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7月
ISBN:9787208106987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外国小说>法国
编辑推荐
《夜航》编著者圣埃克苏佩里。《夜航》《夜航》编辑推荐:在黑夜的群星间寻找生命的永恒!倘若没有经历过在黑夜的高空与死神的搏斗,小王子的猴面包树是否还能开出娇艳的花朵?安德烈?纪德作序,1931年费米娜文学奖获奖小说。
内容推荐
《夜航》编著者圣埃克苏佩里。《夜航》写了某个夜晚,三架邮政飞机分别从巴塔哥尼亚、智利和巴拉圭,一起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其中的一架由于遭遇飓风而坠毁的故事。故事在貌似平行、实则息息相关的两条线上展开,飞行员法比安挣扎在电闪雷鸣的夜空,而航线负责人里维埃忐忑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一动一静,一暗一明,大反差的光与影的画面交替出现,紧凑而又富有节奏感,惊心动魄。高山沙漠,风暴雷雨,这些变幻诡谲的自然现象,在作者笔下立体鲜活;而饱含感情的而又具象的文字,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无论是内容还是叙述技巧,《夜航》都属中篇中的杰作。
作者简介
圣埃克苏佩里(1900—1944),生于法国里昂一个传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1921—1923年在法国空军服役。1926年加入拉泰科雷公司,开始邮航事业。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返回法国参加抗德战争。1940年流亡美国,侨居纽约,埋头文学创作。1943年参加盟军在北非的抗战。1944年起飞执行第八次飞行侦察任务时失踪,一去不返,成为一则神秘传奇。
除了飞行,用写作探索灵魂深处的寂寞是他的另一终生所爱。代表作品有童话《小王子》(1943),该书至今全球发行量已达五亿册,被誉为“阅读率仅次于《圣经》”的最佳书籍。其他作品还有《南方邮航》(1928)、《夜航》(1931)、《人的大地》(1939,英译名《风沙星辰》)、《空军飞行员》(1942)、《要塞》(1948)等。
马振骋,1934年生于上海,法语文学翻译家,先后翻译了《人的大地》、《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人都是要死的》(波伏瓦),《贺拉斯》(高乃依),《被扼杀的是莫扎特》(塞斯勃隆),《瑞典火柴》(萨巴蒂埃),《蒙田随笔》(部分),《大酒店》(克洛德?西蒙),《如歌的行板》、《毁灭,她说》(杜拉斯),《罗兰之歌》、《违背道德的人》、《窄门》、《田园交响曲》(纪德),《慢》(昆德拉),《要塞》(圣埃克苏佩里),《斯科塔的太阳》(洛朗?戈代),《雷蒙?塞邦赞》、《论罗马、死亡、爱》(蒙田),《《蒙田随笔全集》(全3卷)等多部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散文集有《巴黎,人比香水神秘》、《镜子中的洛可可》、《我眼中残缺的法兰西》等。
其《蒙田随笔全集》(全3卷)2009年荣获“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并被评为“2009年度十大好书”。
=================

  献给迪迪埃·多拉先生
《夜航》序(法)安德烈·纪德
对于航空公司而言,与其他交通工具竞争靠的是速度。这是令人钦佩的领导者里维埃在本书中所言。他说:“对我们航空公司来说,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们白天对铁路和水运所取得的优势,到了晚上就会丧失殆尽。”这一夜间航班开始备受批评,后来被接受,虽然经反复冒险试验之后变得方便可行,但时至本书写作,仍然没有绝对的把握。充满变数的空中通道风险难料,夜间飞行更是神秘莫测。今天,风险仍然很大,所以我得赶紧说,它会逐日减少,每一次新的航程都会为下一次航程带来进一步的方便和保证。但是,航空事业就像开垦荒地一样,也经历英雄的初创时期,因此,《夜航》向我们描述的这些航空事业的先驱者可歌可泣的事迹,自然而然地具有史诗般的意义。
