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们真的到了巴基斯坦,将会碰到这段旅程第二个冒险的部分。巴基斯坦被将近两百万阿富汗难民压得不堪重负,已经于那年元月封锁了和阿富汗接壤的边界。莱拉听说那些持有签证的人才能人境。但边境线有很多缝隙可钻——向来如此——莱拉知道依然有成千上万的阿富汗人通过贿赂或者阐述人道理由而得以进入巴基斯坦——再说到了那儿,还可以花钱请蛇头帮忙。等到了那边,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她曾这么告诉玛丽雅姆。
“那人怎么样?”玛丽雅姆说,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的样子不可靠。”
“他呢?”
“太老啦,而且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和他同行。”
最后,莱拉发现了一个人。那人坐在车站外面的长凳上,旁边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和一个戴着无边便帽的男孩。男孩和阿兹莎差不多年纪,坐在他膝盖上下晃动。那人高高瘦瘦,留了一把胡子,穿着开领衬衫和缺了几个纽扣的浅灰色外套。
“在这里等我。”她对玛丽雅姆说。走开的时候,她听到玛丽雅姆低声祈祷。
莱拉走到那个年轻汉子面前,他抬起头,伸出一只手为眼睛挡住阳光。
“打扰了,这位大哥,请问您是去白沙瓦吗?”
“是的。”他眯着眼睛说。
“我想请问您能否帮帮我们。您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他把孩子交给他的妻子。他和莱拉走到旁边。
“什么忙,小姐?”
看到他眼神柔和,表情友好,莱拉勇气大增。
她把她和玛丽雅姆编好的故事告诉他。她是一个寡妇,她说。除了母亲和女儿,她在喀布尔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们打算去白沙瓦投奔她的叔叔。
“你想跟我们一家一起走。”这个年轻的男人说。
“我知道这样很麻烦您。但您看起来是个好心的大哥,我??”
“别担心,小姐。我能理解。一点都不麻烦。我去给你们买票。”
“谢谢您,大哥。您做了一件好事。真主会记得的。”
她从布卡下面掏出一个信封,把它递给他。信封里面装着1100阿富汗尼,差不多是她过去一年偷偷存起来的钱加上卖掉戒指的钱的一半。他把信封塞进裤兜。
“在这里等我。”
他看着他走进车站。隔了半个小时,他回来了。
“你们的车票最好让我来保管,”他说,“客车十一点出发,还有一个小时。到时我们一起上车。我的名字叫瓦基尔。如果他们问起来——他们应该不会问的——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的表妹。”
莱拉跟他说了她们的名字,他说他记住了。
“别走开。”他说。
她们坐在瓦基尔和他的家人旁边那张长凳上。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早晨,天空一碧如洗,只有远处的山峰上方飘荡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她们匆忙收拾行李的时候,玛丽雅姆没忘带了一些饼干,她开始拿饼干喂阿兹莎。她递了一块给莱拉。
“我会吐出来的,”莱拉笑着说,“我太兴奋了。”
“我也是。”
“谢谢你,玛丽雅姆。”
“谢什么呀?”
“谢谢肯这样。谢谢跟我们一起走,”莱拉说,“要是一个人,我想我肯定走不了。”
“你不用谢我。”
“我们会好起来,对吧,玛丽雅姆,我们要去哪里呢?”
玛丽雅姆的手从长凳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古兰经》说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无论你们转向哪方,那里就是真主的方向。”
“车!”阿兹莎叫起来,指着一辆客车,“玛雅姆,车!”
