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国现在改称阿富汗伊斯兰教酋长国。下面是我们将要颁布、你们将要服从的法律:所有的市民必须每天祷告五次。如果你们在祷告时间做其他事情,而且被人发现的话.你们将会挨打。
所有的男人必须留起大胡子。正确的长度是下巴之下最少一个拳头那么长。如果不遵从这条规定,你们将会挨打。
所有的男孩必须穿长袍。一年级到六年级的男孩将会穿黑色长袍,六年级以上的穿白色长袍。所有的男孩都必须穿伊斯兰教的服饰。衬衣的领口必须扣上纽扣。
禁止唱歌。
禁止跳舞。
禁止打牌、下棋、赌博和放风筝。
禁止写书、看电影和画画。
如果你们养鹦鹉,你们将会挨打。你们的鸟将会被杀死。
如果你们盗窃,你们的手掌将会被切掉。如果你们再偷,你们的脚将会被切掉。
如果你们不是穆斯林,别在任何穆斯林能看到的地方做礼拜;否则,你们将会挨打,并被关进监狱。如果你们被人发现正在拉拢一个穆斯林改信你的宗教,你们将会被处决。
女人请注意。
你们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待在家里。女人在马路上瞎逛是不合礼节的。如果你们要到外面去,必须有男性的亲戚陪同。如果你们被人发现私自上街,你们将会挨打,并且被押送回家。
在任何情况之下,你们都不能露出面孔。你们若到外面,必须用布卡把脸蒙起来。否则的话,你们将会被毒打。
禁止使用化妆品。
禁止佩戴珠宝。
你们不得穿迷人的衣服。
如果没人跟你们说话,你们不得说话。
你们不得和男人对视。
你们不得在公众场合发笑。否则的话,你们将会挨打。
你们不得涂指甲。否则的话,你们会失去一根手指。
禁止女孩上学。所有的女子学校将会很快被关闭。
禁止所有的女人工作。
如果你们通奸被发现,将会被石头投掷至死。
听着,听好了。要服从。真主伟大。
拉希德关掉了收音机。他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吃晚饭,这时距离他们看见纳吉布拉的尸体悬挂在绳子上还不到一个星期。
“他们不能强迫一半的人口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莱拉说。
“为什么不可以?”拉希德说。这一次,玛丽雅姆倒是同意他的观点。实际上,他不就是这么对待她和莱拉的吗?莱拉肯定也明白这一点的。
“这里又不是农村。这里是喀布尔!这里的女人过去当律师、当医生,在政府部门上班??”
拉希德不屑地笑起来。“瞧你说的,果然是一个上过大学的书呆子所生的傲慢女儿。你真是一个城里人,真是一个塔吉克人。你以为这些观念是塔利班新发明的啊?你有没有离开你在喀布尔的宝贝小窝,到外面去生活过,我的姑娘?你有没有去过南部、东部,去分布着各个部落的巴基斯坦边境,去看看真正的阿富汗人?没有吧?我去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国家,有很多地方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的,或者差不多。我不说你肯定不知道。”
“我拒绝相信,”莱拉说,“他们不是认真的。”
“我看塔利班对付纳吉布拉的方式挺认真的,”拉希德说,“你觉得呢?”
“他是叛国贼!他当过秘密警察的头头。”
拉希德笑了起来。
玛丽雅姆从他的笑声中听到了答案:在塔利班的党羽眼中,和女人比起来,曾经统率神憎鬼厌的阿富汗情报局的纳吉布拉应该受的惩处只多了那么一点点。
第三十八章
莱拉
当塔利班开始行动的时候,莱拉很高兴爸爸没能看到这一切。否则的话,他的心灵将会饱受摧残。
那些男人挥舞着斧头,冲向破败已久的喀布尔博物馆,将伊斯兰文明之前的雕像砸得粉碎——都是圣战组织还没来得及抢走的文物。塔利班关掉大学,打发学生回家。他们把挂在墙壁上的画作摘下来,用刀剑将它们劈成碎片。他们踢碎电视的屏幕。除了《古兰经》之外,所有的书籍都被成堆地烧掉,书店被迫关门大吉。卡里里、帕吉瓦克、安萨里、哈吉.德赫坎、阿什拉奇、贝塔伯、哈菲兹、雅米、内札米、鲁米、迦亚谟、贝德尔等诗人的作品被付诸一炬。
莱拉听说有的行人因为漏掉祈祷仪式而开罪塔利班,被他们从街头拖进各处清真寺。她得知小鸡街道附近的马可波罗餐厅已经变成了提审中心。它那些漆成黑色的窗户后面,有时候会传出阵阵惨叫。大胡子巡逻队无所不在,他们乘坐红色的丰田卡车到处游荡,将一些刮掉胡子的人打得鲜血淋漓。
他们还关掉了电影院。电影公园。阿里亚娜电影院。阿里尤伯电影院。他们洗劫了放映室,放火焚烧一卷卷的影片。莱拉记得她曾和塔里克坐在这些电影院之中欣赏印度片;记得她曾看过的那些讲述悲欢离合的爱情片;她记得影片中恋爱的一方被流放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另一方则被迫与他人成婚;她记得那些恋人在万寿菊盛开的田野中且歌且哭、渴望重逢的场景。她记得每当她为这些电影哭泣时,塔里克总会取笑她。
有一天,玛丽雅姆对她说:“我在想,如果我父亲的电影院还在,如果他还是那家电影院的主人,他们会怎样处理它呢?”
