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他说,把皮带甩到肩膀上,“我警告你们两个。这里是我的房子,我不会被你们愚弄的。”
他恶狠狠地看了玛丽雅姆最后一眼,然后推了一下女孩的后背,走出了房间。
听到他们的房门关上,玛丽雅姆重新爬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等待颤抖平息下来。
那天晚上,玛丽雅姆醒了三次。第一次是西边的火箭弹爆炸声,从卡德察区方向传过来的。第二次是楼下的婴儿哭喊声,女孩的嘘嘘声,调羹碰撞奶瓶的叮当声。最后,口渴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楼下,客厅一片黑暗,只有一抹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玛丽雅姆能听见一只苍蝇在某个地方嗡嗡叫,能看出屋角那个铁炉的轮廓,一根铁管从炉嘴突出来,斜斜地向上伸去,刚好伸到天花板下面。
玛丽雅姆向厨房走去,路上差点被某件东西绊倒。她脚下有一团东西。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到地板上铺了被子,女孩和她的孩子就躺在上面。
女孩侧过身子,睡得呼呼响。婴儿醒着。玛丽雅姆点亮了桌子上的煤油灯,蹲下身去。借着灯光,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着这个婴儿:几撮黑色的头发,睫毛长长的褐色眼睛,粉红色的脸庞,嘴唇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玛丽雅姆觉得这个孩子也在打量着她。她仰面躺着,脑袋歪向一边,专注地看着玛丽雅姆,眼光中混杂着高兴、迷惑和怀疑。玛丽雅姆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脸吓坏了她,但婴儿随即高兴地叫了一声,玛丽雅姆知道她的行为得到了欢迎。
“嘘,”玛丽雅姆低声说,“你会吵醒你母亲的,虽然她是半个聋子。”
婴儿的手捏成拳头。她把手升高,放下,颤抖着往自己的嘴巴塞去。婴儿吮吸着自己的手,对玛丽雅姆露出笑脸,一些细小的唾液泡沫在她嘴唇上闪闪发亮。
“看看你。你的样子多可怜呀,穿得像一个该死的男孩。而且天这么热,你还穿这么多。难怪你还醒着。”
玛丽雅姆揭开婴儿身上的毛毯,吃惊地发现下面还盖着一层,她啧啧有声,揭开第二层毛毯。婴儿轻松地咯咯笑起来。她像小鸟一样挥舞着双臂。
“好多了,对吧?”
玛丽雅姆正打算往后走,婴儿抓住了她的小指头。那些细小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它。她那些粘了口水的手指湿漉漉的,温暖而柔软。
“咕噜。”婴儿说。
“好啦,别这样,放开。”
婴儿抓着不放,又踢了踢腿。
玛丽雅姆把她的手指拉出来。婴儿露出笑脸,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又吮吸着她的指节。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啊?嗯?你在笑什么?你没有你母亲说的那么聪明。你有一个畜生父亲和一个傻瓜母亲。你要是知道这些,就不会笑得这么开心啦。你肯定不会的。快睡吧。快睡。”
玛丽雅姆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听到婴儿开始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玛丽雅姆知道她很快就要放声大哭,所以走了回去。
“干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婴儿笑了起来,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
玛丽雅姆叹了一口气。她坐下来,让婴儿抓着她的手指,看着婴儿吱吱叫,看着她把肉乎乎的小腿弯到屁股上,然后向空中踢去。玛丽雅姆坐在那儿,就这样看着婴儿,直到她不再动弹,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屋外,反舌鸟正在高兴地歌唱,这些歌唱家时不时飞起来,玛丽雅姆能够见到月光穿越云层,照射在它们的翅膀上,反射出闪闪的蓝色磷光。虽然她的喉咙渴得发焦,双脚酸痛得跟被千万根针刺着一样,她还是待了很久才把手指从婴儿的手中抽出,站起身来。
【1】萨拉坦即法尔西语中的“癌症”。萨拉坦之月指喀布尔每年最为炎热的6、7月。
第三十四章
莱拉
人世间有很多快乐的事情,莱拉最为喜欢的是躺在阿兹莎身旁,脸贴着她女儿的脸,看着她两个大瞳孔扩散和收缩。莱拉喜欢用指头抚摸阿兹莎那令人愉悦的柔软皮肤、那肉乎乎的指节和手肘。有时候,她让阿兹莎躺在她的胸膛上,对着她那柔软的小脑袋低声说起塔里克,这个将会和阿兹莎永成陌路、素昧平生的父亲。莱拉告诉她,他擅长解谜,喜欢恶作剧,非常淘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
“他的睫毛最漂亮了,跟你的一样。还有好看的下巴、笔挺的鼻子和饱满的天庭。哎,你父亲很帅的,阿兹莎。他很完美。和你一样完美。”
但她极其小心,从来不提他的名字。
有时候,她发现拉希德以怪异至极的眼神看着阿兹莎。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磨着他脚上的鸡眼,漫不经心地问:“这个小东西像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啊?”
