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维埃看着贝勒兰。再过二十分钟,这位飞行员就要下车,带着倦意和沉睡融人人海中。他也许会想:“真累人……这讨厌的行当!”对妻子他会坦陈某些事,比如:“这儿比安第斯山脉上空好多了。”然而,人十分珍惜的一切几乎都已离他而去,他刚刚吃过了这种苦头,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几个小时,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是否还能够重睹这座灯火璀璨的城市,甚至也不知道能否再找到那些与生俱来的弱点--既令人讨厌又十分可亲的朋友。“在所有的人群中,”里维埃心想,“总有些不引人注目的人,他们都是非同凡响的信使,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种角色……起码……”里维埃害怕某些崇拜者,他们不理解这些有着非凡经历的神圣,他们的赞叹声往往曲解了这些经历的含义,到头来反而把人贬低了。但是,贝勒兰却完整地保持了他的伟大,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比任何人更懂得在某种角度下看到的这个世界的真正价值,对这些赞词不屑一顾。因此,里维埃祝贺他: “你成功的人生是怎样拼出来的?”他喜欢他谈论自己的职业时那种淡泊的态度,说起飞行的经历就像铁匠说自己的铁砧板一样。
贝勒兰首先解释自己已无退路。他几乎像是在道歉:“就这样,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接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大雪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但是,猛烈的气流把他托到了七千米的高度,救了他一命。“在飞越山脉的整个过程中,我大概是贴着山脊飞行的。”他也提到陀螺仪,飞雪把进气口堵住了,得给它换个位置。“瞧,会结冰的。”过了一会儿,另一股气流直把贝勒兰的飞机吹得上下起伏,落到了三千米左右,他不明白为何一点儿什么也没有撞上。原来是他已经飞临平原上空。“我进入晴朗的天空时才猛然发现这一点。”他最后说,那会儿他的感觉像是从地洞里钻出来。
“门多萨那儿也有暴风雪吗?”
“没有。我着陆时天空晴朗,一丝风也没有。不过暴风雪紧紧跟随着我。”
他之所以描述这场风暴,按他的说法,那是因为“这毕竟很奇特”。风暴的上端嵌人雪花纷飞的云层,而底部却像黑色的岩浆在平原上翻滚。城市一座接一座被包裹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后来,他想起什么,默不作声了。
里维埃转身对督察员说:
“这是太平洋的飓风,我们接到通知太迟了,这类飓风从来都不超出安第斯山范围。”
“大家都没有料到,这次飓风会向东移动。”
督察员对此一窍不通,只有表示赞同。
督察员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向贝勒兰转过身来,喉结动了,但没有说话。他思考片刻,两眼直视前方,才恢复了忧郁的尊严。这忧郁,像一件行李,总是陪伴着他游走四方。他昨天夜里才到达阿根廷,里维埃便召他来办些杂事,他的一双大手不知如何是好,督察员的尊严也拉不下。他没有权利与别人喝一杯,也不能与同事称兄道弟,说句俏皮话,除非是碰巧在同一个中途站遇上了另一位督察员。
“做个裁判真不近人情。”他想。
说实话,他并不作出裁决,而只是摇晃脑袋。他什么都不懂,遇到任何事情,他都是慢条斯理地摇晃脑袋。这样倒好,那些黑心肠的人,反而给镇住了,机器设备也就保养好了。他并不讨人喜欢,因为督察员这个岗位不是为了博得爱戴才设立的,而是专打小报告的。自从里维埃写下“请督察员鲁比诺向我们提供报告,而不是诗句。督察员鲁比诺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调动工作人员的积极性”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提出新方法和解决技术问题的建议了。从此往后,他就像每天管吃饭一样,只管工作人员有什么过失,比如机械师贪杯、机场场长整夜不眠、飞行员着陆不平稳。
里维埃谈到他的时候说:“他人不是很聪明,正因为这样他的工作反而更出色。”里维埃订出的规章制度,对他自己来说,是出于对大家的了解;而对于鲁比诺来说,却只剩下对制度本身的了解了。
“鲁比诺,”里维埃有一天对他说,“所有不正点起飞的飞机,您都应该扣掉他们的准点奖。”
“遇上不可抗拒力也扣吗?连大雾不能起飞也扣?”
