风俗习惯。我们的心理也在根本上受到了冲击。即使离别、距离、回归这些字眼没有变,但它蕴涵的概念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还是使用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惟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都驱赶我们进一步远离我们刚刚养成的习惯,我们真是一群尚未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年轻人,我们的新玩具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的飞行根本没有其他意义。无非是让飞机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飞行,飞行本身暂时压倒了它的目的。但是事情总是如此。对于要创建一个帝国的殖民者而言,生命的意义就是征服。士兵看不起垦荒者,但是征服的目的不正是要让这些垦荒者安居乐业吗?因此在科技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奴役人去修铁路、建工厂、钻探石油井。我们有点儿忘记了,我们搞这些建设原本是为了让它们服务于人类。我们征服进程中的心理,就是一个士兵的心理。但现在,我们要进行开垦,要让这所尚未成形的房子充满生机。真理,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盖房子,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的房子无疑会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机器本身越是得到改进,它就藏在它的功用后面越发显得不起眼。人类在工业上的所有努力,所有计算,所有趴在设计图纸上的日日夜夜,看起来似乎都是在追求简朴。好像需要几代人的经验,才能慢慢勾勒出一根圆柱、一艘船身或一架机身的弧线,直到线条像乳房或肩膀所形成的曲线一样浑然天成。好像研究室的工程师、设计员、计算员的工作就是磨光和消除接缝的痕迹,平衡飞机的机翼,直到它不显得突兀,不再像是插在飞机上的翅翼,而是脱胎换骨,和机身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像一首诗一样曼妙。完美并不在于增无可增,而在于减无可减。几经演变,机器终于变得不着痕迹。
创造的极致就是不露斧凿的痕迹。同样,在仪器中,所有看得见的机械设置都渐渐隐匿了,交到我们手中的是像被大海磨光的鹅卵石一样浑然天成的物品。它的可贵就在于,在被使用的时候,它能让我们渐渐忘记那是一台机器。
我们以前是和一座复杂的工厂打交道。但今天,我们忘了有一个发动机在转动。它的任务就是自主地转动,像心脏的跳动,用不着我们劳神去注意。我们再也不用在工具上花心思了。我们超越工具,借助工具,又寻找到古老的大自然,那是园丁、航海家或诗人的大自然。
飞行员起飞后,接触到的就是水,就是空气。发动机一旦发动,当飞机破浪前进,海浪击打机身的声音就像敲锣打鼓,人可以在颠簸中继续工作。随着时间一秒秒地推移,随着水上飞机慢慢加速,他感觉到飞机充满了力量,他感觉到这十五吨重的庞然大物养精蓄锐,准备起飞时机的成熟。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慢慢地,他的掌心接受了这股天赐的力量,操纵杆的金属部件向他传送这一力量的信息。当力量成熟,飞行员便以一个比摘果子还要灵活的动作让飞机离水而去,飞翔在天空里。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9节 我们可以重温我们的历史
飞机无疑是一架机器,但它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工具啊!它让我们发现了地球的真面目。因为,几世纪以来,我们都受着道路的蒙蔽。我们就像那位女王,她想走访她的臣民,想了解他们是不是在她的统治下安居乐业。而大臣们为了蒙骗她,在她所到之处造出些漂亮景致,花钱雇人在路边载歌载舞。除了一根细线牵她走过的地方,她看不到王国的任何东西,根本不知道在辽阔的乡村,垂死的饥民正在诅咒她。
就这样,我们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进着。道路避开贫瘠的土地、岩石和沙漠,迎合人们的需要,一路上水源不断。它们把农人从粮仓引到麦地,它们在牲畜棚的门前候着还在熟睡的家畜,待到黎明时分把它们领到苜蓿地里。它们把村子一个个连起来,因为不同村庄的人要迎婚嫁娶。就算有一条路是经过沙漠的,它也是九曲十八弯以便享受绿洲的快乐。