莱拉茫然望了他一眼,仿佛听不明白似的。
“赖里和玛姬浓。你跟那个残废。这小东西是谁的?他和你?”
“他是我的朋友。”她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天机。她拿起一个奶瓶,给婴儿冲调奶粉。“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拉希德把磨下来的东西放到窗台,在床上坐下。弹簧被压得吱嘎、吱嘎响。他叉开双腿,抓着胯下。“你们既然是??朋友,那你们两个有没有做过什么出轨的事情啊?”
“出轨?”
拉希德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但莱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冰冷而警惕。“喏,让我想想。对了,他有没有亲过你?也许把他的手放到他不应该碰的地方?”
莱拉身体一缩,她希望自己装出的确实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提到喉咙了。“对我来说,他就像哥哥。”
“那他是你哥哥还是朋友?”
“都是。他??”
“是哪个?”
“两个都是。”
“但哥哥和妹妹是好奇的生物。是的。有时候哥哥会让他的妹妹看他的小鸟,妹妹会??”
“你真恶心。”莱拉说。
“这么说你们之间没什么了。”
“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起这个话题了。”
拉希德脑袋一歪,撇了一下嘴唇,点点头。“人们当时都在说三道四,你知道的。我记得。他们说了各种各样关于你们两个的话。但你现在说你们之间没有什么。”
她强迫自己盯着他。
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了好久;莱拉觉得真难熬,她使劲握紧奶瓶,握得指节都变白了,只有这样,她才能鼓起勇气,让自己别发抖。
她一直在偷他的钱,她害怕要是被他发现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自从阿兹莎诞生之后,趁他睡觉或者上厕所,莱拉会偷偷打开他的钱包,拿走一张阿富汗尼钞票,每个星期一次。有时候,如果钱包里面没多少钱,她就只拿一张五元的纸币,或者一分钱也不拿,因为担心他会发觉。如果钱包满满的,她会取走一张十元或者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有一次她甚至还冒险拿了两张二十元。她在她那件格子冬大衣的衬里缝了一个暗袋,把钱都藏在里面。
要是得知自己打算明年开春——最晚到明年夏天——就逃跑,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莱拉心想。莱拉希望到时能存起来一千阿富汗尼左右,其中一半将会用来支付从喀布尔到白沙瓦的车费。前一年她还是拉希德的宫殿中的皇后,他给她买了一些珠宝。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会把这些珠宝和结婚戒指一起拿去当铺换钱。
“反正,”他终于说话了,手指敲着他的腹部,“你可不能怪我。我是一个丈夫。这些都是丈夫想知道的事情。他那样死掉算走运的了。因为如果他还在这里,如果我来对付他??”他恶狠狠地吸进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说死人坏话会怎样吗?”