我喜欢圣-埃克絮佩里的第一本书,但是,我更喜欢现在的这一本。在《南方邮政飞机》(Courrier Sud)中,飞行员准确、扣人心弦的回忆与情感故事融为一体,把我们与主人公的距离拉近。主人公富含感情,啊!真让我们感到他有人情味,又显得懦弱。《夜航》的主人公显然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具有非凡的美德。我认为,这部令人震撼的小说特别令我喜欢的是它描写了人的高尚情操。人的弱点、懒散、堕落,我们已经了解得够多,当今的文学将之讨伐又太拿手。但是,靠坚强的意志,就能超越自我,这正是特别需要有人向我们宣示的。
在我看来,比飞行员的形象更令人震撼的就是他的上司里维埃。里维埃并不是自己做事,而是指挥别人做事,把他的道德标准灌输给飞行员,要求他们最大限度地干好,促使他们建功立业。他冷酷的决定容不得软弱,任何闪失都要受到他的惩罚。初次接触会觉得他的严厉不人道,太过分。但是他的严厉只对不完善的事而不对人。他要把人磨炼出来。通过这一刻画,我们可以感到作者的钦佩之情。人的幸福不在于享有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这个充满矛盾的真理对我来说具有重大的心理学意义。我特别感激作者阐释了这个真理。这本小说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满腔热情、全身心地投入他们应该做的工作,投身充满危险的任务。只有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才会找到幸福的所在。大家都看得到.里维埃绝不是冷血人,(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对他接待失踪者妻子的描述)比起他手下的飞行员执行命令,他更需要勇气给他们下达命令。
“要想让别人喜欢自己,”他说,“只需表达同情就行。我根本不会表达同情,或者说我把同情隐藏起来……有时我对自己的权力之大感到惊讶。”他还说:“爱您对之发号施令的人,但不要明说。”
左右里维埃的也是对责任所表现出的感情,“对一种责任有说不清的感情,比爱的感情更伟大”。愿人人不要追求个人目的,而应服从并献身于主宰和依赖他的事业。我要在此重拾这一“说不清的感情”,是它让我的普罗米修斯自相矛盾地说:“我不喜欢人,而喜欢充溢人的激情。”这便是任何英雄主义的源泉。“我们在行动,”里维埃想,“就像某件东西在价值上超过人的生命……但这东西是什么呢?”还说:“也许有某种别的东西要拯救,是更持久的东西;也许要拯救的就是里维埃研究的人的这一部分。”我们应该相信这一点。
既然男人的勇气在化学家让人们感到恐惧的未来战争中可能无用武之地,英雄主义就会离军队而去。在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在航空事业中我们能够看到勇气得到最令人赞叹、最充分的施展吗?一般认为莽撞之事,在一个有指挥的服务中就不会出现。不停地冒生命危险的飞行员,听到我们通常对勇气的看法,多少会有权发笑。圣-埃克絮佩里会允许我举出他的一封已经很旧的信为例的,这封信是在他担负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飞行任务时飞经毛里塔尼亚写的。信是这样说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这几个月我的工作太多了,要寻找失踪的同事、抢修摔落抵抗区的飞机,以及一些飞往达喀尔的飞机。
