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心里发痛,转身走开。
察尔迈伊满两周岁之后几个星期的某天晚上,拉希德带着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回家。那天很暖和,几乎有点热,但傍晚就冷下来了,随着夜色渐深,又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寒冷夜晚。
他把电视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说这是他从黑市买来的。
“你又找人借钱了?”莱拉问。
“这个可是美国货。”
阿兹莎走进了客厅。看到电视机,她朝它跑了过去。
“当心点,亲爱的阿兹莎,”玛丽雅姆说,“别碰它。”
阿兹莎的头发变得和莱拉一样是金黄色的。菜拉从她脸上看到自己的酒窝。阿兹莎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静忧郁的小女孩,莱拉觉得她的举止不像一个六岁的女孩。莱拉吃惊地发现她女儿说话的方式、抑扬顿挫的声音、若有所思的停顿和语调是那么像成年人,和说出这些话的幼小身体是那么不相称。每天早上,阿兹莎总像个小大人般,高高兴兴地叫察尔迈伊起床,给他穿衣服,喂他吃早餐,给他梳头发。她还会哄他睡午觉,心平气和地为她这个脾气暴躁的兄弟扮演和事佬。在他身边,阿兹莎常常像成年人那样恼怒而坚决地摇摇头。
阿兹莎按了电视机的开关按钮。拉希德大声呵斥,抓起她的手腕,把它按在桌子上,一点都不温柔。
“这是察尔迈伊的电视机。”他说。
阿兹莎走到玛丽雅姆身边,爬到她的膝盖上。现在她们两个已经形影不离了。最近,在莱拉的要求下,玛丽雅姆开始教阿兹莎《古兰经》的经文。阿兹莎已经能够背诵《古兰经》的“忠诚篇”和“开端篇”,还知道如何履行早祷的四次仪式。
我必须把这些教给她,当时玛丽雅姆对莱拉说,这种知识,这些祈祷。它们是我惟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这时察尔迈伊走进了房间。拉希德带着那种人们等待街边魔术师变戏法的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察尔迈伊拉拉电视机的电线,揿揿各个按钮,把他的手掌按在空白的屏幕上。他抬起双手,玻璃上两个小小的手掌印慢慢消失。拉希德骄傲地微笑着,看着察尔迈伊不停地把手按在屏幕上再抬起来,一遍又一遍。
塔利班禁止人们看电视。录像带被当众毁掉,他们把胶带扯出来,挂在篱笆上。卫星电视接收器则被挂在灯柱上。但拉希德说东西遭到禁止,并不意味着人们就买不到。
“明天我会开始找一些卡通片录像带,”他说,“不会很难找的。在黑市,你想买什么都能买到。”
“那你最好给我们买一口新的水井。”莱拉说,这句话招来了他恶狠狠的目光。
由于天气大旱,他们现在只能用茶水送白米饭来充饥。买回电视机之后的某天晚上,拉希德吃过饭,抽了一根烟,跟莱拉说起了他的决定。
“不行。”莱拉说。
他说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反正就是不行。”
“要是知道我的难处,你会答应的。”
他说他已经无法再向朋友借债了,而且鞋店的收入再也不够他们五个人过日子。“我怕你担心,所以没有早点告诉你。”
“再说了,”他说,“他们每天带回家的钱多得能让你大吃一惊。”
莱拉再次说不行。他们在客厅。玛丽雅姆和两个孩子在厨房。莱拉听见盘碗的叮当声,察尔迈伊的尖笑声,还听见阿兹莎用她那冷静的声音地对玛丽雅姆说了几句话。
“有的孩子跟她一样大,甚至比她还小,”拉希德说,“喀布尔每个孩子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莱拉说她不关心别人如何对待他们的孩子。
“我会看好她的啦,”拉希德说,语气有一点点不耐烦,“那个角落很安全。街道对面有一个清真寺。”
“我不会让你把我的女儿变成街头乞丐!”莱拉大声说。
他结结实实地甩了莱拉一个耳光,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莱拉被打得头昏脑涨。厨房里的声音消失了。刹那间,屋子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走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玛丽雅姆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客厅,他们的眼睛在莱拉和拉希德身上打转。