喀布尔历史悠久的音乐家聚居区卡拉巴特变得鸦雀无声。塔利班毒打那些音乐家,将他们投入监狱,踏碎他们的雷布巴琴、冬不拉和手风琴。塔利班还走到塔里克最喜爱的歌唱家艾哈迈德.查希尔墓前,对着他的坟墓开枪。
“他死了快二十年,”莱拉对玛丽雅姆说,“他死了一次还不够吗?”
塔利班没给拉希德带来太多的麻烦。他只需留上一把胡子,并且定时去清真寺,这两点他都做到了。对于塔利班,拉希德既感到困惑,却又持关切和宽宏的态度;对他来说,塔利班好比一个行为怪异的亲戚,时常出其不意地搞些恶作剧。
每到星期三晚上,拉希德会收听伊斯兰之声电台,塔利班会在那个时候宣布等候处分的人的名单。然后,到了星期五,他会去伽兹体育馆,买一罐百事可乐,看塔利班行刑。上床之后,他会强迫莱拉听他兴高采烈地说他看到谁的手被砍掉,谁挨了鞭子,谁被吊起来,谁的脑袋被砍掉。
有一天晚上,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今天我看到有个人切开害死他哥哥那人的喉咙。”
“他们真残忍。”莱拉说。
“你这么认为啊?”他说,“跟什么比较呢?苏联军队杀了一百万人。你知道仅仅过去四年,圣战组织在喀布尔干掉了多少人吗?一万五千。一万五千啊!相比之下,砍掉几个小偷的手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血债血偿,以牙还牙。这是《古兰经》里面说的。再说了,你告诉我:如果有人杀了阿兹莎,难道你不想为她复仇吗?”
莱拉憎恶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打个比方。”他说。
“你跟他们一样。”
“她眼睛的颜色很有趣,阿兹莎。你不觉得吗?你和我的眼睛都不是那种颜色。”
拉希德翻过身,脸朝着她,用食指弯曲的指甲温柔地刮着她的大腿。
“让我来解释一下,”他说,“如果那种奇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是说它将会落在我身上,但它可能已经发生,我只是说可能——我将有权利把阿兹莎赶出家门。你觉得那样如何?或者我可以在某一天去找塔利班,我只要走进去,说我对你有所怀疑。我只要这么做就够了。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的话呢?你认为他们会怎样处理你呢?”
莱拉把大腿从他身边抽开。
“我不会那么做的啦,”他说,“我不会的。不。也许不会。你知道我这个人的。”
“你真鄙秽。”莱拉说。
“这个词还真文绉绉,”拉希德说,“我向来很讨厌你这一点。早在你小时候,早在你和那个残废玩乐的时候,你就觉得自己很聪明,读过很多书和诗歌。可是现在,你所有这些才华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不用流落街头,靠的是我还是你的才华?我很鄙秽?这个城市里有一半女人做梦都想嫁给我这样的人。我要肯娶她们,她们为我杀人也愿意。”
他的身体翻了回去,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你喜欢掉书袋是吧?我也来跟你掉一个:前景。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它,菜拉。你别把前景丢掉。”
拉希德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尤其是最后一句,这让莱拉在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极其不舒服。
但是,第二天早上,以及接下来的几个早上,她体内这种翻江倒海的晕眩一直在持续,然后恶化,变成一种令莱拉错愕的熟悉感觉。
不久之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莱拉仰面躺在卧室的地板上。玛丽雅姆和阿兹莎在她的房间午睡。
莱拉手里拿着一根金属辐条,那是她用钳子从一个废弃的自行车车轮上剪下来的。她在小巷中找到那个车轮,多年以前,她曾和塔里克在那儿接吻。莱拉在地板上躺了很久,双腿张开,不停地倒抽着冷气。
自从察觉到阿兹莎的存在那一刻起,她就对她充满了爱意。当时并不存在这种自我怀疑和犹豫不决。母亲如果无法爱上自己的孩子,莱拉想,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那该是多么有悖天理的事情。她躺在地板上,汗津津的双手将辐条摆好了位置,却不由自主地想:她真的能够像爱塔里克的孩子那样爱拉希德的孩子吗?