“我看到了,亲爱的阿兹莎,”玛丽雅姆说,“没错,那是车。我们很快就要乘坐一辆车啦。哎呀,你将要看到的事情多着呢。”
莱拉微笑起来。她见到马路对面有个木匠正在他的店里锯木头,锯得木屑四溅。她看见轿车闪电般驶过,它们的车窗蒙着煤灰和尘垢。她看见轰鸣的客车停在人行道旁边,车身两侧涂着孔雀、狮子、朝阳和闪闪发亮的刀剑。
在煦暖的早晨阳光中,莱拉觉得眩晕而自信。她心中又闪起一阵兴奋的火花,一只黄眼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从旁边走过,莱拉身体前倾,轻轻抚摸它的脊背。
再过几分钟就十一点了,有个男人拿着大喇叭喊话,让所有到白沙瓦的乘客开始上车。客车的液压车门发出咝咝声,猛地打开。一群旅客朝它冲了过去,相互推搡,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挤。
瓦基尔一边抱起他的儿子,一边朝莱拉招了招手。
“我们要走了。”莱拉说。
瓦基尔走在前面。他们朝客车走过去,莱拉看见车窗之后有几张脸庞,那些乘客的鼻子和手掌压着玻璃。他们身边都是大声道别的人们。
一个年轻的士兵站在车门检票。
“车!”阿兹莎大叫说。
瓦基尔把车票递给士兵,那人把它们撕掉一半,然后还给瓦基尔。瓦基尔让他的妻子先上车。莱拉看见瓦基尔和士兵交换了一个眼色。瓦基尔站在客车的第一节脚踏板上,弯腰在士兵耳边说了几句话。士兵点点头。
莱拉的心一沉。
“你们两个,还有那个孩子,站到旁边去。”士兵说。
莱拉假装没听到。她踩上脚踏板,但那人抓住她的肩膀,粗鲁地把她拉出了队列。“你也走开,”他对玛丽雅姆嚷道,q陕走开!你挡住后面的人了。”
“怎么回事呀,大哥?”莱拉透过麻木的嘴唇说,
“我们买了票的。我的表哥没有把票给你吗?”
他用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低声朝另外一个士兵说话。第二个士兵身形圆胖,右边脸颊下面有一块伤疤,他点点头。
“跟我来。”这人对莱拉说。
“我们要上车了,”莱拉大声说,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有票。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不能上车。你最好接受这个事实。乖乖跟我走。除非你希望你的小女孩看到你被人拖着。”
这人领着她们向一辆卡车走过去,莱拉回过头,看见瓦基尔的儿子坐在客车的后部。那男孩也看见她了,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在托拉巴兹汗路口的警察局,她们被迫分开坐下,分别坐在一条狭窄的长走廊两端;她们之间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时不时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打字机。就这样过了三个小时。阿兹莎跌跌撞撞地从莱拉走向玛丽雅姆,然后又走回去。她玩弄一个办公桌旁边那人给她的回形针。她吃了几块饼干。最后,她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睡着了。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莱拉被带进提审室。玛丽雅姆被安排和阿兹莎一起在走廊等待。
提审室中,坐在办公桌那边的男人三十来岁,穿着公务员的制服一黑色的西装,领带,黑色的休闲鞋。他有一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短头发,眉毛长到一起了。他盯着莱拉,拿着一支铅笔,用带橡皮那一头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们知道,”他礼貌地用拳头掩住嘴巴,清了清喉咙,开始说话了,“你今天已经说了一次谎言,小姐。车站那个年轻人不是你的表哥。他亲口这样告诉我们的。现在的问题是你今天是否还会说更多的谎话。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坦白一点好。”
“我们要去投靠我的叔叔,”莱拉说,“这是真的。”
这个警察点点头。“走廊里面那位女士,她是你的母亲?”
“是的。”
“她说话带赫拉特口音。你没有。”
“她是在赫拉特长大的。我在喀布尔这里出生。”
“当然了。你是寡妇啊?你自己说你是的。我替你感到遗憾。这个叔叔,他住在哪里?”
“在白沙瓦。”
“没错,你说过。”他舔了一下铅笔尖,把铅笔放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可是在白沙瓦什么地方呢?哪个区?请你告诉我。街道名,门牌号。”
莱拉的胸膛冒起一些恐慌的泡泡,她努力压制着。她只知道一条白沙瓦街道的名字。当年圣战组织第一次来到喀布尔时,妈妈举办了一个宴会,莱拉在宴会上听到那条街道的名字。她把它告诉他:“雅姆鲁德路。”
“哦,是有这条路。珍珠洲际酒店也在那条路上。或许他提起过。”
莱拉抓住了这个机会,说他确实说过。“没错,就在那条马路上。”
“可惜那个酒店在开伯尔路。”
莱拉听到阿兹莎在走廊哭泣。“我女儿吓坏了。我能去抱抱她吗,大哥?”
“你还是叫我‘警官’比较好。你别去太久。你有这个叔叔的电话号码吗?”