然后莱拉用拳头打他。
这是她第一次打别人。以前她也曾跟塔里克开玩笑地打来打去。但当时他们并没有握紧拳头,与其说是捶打,不如说是轻拍,其中包含的是意犹未尽的爱怜。他们会瞄准一块肌肉,塔里克会用一种专业人员的口气,说那是三角肌。
莱拉看见她的拳头从空中挥了出去,她的指节感受到拉希德毛茸茸的粗糙皮肤上的皱纹。这一拳击中拉希德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像是把一袋大米扔在地板上。她使的劲道很大,实际上冲击力让他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两步。
房间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一声大叫和一声哭喊。莱拉不知道哪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那一刻她自己吓杲了,顾不上去留意或者关心,脑子里还没弄清楚她的手刚刚做了什么动作。等到她回过神来,她觉得自己一定笑起来了。当她吃惊地发现拉希德一言不发走出房间时,她可能狰狞地笑了起来。突然之间,在莱拉看来,她们——她,玛丽雅姆和阿兹莎——的生活中共同的困苦就这样退却了,像电视机屏幕上察尔迈伊的手印那样消失无踪。尽管这么想很荒唐,但因为这胜利的一刻,因为这奋起反抗将会终结所有的含羞忍辱,莱拉觉得她们所吃的那些苦头似乎都没有白吃。
莱拉并没有注意到拉希德回到了客厅。直到他的手扼住她的喉咙。直到她被举得双脚离地,被摔在墙壁上。
他那张狰狞的脸就在莱拉的脸上面,离得很近,看上去大得不可思议。菜拉发现岁月已经让他的脸皮变得松弛,在他的鼻子上留下一道道皱纹。拉希德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当你把枪管塞进你妻子的嘴巴,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还需要说什么呢?
促使她们在院子里挖洞的原因是抢劫。有时候是每月一次,有时候是每周一次。最近几乎是每天一次了。多数时候,塔利班会在某人的屁股上踢一脚,或者在后脑勺上敲一两下,然后就把财物取走。但有时候也会当众毒打遭到劫掠的人们,拿鞭子抽他们的脚掌和手掌。
“轻一点。”这时玛丽雅姆说,她跪在洞口边缘。她们各自抓住包裹电视机的塑料布的一端,把它放了下去。
“应该可以了。”玛丽雅姆说。
放进去之后,她们拍实泥土,又把洞填上了。她们在它附近撒了一些泥土,以免它会招人怀疑。
“好了。”玛丽雅姆说,在裙子上擦了擦手。
他们说好了,再过一两个月,或者半年,或者更长时间,等到安全的时候,等到塔利班不再到处抢劫的时候,他们再把电视机挖出来。
在莱拉的梦中,她又一次和玛丽雅姆在工具棚屋后面挖洞。但是,这一次,她们放进洞里的是阿兹莎。阿兹莎的呼吸在她们用来包裹她的塑料布上结成雾气。莱拉看到了她恐慌的眼睛,莱拉看见她那双发白的手掌不断地拍打和推着塑料布。阿兹莎苦苦哀求。莱拉听不见她的哭喊声。这是暂时的,她朝下说,这是暂时的。都是因为抢劫,你不知道吗,我的乖女儿?等到抢劫结束之后,妈妈和玛丽雅姆阿姨会把你挖出来的。我答应你,我的乖女儿。到时我们就能一起玩了。你想玩什么都可以。她把泥土铲进洞里。当第一铲土块落在塑料布上的时候,莱拉醒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充满了泥巴的味道。
第四十一章
玛丽雅姆
2000年夏天,大旱进入了第三年,也是最糟糕的一年。
赫尔曼德、扎布尔和坎大哈的农民变成了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四处迁徙,寻找水源,也为他们的牲口寻找草地。但他们两样都没找到,山羊、绵羊和耕牛纷纷死亡,于是他们便到喀布尔来。他们占据了阿里亚娜山,住在临时搭建的贫民窟中,每十五或者二十个人挤一间破屋。
这个夏天也是《泰坦尼克号》的季节。这年夏天,玛丽雅姆和阿兹莎抱在一起翻来覆去,咯咯地笑个不停,阿兹莎坚持要当杰克。
“安静点,亲爱的阿兹莎。”
“杰克!你叫我的名字啊,玛丽雅姆阿姨。叫啊。杰克!”
