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我去接。”
里维埃拿起听筒,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喧嚣声。
“我是里维埃。”
先是一阵嘈杂声,然后传来了说话声:
“我给您接报务员。”
又是一阵杂音,是插头插入电话交换机的声音,然后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是报务员,有几份电报的内容要向您转达。”
里维埃做着记录,点点头:
“好的……好的……”
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例行的公文。里约热内卢方面打听一件事。蒙特维迪亚说了天气情况,而门得萨则谈了器材问题,尽是些熟悉的家常事。
“邮政班机情况如何?”
“有暴风雨,我们没有听到飞机的声音。”
“好。”
里维埃想,这儿的夜色朗朗,星光灿烂,而报务员能在这黑夜里察觉到远方暴风雨的气息。
“回头再联系。”
里维埃站起来,秘书走近他:
“这是几份公文,请签字,先生。”
里维埃发现自己对这位秘书怀有深厚的情谊,他也肩负着黑夜的压力。“这是一位战友,”里维埃想,“他也许永远不知道,这次值夜让我们多么团结。”

里维埃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回到自己的个人办公室。这时,他感到右肋一阵剧痛。这几周,剧痛一直折磨着他。
“不行了……”
他靠墙站了一会儿。
“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他走到扶手椅子坐下。
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一头被捆住手脚的衰老狮子,心头涌上一阵巨大的忧伤。
“真是积劳成疾了!我五十岁了,五十年来,生活总是过得很充实,读书、奋斗,曾经改变过某些事情的进程,现在好了,整天忙忙碌碌,工作绷得紧之又紧,把世上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真荒唐。”
他等了等,用手揩了汗。剧痛过去了之后,他又开始工作。
他慢慢地审阅文件。
“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拆除301型发动机时发现……拟给以该负责人严厉处分。”
他签上字。
“弗罗里亚诺波里斯中途站没有遵照指示……”
他签上字。
“为严肃纪律,拟将……的里查德机场场长调走。”
他签上字。
接下来,虽然疼痛有所缓解,但仍未止住,并且像是生命增添了新的内容一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使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事。他不禁感到些许酸楚。
“我究竟公正还是不公正呢?我不知道。如果我经常敲打他们,故障就减少。那些负有责任的人不是人,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果不触动每一个人,就永远也无法触动这股力量。我若事事讲公正,那么夜间飞行一次就会给死神提供一次可乘之机。”
这条路走得如此艰难,使他感到有些疲倦。他想怜悯是件好事。他翻着文件,浮想联翩。
“……罗布雷从今天开始不再是本公司员工。”
他想起了这位老兄,想起傍晚的对话:
“杀一儆百,没有办法啊,杀一儆百。”
“可是先生……可是先生。一次,就这一次,请您再考虑考虑!我干了一辈子呀!”
“得杀一儆百。”
“可是先生!……您瞧,先生!”
于是,他拿起这只旧皮包,还有这张旧报纸,上面有一张罗布雷年轻的时候站在飞机旁照的照片。
里维埃看到,那双捧着这份淳朴荣誉的衰老的手在颤抖。
“先生,这是1910年照的……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可是我装配的啊!从1910年起……先生,我就进入航空界,二十年了!可是,您怎么能够说……那些青年人……先生,他们会在机修厂里耻笑我的!……唉,他们会狠狠地耻笑我的!”
“这个嘛,我就管不着了。”
“那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呀,先生,我还有孩子呢!”
“我跟您说过,我会给您安排做工人的。”
“那我的脸往哪里放啊,先生,我的脸!您瞧,我在航空界干了二十年,像我这样的老资格熟练工人……”
“就是做个普通工。”
“我不干,先生,我不干!”
那双衰老的手在发抖。里维埃将视线从这发皱而粗糙但却长得不难看的手上移开。
“就去当工人。”
“不,先生,不……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您可以走了。”
里维埃心想:“我这样粗暴地打发走的并不是他,这次差错也许不是他的责任,但却是通过他发生的。”
“因为凡事必须有人指挥,”里维埃想,“事情才能按人的意愿发展,人才能创造。人是可怜之物,也需要对他们进行创造。当祸害通过他们的手发生时,那就要将他们弃之不用。”
“我还有话要对您说……”这位可怜的老兄还想说什么呢?说人家掠走了他往日的乐趣?说他喜欢听到工具敲打飞机钢铁零件上的丁当声?说人家剥夺了他生活中的诗意?还说……他要活下去?