“就算遇上大雾也扣。”
鲁比诺为自己有一个办事不怕不公正的得力领导感到自豪。他自己会从这种咄咄逼人的权力中汲取几分威严。
“你们六点十五分才发出起飞指令,”他后来对机场负责人反复地说,“我们不能给你们发奖金。”
“可是,鲁比诺先生,五点三十分的时候连十米远的地方也看不到啊!”
“这是规章制度。”
“可是,鲁比诺先生,我们总不能把大雾清扫掉吧!”
鲁比诺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是领导成员之一。在这些没有主见的人当中,唯有他懂得怎样通过惩罚手段提高飞机的准点率。
“他什么也不考虑,”里维埃评价他说,“这样可以使他避免考虑不周出差错。”
如果一个飞行员损坏飞机,他就会丢掉机器设备完好奖。
“如果飞机在森林上空发生故障呢?”鲁比诺想打听此事。
“在森林上空也一样。”
于是鲁比诺就以此为依据。
“我很遗憾,”后来他十分亢奋地对飞行员说,“我甚至十二万分遗憾,但是,故障得在别的地方发生。”
“可是,鲁比诺先生,这由不得我们啊!”
“这是规章制度。”
“规章制度,”里维埃想,“这规章制度就像宗教仪式,乍一看有点儿荒谬,但可以重塑人的形象。”公正不公正,对于里维埃来说都无所谓。这些话对他甚至没有意义。小城市里的小市民晚上都围着露天音乐厅转。于是,里维埃又想:“对他们公正或者不公正,这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他们并不存在。”对他来说,人就是一团生蜡,需要加以揉捏,要给予这块料一个灵魂,创造一个意志。他并不想用这种生活的态度让大家服服帖帖,而是要他们超越自我。如果说他这样严厉惩罚晚点有失公正,但他却是要让每个中途站有一种准点起飞的愿望,他要创造这种愿望。他不允许大家看到天气坏了,可以休息了而高兴起来,他要让大家常备不懈,甚至最不起眼的工人也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羞耻。这样,人们就会抓住大雾的间隙起飞。“北面亮了,出发!”在里维埃的努力下,在一万五千公里的航线上,人们对邮政飞机的崇拜高于一切。
里维埃有时会这样说:
“这些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因为我铁面无私。”
他也许让大家吃了苦头,但也带来了莫大的快乐。
“必须推他们一把,”他想,“让他们过一种奋发向上的生活,生活中有苦也有乐,唯有这样生活才有意义。”
汽车驶进了市区,里维埃让司机把他送到公司的办公室。鲁比诺自己则与贝勒兰留在车上。他看着他的背影,张嘴欲言又止。

可是,今晚鲁比诺感到懒洋洋的。面对胜利归来的贝勒兰,他发觉自己的生活灰溜溜的。尤其是他刚刚发现他鲁比诺虽然贵为督察员,有权有势,却不如这个困顿难当、两手沾满油污、闭着眼睛歪倒在汽车角落里的人。鲁比诺第一次产生钦佩之情。他想把这种心情说出来,他特别需要得到友谊。旅途的奔波,时间的挫折,使他提不起精神。也许他还感到自己有点儿可笑。今晚他在盘点汽油时,把账目算得一塌糊涂,后来还是那位他老想找岔子的职员看不过眼,帮他算好了。但是最讨厌的是,他批评B6型油泵没有安装好,却把B4型的和B6型油泵混淆了。那些滑头的机械师听任他揶揄“这种不可饶恕的无知”达二十分钟之久,其实他揶揄的恰好是自己的无知。
他也害怕在旅馆里租用的那个房间。每次从图鲁兹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下班后,他总是回到这个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心事重重地从手提箱里抽出一沓纸,慢吞吞地写着“报告”。他胡乱写上几行,然后又全部撕掉。他巴望着公司从危难中走出来,只是公司并没有任何险情。直到现在,他只救出了一只生锈的螺旋桨毂。他当着一位机场场长的面用手指在锈斑上来回摩擦,脸色忧郁,动作缓慢。看着这一幕,机场场长却回答说:“这锈斑的事,您去问前一站吧,飞机刚从那儿飞过来。”鲁比诺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角色。
他想跟贝勒兰套近乎,试探着问了一句:
“您愿意和我一起吃晚饭吗?我想说说话,我的职业有时不能讲情面。”
他不愿一下就把身份降下来。
“我肩负的责任重大啊!”