“你要是把你父亲吵醒,他会生气的。”
“杰克!你是露丝吗?”
玛丽雅姆最后会投降,趴在她的后背上,再次同意扮演露丝。“好啦,你是杰克,”她怜爱地说,“你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我就能活到七老八十。”
“对啊,但我是一个英雄,”阿兹莎说,“你呢,露丝,你会一直想着我,度过悲惨的一生。”然后,她会骑在玛丽雅姆的胸膛上,大声宣布:“我们要接吻了!”玛丽雅姆摇晃着脑袋,阿兹莎则因为自己的过火行为而兴高采烈,撅着嘴巴咯咯笑起来。
有时候,察尔迈伊会走进房间,看着这场游戏。他能扮演什么啊,他问。
“你可以当冰山,”阿兹莎说。
那年夏天,一阵《泰坦尼克号》狂热席卷了喀布尔。人们从巴基斯坦走私盗版碟一有时候放在他们的贴身衣服里面。宵禁开始之后,每个人都把房门锁上,关掉电灯,降低音量,擦着眼泪,哀悼杰克、露丝和那艘倒霉的轮船上的乘客。如果有电的话,玛丽雅姆、莱拉和两个孩子也会看这部影片。她们在深夜把电视机挖出来,关掉电灯,用被子蒙住窗户,把这部电影看了十几遍。
在喀布尔河,小贩把地摊摆到干裂的河床上。没隔多久,从被太阳烤焦的河道中,人们能够买到泰坦尼克地毯,泰坦尼克衣服,这些东西成捆地堆在独轮车上。那儿有泰坦尼克除臭剂,泰坦尼克牙膏,泰坦尼克香水,泰坦尼克炸蔬菜,甚至还有泰坦尼克布卡。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职业乞丐还开始自称“泰坦尼克乞丐”。
一座“泰坦尼克城”横空出世。
最吸引人的是主题曲,他们说。
不,是大海。奢华。那艘船。
是色情啦,他们低声说。
列奥,阿兹莎羞怯地说,全都是因为列奥。
“每个人都想要杰克,”莱拉对玛丽雅姆说,“这是电影这么流行的原因。每个人都希望杰克回来,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没有杰克。杰克不会回来。杰克已经死了。”
夏季将尽的时候,有个布匹商人睡着了,忘记掐灭他的香烟。大火没要去他的生命,但是吞噬了他的店铺。隔壁的布匹商店也未能免难,同样遭殃的还有一间旧衣店,一间很小的家具店和一家面包店。
后来他们告诉拉希德,如果当时风朝东吹,而不是朝西吹,那么他那间街角的鞋店或许能幸存下来。
他们变卖了一切家当。
最先卖掉的是玛丽雅姆的东西,接着是莱拉的衣物。阿兹莎的婴儿服,还有几件莱拉当年吵闹拉希德去买给她的玩具。阿兹莎温顺地看着她的东西被处理掉。拉希德的手表、破旧的调频收音机、领带、皮鞋、结婚戒指也都卖掉了。沙发、桌子、地毯、椅子也出售了。拉希德卖掉电视机的时候,察尔迈伊气得直撒泼。
火灾之后,拉希德几乎每天都在家。他打阿兹莎耳光。他踢玛丽雅姆。他砸东西。他看莱拉不顺眼:她的味道很臭,她的衣服很难看,她的头发梳得很凌乱,她的牙齿发黄。
“你怎么回事?”他说,“我娶回来一个美人,现在却骑着一个老太婆。你变得越来越像玛丽雅姆了。”
他在哈吉雅霍广场附近的烤肉店找到一份工作,但因为和顾客发生争吵而被炒了鱿鱼。那个顾客抱怨拉希德把面包丢在他的桌子上,一点礼貌都没有。他们对骂起来。拉希德说那个顾客是猴子脸的乌兹别克人。有人掏出一把手枪。有人挥舞着烤肉的铁叉。按照拉希德的说法,拿铁叉的人是他。玛丽雅姆对此很是怀疑。
他被塔伊玛尼区一家餐馆解雇了,因为顾客抱怨等待的时间太久;拉希德说厨师动作很慢,为人又懒惰。
“我看你被解雇,很可能是因为打盹吧。”莱拉说。
“别惹他,亲爱的莱拉。”玛丽雅姆说。
“我警告你,贱人。”他说。
“不是在打盹,就是在吸烟。”
“我以真主的名义发誓,我没有。”