“我就怕有些人还没有死透。”他说。
两天后的早晨,菜拉醒过来,发现她的卧室门口有一堆婴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那儿有一条连衣裙,胸口处绣着一些粉红色的小鱼;一条蓝色的印花羊毛裙子,还有相称的袜子和手套;几件黄色的睡衣,上面布满了胡萝卜色的圆点;还有几条绿色的棉布裤子,裤管下面缀着带圆点的花边。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拉希德一眼都不看阿兹莎,更没有注意到莱拉给她穿上了睡衣。他一边舔着嘴唇,一边说:“有人说杜斯塔姆准备反水,加入古勒卜丁的阵营。到时马苏德就忙不过来了,要应付两边呢。我们必须不能忘记哈扎拉人。”他咬了一口玛丽雅姆在那个夏天腌制的茄子。“让我们祈祷这件事只是人们的谣传而已。因为如果真的发生了,这场战争,”他挥起一只油腻的手,“将会像帕格曼的星期五野炊。”
后来,他压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匆匆地发泄自己的兽欲,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只把短裤拉到脚踝。当那阵疯狂的晃动结束之后,他从她身上滚下来,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莱拉悄悄下了床,在厨房找到玛丽雅姆,她蹲在地上,正在宰杀两条鲑鱼。一锅大米已经泡上了。厨房里弥漫着孜然、炊烟、浸过黄油的洋葱和鲑鱼的味道。
莱拉在一个角落坐下,掀起裙边盖住膝盖。
“谢谢你。”她说。
玛丽雅姆没有看她。第一条鱼已经杀好了,她拿起第二条。她用一把锯齿状的刀把鱼鳍砍掉,然后把鱼翻过来,鱼腹对着她,熟练地从鱼尾到鱼鳃划了一刀。莱拉看着她把大拇指塞进鱼嘴,按住它的下颚,把刀插进去,朝下一划,把鱼鳃和内脏都清了出来。
“那些衣服很好看。”
“我留着它们也没用,”玛丽雅姆咕哝着说。她把鱼扔在一张沾满灰色汁液的、黏糊糊的报纸上,然后切掉它的头。“不给你的女儿,它们也会被蛀虫吃掉。”
“这样杀鱼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小的时侯,我住在一条小河旁边。我常常自己去捉鱼。”
“我还没钓过鱼呢。”
“钓鱼不是很好玩。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
莱拉看着她把鱼砍成三段。“那些衣服是你自己缝的吗?”
玛丽雅姆点点头。
“什么时候?”
玛丽雅姆在一个盛满水的碗里面清洗那几段鱼肉。“在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也有可能是第二次。十八年、十九年以前。反正很久之前啦。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留着它们也没用。”
“你真是一个好裁缝。也许你可以教我。”
玛丽雅姆把洗过的鲑鱼段放进一个干净的碗。几点水珠从她的指尖滴下来,她抬起头,看着莱拉,好像第一次看到她似的。
“那天晚上,他??之前从来没有人为我挺身而出。”她说。
莱拉端详着玛丽雅姆脸皮松弛的面部,因为劳累而生出眼袋的眼睑,还有她的嘴巴四周深深的皱纹——她看着这些东西,好像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玛丽雅姆。破天荒以来头一遭,莱拉看到的不再是一张敌人的面孔,而是一张自认命苦、忍辱负重、隐藏着无尽悲哀的脸庞。如果她留下来,莱拉心想,再过二十年,她的脸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呢?
“我不能让他那么做,”莱拉说,“我不是在人们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家庭长大的。”
“现在这个才是你的家啦。你应该学会适应它。”
“我现在适应不了那种事情。将来也不会。”
“他也会对付你的,你知道的,”玛丽雅姆说,用一块抹布擦着手,“就快了。你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你知道的,你的罪行比我的更加不能得到他的饶恕。”
莱拉站起来,“我知道外面很凉,但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罪人到院子里喝一杯茶怎么样?”