“我有。我以前有。我??”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布卡,莱拉还是无法抵挡他那锐利的目光。“我太难过了。我好像忘记了。”
他哼了一声。他问这个叔叔叫什么名字,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他有多少个孩子?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他在哪儿工作?他多大年纪?他的问题让菜拉狼狈不堪。
他放下铅笔,十指交叉,身体前倾,那姿势活像父母将要对刚学走路的孩子说话。“你知道的,小姐,妇女逃跑是犯罪的行为。我们见过太多这种情况了。那些女人独自出远门,宣称她们的丈夫已经死掉。有时候她们说的是实情,但多数时候不是。逃跑的罪名可以把你关进监狱,我想你知道这一点,对吧?”
“让我们走吧,警官??”她看到他胸牌上的名字。“拉赫曼警官。您大人有大量,请您高抬贵手。就放两个女人走,对您来说没什么关系吧?您放我们走也没什么坏处啊。我们又不是罪犯。”
“我不能放你们走。”
“我求求你了,拜托。”
“这跟法律有关系,小姐。”拉赫曼带着一种自大的语气,煞有介事地说,“你明白的,我的责任就是维持秩序。”
尽管急怒欲狂,莱拉还是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圣战组织的各个派别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谋杀、抢劫、强奸、严刑拷打、处决、轰炸、彼此发射成千上万的火箭弹、难以计数的平民百姓在他们的交火中死于非命,而他面对这一切,竟然还能说出这个词,实在令她目瞪口呆。秩序。但她没有把愤怒发泄出来。
而是慢慢地说:“如果你把我们送回去,他会怎样对待我们,我想你也清楚的。”
莱拉看得出来他费了好大劲才能让他自己的目光保持镇定。“一个男人在家里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么法律不管吗,拉赫曼警官?”莱拉泪如泉涌,“您会去那里维持秩序吗?”
“政策规定我们不会干涉家庭的私事,小姐。”
“你们当然不会了。因为那样对男人有益。难道这是你所说的‘家庭私事’吗?是吗?”
他推着桌子站了起来,拉直了他的外衣。“我认为这次提审已经结束了。我不得不说,小姐,你自己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真的非常严重。现在请你到外边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的??你的??管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莱拉开始抗议,然后大叫起来,他只好唤来两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把她拖出办公室。
玛丽雅姆的提审只持续了几分钟。当她走出来时,她一副浑身颤抖的样子。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她说,“对不起,亲爱的莱拉。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他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玛丽雅姆,”莱拉无力地说,“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当警车停在那座房子之前时,已经过了六点。
莱拉和玛丽雅姆被迫在后排座位上等待,有圣战组织的士兵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管她们。司机则下了车,敲门,跟拉希德交谈。招手让她们过去的也是他。
前排座位上那人点起一根香烟,说:“欢迎回家。”
“你,”他对玛丽雅姆说,“你在这儿等着。”
玛丽雅姆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下去。
“你们两个,上楼。”
拉希德抓住莱拉的手肘,将她推上楼梯。他仍穿着那双他穿去上班的鞋,还没换上他的拖鞋,还没脱掉手表,甚至外套也还穿在身上。莱拉想像得到在一个小时之前,或者也许在几分钟之前,他肯定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猛力把房门推开关上,暴跳如雷却又难以置信,心里不停地咒骂。
上了楼梯之后,莱拉转身面对着他。
“她不想这么做,”她说,“是我逼她的。她没想过要走??”