“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然后他就对莱拉动粗,挥起老拳击打她的胸部、脑袋和腹部,拉扯她的头发,推她去撞墙。阿兹莎尖叫起来,拉着他的衬衣;察尔迈伊也哭喊了,试图让拉希德离开他母亲。拉希德推开两个孩子,把莱拉放倒在地,不停地踢她。玛丽雅姆扑在莱拉身上。这时他不停地踢着玛丽雅姆,嘴角唾沫横飞,双眼放出恶狠狠的光芒,一脚又一脚,直到他再也踢不动。
“我敢保证,有一天你会逼得我杀了你,莱拉。”他喘息着说。然后他气鼓鼓地走出房间。
钱花光了,他们的生活开始蒙上了饥饿的阴影。如何填饱肚子竟然很快成为他们生存的关键所在,这让玛丽雅姆措手不及。
如今,别说肉菜,光是白米饭也成了罕有的盛宴。他们每天用餐的次数越来越少,吃进的食物少得令人担忧。有时候,拉希德会买回一罐沙丁鱼和一些吃起来像木屑的面包。有时候,他冒着被砍掉双手的危险,偷来一袋苹果。他在杂货店小心翼翼地把罐装的馄饨装进口袋,他们把馄饨分成五份,最大的一份给察尔迈伊。他们生吃撤了食盐的芜菁。晚饭则吃发烂的莴苣叶和变黑的香蕉。
突然之间,饿死变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有些人选择了在饿死之前自尽。玛丽雅姆听说邻居有个寡妇捏碎了一些干面包,拌上老鼠药,给七个孩子全都喂了毒面包。她给自己留下了最大的一份。
阿兹莎的肋骨开始从皮肤之下显露出来,脸颊上的肉也消失了。她的小腿变细了,皮肤变成淡茶色。当抱起她的时候,玛丽雅姆觉得她的屁股骨头好像要刺穿皮肤似的。察尔迈伊在房间里到处乱躺,无神的眼睛半开半闭;或者像一块破布那样趴在他父亲的膝盖上。他哭喊着说他要睡觉——当他有这个精力的时候——但是他睡得很浅,经常睡着、睡着就醒过来。玛丽雅姆无论在什么时候起床,总是有一些白点在眼前冒出来。她头昏脑涨,耳朵一直鸣个不停。她想起了当年每逢斋月开始的时候,法苏拉赫毛拉总是跟她提起的一句话:人们就算被毒蛇咬到也能入睡,但是饥饿的时候会睡不着。
“我的孩子就要死了,”莱拉说,“就在我的眼前。”
“他们不会死的,”玛丽雅姆说,“我不会让他们死的。一切会好起来的,亲爱的莱拉。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极其炎热,玛丽雅姆把布卡穿上,和拉希德一起步行到洲际饭店。如今,公共汽车的车费也成了负担不起的奢侈,等到爬上那座陡峭山丘的峰顶,玛丽雅姆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爬坡的时候,她感觉到阵阵眩晕,有两次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眩晕的感觉过去。
在酒店门口,拉希德和一个门卫打招呼、相互拥抱。那人穿着红色的西装,戴着大盖帽。他们聊起天来,看上去彼此很友好。说话的时候,拉希德的手放在门卫的手肘上。他指了玛丽雅姆一下,他们两人朝她匆匆看了一眼。玛丽雅姆隐隐约约记得这个门卫很面善。
门卫走进酒店,玛丽雅姆和拉希德在外面等待。从这个高地,玛丽雅姆能见到理工学院的景色,再远处是古老的卡尔卡纳区和通往马扎的公路。朝南看,她看到久已废弃的塞罗面包厂,连年的战火在它那灰黄色的墙面炸开几个大洞。南边更远处,她能望见达鲁拉曼宫殿的空旷废墟;许多年前,拉希德曾带她去那儿野炊。有关那天的记忆是一段往昔的遗迹,只是看上去,她仿佛不曾度过那段日子。
玛丽雅姆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事情和显著的建筑物上。如果不让自己的思绪游荡开去,玛丽雅姆生怕自己会失去勇气。