“我刚刚立了一个小功,花两天两夜的时间与十一个摩尔人和一个机械师一起,救了一架飞机。当时危险四伏,问题严重。我第一次听到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后来我终于懂得自己在这种气氛中的表现:比摩尔人还要冷静。但是,我虽然明白,却一直让我惊讶,为什么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呢?)会把勇气摆在德行的末位。这勇气也不是什么很美好的情操,只不过是一点儿狂热、一点儿虚荣、十分顽强以及平常的体育兴趣合成罢了。特别是与勇气无关的体力的亢奋。敞开衬衣,交叉双臂,呼吸就会顺畅,或者说更惬意。这事要是发生在夜晚,就会有一种做了天大蠢事的感觉。我再也不会欣赏一个仅仅勇敢的人。”
我可以引用坎通(Quinton)在一本书里的格言,作上述信件的开头引语,尽管我一直不同意他的观点:
“人们常常将勇敢隐藏起采,就像隐藏爱意一样。”或者更精彩:“勇敢的人隐瞒自己的行为,就像老实人隐瞒他们给别人的施舍一样。他们将之伪装起来,或者婉言推脱。”
圣-埃克絮佩里在书中所讲述的,都是以“了解的事实”为基础。他常常面对艰危,他的亲身经历赋予了他的书一种真实的、独一无二的韵味。我们有很多臆想的战争小说或冒险小说,作者使尽了浑身解数,其实,真正的冒险家读了,只会发笑。这本我欣赏其文学价值的小说,也有资料价值,两种优点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使《夜航》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一

  飞机下,山丘已经在金黄的暮色中被印上一道道阴影。平原一片灿烂,夕阳的余辉经久不散。在这个国家里,大地永远不知疲倦地泛着金光,一如入冬之后,处处银装素裹,冰雪茫茫。
飞行员法比安驾驶着邮政飞机,从最南端的巴塔戈尼亚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往下看,只见港湾的水面一平如镜,只有阵阵涟漪映照出静静的云彩。看见这种景象,他知道夜晚临近了。他仿佛驶进一个惬意舒心的宽阔锚地。
在这片寂静中,他真以为自己是在悠然漫步,差不多就像一个牧羊人似的。巴塔戈尼亚的牧羊人总是不慌不忙地从一群羊走到另一群羊里去,而他则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去。他就是放牧这些小城市的牧羊人。每隔两个小时,他就会遇到一些这样的城市,它们像羊群一样,有的在河边饮水,有的在平原上吃草。
有时候,经过百来公里的飞行,越过比大海更苍凉的草原,他会遇上一座与世隔绝的农庄,仿佛一条承载人的生命的船只,在大浪滔天的草海中,被向后卷去。于是,他摆动机翼,向这条船致意。
“圣胡安已经进入视线,十分钟后可降落。”
机组报务员把这条消息发往航线上的各个指挥塔。
从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千五百公里的航程上,类似的中途站一个接着一个,但是这一个中途站就处在夜的疆界,如同在非洲,经过最后一个归顺的村庄,便进入神秘的疆土。
报务员把一张纸条递给驾驶员,纸条上写着:
“雷雨太大,耳机里听到的尽是放电声。您在圣胡安过夜吗?”
法比安笑了笑。天空宁静得像个金鱼缸,而且前面每个中途站都如此,他们纷纷报告:“晴空,无风。”
但他却回答说:
“咱们继续往前飞。”
可是报务员认为暴风雨已经藏在某个角落里,就像虫子钻进了果子里一样。夜色虽美,但要变天的,他可不愿意闯进眼看就要变糟的黑夜中。
法比安减速,向圣胡安降落。他感到了倦意。房屋,小咖啡馆,供人休闲散步的树林,所有这些让人类生活甜蜜的东西,在他的下面逐渐变大。他像个征战的胜利者,在凯旋之夜俯视着自己帝国的大地,发现人们过着的是小康的生活。法比安需要休息调整,认真体验人在疲倦的时候一身笨重、四肢酸痛的感受。在这儿住下,做个普通人,看看窗外静止的景物,即使贫穷,精神上也会是富有的。哪怕住在这个小小的村子,他也会同意。人经过挑选住下来,就会随遇而安,会喜欢上它的,它会像爱情一样把人圈住。法比安真想在这儿长住下去,成为这儿永久居民的一分子,因为,他生活过一个钟头的这些市镇、他穿过的这些古墙环绕的花园仿佛是永恒的,久久地存在于他的身外。村子迎着飞机扑来,朝着他敞开胸怀。法比安想到了友情,想到柔情似水的少女,想到温馨的白桌布,想到一切慢慢化作永恒的东西。村子贴着机翼向后退避,给人展示大门紧闭的花园的奥秘,即使有古墙围绕也枉然。但是,法比安着陆后,除了墙内有几个人缓慢移动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村子昂然屹立,一动不动,守卫着自己情感的秘密,不轻易给人温暖,要想享受它的温暖,必须放弃飞行。