莱拉没有看见拳头打过来。这一刹那她还在说话,下一刹那她就四肢着地,眼睛放大,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就好像一辆轿车全速撞上了她,被撞中的地方正是她那柔软的小腹。她意识到她把阿兹莎丢下了,阿兹莎正在哇哇大哭。她再次试图呼吸,却透不过气来,只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鲜血从她嘴角冒出来。
然后她的头发被拖住了。她看见阿兹莎被抬高,看见她的凉鞋掉下来,她那双小脚不停地踢动。莱拉被扯下一些头发,痛得眼泪直流。她看见他一脚把玛丽雅姆的房门踢开,看见阿兹莎飞到床上。他松开了莱拉的头发,她感觉到他的鞋尖踢到了她左边的屁股。她痛得号哭,他砰地把门关上。一把钥匙咔嗒、咔嗒把门锁上。
阿兹莎仍在放声大哭。莱拉身体蜷曲,躺在地板上,费力地喘息着。她双手撑地,爬向躺在床铺上的阿兹莎。她伸出手去抱她的女儿。
楼下,殴打开始了。对莱拉而言,她听到那些声音是一种机械的、习以为常的程序的声音。没有咒骂,没有哭喊,没有哀求,没有突然的大叫,只有对称的殴打与被殴打,只有某种僵硬的东西反复击打肉体的扑扑声,某件东西、某个人砰地撞上墙壁的声响,伴随着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莱拉时不时听到奔走的脚步声,一阵无声的追逐,家具被掀翻,玻璃摔裂成碎片,然后扑扑声再次响起。
莱拉抱起阿兹莎。阿兹莎失禁了,一阵温暖从莱拉前面的裙子向下传开。
楼下,奔走与追逐终于结束了。传来一阵木棒不停地拍打着牛肉的声音。
莱拉摇晃着阿兹莎,直到那阵声音结束,当听见纱门嘎嘎打开又砰地关上时,她把阿兹莎放到地上,从窗户窥望出去。她看见拉希德抓住玛丽雅姆的脖子,拖着她穿过院子。玛丽雅姆光着双脚,弯下了腰。他的手上有鲜血,玛丽雅姆的脸庞、头发、脖子和后背之上都有鲜血。她的衬衣前面被撕开了。
“对不起,玛丽雅姆。”莱拉对着玻璃窗哭了起来。
她看见他把玛丽雅姆推进工具棚。他走进去,拿着一根铁锤和几条长木板走出来。他关上了棚屋的双层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锁头锁上。
他用手推了推门,然后绕到棚屋后面,搬出一把梯子。
几分钟后,他的脸出现在莱拉的窗户中,嘴角咬着几枚铁钉。他的头发凌乱不堪。他的额头有一道血痕。一看到他,阿兹莎吓得直哆嗉,把脸埋在莱拉的腋下。
拉希德开始用木板将窗户钉死。
房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拉希德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把木板之间的缝隙塞得严严实实,又将一件难以搬动的巨大物品放在门口,所以门缝也透不进光线来。有些东西塞住了钥匙孔。
莱拉发现如果凭着她的眼睛,她不可能判断过了多长的时间,所以她用那只完好的耳朵来完成这个任务。祷告的钟声和公鸡的啼叫意味着早晨。楼下厨房盘碗叮当的声音和收音机的声音意味着夜晚。
第一天,她们在黑暗中彼此摸索。阿兹莎哭的时候,爬动的时候,莱拉看不到她在哪儿。
“牛奶,”阿兹莎嘤嘤地哭着,“牛奶。”
“很快就有啦,”莱拉向她的女儿亲去,她对准的是前额,亲到的却是头顶。“我们很快就会有牛奶啦。你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你为妈妈当一个耐心的乖女孩,妈妈给你弄一些牛奶。”
莱拉给她唱了几首歌。
祷告的钟声第二次响起,拉希德依然没有给她们任何食物,更糟糕的是,也不给她们水。那天,一阵闷热降临在她们身上。房间变成了一个高压锅。莱拉干涸的舌头舔过发焦的嘴唇,想起了外面那口水井,想起了冰凉而清甜的井水。阿兹莎不停地哭泣,莱拉发觉当自己去擦拭她的脸颊时,抽回来的双手竟然是干的,她不由一惊。她脱掉阿兹莎身上的衣服,却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给她扇风,只好对着她吹气,直到吹得自己头昏脑涨。很快,阿兹莎不再满地爬。她不停地睡去又醒来。
那天,莱拉好几次用拳头猛敲墙壁,拼尽全身力气高喊救命,希望有邻居会听见。但没有人来,她的尖叫只吓坏了阿兹莎,她又哭了起来,发出一阵微弱的哽咽。莱拉无可奈何地瘫倒在地上。她心怀愧疚地想起了玛丽雅姆,玛丽雅姆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被锁在同样炎热的工具棚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莱拉睡着了,她的身体在炎热中渐渐变干。她梦见她和阿兹莎碰到塔里克。他在一家裁缝店的遮阳篷之下,和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拥挤的马路。他蹲在地上,品尝着一盘无花果。那是你的父亲,莱拉说,那边的男人,你看到他了吗?他才是你的爸爸。她喊出他的名字,但马路上的噪声盖住她的嗓音,塔里克没有听到。