鲁比诺的下属都不喜欢他插足他们的私生活。每个人都在想:
“要是他还找不到材料凑他的报告,他就会饥不择食,对我下手。”可是鲁比诺今晚一心只想到自己的难处:身上长了讨厌的湿疹,真见不得人。他很想说出这种病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他既然无法在傲慢中找到慰藉,便在谦卑中寻求。他在法国也有一个相好,每次出发回来的夜里,便向她吹嘘稽查别人的事,炫耀一番,博取她的爱情。但是这样做恰恰引起她的反感。他觉得有必要跟别人说说他的这个相好的事。
“说好了,你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厚道的贝勒兰爽快地答应了。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里,秘书们正在打瞌睡。这时,里维埃走了进来。他没有脱下大衣,依然戴着帽子,总是像一个常年在外奔波的旅人。他走过的时候,几乎无人察觉,因为他身材矮小,走过去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因为他的花白头发和没有个性的衣着已经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了。然而,他有一股热情,把人都调动起来。于是,秘书们来了精神,办公室主任忙着最后几份文件,打字机嗒嗒地响。
电话接线员把插头插进交换机,并且将来往电报登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
里维埃坐下来开始阅读。
读过在智利发生的那场灾难的报道之后,他又重读了平安的一天记事。这一天诸事井井有条,飞机飞经的机场一个接一个传来的尽是朴实无华的捷报。巴塔戈尼亚的邮政飞机速度也很快,可以提前到达,因为风顺着大气流从南向北吹着。
“把气象报告递给我吧。”
每个机场都自夸天气晴朗,碧天如洗,和风宜人。夜晚的美洲披上了一身金色的外衣。里维埃看到热气腾腾的场面感到高兴。眼下那架邮政航机正在高空上飞行,与黑夜的阴霾搏斗,不过运气极佳。
里维埃推开本子。
“行!”
他走到外间,看了一眼各科室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照管着半个世界的守夜人。
他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跟前停下来。他懂得黑夜的含义了。黑夜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像宽阔的大殿笼罩着美洲。对于这种气势宏大的感觉,他并不惊讶,因为智利圣地亚哥的天空是异国的天空,可是,一旦飞机朝圣地亚哥飞去,在整个航程中,就像是生活在深邃的苍穹下。这时,地面上的工作人员还在戴着耳机监听飞机的声音,巴塔戈尼亚的渔民已经看到上面的灯光在闪烁。听到发动机轰隆的马达声,对飞行中的飞机的担忧压迫着里维埃,也压迫着各国的首都和省区的人们。
对着如此晴朗的夜空,他感到快慰。他想起雷雨交加的夜晚,飞机险象环生,仿佛要掉下去,无法救助。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无线电台传来低吟声,还夹杂着风雨的呼啸声。在这沉闷的嘈杂声中,音乐般的金色电波被淹没了。一架邮政班机像一支不长眼的箭冲向黑夜的壁垒,它所吟唱的小调是多么的凄凉啊!