最后,莱拉下不了手。
她放下辐条,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流血致死,也不是觉得这么做会遭天谴——她怀疑确实会。莱拉放下辐条,是因为她无法接受圣战组织已经造下的孽:有时候,战争会殃及无辜者的生命。这是她和拉希德之间的战争。胎儿是无罪的。而这个世界的杀戮已经足够多了。莱拉已经见过太多的无辜者在敌对双方的交火中死于非命。
第三十九章
玛丽雅姆
1997年9月
“这家医院已经不给女人看病了。”门卫咆哮说。他站在楼梯的顶端,冷冰冰地看着聚集在马拉拉伊医院前面的人群。
人群大哗。
“但这是一家女子医院!”玛丽雅姆身后有个女人喊道。人们纷纷大声表示赞同。
玛丽雅姆换了一只手抱着阿兹莎。她用另外一只手去扶莱拉。莱拉不断呻吟,她自己的手揽着拉希德的脖子。
“已经不是了。”那个塔利班说。
“我老婆怀孕了!”有个粗壮的男人说,“老兄,你不会让她在马路上把孩子生下来吧?”
那年元月,玛丽雅姆听到一个公告。公告说男人和女人将会到不同的医院看病,喀布尔的医院将会清退所有的女性员工,把她们送到一个医疗中心上班。当时没有人相信,塔利班也一直没有落实这项措施。直到现在。
“那阿里·阿巴德医院呢?”另外一个人喊道。
门卫摇摇头。
“瓦兹尔·阿克巴·汗呢?”
“只限男性。”他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拉比亚·巴尔奇医院。”门卫说。
一个年轻的女人推开人群,向前走去,她说她已经去过那儿了。他们没有干净的水,她说,没有氧气,没有医疗器材,没有电。“那儿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门卫说。
人群再次大哗,有几个人开始骂娘。有人扔了一块石头。
这个塔利班举起他的冲锋枪,朝空中开了几枪。他身后另外一个塔利班挥舞着皮鞭。
人群很快散开了。
拉比亚.巴尔奇医院的候诊室挤满了穿着布卡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污秽的身体、脚丫子、尿液、香烟的烟雾和抗生素的味道。天花板上挂着一动不动的巨大吊扇,几个孩子在下面相互追逐,不停地跳过正在打盹的大人伸出来的长腿。
玛丽雅姆扶莱拉在墙边坐下,墙上剥落的灰泥形状活像一些外国地图。莱拉前后摇晃着身体,双手按在小腹上。
“我会让你看上医生的,亲爱的莱拉,我保证。”
“快点。”拉希德说。
挂号窗前有一大群女人,她们相互推搡拥挤。有的还抱着她们的婴儿。有的离开人群,推开通向诊室的双重门。一个持枪的塔利班挡住她们的去路,把她们赶回来。
玛丽雅姆挤了进去。她双脚踩进去,推开陌生人的手肘、屁股和侧肩。有人用手肘撞了她的肋骨,她还了一手肘。有一只绝望地挥舞着的手甩到她脸上。她将它拍开。为了往前挤,玛丽雅姆伸手去抓别人的脖子、手臂、手肘和头发,有个女人嘘她,她嘘了回去。
玛丽雅姆现在看到母亲所作出的牺牲了。庄重只是其中之一。她悔恨莫及地想起娜娜,想起她也曾作出的牺牲。娜娜本来可以把她送给别人,或者把她丢进阴沟,然后一走了之。但她没有。娜娜忍受了怀着一个哈拉米的耻辱,用尽心血来抚养毫无感念之情的玛丽雅姆,以自己的方式来爱她。而事到头来,在玛丽雅姆心中,她居然还比不上扎里勒。就在玛丽雅姆使尽浑身解数朝前挤去的时候,她为当初没有对娜娜更好一点而懊悔不已。如今她总算明白母爱的伟大了,可惜当初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发现自己对面是一个护士,那人穿着污秽的灰色布卡,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护士正在跟一个年轻的女人说话,这个女人的布卡头套上渗出一块血迹。
“我女儿的羊水破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玛丽雅姆大声说。
“我在跟她说话!”带血的年轻女人喊道,“还没排到你呢!”