玛丽雅姆露出惊讶的神色。“我可不能去。我还得切肉和洗大豆”
“这些事情明天早上我来帮你做。”
“我还得把这里清扫一下呢。”
“等我们一起来做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用来配茶简直太棒啦。”
玛丽雅姆把抹布放在灶台上。她卷起衣袖,发抹到后面;莱拉察觉到她很紧张。还有一些吃剩的甜饼。调整了头巾,将一绺头“中国人说宁可饿三天肚子也不能一天没茶喝。”玛丽雅姆笑了起来,“这句话说得好。”“就是。”“但我不能待太久。”“就喝一杯。”她们坐在屋外的折叠椅上,用手指从一个碗里拿甜饼吃。她们每人喝掉两杯茶,当莱拉问她要不要来第三杯的时候,玛丽雅姆说好。山中枪炮声连绵不绝,她们看着云彩飘过月亮,这个季节最后一批萤火虫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黄色弧线。当阿兹莎哭着醒过来、拉希德大声喊莱拉上去让她闭嘴时,莱拉和玛丽雅姆交换了一个眼神。坦诚的、会意的眼神。在和玛丽雅姆这次匆匆的无声交流中,莱拉知道她们已经不再是敌人了。
第三十五章
玛丽雅姆
自从那晚之后,玛丽雅姆便和莱拉共同做家务活。在厨房,她们坐下来和面粉,切绿洋葱,剁蒜头,弄几口南瓜喂在旁边敲木勺、玩胡萝卜的阿兹莎。在院子,阿兹莎躺在一个藤篮里面,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脖子盘着一条温暖而舒适的围巾。玛丽雅姆和莱拉一边洗衣服,一边不时关注地向她望去;她们揉搓着衬衣、裤子和尿布,两人的指节不断相互碰撞。
玛丽雅姆慢慢适应了这种不无顾忌然而令人愉快的相处。她渴望和莱拉在院子里分享三杯茶,如今这已成了一个晚间仪式。每天早晨,玛丽雅姆总是等待莱拉下楼吃早餐,渴望听到她的拖鞋在楼梯上的啪嗒声,渴望听到阿兹莎欢快的咯咯笑声、见到她那八颗小小的牙齿、嗅到她皮肤上的奶香味。如果莱拉和阿兹莎赖床不起,玛丽雅姆就会坐立不安地等待。她洗刷那些并不需要洗刷的盘碗。她重新摆布客厅的窗帘。她拿掸子清扫一尘不染的阳台。她让自己忙个不停,直到莱拉走进厨房,背上驮着阿兹莎。
每天早晨,当阿兹莎第一眼看到玛丽雅姆时,她总是眼睛一亮,开始在她母亲的怀里扭动叫喊。她伸开双臂,要求玛丽雅姆抱她,两只小手焦急地张开合上,脸上流露出爱慕而又紧张得发抖的神情。
“你看看你,”莱拉会说,把她从怀里递给玛丽雅姆,“着急什么呀!安静点。玛丽雅姆阿姨哪里都不去。来了,你的阿姨。看到吗?去吧,喏。”
一到玛丽雅姆怀里,阿兹莎的大拇指就会马上伸进嘴里,把脸埋在玛丽雅姆的脖子中。
玛丽雅姆生硬地抱着她摇晃,嘴唇上挂着既迷惑又感激的微笑。玛丽雅姆从未碰到如此需要她的人。从未有人如此天真地、如此毫无保留地对她表达爱意。
阿兹莎令玛丽雅姆想哭。
“你为什么要把心系在一个像我这么丑怪的老女人身上呢?”玛丽雅姆的嘴巴埋在阿兹莎的头发中,喃喃自语,“嗯?我是小人物一个,你不知道吗?一个乡下人。我能给你什么东西呢?”