里维埃认为,作为一名督察员,在值班的夜里,应该呆在办公室。
“派人去把鲁比诺给我找来。”
鲁比诺正要跟一位飞行员交上朋友。他在旅馆里当着飞行员的面打开手提箱,从箱子里拿出一些小玩意儿,有几件俗气的衬衫、一套梳妆用品、一幅瘦女人的照片。他就凭这些小东西与别人套近乎。他把女人照片钉在墙上,不太好意思地向贝勒兰供认自己的需要、情感和遗憾。他把那些宝贝玩意儿排成一行,排在一起反而更寒酸。他这样做是要把自己的痛处袒露出来。他害的是心灵上的湿疹。他在展示自己的牢笼。
然而,对于鲁比诺,正如对每一个人,仍然存在一线光明。他从箱子底取出一只珍藏的小包,心里感到十分甜蜜。他用手指拍打小包,拍了很久,却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才松开手。 “这是我从撒哈拉带回来的……”
督察员竟然大胆将自己的私情和盘托出,不禁脸红起来。他的烦恼多多,家庭的事也不顺,现实又一片灰暗。不过,这些黑色的小石头为他打开了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这使他感到宽慰。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这样的石头在巴西也有……”
这位督察员正埋头看着亚特兰蒂斯(译注:是一个虚构词,指欧美两大洲,据说从前两大洲是相连的)的地图,贝勒兰拍了拍他的肩膀。
贝勒兰不好意思地问道:
“您喜欢地质学?”
“我是个地质迷。”
生活中,唯有石头令他还有点温情。
有人在叫鲁比诺,他露出了愁容,但马上变得不苟言笑。
“我得走了,里维埃先生要我去商量几项重大的决策。”
鲁比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维埃已经把他给忘了。他正站在一张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沉思,地图上用红线标出公司的飞行网络,督察员则在一旁等他下命令。过了好长时间,里维埃连头也不回就问他:
“鲁比诺,您觉得这张地图怎么样?”
他往往在胡思乱想之后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长官先生,这张地图……”
说实话,督察员对这张地图并没有什么看法,但仍然一脸严肃地盯着,审视着欧洲和美洲地图。里维埃仍然陷在沉思中,想什么却没有告诉他。“这个飞行网络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凶险,它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不少青年人的生命。它横陈于此,铁板钉钉,不容变更,可是它却给我们带来多少问题!”说虽是这么说,里维埃还是把要达到的目标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鲁比诺站在他身旁,眼睛仍然直视面前的这幅地图,慢慢挺直身子。他不指望从里维埃那儿得到丝毫的怜悯。
有一次他曾经想碰碰运气,向他诉说自己染了见不得人的小疾,生活很不如意。但是里维埃竟以一句俏皮话回答他:“如果这玩意儿让您睡不踏实,那它倒会让您活动起来。”
其实这也不尽是开玩笑的话。里维埃喜欢说这样一句话:
“如果失眠能使音乐家创作出美妙的作品,那么能失眠就太好了。”一天,他指着勒鲁对他说:“您瞧这张吓跑爱情的丑脸多美啊……”勒鲁身上的一切优秀品质,也许归功于他这副模样,正是这样他才专注于工作而没有二心。
“您跟贝勒兰很有交情吗?”
“唔!……”
“我不是在怪您。”
里维埃认为,每天晚上在空中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如果意志不够坚强就会导致失败。从现在到天亮也许还有一番搏斗呢。
“您应该继续演好自己的角色。”
里维埃字斟句酌地说:
“明晚您或许就要派遣这位飞行员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他得服从。”
“是啊……”
“您几乎掌握着人的生命,掌握着比您价值更高的人的生命……”
他看来像犹豫了。
“这个,问题可严重了。”
里维埃一直迈着小步走,沉默了一下子。
“如果他们出于交情服从您的命令,那您是在欺骗他们。您没有权利要他们作出任何牺牲。”
“没有……当然没有。”
“还有,如果他们以为跟您有了交情,就可以免却某些苦差事,那您也是在欺骗他们,因为他们还得老实服从命令。请到那儿坐下来说吧。”
里维埃用手轻轻地把鲁比诺推到他的办公室。
“鲁比诺,我要把您请上自己的位置。如果您烦了,那不该由这些人支撑您。您是上司。您的软弱招人笑话。写吧。”
“我……”
“您这样写:’督察员鲁比诺出于某种原因,给予飞行员贝勒兰某种处罚……’您会找到个什么理由的。”
“长官先生!”