她醒过来,听见火箭弹从上空呼啸而过。在某个地方,她无法看见的天空爆发出一道道火光,紧接着传来一阵猛烈的冲锋枪开火的声音。莱拉闭上了双眼。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听见走廊传来拉希德沉重的脚步声。她扑向房门,使劲用手掌拍打它。
“只要一杯就好,拉希德。不是我要喝,请你给她一杯水。你也不想双手沾上她的鲜血啊。”
他走了过去。
她开始哀求他。她求他原谅,许了几个诺言。她咒骂他。
他的房门关上,收音机响起。
祷告的钟声第三次响起。炎热再次袭来。阿兹莎变得更加有气无力了。她停止了哭泣,一动不动。
莱拉把耳朵凑到阿兹莎嘴边,每次都害怕再也听不见那气若游丝的呼吸声。即使抬起身体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会让她头昏目眩。她睡着了,做了很多她想不起来的梦。每当她醒过来,她会检查阿兹莎的情况,抚摸她那焦裂的嘴唇,感受她脖子上微弱的脉搏,然后再次躺下。她们将会死在这里,这一点莱拉现在很清楚,但她真正害怕的是年幼脆弱的阿兹莎会先她而去。阿兹莎还能再忍耐多久呢?阿兹莎会死在这炎热之中,莱拉将会躺在她那逐渐僵硬的小小身体旁边,等待死神降临在自己头上。她又睡着了。醒过来。睡过去。梦境与清醒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
再次将她惊醒的,既不是祷告的钟声,也不是公鸡的啼叫,而是某些沉重的东西被拖开的声音。她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突然之间,房间充满了光线。她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莱拉抬起头,哆嗦着,用手掩住眼睛。透过指缝,她看见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身影站在一片长方形的光线中。那个身影动了起来。这时有个人形蹲在她身边,俯视着她,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再试一次这样,我还会找到你的。我以先知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你。要是被我找到,这个见鬼的国家将没有一个法院会为我所做的事情判我的罪。我会先对付玛丽雅姆,然后是她,你留在最后。我将会让你看着。你听明白了吗?我将会让你看着。”
说完之后,他离开了房间。但在走之前,他狠狠地踢了一下莱拉的侧腰,让她尿血尿了好几天。
第三十七章
玛丽雅姆
1996年9月
两年半以后,9月27日那天早晨,玛丽雅姆被一阵欢呼声、炮仗声和音乐声吵醒。她跑到客厅,发现莱拉已经站在窗边,阿兹莎坐在她的肩膀上。莱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塔利班来了。”她说。
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塔利班,是在两年之前,l994年的lO月,当时拉希德带着一条新闻回家,说他们已经推翻了坎大哈的军阀,占领了那座城市。他们是一支游击队,拉希德说,抗击苏联战争期间,有些普什图家庭逃往巴基斯坦,这些家庭中的年轻男子组成了塔利班。他们中多数人是在巴基斯坦边境的难民营长大的,有些甚至还是在那儿出生的,念的也是巴基斯坦的教会学校,由毛拉教授他们伊斯兰教义。他们的头目是个文盲,总是把一只眼睛蒙住,名字叫做奥马尔毛拉,拉希德不无调侃地说,那人自称为“信徒的首领”。
“说这些男孩没有根倒是真的。”拉希德说,他既不看玛丽雅姆,也不看莱拉。自从两年半前那次失败的逃亡,玛丽雅姆知道对他来说,莱拉和她变成了同样的生物,同样无耻,同样活该受他的怀疑、嘲弄和鄙视。当他说话的时候,玛丽雅姆总觉得他是在自言自语,或者他的聊天对象是房间里的某个隐形人,这人跟她和莱拉不同,值得他与之倾谈。
“他们也许没有过去,”他说,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花板,“他们也许对世界和这个国家的历史一无所知。是的。跟他们比起来,玛丽雅姆可以算是大学教授了。哈哈!这些都没错。但看看你们的周围。你们看到什么?腐败的、贪得无厌的圣战组织将领,武装到牙齿,靠海洛因发财,彼此宣战,滥杀无辜——这就是你们所看到的。至少塔利班正直廉明。至少他们是有教养的穆斯林男孩。哇,等他们来了,他们会清理这个地方的。他们会带来和平和安定。人们再也不会因为出去买牛奶而被子弹打死。再也没有火箭弹!想想看吧。”