时不时有吉普车和出租车驶到酒店门口。门卫跑上来迎接那些乘客。他们都是些男人,带着兵器,留着大胡子,穿着长袍,他们下车的架势全都一样:顾盼自雄,耀武扬威。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走进酒店大门,玛丽雅姆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话。她听到了普什图语和法尔西语,但也有乌尔都语和阿拉伯语。
“这些人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拉希德压低嗓音说,“巴基斯坦人和阿拉伯的伊斯兰教徒。塔利班是他们的傀儡。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棋手,阿富汗则是他们的棋盘。”
拉希德说他听到一些传闻,据称塔利班允许这些人在全国各地设立秘密的营地,一些年轻人在那儿被训练成人体炸弹,为圣战组织卖命。
“他怎么去了这么久?”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呸的一声,踢起泥土盖住那口痰。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玛丽雅姆和拉希德——跟在那个门卫后面,走进了酒店。他们穿过凉快的大堂,鞋跟一路嗒嗒地踩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玛丽雅姆看见两个男人坐在皮椅上,中间摆着两把来复枪和一张咖啡桌,他们喝着红茶,吃着一盘涂着糖浆的饼干和撒着糖粉的面包圈。她想起爱吃饼干的阿兹莎,然后移开了目光。
门卫领着他们走到外面的露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无线电话,还有一张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他跟拉希德说那是他的领班的卫星电话。
“你最多只能打五分钟,”他说,“不能再长了。”
“谢谢你,”拉希德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门卫点点头,走开了。拉希德拨了号码。他把电话交给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听着咔嚓、咔嚓的铃声,思绪翻飞。她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扎里勒的情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是l987年的春天。他站在她房子外面的街道上,拄着拐杖,身边是一辆赫拉特牌照的蓝色奔驰,一道白线从中间将车盖、车顶和车厢分成两半。他在那儿站了好几个小时,等着她,不时呼唤她的名字,就像她曾经在他的屋子外面呼唤他的名字一样。玛丽雅姆曾有一次把窗帘分开,只分开了一点点,朝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但足够看清他的头发变得蓬松而灰白,看清他已经有点驼背。他戴着眼镜,系着红领带,胸前的口袋依旧插着一条折成三角形的白色手帕。最令玛丽雅姆吃惊的是,比起她记忆中的他,扎里勒消瘦了,瘦了很多,暗棕色的西装上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裤管在他脚踝堆积起来。