“鲁比诺,您就当明白我的意思去写吧!爱您对之发号施令的人,但不要对他们明说。”
听到这些话,鲁比诺准会又精神十足地指挥人擦拭螺旋桨毂的。
一个备降机场发来电报称:“飞机正出现,并发出’降低转速准备着陆’的信号。”
我们或许又要耽误半个小时了。当一列特别快车停在车道上,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却仍然停着而不跨越辽阔的原野时,人们的心情是十分焦急的。里维埃感受到了这种心情。时钟的大针现在正勾勒出死一般沉寂的空间。在这个圆规般的跨度里,该有多少事可以容纳其间。里维埃走出室外,要排遣那种等待的焦急心情。在他眼里,黑夜一片空幽,仿佛没有演员的剧院。“这样的夜晚就要消逝!”他怀着怨气,透过窗户,遥看繁星满天的朗朗夜空,凝视这排神奇的航标灯,还有那一轮皓月,感叹金子般的夜晚被亵渎了。
但是,飞机一起飞,夜晚对里维埃来说,就变得美丽动人了。这夜晚孕育着生命,里维埃对它倍加爱护。
“你们会遇上什么天气呢?”他让人询问机组。
十分钟过去了。
“十分晴朗。”
接着传来了几个法国城市的名字。在里维埃看来,这无异于这次战斗中攻陷的城市。

一个小时后,巴塔戈尼亚的邮政班机的报务员感觉像是有个肩膀将他轻轻地托起。他环顾四周,只见密云遮住了星星。他俯瞰地面,寻找村落的点点灯火。这些灯火像躲在草丛中的萤火虫,可是,这会儿黑糊糊的草地上却没有一点亮光。
他心情郁闷,预感这一夜将不会好过,既要前进,又要后退,占领的地盘还要拱手相让。他不懂飞行员的策略,他依稀觉得,夜越深,飞得越远,越像撞到一堵墙上。
这时候,他发现正前方的地平线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亮光,仿佛是打铁炉的火光。报务员用手碰了一下法比安的肩膀,可是法比安却一动不动。
远方头一轮涡流向飞机袭来。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被缓缓地托起,把报务员的身体碰了一下。飞机似乎消失了,被融化掉了。在好几秒钟里,报务员竟孤身在黑夜中飞荡。于是,他只好用双手紧紧抓住钢翼梁。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座舱里的红灯。他仿佛坠入漆黑一片的夜里,孤独无援,只有一盏小矿灯护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了解飞行员决定怎么办,但又不敢惊动他,只好用手紧抓住钢翼梁,身体朝他前倾,看着他那暗淡的颈背。
微弱的亮光中,只见一颗脑袋和一副一动不动的肩膀,整个身子成了一团阴影,稍稍歪向左边,脸庞迎着暴风雨,被一阵阵的闪电照亮。但是报务员并没有看到他的脸。这张脸流露着迎击暴风雨的各种表情:紧抿嘴巴,意志坚定,怒火中烧。这一切在那张苍白的脸孔和外面闪烁的电光之间交流着的最本质的东西,对于报务员来说,都是不可窥透的。
然而,他能猜透汇集在这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的那股力量,他喜爱这股力量。这股力量兴许会带着他冲向暴风雨,但同时又是他的保护伞。那紧紧握着操纵杆的双手,也许已压迫着暴风雨,仿佛压在一头野兽的颈背上,而那副强有力的肩膀岿然不动,让人感觉到其中蕴藏着深沉的力量。
报务员认为,一切有飞行员担着。现在,他仿佛坐在骑士的身后,风驰电掣地朝着一场大火冲击。于是,他细细地品味着眼前的这个黑影所表现出的质与力,以及坚忍不拔的精神。
左边,又亮起了一点火光,微弱得像一闪一闪的灯塔。
报务员动了一下身子,碰碰法比安的肩膀,告诉他有一点火光,但是,他看见法比安慢慢地回过头来,凝视着这个新的敌人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恢复原来的姿势,而那副肩膀仍然一动不动,那脖子靠在皮椅靠背上。