“我已经精疲力竭了。”里维埃想。他的体温在升高,给他一种被抚摩的感觉。他拍打着文件,心想:“我本来很喜欢这位老伙计的脸……”然后,里维埃又看了看他那双手,想象这双手合拢时的动作。他只要说声“行了,行了,留下吧”,问题就解决了。里维埃想象得出,他那喜悦之情就会像泉水一样在这双衰老的手流淌。在他看来,那份不是用这张脸,而是用这双工人衰老的手将要表露的喜悦之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我把这文件撕掉了?”果真是这样,那么,老工人一家在他晚上回去的时候,该是多少有点儿得意了。他们会问道:
“呃,他们把你留下吧?”
“是这样的,还用问吗?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是我装配的嘛!”
就这样,青年工人不再笑话他,老前辈的声誉也挽回了……
“我撕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里维埃拿起话筒。
电话里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接着是风、空间融进人的声音时的回响和深邃感。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是机场。您是哪位?”
“里维埃。”
“经理先生,605号航班已经降落在跑道上。”
“好的。”
“一切准备就绪,但是,越是在最后的时刻,越应该认真检查电路。线路连接坏了。”
“好。是谁安装电路的?”
“我们去核实一下。如果您同意,我们就进行处罚。飞机的灯光出故障,这事非同小可。”
“那当然。”
里维埃想:“出了差错,不论出在哪里,如果不及时清除,就会引起灯光故障。万一差错危害仪器,放过它简直是犯罪。所以,罗布雷还得走人。”
秘书什么也没有看见,照样在打字。
“这是什么?”
“半月报表。”
“为什么还没有做好?”
“我……”
“走着瞧吧。”
“奇怪,事故老占上风,像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可以把原始森林连根拔起,不断地扩张,咄咄逼人,对一项项伟大的事业出击。”里维埃不由得想起那些被小小的爬藤攀满而坍塌的庙宇。
“一项伟大的事业……”
为了使自己放下心来,他还在想:“所有这些人,我都喜欢他们。我要反的并不是这些人本身,而是由他们引出的事故……”
他的心跳得很快,让他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人生的确切价值,也不懂得正义和痛苦如何衡量。至于欢乐的意义何在,我也不甚了了。我不理解一只手颤抖意味着什么,也不懂得怜悯和温情……”
他陷入深深的思索:
“生活处处充满矛盾。人在生活中要努力解决矛盾……这样生命才能延续下去,才能得以创造,才能去腐存新……”
里维埃仍然在沉思,这时电话铃响了。
“给欧洲航班的飞行员打电话,让他在出发前来我这儿。”
他想:
“可不能让这架飞机中途返航。我要是不敲打手下人,黑夜便会令他们心里不踏实。”

飞行员的妻子被电话铃声吵醒,朝丈夫看了一眼,心想:
“让他再睡一会儿。”
她欣赏他那流线型的裸露的胸膛,这使她联想到一艘漂亮的船。
他在这张宁静的床上歇息,就像船停泊在港湾似的。为了不打扰他的睡眠,她用手指抚平那道褶皱,抹去那片阴影和波浪。她铺平这张床,就像神奇的手指一挥,大海就变得风平浪静一样。
她起床打开窗户,一阵风扑面吹来。卧室可以俯视布宜诺斯艾利斯。邻居的屋子里,人们正在跳舞,悠扬的乐曲随风飘来。此时正是娱乐和休闲的时间。整座城市把人们都关在千万座堡垒里,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安宁。但是,对这个女人来说,好像是有人就要呼叫:“拿起武器!”然而,挺身而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丈夫。他还在歇息,但是,他的歇息很可怕,那是预备队投入战斗前的歇息。这座沉睡的城市保护不了他。当年轻的战神起床、升天并绝尘而去的时候,城市的灯海如同虚设。她看着他这双结实的胳膊,一小时之后将扛起欧洲航班的命运,担负起重大的使命,仿佛城市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慌乱。在这几百万人当中,唯有他一人准备去挑战这种离奇的牺牲。她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她虽然温柔体贴,也无法把他留住。她侍候他,照顾他,爱抚他,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与他度过这个夜晚,或者是为了那些她毫不知情的搏斗、焦虑和胜利。然而,这个夜晚却要把他夺走。她的一双柔软的手只是一双驯服的手,干了什么真正的活儿自己并不知道。她熟悉丈夫的笑容、情人般的体贴,但是不了解他在狂风暴雨中神圣不可犯的震怒。她用音乐、爱情、鲜花这些甜蜜的锁链套住他,可是,每次出发,这些锁链就颓然落地,而他并没有显出难过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
“几点了?”