她们这一整群人左右摇晃,像和风拂过空地时泥屋周围那些高高的杂草一样。玛丽雅姆身后有个女人大声说她女儿从树上掉下来,把手给摔断了。另外一个女人说她大便出血。
“她发烧吗?”护士问。玛丽雅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问她。
“没有。”玛丽雅姆说。
“出血?”
“没有。”
“她在哪儿?”
隔着一片裹着头套的脑袋,玛丽雅姆指向莱拉和拉希德坐的地方。
“我们会给她看的。”护士说。
“要等多久?”玛丽雅姆着急地说。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后拉。
“我不知道。”护士说。她说这个时候只有一两个医生在忙活。
“她很痛,”玛丽雅姆说。
“我也痛啊!”头上出血的那个女人说,“排你的队去!”
玛丽雅姆被人拉得直倒退。她看不到护士了,只见到很多人的肩膀和后脑勺。她嗅到一个婴儿带着奶味的饱嗝。
“扶着她走走,”护士高喊,“再等一等。”
等到天全黑了,终于有个护士来叫她们进去。产房有八张病床,几个妇女在病床上呻吟和扭动着身体,照顾她们的是一些浑身包裹起来的护士。有两女人在生产。病床之间没有帷幕。莱拉被指派到一张最里端的病床,在一扇被人涂成黑色的窗户下面。病床附近有个已经裂开的水槽,里面一点水也没有,上方一根绳子挂着几对脏兮兮的医用手套。玛丽雅姆见到房间中央有一个铝架。上面的搁板放着一条煤灰色的毛毯,下面的搁板上什么也没有。
有个女人发现玛丽雅姆正在看着铝架。
“她们把活的放在上面。”她有气无力地说。
医生是个矮小的女人,形容枯槁,穿着深蓝色的布卡,动作像鸟儿一般迅捷。她说话总是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焦急的口气。
“第一个孩子。”她就是这么说的,一点都不像是询问,而像是说出一个陈述句。
“第二个。”玛丽雅姆说。
莱拉发出一声惨叫,侧过身子。她的十指紧紧抓着玛丽雅姆。
“生第一个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是她母亲?”
“是的。”玛丽雅姆说。
医生掀起她的布卡的下摆,掏出一件像圆锥体的金属器具。她揭开莱拉的布卡,将这件器具较大的一端放在她的肚子上,小的那头插进自己的耳朵。她听了足足有一分钟,换了几个部位,又接着听,又换部位。
“现在我必须感受一下胎儿,小姐。”
她戴上一双用晾衣服的夹子吊在水槽上的手套。她用一只手压着莱拉的肚子,另外一只手伸进她的体内。莱拉痛苦地呻吟着。医生检查完了之后,她把手套交给一个护士,护士用水冲洗了一下,又把它夹在绳子上。
“你的女儿需要进行剖腹产手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们必须切开她的子宫,把胎儿取出来,因为胎儿的臀部对着子宫口。”
“我不懂。”玛丽雅姆说。
医生说胎儿的体位不对,所以它不会自己出来。“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我们必须现在就去手术室。”
莱拉扭曲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脑袋歪向一边。
“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医生说。她走到玛丽雅姆身边,侧过身,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了几句话。这时她的声调带着一丝丝尴尬。
“她说什么?”莱拉呻吟着说,“胎儿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她怎么受得了?”玛丽雅姆说。
从医生变得愤愤不平的语气判断,她肯定听出了这个问题的指责意味。
“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她说,“你要我怎么做?我需要的东西,他们不肯给我。我还没有X光机,没有抽吸器,没有氧气瓶,甚至连简单的抗生素都没有。每当非政府组织捐了钱,塔利班就把钱拿走。或者把钱挪用到给男人看病的地方去。”
“但是,尊敬的大夫,难道你就不能给她开一些药吗?”玛丽雅姆问。
“怎么回事?”莱拉痛苦地说。
“你可以自己去买药,但是??”