但阿兹莎只会更加高兴地咕哝着,把她的脸埋得更深。她这么做的时候,玛丽雅姆会高兴得几乎晕过去。她的眼睛会充满泪水。她的心会飘然飞起来。玛丽雅姆这一生所遇非人,多年来心如死灰,讵料却在这个小小的生灵身上找到了人世间的真情。
第二年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1994年1月,杜斯塔姆果真反水了。他加入了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的阵线,在巴拉。希萨堡垒附近安营扎寨。这座古老的城堡就在雪达瓦扎山脉上,俯瞰着下方的城市。他们一起朝驻扎在国防部与总统府的马苏德和拉巴尼的部队开火。隔着喀布尔河,双方发射了一轮又一轮的炮弹。马路上开始散落着尸体、玻璃和变形的大块金属碎片。有人被狙击手射杀,有人被谋杀,越来越多的人被强奸一强奸被用来惩罚市民和奖励士兵。玛丽雅姆听说有些女人因为担心失去贞操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的男人则因为妻子或者女儿被士兵奸污而打着名誉的幌子将她们杀害。
听到迫击炮的轰隆声,阿兹莎会惊叫起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玛丽雅姆把米粒撒在地板上,摆出房子、公鸡或者星星的形状。她还给阿兹莎画大象,用的是扎里勒教给她的方法,笔不离纸,一气呵成。
拉希德说每天惨遭杀害的平民百姓多达数十人。那些医院和供应药品的商店遭到轰炸。运送救济食品的车辆则被拦在城外,他说,车上的物资被洗劫一空不说,运输人员还会遭到射杀。玛丽雅姆想知道赫拉特的战况是否跟这里一样;如果是的话,法苏拉赫毛拉——假使他还活着——会如何应付;还有亲爱的碧碧和她那些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当然,她也想起扎里勒。玛丽雅姆想知道他是否跟她一样,也躲了起来闭门不出?或者带着他的妻小逃离这个国家?她希望扎里勒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希望他设法逃过了这场浩劫。
有一个星期,战火甚至迫使拉希德也留在家里。他锁上了通往院子的房门,在门后设置了陷阱;他把前门也锁上了,并用沙发把它堵住。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吸烟,把头探出窗外打探情况,擦拭他的手枪,一次又一次地装上子弹。他有两次朝外面的街道开枪,宣称他看到有人试图爬过围墙。
“他们强迫那些年轻的男孩加入战斗,”他说,“那些圣战组织。光天化目之下,用枪对着那些男孩。他们从马路上直接把那些男孩拉走。这些男孩要是被敌对阵营的士兵抓住,就会受到折磨。我听说他们给这些男孩上电刑——我听到的情况是——他们用老虎钳夹碎他们的卵蛋。他们威逼这些男孩带他们到他们家。然后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干掉他们的父亲,强奸他们的姐妹和母亲。”
他把枪举到头顶,挥舞起来。“让我们来看看谁敢闯进我的房子。我会捏碎这些人的卵蛋!我会把他们的头砍掉!有我这么一个连魔鬼都不怕的男人,你们实在是太幸运了,你们知道吗?”
他低头看向地面,发现阿兹莎就在他脚边。“走开,别在我身边!”他气急败坏地说,用手枪做了个驱赶的姿势,“别老跟着我!别那样转着你的手腕。我不会抱你的。走开啦!快走开,不然会被我踩到的。”
阿兹莎吓坏了。她向玛丽雅姆爬去,一副受伤而迷惑的表情。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她无精打采地吮吸着大拇指,双眼忧郁而深邃地望着拉希德。有时候她会抬起头,玛丽雅姆总觉得她带着渴望得到安慰的眼神。
但她需要得到的是父亲的安慰,玛丽雅姆实在是无法可施。
战火再次平息下去,玛丽雅姆松了一口气,主要是因为她们再也不用和拉希德共困一室了。他的臭脾气影响了整个家庭,再说了,他那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总是在阿兹莎身边摇摇晃晃,这也让玛丽雅姆担心得要死。
那年冬季的某天,莱拉说她要给玛丽雅姆扎辫子。
玛丽雅姆纹丝不动地坐着,看着莱拉修长的手指在镜子中收紧她的发束,莱拉的脸因为全神贯注而紧绷。阿兹莎身体蜷曲,睡在地板上。夹在她腋下的是一个玛丽雅姆亲手绣给她的布娃娃。玛丽雅姆用大豆填充了布娃娃,用茶色的布料给它做了裙子,又用线把几个小小的空线轴串起来,给它做了一条项链。