旅途中走过的蜿蜒曲折的道路,它们就像许多善意的谎言,让我们信以为真。让我们长久以来错把囚禁我们的监狱当乐土,以为处处都是灌溉有方的良田,处处都是果园,处处都是草地。这个星球,我们一直认为它既湿润又温馨。
但我们的目光变得敏锐,我们取得的进步是残酷的。有了飞机,我们学会了直线前进。我们刚一起飞,就把那些顺着饮水槽和牲畜棚、从一座城市蜿蜒到另一座城市的道路抛在身后。从此摆脱了温情的束缚,解除了对水源的依赖,向着我们遥远的目标飞去。从笔直的飞行轨道居高临下俯瞰,我们这才发现地表大半是岩石、沙漠和盐碱地,只是间或有零星的生命在绽放,像废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藓。
这时,我们就变成了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可以考察点缀在幽谷深处的文明。有时,这些文明像气候宜人的花园那样欣欣向荣。现在,我们是从宇宙的高度去衡量人类:透过舷窗,就像透过科研仪器一样。现在,我们可以重温我们的历史。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0节 我无法走进他们的王国
朝麦哲伦海峡飞行的时候,在里奥加耶戈斯里奥加耶戈斯,阿根廷地名。稍稍往南去的地方,飞行员要飞越一条熔岩流,岩浆喷发物压在平原上,有二十米厚。随后,他会看到第二条、第三条熔岩流。此后每一个土包、每一个两百米高的山丘的坡上都有一个火山口。那可远远比不上骄傲的维苏威火山:它们不过是些摆放在平原上的火炮口罢了。
今天,宁静笼罩着大地。面对沧桑过后寂静的风景,人们难免会感到意外:过去,当成千上万的火山喷发火焰,轰隆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架巨大的地下风琴的合奏。而今天人们飞越的只是一片镶嵌着黑色冰川的已然沉寂的大地。
但是,在更远的地方,那些更为古老的火山已经披上了一片金色的枯草。间或有一棵树从洼地上长出来,就像是从古盆里长出的一朵花。在日暮的余晖里,短草丛生的平原竟像花园一样绚烂,透着生命的气息。一马平川,只有在巨大的火山口周围还稍微有些凸起。大地上沉积了一层肥沃的土壤,蹿出一只兔子,飞来一只鸟,生命渐渐占领了这个新的星球。
最后,在不到蓬塔阿雷纳斯蓬塔阿雷纳斯,智利地名。的地方,最后几个火山口都填平了。在火山起伏的坡地上长了一片整齐的青草,这些火山从今往后就只剩下温情,每一条裂口都用这种柔软的亚麻线缝补好了。地面平坦了,坡度都很小,大家都淡忘了它们原来的样子。这片草地抹去了山坡曾经沧桑的痕迹。
这里是地处世界最南端的城市,机缘巧合让它在原始熔岩和南极冰川之间得到了一块地。离黑色的熔岩那么近,真让人感到这就是人类的奇迹。真是奇遇!人们不知道这位旅客如何又为什么要光顾这些只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预备好的适于居住的花园。就算是一个地质纪吧,也是时间长河里受到赐福的一天而已。
我在夜色的温柔里着陆。蓬塔阿雷纳斯!我背靠在一处水源边,看着年轻的姑娘。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我更能感受到人类的奥秘。在一个生命连着生命、花与花在风中相拥、天鹅与天鹅相识相亲的世界,只有人类在营造自己的孤独。
他们彼此的心灵之间保留着多少距离啊!姑娘的遐想让我和她变得隔膜,怎样才能接近她,走进她的梦呢?对那位低眉浅笑,慢慢走回家去,满肚子鬼灵精怪的姑娘,我们又了解她些什么?她可以用情郎的心思、言谈和沉默建起一个王国,此后除了他,其他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些野蛮人。她把自己锁在她的秘密、习惯和甜蜜的回忆里,让我感觉比她躲在另一个星球上还要遥远。昨天刚诞生在火山、草地或盐海之滨,现在她已经半神化了。
蓬塔阿雷纳斯啊!我背靠在一处水源边。一些老妇人过来汲水。除了知道这项仆役的劳作,我对她们的不幸一无所知。一个孩子,头靠在墙上默默流泪;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无法安慰的漂亮孩子。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一无所知。我无法走进他们的王国。
在这么狭仄的布景里,表演的却是人类仇恨、友谊和欢乐的多么庞大的阵容啊!生活在尚有余温、却已经受到沙漠和冰雪威胁的熔岩上,人们朝不保夕,又是从何处生出对永恒的渴望?他们的文明不过是层单薄易损的烫金装饰: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沧海桑田,一次风沙侵袭就会把它抹杀得一干二净。