“半夜十二点。”
“天气怎么样?”
“不知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慢慢向窗户走去。
“我不会太冷的。风向如何?”
“你叫我怎么知道……”
他探了探身子,说:
“南风,太好了。至少到巴西以前不会改变风向。”
他发现月亮挂在天空中,感到很幸运。然后,他低下头俯瞰城市。
他觉得这座城市并不亲切,也不温暖,而且暗淡无光。他看到,沙子般的灯光若隐若现,正在褪去。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可能出现的薄雾。
“我有办法对付,我知道打哪儿绕过去。”
他一直弯着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赤身裸体要往海里跳。
“你一点儿都不难过。……你这一走要去多少天呀?”
十天八天,他不知道。说难过吗?不。为什么难过?那一片片的原野、一个个的城市、一座座山峰……他就要无拘无束地去征服它们。他也想到,不出一个小时,他就要飞临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又离它而去。
他笑了,说道:
“这座城市啊……我很快就要离它远去。夜间飞行太棒了。一拉油门,脸朝南方,十秒钟之后,整个田野山川翻了个个儿,脸就朝北了,这座城市也变成了海底。”
他想到了征服山河所抛在身后的一切。
“你不爱自己的家吗?”
“我当然爱……”
但是他的妻子却感到他已踏上征程,宽阔的肩膀扛着天空。
她手指着天空让他看。
“你遇上了好天气,路上铺满了星星。”
他笑了。
“是的。”他说。
她把手搭在这副肩膀上,感到暖融融的,不由得动了情。这身子会受到威胁吗?
“你身体很壮,但是要小心谨慎啊!”
“小心谨慎,那当然……”
他还在笑。
他穿上衣服。为了这次过节一般的夜航,他选择穿上粗糙的布衣和笨重的皮鞋,整个儿一身农民打扮。他穿得越笨重,她愈发欣赏他。她亲自给他扣腰带,穿靴子。
“这双靴子穿起来有点儿不舒服。”
“给你另一双。”
“找根绳子给我,系好应急灯。”
她望着他,亲手把这身铠甲的最后一丝不顺眼的地方调整好,直至一切都舒舒服服。
“你真俊。”
她看见他正在精心梳头。
“梳给星星看吗?”
“我真嫉妒……”
他正在笑,并且拥抱了她,把她搂在自己笨重的衣服里,然后张开双臂把她抱起来,像举起一个小姑娘一样,始终笑哈哈的,把她放到床上,说:
“睡吧!”
他关上门,走到街上,来到辨认不清的夜行人中,迈出走向征服山河的第一步。
她呆在家里,黯然神伤,看看这些花朵、这些书籍、这份温情。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一片海底而已。
十一
里维埃正在接待他。
“您在上一回的航班中跟我开了个玩笑。当时气象情况好好的,您却中途返航,其实您是可以飞过去的。你是不是害怕了?”
飞行员没料到这一着,一声不吭。他慢慢地搓着两只手,然后抬起头来,直面里维埃,说道:
“是这样的。”
里维埃动了恻隐之心,这么个勇敢的小伙子居然也害怕起来。飞行员想申辩。
“当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当然,稍远一点儿……也许……报务员说……可是驾驶室里的灯太暗了,我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我想打开航行灯,好看见机翼,但我找不到。我感到像是掉进一个深深的洞底,想爬也爬不上来。那时,发动机又开始发颤。”
“不会吧。”
“不会?”