十分钟的停站时间过去,法比安又得继续飞了。
他回头看了圣胡安一眼,见到的只不过是一片灯光,然后是一颗颗的星星,最后剩下一粒吸引着他不忍离去的尘埃,然后连这也散去了。
“我再也看不见仪表板,所以开灯了。”
他按了开关,座舱里的红灯与座舱外射进的蓝光都很暗,无法照亮指针。他把手指放在一只灯泡上,指头几乎没有颜色。
“太早了。”
然而夜色像一团黑烟升起来,把整个山谷笼罩,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山谷,哪儿是平原。一条条村子已亮起了灯光,与天上的灿烂群星遥相呼应。他也用手打开标示飞机位置的闪烁灯,回应这些村子的灯光。大地布满了呼应的亮光,家家户户在茫茫的黑夜里点亮了自家的灯光,远看下去宛如一颗颗星星,像是把灯塔指向大海。凡是有人生活的地方都一片亮堂。法比安这次飞进黑夜,就像是船舶进入锚地,慢慢地,美美地,令他欣喜不已。
他一头钻进驾驶舱。荧光指针亮了起来。这位飞行员逐个检查各种数据,感到很满意。他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天空上。他用手指轻轻抚摩钢翼梁,感觉到这金属有生命,它不是在震颤,而是在呼吸。五百匹马力的发动机产生了一股静静的电流,传遍整个机身,把冰冷的钢铁变成了天鹅绒般的血肉之躯。他在飞行中没有觉得眩晕、陶醉,而是又一次感到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所做的工作神秘莫测。
如今,他为自己打拼出了一个新天地,他舞动肘子,左推右挡,要在这一片天地中找个舒适的位置安顿下来。
他轻轻敲一敲配电盘,逐个打开开关,动了动身子,靠好靠背,寻找最佳位置,来好好领略这夜空托起的五吨重的金属的摆动。接着,他摸索着把救急灯推到合适的位置,松开手,又重新抓住,确信它没有滑动,才又放开手,去轻摸每根手柄。要一伸手肯定能摸着,训练手指熟悉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如何进行操作。然后,等手指很熟练了,他才允许自己打开一盏灯,照亮驾驶室里各种精确的仪器,这样,仅仅靠仪表盘的指引,就像跳水一样,一头扎进黑夜里。最后,看到任何指针都不摆动,都不颤动,都不抖动,方向仪、高程计、发动机的运转,全都正常,他才伸了一下身子,把脖子靠在座椅的皮面上,开始了对飞行的沉思遐想,从中品味那充满不可言传的希望的乐趣。
现在,在这黑夜的深处,他像个守夜人,发现夜色可以把人的一切展现出来,听到那呼唤声,看到那灯火,又受到那焦虑的煎熬。那颗黑影中的星星却是一间孤独的屋子。一颗星星熄灭了,那意味着一座屋子把自己的爱锁住。
或者把自己的烦恼锁住。可是,这屋子却不再向外界发出信号。灯下,那些农民把双肘支在桌子上,不知道他们的希望何在,不知道在这笼罩着他们的黑夜里,他们的心愿传得有多远。但是,当法比安来自千里之外,感到汹涌的大浪正把他那会呼吸的飞机举起、放下的时候;当他像穿越战乱之地一样经历十次风暴,或者在风暴的间隙皓月当空的时候;当他满怀胜利的喜悦逐个飞临片片灯海的时候,他发现了农民的心愿。这些农民的灯光只照亮简陋的桌子,殊不知,在八千米的高空,已经有人被灯光的召唤所感动,仿佛他们置身于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正绝望地摇晃这灯光。

就这样,三架邮政飞机分别从南部的巴塔戈尼亚、西部的智利和北部的巴拉圭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儿,人们正在等着它们运来的邮件,以便装上午夜时分飞往欧洲的航班。