这座城市似乎是建立在真正的土壤上,让我们误以为它和博斯博斯,法国西北部的博斯平原。的土地一样深厚肥沃。人们忘了生命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一样,是一种奢侈;忘了脚下踩着的土地,没有一处是深厚的。而我知道,距离蓬塔阿雷纳斯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可以为我们证明这一点。这个四周围绕着矮树低屋的池塘,像农庄院子里的水塘一样普通,却不可思议地受着潮汐的影响。在这么宁静的环境中,在芦苇和嬉戏的孩子身边,它日夜保持它那平缓的呼吸,遵从着别的规律。在平静的水面上,在静止的冰层下,在惟一的一只破船下,月球的能量在起作用。在这潭黑水深处,海洋的涡流在运动。在这块花草覆盖的薄薄的地层下,进行着奇异的消化运动,蔓延四周,直到麦哲伦海峡。人们来到这片人类的大地上定居,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殊不知城门口这潭百米见方的水塘,却是和海洋一脉相连。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1节 我目睹了这场缓慢的流星雨的缩影
我们住在一颗流浪的星球上。由于有了飞机,这个星球的来历就时不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个和月亮相关的水塘泄露了它们之间隐秘的亲属关系。不过我还知道其他一些迹象。
在朱比角朱比角,摩洛哥大西洋沿岸的岬角。和锡兹内罗斯之间的撒哈拉海岸线上空,飞机高高地越过一些圆锥形的高原,小的只有百步见宽,大的有方圆三十多公里。它们的海拔高度却相当一致,都是三百米。除了海拔高度一致,它们的颜色、地表的颗粒和悬崖峭壁的形状都是一致的。像一座陷落的庙宇,那些尚露在沙地上的柱子,见证了台基塌陷的遗迹。同样,这些孤零零矗立的柱子也见证了这里从前是一片广袤的高原。
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开通后的最初几年,当时的器材都不牢固,遇到故障,或是执行搜索救援工作时,我们常常不得不在抵抗区迫降。而沙是不可信赖的:人们以为它是实的,结果却陷了进去。还有那些古老的盐碱地,看上去像坚硬的沥青,脚踏上去梆梆响,但有时却承受不了飞机轮子的重压。白色的盐层一裂,便冒出黑色沼泽的恶臭。因此只要情况许可,我们都会选择在高原平坦的地面着陆,它们从来都不设埋伏。
之所以有这样保证,是因为这些高原地面是由一层颗粒粗大的坚实沙砾和一大堆小贝壳组成的。顶上的贝壳还完好无损,沿着山脊往下走,就可以发现贝壳在分裂、聚合。在高原底部最古老的沉积层里,这些贝壳已经变成纯粹的石灰岩了。
在雷纳和塞尔两位同志被抵抗部落俘虏期间,有一次,我正好降落在这样一个备降场上,为的是送一名摩尔籍的信使回去。和他分手之前,我和他曾经一起找过是否有路可以从高地下去。但我们走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山石嶙峋,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但是在起飞到其他地方寻找另一个场地之前,我在那里逗留了好一会儿。能在这块人兽绝迹的土地上留下我的足印,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欣喜万分。没有一个摩尔人可以进攻这座堡垒,没有一个欧洲人曾经勘探过这片土地。我是第一个把这些贝壳粉末,像贵重的金沙,从一只手洒落到另一只手上的人。我是第一个打破沉寂的人。在这个类似极地冰川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长过一根小草,而我就像是一颗被风带来的种子,成了生命在此地的第一个见证。
一颗星已经亮了,我凝视着它。我想,几十万年来,这块白色的土地只呈现在星星的面前,就像纯净的天空下一块洁白无瑕的台布。所以当我发现离我十五米或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石子的时候,我的心头一震,仿佛自己站在一个重大发现的门槛上。
我站在三百米厚的贝壳堆上。在整个广袤的地层上,是断然不可能有石子存在的。或许地层深处沉睡着一些燧石,由于地球内部的活动,但又是怎样的奇迹竟然让其中的一颗浮出在这个年轻的地表?我的心怦怦跳着,我把我的发现捡起来:一块黑色坚硬的石头,有拳头那么大,和金属一样沉,形状像一滴巨大的眼泪。
铺在苹果树下的布接到的只是苹果,铺在星星下面的布接到的也只能是星星的尘埃;从来没有一颗陨石像这颗那样如此明显地表明了它的来历。