“把药名写下来,”玛丽雅姆说,“你把它写下来,我去买。”
在布卡之下,医生微微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她说,“首先,附近的药店都没有这种药。所以你必须乘坐交通工具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说不定要找遍全城,而且能找到这种药物的概率很低。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所以你很可能会因为犯了宵禁令而被抓起来。就算你找到了,你也未必能买得起。或者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一个同样绝望的人竞相抬高价钱。来不及了。这个胎儿必须现在就取出来。”
“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莱拉说。她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医生吸了一口气,然后跟莱拉说医院没有麻醉药。
“但如果我们拖延的话,你会失去这个孩子。”
“那么把我切开吧。”莱拉说。她躺倒在床上,屈起膝盖。“把我切开,把孩子给我。”
破旧而污秽的手术室中,莱拉躺在轮床上,医生正在水盆里面洗手。莱拉浑身颤抖。护士把一块布浸泡在黄褐色液体中,然后用它来抹她的肚子,每擦一次,她都会倒抽~口冷气。另外一个护士站在门口。她推开吱嘎作响的房门,偷偷看着外面。
这时医生把布卡脱掉了,玛丽雅姆看见她的头发已经灰白,眼睛浮肿,嘴角的皮肤松弛,看得出来很是疲累。
“他们要求我们穿着布卡做手术,”医生解释说,朝门口的护士扬了扬下巴,“她在那边把风。如果她看到他们过来,我就得穿上。”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调平静得近乎漠然,玛丽雅姆明白这种口气代表了一个女人平息已久的愤怒。这是一个早就明白能继续工作已经足够幸运的女人,她想,这个女人肯定也明白,如果她胆敢反抗,塔利班能够夺走她的其他权利,其他东西。
莱拉肩膀两边各有一根垂直的金属棍。清洁莱拉腹部的护士用夹子在两根棍子上挂起了一张床单。床单在莱拉和医生之间形成了一道帷幕。
玛丽雅姆走到莱拉的头顶之后,蹲下身子,脸贴着莱拉的脸。她能感觉到莱拉的牙齿在打颤。她们的手指扣在一起。
隔着帘幕,玛丽雅姆看见医生的身影在莱拉左边移动,护士在右边。莱拉的嘴巴一直是张开的。唾沫形成泡泡,在她咬紧的牙齿表面破裂。她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嘶嘶声。
医生说:“勇敢点,小妹妹。”
她在莱拉身上弯下腰。
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然后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她就这副样子,使劲,使劲,再使劲,不停地颤抖,脖子上的血管突出,汗水从脸上滴下来,她的手指死死捏着玛丽雅姆的手指。
玛丽雅姆将会永远钦佩莱拉隔了那么久才开始叫喊起来。
第四十章
莱拉
1999年秋天
挖洞是玛丽雅姆出的主意。某天早晨,她指着工具棚屋后面的一块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挖一个,”她说,“这是一个好地方。”
她们轮流用铁锹插地,然后把松开的泥土铲到旁边。她们本来就不打算挖一个很大或者很深的洞,所以挖掘的工作本不该如此费劲。那场大旱从1998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到处都是一派民生凋敝的景象。去年冬天几乎没有下雪,而且整个春天一滴雨水都没有。全国各地的农民被迫离开焦裂的土地,卖掉家当,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外一个村庄找水喝。他们去了巴基斯坦或者伊朗。他们来到喀布尔。但这座城市的地下水位也很低,比较浅的井都干涸了。那些深井前面则排起了长队,莱拉和玛丽雅姆得耗上几个小时才轮到她们打水。往年每到春天就河水泛滥的喀布尔河露出了河床。如今它成了公共厕所,里面除了人类的排泄物和垃圾~无所有。
所以她们不停地挥舞铁锹,不停地插进土地,但被太阳烤干的地面硬得像一块岩石,她们几乎铲不动泥土。
玛丽雅姆已经四十岁了。她那一头盘起的头发已经出现几绺灰白。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半月形的、松垮的棕色眼袋。她的门牙有两颗不见了。一颗自行脱落,另外一颗是她失手把察尔迈伊摔在地上时被拉希德打掉的。她的皮肤变得很粗糙,而且由于她们经常冒着烈日坐在院子中而被晒得发黑。她们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察尔迈伊追逐阿兹莎。