三架飞机的驾驶员,坐在驳船般沉重的发动机罩后面,对着茫茫黑夜反思他们的航程。飞机飞临这座巨大的城市上方,冲出雷雨交加或是碧空如洗的天空,徐徐降落,如同一些古怪的农民从他们的山上下来一样。
里维埃是整个航空网络的负责人,他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机场的停机坪上来回踱步。他沉默不语,因为在这三架飞机到达之前,他的这一天总是担惊受怕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随着电报一封一封交到他手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同命运的争斗中赢得了一点什么,未知的事越来越明朗,他的那些机组正在无边的黑夜里被拉回岸边。
一个工人来到里维埃跟前,将无线电站收到的消息转交给他:
“从智利飞来的邮政飞机报告已经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灯光。”
“好的。”
不久,里维埃就听到这架飞机的声音。黑夜已经将一架飞机送回来,就像潮起潮落、神秘莫测的大海将漂浮多时的宝物送回海滩一样。过不了多久,另外两架飞机也要到达了。
到了那会儿,这一天才算了结,劳累的机组人员就要去睡觉,另一个精神饱满的机组接替他们。但是里维埃根本无法休息,飞往欧洲的飞机接着又要让他心神不定了。他永远就这样忙活。永远。这位老斗士惊讶平生第一次感到疲乏。飞机一架一架地到达,这绝不是那种结束一场战争、开创和平美满新纪元的胜利,而对他来说只是千百步中迈出的一步。里维埃觉得自己一直在张开双臂,力挺重担,但这是一种得不到休息、看不到希望的努力。“我老了……”如果他不能在工作中得到养料,他真的会老的。他思考起一些从未思索过的问题,他对此感到惊奇。然而,他一直极力回避的柔情蜜意,随着“这是一片失去的海洋”的忧郁的嗫嚅声涌上心头。“这一切难道就这么近吗?……”他发觉自己已经将那使人的生活变得甜蜜的事业一步一步地推向晚年,推向“他有时间的时候”,好像人有朝一日真的有时间,在晚年的时候真的能够过上想象中的和平幸福的生活一样。但是,和平幸福是不存在的,胜利也许也不会来临,邮政飞机到达的时间也不确定。
里维埃来到正在干活的老工长勒鲁跟前。勒鲁也已经干了四十年了。工作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晚上十点或是半夜他回家的时候,展现在他的面前的不是另一个天地,不是一个安宁的避风港。里维埃对着勒鲁微笑,这汉子抬起凝重的脸,指着一根泛蓝的钢轴说:“这玩意儿拧得太紧,不过我调整好了。”里维埃朝钢轴俯下身子,又被老本行吸引住了。“得告诉车间别把配件装得太紧。”他用手指抚摩机器被卡住留下的痕迹,然后又打量勒鲁。面对勒鲁满脸深深的皱纹,一个滑稽的问题到了嘴边,连他也觉得好笑:
“勒鲁,你这辈子花很多时间谈情说爱吗?”
“噢,经理先生,您知道,爱这东西……”
“您跟我一样,从来都没有工夫顾及。”
“确实没有太多……”
里维埃倾听这句话的音调,了解答语是不是含有苦涩。这句话语并不苦涩。这汉子面对过去的日子,有一种恬静的满足感,仿佛是一个木工刚刚刨出一块漂亮的木板,说:“好,行了。”
“好的,”里维埃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抛开这些因劳累而生出的伤感想法,朝飞机库走去。从智利来的飞机已经在轰鸣。

远处的那台发动机的声音越响越密,像果子一样成熟了。灯亮了。红彤彤的航标灯勾勒出机库、无线电天线杆和正方形的机场。一片节庆的景象。
“飞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了!”
飞机已经进入探照灯交叉照射的光束里,灿烂夺目,跟新的一样。但是当飞机终于在机库前停稳、机械师和工人忙着卸邮件的时候,飞行员贝勒兰却呆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怎么啦?您还不下来,在等什么呢?”