扎里勒也看见她了,只不过是刹那间。隔着窗帘的缝隙,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多年以前,他们的目光也曾隔着另一道窗帘的缝隙相遇。但当时玛丽雅姆匆匆把窗帘合上。她坐在床上,等待他离开。
如今她想起了扎里勒临走时留在她门口的信。那封信她保留了几天,放在枕头底下,时不时把它拿出来,两只手轮流拿着它。最后,她没有把信拆开,而是撕成碎片。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她来到这儿,给他打电话。
现在,玛丽雅姆为她年轻时那愚蠢的骄傲而后悔不已。她希望当时她请他进屋。请他进去,陪他坐下,让他说出他想说的话,这样有什么害处呢?他是她的父亲。他曾经不是一个好父亲,这没错,但是时至今日,和拉希德的恶毒比起来,或者和她已经见识过那些男人之间彼此冲突的残暴比起来,他那些错误显得那么平常、那么值得原谅。
她希望她当初没有毁掉他的信。
有个浑厚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通知她说已经接通了赫拉特市长办公室的电话。
玛丽雅姆清了清喉咙。“您好,大哥,我在找一个生活在赫拉特的人。他以前住过赫拉特,很多年前。他的名字是扎里勒汗。他住在沙里诺区,拥有那家电影院。您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那个男声中的愤怒清晰可闻。“这就是你打电话到市长办公室的原因?”
玛丽雅姆说她不知道还能打给谁。“原谅我,大哥。我知道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通电话关系到一些人的生死。”
“我不认识他。电影院很多年前已经关闭了。”
“或许您那边会有人认识他,有人??”
“这里没有其他人。”
玛丽雅姆闭上眼睛。“求求你,大哥。事关几个孩子的生命。很小的孩子。”
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许那边有人??”
“这边有个大院管理员。我想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好啊,求求你问问他。”
“明天打过来。”
玛丽雅姆说不行。“这个电话我只能打五分钟,我不??”
电话那端喀哒一声,玛丽雅姆以为他挂掉了。但她能听到脚步声,说话声,遥远的汽车喇叭声,还有一些不时被嘀嗒的声音打断的机器嗡嗡声,也许是电风扇。她换了一只耳朵听电话,合上了眼睛。
她想像扎里勒对着她微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
啊。对了。嗯。给你。不用再惦记啦…
一件树叶形状的挂坠,上面有几个被雕刻成月亮和星星的硬币。
戴上它看看,亲爱的玛丽雅姆。
你觉得怎样啊?
我觉得你像个女王。
几分钟过去了。然后是脚步声,吱吱声,还有咔嗒声。“他认识他。”
“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他在哪儿?”玛丽雅姆说,“这个人知道扎里勒汗在哪儿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他说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1987年。”
玛丽雅姆的心沉了下去。当然,她原本也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扎里勒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七十几将近八十岁了,但??