里维埃走到室外,烦闷又袭上心头。他要走一走,排解心中的不快。他这个人活着就是要干一番事业,让这事业充满戏剧情节。但是,奇怪的是,他却感到这出戏正在移位,变成了他个人的戏了。他想,小城镇里的小市民围绕这音乐厅,过着一种貌似平静的生活,可是有时却因疾病、爱情、死亡这些剧情以及可能是别的什么剧情而显出沉重。他自身的遭遇教会了他许多东西:“这样就等于打开了一扇窗口。”他想。
夜里将近十一点,他感觉呼吸舒畅了些,便朝办公室方向走去。电影院门口挤满了人,他用肩膀慢慢分开人群。他举目眺望星空,星星在这段狭窄的道路上发着光,但是在耀眼的广告彩灯面前黯然失色。他想:“今晚,我有两架邮政飞机在空中飞行,我就得对整个空中的情况负责。这颗星星就是个信号,它在这群人中寻找我,并且找到了我,所以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有点儿孤独。”
他回想起一段乐曲,是昨天他与几位朋友一起听过的奏鸣曲中的音符。他的朋友听不懂,说:“那艺术烦我们,也烦您,只是您不承认罢了。”
“也许吧……”他回答道。
他当时也像今天一样感到孤独,但很快就发现这样的孤独有丰富的内涵。乐曲饱含着意蕴,带着一桩秘密特有的柔情,进入他的心中,仅仅进入置身于一群平庸之辈里的他的心中。星星也蕴涵这种信物,它越过这许许多多的肩膀,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得懂的语言对他说话。
人行道上,他被推搡着。他还在想:“我不会生气的。我就像一个病孩的父亲,碎步在人群中走着,心中惦念着自己悄无声息的家。”
他抬头看着行人,努力在他们当中辨认出那些一边迈着小步,一边想着创意和爱情的人。他还想到灯塔的看守是多么孤苦伶仃。
他喜欢办公楼里的安静。他慢慢地逐个穿过一间间的办公室,脚步发出轻轻的响声。打字机在罩子下睡大觉。整齐的卷宗锁在大柜子里。十年的劳动,十年的经验啊!他猛然想到自己是在参观一家银行的金库,里面堆着沉甸甸的财宝。他想,每一本账本上所积累的比金子更贵重,那是维系生命的力量,是一种活生生但又像银行里的金子一样沉睡的力量。
在某个地方,他也许会遇见唯一的值班秘书。他一个人正在某个地方工作,以保证生活继续、信念依然,这样,一个站接另一个站,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长链才不会中断。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伟大。”
邮政飞机正在某个地方搏斗着。夜航好比生小孩,需要有人陪夜。要全力帮助这些夜航的人,他们手足并用,胸膛贴着胸膛,与黑夜搏斗。他们除了一些无形的、活动的东西之外,再也认不清别的东西,什么也认不清了。他们必须用不长眼睛的双臂的力量,从中脱身,就像从汪洋大海中游出来。有时候,有些描述夜航情形的话听起来就像在摄影师的暗室里,这双毛茸茸的手孤零零地呈现在红灯下。这双手是黑茫茫的宇宙所仅有的,也是必须拯救的。
里维埃推开营运室的门,里面只有一盏灯,把角落里照得一片亮堂。唯一的一台打字机发出的嗒嗒声,没有打破寂静,而是给它赋予了一层意义。电话铃声凄切地响着。值班秘书摘下听筒,在阴暗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话,无形的忧虑缓和了。接着,外表沉着的他回到办公桌前,因为孤独和困顿,脸上的神情捉摸不透,心里的秘密更让人猜不着。当两架邮政班机还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夜间从别处打来的电话包含着什么样的威胁呢?里维埃想到那些夜间在灯下读着让飞行员家属伤心的电报,然后又想到那在永恒的几秒钟之内令父亲的神情变化莫测的灾难。声波先是很微弱,与叫喊声很不相同,又那么安静。然而,他每一次都听得到羞答答的铃声中自己微弱的回声。每一次,值班秘书因为孤独,动作缓慢得像钻入深水中的泳者从暗处向灯光游来,也像潜水员浮出水面。在里维埃看来,他的动作蕴藏着一个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