飞行员在忙着做着什么神秘的事儿,不屑作答。他也许还在倾听掠过他脑海里的飞机声。他慢慢摇着头、身子往前倾斜,不知在摆弄着什么玩意儿。最后,他才把头转向上司和同事们,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像是在巡视自己的产业。他仿佛是逐个数着他们,丈量他们的高度,给他们称体重。他想他结结实实地赢得了他们,赢得了这座充满生机、美女如云、洋溢着温暖的城市。他把这些人掌握在大手中,像自己的臣民,因为他可以触摸他们、倾听他们说话,甚至骂他们几句。他起初想骂他们,因为他们悠然自得地呆着,活得有滋有味,还有闲心欣赏如水的月光。但是他还是宽厚地说:
“……还不请我喝一杯!”
于是他走下飞机。
他想把旅途见闻告诉他们。
“要是你们知道……”
他也许觉得说这些已经够了,便脱下皮衣,走了。
当汽车载着他和一位没精打采的督察以及默不作声的里维埃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他变得忧伤起来。完成艰难的飞行任务,安全着陆,身体无恙,松弛松弛,高兴还能骂上几句,真不错。这是多么带劲的乐事啊!但是过后回想起一路上的经历,心里真有点不踏实。
与狂风搏斗,这件事起码是实实在在的,毋庸置疑。不过有些事情--你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的真相可就不是这样了。他心里想:
“那狂风简直就像是暴动一样,暴动者的脸色倒不怎么发白,却变化莫测。”
他极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他平安地飞越安第斯山脉,冬天的积雪静静地覆盖其上。
积雪使群山一片宁静,如同岁月让古堡沉睡。绵延二百公里的雪山上,见不到一个人,听不到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人试图来到这儿,唯有六千米高的峭壁、直泻而下的面幔和令人发怵的寂静。
那是在图彭加托山的附近……
他想了一会儿。对,就在那儿,他见证了一出奇观。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觉得不自在,好像一个人自以为只身一人,却并非孤身独处,而是被别人盯着一样。他当时感到怒气冲天,只是发现这种感觉为时过晚,人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可是这怒气从哪儿来呢?
他凭什么猜想这怒气是从石头里、从雪堆中冒出来的呢?因为好像并没有什么是冲着他来的,也没有黑云压顶的风暴刮起来啊!而只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现出了一个稍有不同的另一个天地罢了。贝勒兰看看这些无辜的山崖、这些覆盖灰白积雪的山脊和山峰,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然而这儿却开始有了人气--像是来了一群人。
其实并不需要进行什么搏斗,他的手却紧紧抓住操纵杆。好像正在酝酿什么,但他却全然不知。他绷紧全身的肌肉,活像一头准备起跳的野兽。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不平静的东西。是呀,平静得很,只是平静中隐藏着一种怪异的力量,随时要爆发出来。
接着,一切变得更加尖利,这些山脊,这些山峰,一个个变得尖利起来,像船桅尖插入劲风中。后来,它们仿佛在他的四周弯来拐去,不断漂移,像是一支庞大的舰队进入战斗状态。而后,空气夹带着尘埃,像一层轻纱,慢慢沿着积雪升腾,徐徐地飘荡。于是,为了留条退路,以便必要时后撤,他回过头去,身子不由得抖起来,因为整个安第斯山脉在他后面沸腾。
“我完了。”
前面的一座山大雪纷飞,那是一座积雪的火山。然后又是另一座山峰,稍稍靠右。就这样,所有的山峰一座接一座进发出火花,像是被某个隐身的运动员点燃。就在这时,随着第一拨气流的掀起,群山在飞行员四周摇晃起来。
激烈的搏斗没有留下什么印记,甚至把他掀翻的巨大气流他也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自己陷进灰色的火焰中拼命地挣扎。
他思考着。
“飓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然而,从前可不一样了!而这次是碰上了!”
他以为在千百张脸孔中认出了某一张脸孔,然而他却已经把这张脸孔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