所以,当我抬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从天上的苹果树上,应该会掉下其他果子。我将在它们陨落的地方找到它们。因为几十万年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打搅它们,还因为它们根本不会和其他物质混在一起。我立刻出发探索,为了检验我的假设是否正确。
假设得到了证实。大约在每方圆一公顷的区域里,我都能捡到一块宝贝,都是石化熔岩的模样,都有黑金刚石的硬度。就这样,高高地站在我的“雨量计”上,我目睹了这场缓慢的流星雨的缩影。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2节 我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然而最奇妙的是,地球的拱背上,这块磁性台布和群星之间,站着一个有意识的人,这场流星雨可以印在他的心里,就像映在镜子上一样。在矿石层上,一个梦是一个奇迹。我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有一次,我迫降在厚实的沙地上,等待黎明。金色的沙丘,月光洒下来,半明半暗,黑白分明。在这片光与影的荒凉工地上,笼罩着停工后的平静,但这种寂静是危机四伏的寂静,我就睡在它的中心。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如水的夜空,因为我躺在一个沙丘顶上,两臂交叉,面对一池星星。不知道它们有多深多远,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脚下没有生根,头上又无一檐半瓦,天地间也不见一根树枝可以攀倚。就像潜水员一样,绳索已经松开,只能沉落下去。
但我并没跌倒。从头颈到脚后跟,我都紧挨着大地。我放松神经,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地上,感觉是那么惬意。地球引力在我看来就像爱情一样至高无上。
我感到大地托着我的腰,支撑着我,把我抬起来,抬到夜空里。我发现自己紧贴着地球,受到一种向心力的作用,就像拐弯时让你贴在车上的向心力一样。我品味着这份美妙的依托,这份踏实,这份安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躺在船只弯曲的甲板上。
这份被带走的感觉是那么清晰,所以就算我听到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费力啮合的呻吟,像返航的老帆船的呜咽,像逆水行舟发出的尖利的长啸,我也不会有半点惊讶。但是这深厚的大地依然沉寂着。而我肩膀感受到的引力显得和谐、持久、永恒不变。我喜欢住在这样的家园,像船上死去的苦力,身上绑着铅块,沉到海底。
我思考着自己当时的处境,迷失在沙漠中,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在沙尘和星星之间,因太多的静寂而远离了过去的生活天地。因为我知道,要是飞机找不到我,要是明天摩尔人不来杀我,我就要耗上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才能回到伙伴们中间。我不过是迷失在沙尘和星星之间的凡人,意识到惟一的甜美就是呼吸……
可是,我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遐思梦想。
它们像泉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入我的脑海,起初,我并不理解这一占满我心房的甜美。它既无声又无形,让你体会到一种存在,一种很亲切、半神化了的友谊。而后,我懂了,我于是闭上眼睛,听任自己沉浸在欣悦的回忆之中。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长满黑松和菩提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一座我钟爱的老房子。不管那房子是远是近,虽然眼下它不能供我取暖,为我遮风挡雨,只是梦中的景致,但只要它存在,对它的思念足以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就够了。我不再是沦落在沙漠里的一具躯体,我认出了自己,我是那座房子里的孩子。我清楚地记得房子的味道,它那凉爽的前庭,让它充满生机的声音,甚至连沼泽地里的蛙声也仿佛传到了我的耳边。我需要这许许多多的标记来重新认识自我,来发现荒凉的沙漠到底缺了什么,来寻找连青蛙都噤声不叫、万籁俱静的无声世界的意义。