“不会的。我们后来检查过,发动机正常得很。不过,一个人害怕的时候,总以为发动机在颤动。”
“当时谁不害怕啊!群山迎面而来,我想上升,却遇到强大的气流。您知道,遇到气流……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时……我不仅没法拉起飞机,反而还下降了一百米。我甚至连陀螺仪、气压计也看不见了。我似乎感到,发动机的转速已经减慢,机身发烫,油压也降低了……这一切全发生在黑暗中,简直就像得了病似的。当我返航重新看到灯火辉煌的城市时,心里真高兴。”
“您的想像力真丰富。行了。”
于是飞行员走了。
里维埃坐进了扶手椅里,用手撩了一下灰白的头发。
“这是我手下最勇敢的飞行员。那天晚上他成功返航真了不起,但是我得把他从恐惧中拯救出来……”
接着,他的心像是又软下来一样:
“要想让别人喜欢自己,只需表达同情就行。我根本不会表达同情,或者说我把同情隐藏起来了……然而我可是喜欢生活在友谊和温情中的。医生由于职业的关系,常常遇到友谊和温情。但是,我的服务对象是事。我必须把我的部下打造好,让他们把事情做好。夜晚,每当我坐在办公室里,面对一张张航程表,我深深体会到这条潜规则的分量。如果我放任自流,工作安排好了就不闻不问,那么,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就会发生。这样做真好像只要有了我的意旨就能避免飞机出事,或者阻止风暴耽搁邮政飞机的飞行。有时我对自己拥有的权力之大感到惊讶。”
他还在思索:
“也许这是很清楚的了。园丁在草坪上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如此。他以一手之力,将大地始终在培育的原始森林推回到泥土中去。”
他想到那位飞行员:
“我把他从恐惧中拯救出来。我并不是要跟他过不去,我要打击的只是在他身上滋生的阻力,这种阻力让下属在陌生事物面前懈怠。要是我信他的话,同情他,把他的险遇当真,他便会以为自己从一个神秘之地凯旋,而大家怕的正是这种神秘。应该让手下人下到这口漆黑的井里,然后爬上来,说自己什么也没有见到。这个人必须下到黑夜的深处,黑咕隆咚的深夜,连那盏只能照亮双手和机翼的矿灯也不带,而用宽阔的肩膀推开未知之物。”
然而,在这场搏斗中,有一种默默的兄弟情谊将他们--里维埃和飞行员的心连在一起。他们风雨同舟,怀有克敌制胜的决心。但是,里维埃却想到了另外几次他为了战胜黑夜而进行的战斗。
官方人士个个都害怕这片阴森森的境地,那仿佛是一块未经开垦的热带丛林。让一个机组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冲向隐藏在夜幕下的风雨和迷雾,冲破重重的物质障碍,这种冒险,在他们看来,如果是执行战斗任务的飞机,还是情有可原的:在月色清朗的夜晚,飞离机场去投弹轰炸,然后回到原地。但是,定期航班夜间飞行容易出事。“对我们航空公司来说,”里维埃曾经反驳过,“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们白天对铁路和水运所取得的优势,到了晚上就会丧失殆尽。”
里维埃听人谈论报表、保险,特别是公共舆论,感到很厌烦。“公共舆论……”他针锋相对地说,“还不是由人操纵的!”他想:“这可浪费多少时间啊!有些事……比这一切更重要。有生命的东西,为了生存,不惜推倒一切;为了生存,创造了自己特有的规律。这是不可抗拒的。”里维埃不知道商用飞机何时开辟夜航,但这是大势所趋,必须有所准备。
他回想起那一张张的绿色的会议桌。他曾经坐在这些会议桌前,用拳头托着下巴,听到各种各样的反对意见,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他看来,这些意见,很有分量:“我的理由充分有力,我会胜利的。”里维埃心想,“这是势在必然。”当大家要他拿出解决问题避免一切风险的可行办法时,他回答说:“经验出规律。对规律的认识绝不会先于经验。”
经过长达一年的斗争,里维埃赢得了胜利。一些人说:“他的胜利靠的是信念。”另一些人则说:“那是由于他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的精神。”
但是,开创时期需要多么谨慎啊!飞机在天亮前一小时起飞,日落后一小时就着陆。当里维埃对自己的经验充满信心的时候,他才敢把邮政飞机投入深沉的黑夜中。他几乎没有人追随,甚至得不到承认,所以现在仍然是单枪匹马地奋斗。
里维埃按铃,要了解正在空中飞行的飞机的最新情况。
十二
然而就在这时,巴塔戈尼亚的邮政飞机遇上了雷雨。但是,法比安不打算绕道。他估计雷雨区域太大,因为闪电直插这个国家的内陆,映照出一座座堡垒状的乌云。他打算从乌云下面飞过,要是事情不妙,就决定返航。
他看了一下飞机的高度,是一千七百米。他把手掌压在操纵杆上,开始下降。发动机剧烈地震动起来,机身也随即抖动。法比安根据判断,调整了下降角度,然后查看地图上山丘的角度:五百米。为了留有余地,他拉高升至七百米。
他牺牲高度,就像一个人拿自己的财产来赌博一样。
飞机遇上一阵涡流,往下沉,抖动更厉害了。法比安感到天要悄悄塌下来似的威胁。他想返航,途中遇到千万颗星星。但是,他一度弯也拐不过来。
法比安计算着他的机会。或许这只是一场局部的雷雨,因为下一个中途站特雷利乌报告说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这就意味着,他在这堆混凝土般的乌云中要飞差不多二十分钟。可是,飞行员法比安深感不安。他顶着一股劲风俯身向左,想把这漆黑的夜里的模糊光线看清楚。但是,这可不是什么光线,而是黑夜里乌云密度变化引起视觉疲劳眼花而已。
他打开报务员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
“我们现在在哪儿?”