完成之后,洞掘好之后,她们站在它旁边,朝下看。
“应该可以了。”玛丽雅姆说。
察尔迈伊两岁了。他是一个卷发的胖小子。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很小,不管天气如何,脸颊上总是有两抹红晕,跟拉希德一样。他头发茂密,发际线也像他父亲,半月形的,离眉毛很近。
当莱拉独自陪着察尔迈伊的时候,他会很乖,既快乐又淘气。他喜欢爬上莱拉的肩膀,在院子里和阿兹莎玩捉迷藏。有时候,他会安静下来,坐在莱拉的膝盖上,要求莱拉唱歌给他听。他最喜欢的歌曲是“亲爱的穆罕默德毛拉”。当她对着他的卷发歌唱时,他会摇晃着那双肉乎乎的小脚;莱拉若唱到合唱的部分,他就会加入,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他懂得怎么唱的歌词:来吧,我们去马扎吧,亲爱的穆罕默德毛拉去看开满郁金香的田野,啊,我尊敬的同伴莱拉喜欢察尔迈伊湿漉漉的嘴唇亲吻她的脸颊,喜欢他肉乎乎的手肘和结实的脚趾。她喜欢挠他痒痒,喜欢用坐垫和枕头搭一条隧道让他爬过去,喜欢看着他总是一只手抓着她的耳朵在她怀里呼呼入睡。每当想起那个下午,她躺在地板上,大腿之间摆着一条自行车车轮的辐条,她就会浑身难受。当时她差点就做了那件事。如今她为自己当初产生那样的念头而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儿子是真主的恩赐,莱拉如释重负地发现她先前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她对察尔迈伊爱之入骨,就像她爱阿兹莎一样。
但察尔迈伊崇拜他的父亲,因为这一点,当他父亲走过来逗他玩的时候,他就变了一个人。察尔迈伊会赶忙走过去,然后咯咯大笑或者露出放肆的笑容。他父亲在场的时候,他很容易发脾气。他故意捣乱。他不顾莱拉的责骂,不停地胡来;拉希德不在时他从来不会如此。
拉希德对此赞赏有加。“这表明他很聪明。”他说。察尔迈伊莽撞的时候——当他把石块吞下去再吐出来的时候,当他点火柴的时候,当他咀嚼拉希德的烟草的时候——拉希德也都这么说。
察尔迈伊出世之后,拉希德把他抱到他和莱拉同睡的床上。他给他买了一张新的婴儿床,四边的木板上画着狮子和潜伏的猎豹。他花钱买了新的衣服,新的拨浪鼓,新的奶瓶,新的尿片,尽管这些东西都很贵,而且阿兹莎原来的那些东西都还能用。有一天,他带了一个装电池的可移动玩具,他把它挂在察尔迈伊的婴儿床上。玩具是一朵向日葵,用绳子系着一些黄色和黑色的蜜蜂。那些蜜蜂一捏就会发出吱吱声和咯咯声。这个玩具打开之后,会有音乐响起来。
“你不是说过生意不好吗?”莱拉说。
“我找朋友借的钱。”他不屑一顾地说。
“你拿什么来还债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看,他喜欢这个玩具。看到了吗?”
多数日子里,莱拉被剥夺了和儿子相处的机会。拉希德带他到鞋店去,让他在那乱糟糟的工作台周围爬来爬去,玩着废旧的橡胶鞋跟和多余的皮革碎片。拉希德一边敲着铁钉和转动砂轮,一边关爱地看着他。如果察尔迈伊把一堆鞋子给弄倒了,拉希德就会温柔地责备他,心平气和,而且还带着微笑。如果他又推倒一堆鞋,拉希德会放下铁锤,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桌子上,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他对察尔迈伊的耐心是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深井。
晚上他们一起回家,察尔迈伊的脑袋趴在拉希德的肩膀上一跳一跳,他们两人身上都散发出胶水和皮革的味道。他们狡猾地笑着,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好像他们一整天坐在那个阴暗的鞋店,什么都没干,只顾着商谈什么阴谋似的。吃晚饭的时候,察尔迈伊喜欢坐在他父亲身边,当玛丽雅姆、莱拉和阿兹莎把饭菜摆到餐垫上时,他们就坐在那儿玩游戏。他们轮流伸手去捅彼此的胸膛,咯咯地笑着,不停地用面包屑投掷对方,低声说一些其他人听不见的话。如果莱拉不识相地和他们说话,拉希德会抬起头来,不高兴地瞪着她。如果她想抱察尔迈伊——或者更糟糕的是,察尔迈伊朝她伸出手——拉希德就会对她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