不,我不再栖息在沙尘和星星之间。从黄天厚土那里,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信息。我原以为对永恒的渴望来自天地,我现在才发现它的根源。我仿佛又看到了家里气派的大橱柜。半拉开橱门,露出里面一摞摞雪白的床单;半拉开橱门,露出雪一样冰冷的布帛。年迈的女管家像老鼠似的从一个橱跑到另一个橱前,不停地查看、铺开、折叠、清点浆洗过的衣物,一边叫嚷着:“啊!我的天,真糟糕!”每看到一处威胁房子永久不衰的磨损迹象,她就跑到灯下凑近了端详;缝补祭坛上的台布,缝补三桅船上的风帆,侍奉一位我不知道的比她更伟大的东西,一个上帝或一艘航船。
啊!我真该为你写上一页。我最初几次飞行归来,老小姐,我都看到你手捏针线,白色的袍子一直盖到膝盖,皱纹一年比一年多,头发一年比一年白。你总是亲手铺平我们安睡用的床单,晚餐用的看不见针脚的桌布,为我们准备灯火辉煌的节日。我到你的衣物堆里来看你,我坐在你的面前,跟你讲我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为了打动你,为了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了理解你。你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变,从小,我就常常弄破我的衬衣。“啊!真糟糕!”我还常常磕破膝盖,回家让人包扎伤口,就像今晚一样。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可不是从花园深处,而是从天涯海角回来,我带回了孤独的苦涩味道,带回了沙漠的飞沙旋风,带回了热带地区明亮的月光!你却对我说,当然了,男孩子就爱乱跑,摔断了骨头还自以为强壮得很。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见到的东西可比自家的花园远得多!你知道花园的树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比起地球上的沙漠、岩石、原始森林和沼泽,这片树阴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些地方,那里的人一遇到你就端起他的卡宾枪对着你?你可知道,那里有沙漠,人们就睡在露天,在冰冷的寒夜,既无片瓦,也没有床,没有被单……
“啊!野蛮人!”你这么说。
我动摇不了她的信仰,不亚于动摇不了一个教会女仆的信仰。我惋惜她卑微的命运,教她耳聋眼瞎……
但那天夜里,在撒哈拉,孤身一人在沙漠和星星之间,我觉得她也有她的道理。
我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地心引力把我紧紧地和地面连在一起,那么多的星星也受到了它的吸引,但与此同时,有另一种引力把我拉向我自己。我感到自身的重量把我推向那么多的事物!我的遐想比沙丘,比月亮,比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啊!一座房子的美妙并不在于它为你遮风挡雨,供你取暖,也不是因为你拥有它的四堵墙壁,而在于它慢慢在我们心里积累起许多温馨往事,在于它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堆砌起苍茫的群山。而我们的遐想,就像涓涓清泉,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
我的撒哈拉,我的撒哈拉,你现在完全被一个毛纺织女迷住了!
第五部分 绿洲第13节 描绘一个绿洲
已经跟你们谈了那么多的沙漠,在继续谈沙漠之前,我很想跟你们描绘一个绿洲。我印象中的那个绿洲并没有消失在撒哈拉沙漠的苍茫里。飞机创造的另一个奇迹就是让你直接投入神秘的中心。你是那位生物学家,你透过舷窗,研究像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你冷漠地看着平原上的城市,它们地处星罗棋布的交通要道,这些道路就像城市的动脉,用田野的汁液哺育着城市。但气压表上的指针颤抖了一下,底下那片绿地就变成了整个的世界。你被一座沉睡花园里的一片草地俘虏了。
远近不是用距离来衡量的。我家花园的围墙围起来的秘密要比中国长城圈起来的秘密还多;同样,一个女孩子的心思,也要比撒哈拉茫茫沙漠上的绿洲藏得更深。
我要谈谈在世界某地的一次短暂的中途着陆。那是在阿根廷的康科迪亚附近,但它也可以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因为奥秘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