要是能弄清楚这个问题,法比安花多大的代价都认了。他回答说:“不清楚,我们正在靠指南针穿越雷雨区。”
他又俯下身子。他感到排气管喷出的火焰很碍事,这火焰就挂在发动机上,像一串火花,如此的惨白,要是有月光的话会看不见,但是,在这茫茫的虚无中,却吞没了整个有形世界。他瞧了一眼火焰,它被风吹得直往上蹿,仿佛火炬一样。
法比安每隔三十秒钟,就把头伸进座舱检查陀螺仪和罗盘。他再也不敢点亮那些微弱的红灯。这些红灯会把他的眼睛照得久久地发花。但是,所有带夜光的仪表都发出像星光一样淡的亮光。在座舱里,置身于一根根的指针和一个个数字之间,飞行员法比安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跟坐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船只的驾驶舱里一样。黑夜,连同它所裹挟的岩石、漂浮物、山丘,一齐撞向飞机,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现在在哪儿?”报务员又重问了一遍。
法比安又抬起头,身子靠左,警惕地注视前方。他再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才能使自己摆脱黑暗的羁绊。他都不大相信还能脱身,因为他把自己的命运押在了这张又脏又皱的纸头上。为了使自己好好保存希望,他打开这张纸,读了千百遍:“特雷利乌天空四分之三有云,有微弱西风。”如果特雷利乌上空真的是四分之三有云,那就可以从云隙间窥见城市的亮光,起码……
远处充满希望的一线淡淡的亮光促使他继续往前飞行。然而他将信将疑,便草草地给报务员写了几个字:“我不知道能否闯过去。请告知飞机后面天气是否仍然晴朗。”
回电使他感到沮丧:
“科摩多罗报告,无法返回,有暴风雨。”
他开始猜测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正从安第斯山脉直扑大海。在他飞越安第斯山脉之前,台风就会横扫沿线的城市。
“询问圣安东尼奥的天气情况。”
“圣安东尼奥方面回答:西风起,伴有暴风雨,天空全部有云。圣安东尼奥方面因线路杂音接听不清楚。我亦听不清楚。因放电,我看要马上抽回天线。您往回飞吗?有何打算?”
“别烦我。询问布兰卡港的天气……”
“布兰卡港回答:预计二十分钟之内将有大雷雨袭击布兰卡港西部上空。”
“询问特雷利乌的天气。”
“特雷利乌回答:西部有飓风,速度每秒三十米,夹有大雨。”
“通知布宜诺斯艾利斯:四面受困,一千公里路途上有暴风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办?”
对于法比安来说,这真是个无边的黑夜,它通不到港口,(所有的港口遥不可及)也迎不来黎明,因为再过一小时四十分,汽油就会耗尽。飞机迟早会不知不觉地在这深沉的黑夜中栽下去。
要是他能熬到天亮……
法比安想到黎明,就像想到那经过艰难的漫漫长夜之后可以歇息歇息的金色沙滩,想到风雨飘摇的飞机下面要现出平原的边缘,宁静的大地怀抱着一座座沉睡的农庄,还有成群的牛羊和起伏的丘陵。黑暗中一切翻滚的漂浮物将不会伤人。如果可能,他真想朝着白昼游过去。
他想起自己已陷入重围。在这深沉的黑夜中,不管好歹,一切都会有个了结。
这倒是真的。有好几次,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曾经以为自己劫后重生了。
但是,两眼死盯着太阳栖止的东方又何必呢,要知道,在太阳和他之间,正隔着黑夜,深不见底,爬也爬不上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