1987。
他当时快死了,从赫拉特一路开车过来道别。
她走到露台的边缘。在这儿,她能看见酒店那个曾经远近闻名的游泳池,如今变得干涸而污秽,满是弹孔和剥落的瓷砖,显得伤痕累累。那儿还有荒芜的网球场,破旧的球网无精打采地挂在球场中央,如同毒蛇蜕下的死皮。
“我要挂电话了。”电话那端的声音说。
“很抱歉打扰到您了。”玛丽雅姆说,她对着电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看见扎里勒向她挥手,跳过一块又一块的石头,穿过山溪,鼓鼓的口袋中装满了礼物。她曾为他屏住呼吸,祈求真主赐予她更多与他相处的时间。“谢谢你。”玛丽雅姆说,但另外一端的男人已经挂掉了电话。
拉希德正在看着她。玛丽雅姆摇了摇头。
“真没用,”他说,—把将电话从她手中抢过去,“有其女必有其父。”
走出大堂的路上,拉希德匆匆走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咖啡桌旁边,把最后一块饼干装进口袋。他把它带回家,拿给了察尔迈伊。
第四十二章
莱拉
阿兹莎把这些东西收进一个纸袋:她的花衬衣和一对长袜,两只不配套的羊毛手套,一条缀满星星和彗星的南瓜色毛毯,一个已经有裂痕的塑料水杯,一个香蕉,一套骰子。
那是2001年4月一个寒冷的早晨,莱拉23岁生日之前不久。天空灰蒙蒙的,阴湿的寒风一阵阵的,吹得纱门吱嘎、吱嘎响。
几天之前,莱拉听说艾哈迈德·沙·马苏德已经去过法国跟欧盟议会沟通。马苏德现在回到他出生的北方,领导着北方联盟——惟一仍在抵抗塔利班的部队。在欧洲,马苏德警告西方国家说阿富汗有恐怖主义分子训练营,他还请求美国帮助他抗击塔利班。
“如果布什总统不帮助我们,这些恐怖主义分子将会很快给美国和欧洲带来灾难。”
前一个月,莱拉已经知道塔利班在巴米扬大佛的洞穴中安置了烈性炸药,指责大佛是偶像崇拜和罪恶的物体,将它们炸得粉碎。从美国到中国,举世哗然。全球各地的政府、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纷纷写信,请求塔利班别毁坏这两件阿富汗最大的历史文物。但塔利班不管不顾,引爆了埋藏在已存在两千年之久的大佛里面的炸药。每一声爆炸都引来他们“真主伟大”的赞颂,每当佛像在烟雾升腾之中失去一根胳膊或者一条腿,他们就会齐声欢呼。莱拉想起了从前,l987年,她曾和爸爸、塔里克站在两尊大佛中比较大那一尊的头顶,任凭和风吹拂着他们洒满阳光的脸庞,凝望着一只老鹰在下面开阔的山谷上方来回盘旋。但当她听到佛像被毁的消息,莱拉无动于衷。自己的生活已然成了一堆尘土,她如何还能关心什么佛像?
拉希德跟她说该走了,莱拉依旧坐在客厅角落的地板上,不言不语,脸上木无表情,一头卷发凌乱地散落在脸庞前方。莱拉不管多么用力地呼吸,似乎总是不能给她的肺充上足够的空气。
前往卡德察区的路上,拉希德抱着察尔迈伊,阿兹莎握紧玛丽雅姆的手,和她并排匆匆地走着。风吹起系在阿兹莎脖子上那条脏兮兮的围巾,也吹皱了她的裙摆。阿兹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仿佛她已经察觉到每踏出一步,她成为弃儿的时间就近了一点。莱拉没有勇气告诉阿兹莎真相。她说要送阿兹莎去学校,那是一个特殊的学校,学生在那儿吃饭和睡觉,下课之后不回家。这时阿兹莎连珠炮般向莱拉提问,这几天来她一直在问这样的问题:学生是分开房间睡觉还是统统睡在一个大房间里面?会有人跟她交朋友吗?莱拉确信老师会很友善吗?
问得最多的是这个:我得在那边待多久?
他们在离那座仓库似的矮房子还有两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
“察尔迈伊和我在这边等你们,”拉希德说,“啊,我差点忘记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条口香糖,一件分别的礼物,装出慷慨的样子,生硬地把它递给阿兹莎。阿兹莎接了过去,低声说了旬谢谢。阿兹莎的善良和宽宏让莱拉吃惊不已。她泪水盈眶,心如刀绞。想到今天下午阿兹莎将不会在她身旁睡觉,阿兹莎骨瘦如柴的手臂将不会放在她的胸膛上,阿兹莎的脑袋将不会靠着她的肋骨,阿兹莎的呼吸将不会温暖她的脖子,阿兹莎的脚跟将不会搭在她的肚皮上,莱拉难过得几乎就要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