两年来,塔利班向着喀布尔高歌猛进,沿途攻城掠地,圣战组织节节败退,无论到了哪里,他们都会结束当地的派别战争。他们虏获了哈扎拉人的将领阿卜杜拉·阿里·马扎里,并且处决了他。几个月来,他们在喀布尔南郊安营扎寨,朝城里开火,和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相互发射火箭弹。l996年9月上旬,他们夺取了贾拉拉巴特和索罗比两地的各座城市。
塔利班有一种圣战组织所缺乏的东西,拉希德说。他们很团结。
“让他们来吧,”他说,“到时我第一个给他们撒玫瑰花瓣。”
那天他们到外面去了,他们四人。拉希德领着她们,坐了一路公共汽车,又换了一路,去迎接他们的新世界,他们的新领导。在每一片饱受战火摧残的街区,玛丽雅姆看到人们从断垣残壁中冒出来,走上街头。她看见一个老太婆抓着一把大米,撒向过往的行人,皮肤松弛的脸上挂着微笑,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两个男人在一座倒塌大楼的残骸中相互拥抱,在他们的上空,几枚烟花发出尖叫声、咝咝声和爆炸声,发射烟花的是屋顶上的男孩。阿富汗国歌从几个录音机飘扬而出,和一阵阵轿车的喇叭声争鸣。
“看,玛雅姆!”阿兹莎指着一群沿雅德梅湾大道跑下去的男孩。他们的拳头在空中挥舞,拖着绑在绳子上的生锈铁罐。他们不停地大叫大喊,说马苏德和拉巴尼已经撤出喀布尔。
到处都有人高声称颂:真主伟大!
玛丽雅姆看见有一条床单自雅德梅湾大道的一个窗户悬挂下来。床单上,有人写上了五个又黑又大的字:塔利班万岁!
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道,玛丽雅姆沿途看到更多同样欢呼雀跃的符号——有的画在窗户上,有的钉在门板上,有的在轿车的天线上迎风招展。
那天晚些时候,玛丽雅姆和拉希德、莱拉、阿兹莎一起,来到了普什图广场,第一次看到了塔利班。那儿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玛丽雅姆看见有的人伸直了脖子,有的人拥挤地围着广场中央的蓝色喷泉,有的人站在它干涸的泉台上。他们来到广场的末端,在原来那家开伯尔餐厅附近占了个地方,试图看个究竟。
拉希德利用他的身材推开旁观者,从他们之间走过去,领着她们来到一个正在拿着扩音器讲话的人前面。
阿兹莎一看,发出一声惊叫,把脸埋在玛丽雅姆的布卡之中。
拿着扩音器讲话那人是个下巴留着胡子的青年男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他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脚手架上。他的另外那只手提着火箭炮,两个血淋淋的男人被绳子吊在交通灯柱上。他们的衣服被撕碎了。他们肿胀的脸变成青紫色的。
“我认识他,”玛丽雅姆说,“左边那个。”
玛丽雅姆前面有个年轻的女人转过身来,说那人是纳吉布拉。另外一个人是他的弟弟。玛丽雅姆还记得在苏联统治那些年,纳吉布拉那张留着小胡子的胖脸在宣传板和商店临街橱窗上微笑着。
后来,她听说纳吉布拉本来在达鲁拉曼宫殿附近的联合国办公楼中避难,但被塔利班拖了出来。他们折磨了他好几个小时,然后把他的双腿绑在一辆卡车后面,拖着他已经呜呼哀哉的身体穿过大街小巷。
“他杀害了很多、很多穆斯林!”那个年轻的塔利班通过扩音器大喊。他说的是带普什图口音的法尔西语,然后又用普什图语说了一遍。他停了下来,用他的武器指着两具尸体。“他的罪行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叛国贼。这就是我们对付那些冒犯了伊斯兰教法的叛徒的方式!”
拉希德咧嘴而笑。
在玛丽雅姆怀里,阿兹莎放声大哭起来。
接下来那一天,大量的卡车涌进了喀布尔。在卡尔卡纳区、沙里诺区、卡德帕湾区、瓦兹尔·阿克巴·汗区和塔伊玛尼区,红色的丰田卡车在各条马路蜿蜒前进。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拿着武器,坐在它们的车斗里面。每一辆车都有一个大喇叭,轮流用法尔西语和普什图语播放通知。各座清真寺顶端的大喇叭,还有那个如今叫做伊斯兰教法之声的广播电台也在反复播放一段同样的宣言。这段话还被写成传单,丢进各条街道。玛丽雅姆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