然后睡梦中的阿兹莎放了一个屁。先是莱拉忍俊不禁,跟着玛丽雅姆也笑了起来。她们就这样哈哈大笑,镜子中,她们两人笑得眼泪直流;这一刻是多么自然,多么轻松;突然之间,玛丽雅姆开始跟莱拉说起扎里勒、娜娜还有娜娜身上的妖怪。莱拉站着,双手轻轻地放在玛丽雅姆的肩膀上,眼睛盯着镜子中玛丽雅姆的脸庞。那些话倾吐而出,如同鲜血从血管中喷涌出来一样。玛丽雅姆跟她说起亲爱的碧碧、法苏拉赫毛拉、那次去扎里勒家自取其辱的经历、娜娜的自杀。她提到扎里勒的几个妻子、和拉希德匆匆的婚礼、前来喀布尔的路途、她的几次怀孕、那些希望与失望的无尽循环、拉希德对她的虐待。
听完之后,莱拉挨着玛丽雅姆的椅子坐在地板上。她心不在焉地将阿兹莎头发上一块小小的碎麻布拿掉。两人默默无语。
“我也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莱拉说。
玛丽雅姆那天晚上彻夜未眠。她坐在床上,看着雪花无声地飘落。
一年年秋去冬又来,几个总统在喀布尔上任又被谋杀;一个帝国入侵阿富汗又被打败,旧的战争才结束新的战争又开始。但玛丽雅姆从没留意,从不关心。她躲在自己心灵的一个遥远角落,独自度过了这些岁月。那儿是一片干旱贫瘠的土地,没有希望,也没有哀伤;没有梦想,也没有幻灭。那儿无所谓未来。那儿的过去只留下这个教训:爱是使人遍体鳞伤的错误,而它的帮凶,希望,则是令人悔恨莫及的幻想。无论什么时候,若这一对剧毒的两生花开始在那片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玛丽雅姆就会将它们连根拔除。她把它们拔起来,还没拿稳就赶紧将其掩埋。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过去这几个月来,莱拉和阿兹莎——原来她本人也是哈拉米,和她一样一变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现在,玛丽雅姆突然觉得,若没有她们,她似乎无法忍受自己业已忍受了这么久的生活。
我们开春就走了,阿兹莎和我。跟我们一起走吧,玛丽雅姆。
这些年来,玛丽雅姆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许,她想,仍有一些较为好过的年月在等着她。一种新的生活。娜娜曾说过,像她这样的哈拉米永远得不到幸福,但在这种新生活中,她也许能找得到。玛丽雅姆看着雪花纷纷飘下,两朵新的花朵始料未及地在她的生命中生长出来,她仿佛看到法苏拉赫毛拉转动着念珠,侧过身来,在她耳边用他轻柔的声音颤抖着说:但种下它们的正是真主,亲爱的玛丽雅姆。要你照料它们,正是真主的意愿。这是真主的意愿,我的姑娘。
第三十六章
莱拉
1994年春天的那个早晨,随着光线逐渐漂白天空中的黑暗,莱拉越来越担心拉希德随时都有可能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质问她是不是真的把他当做一头蠢驴,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等到祷告的钟声响起,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平坦的屋顶上,公鸡开始咯咯啼叫,什么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能听见他在浴室,刮胡刀锵锵地敲击着洗脸盆边沿。然后下楼,来回走动,加热茶水。钥匙叮当响。现在他正在穿过院子,推着他的自行车。
透过客厅窗帘的一道缝隙,莱拉偷偷望出去。她看着他踩着自行车离开。一个大男人蹬着一辆小自行车。早晨的阳光从自行车的把手上反射出来。
“莱拉?”
玛丽雅姆在门口。莱拉看得出来她也是彻夜未眠。她不由寻思,玛丽雅姆是否也被一阵阵兴奋和令人唇干舌燥的焦虑折磨了一整夜。
“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走了。”莱拉说。
她们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一言不发。阿兹莎坐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抓着她的布娃娃,睁大了眼睛,迷惑地望着不断后退的城市。
“那边!”她大叫起来,指着一群正在跳绳的女孩,“玛雅姆!那边。”
无论望向哪里,莱拉总是看到拉希德。无论她看到的是窗户像煤尘一般乌黑的理发店,出售鹌鹑的小摊档,还是前门敞开、旧轮胎从地面堆到天花板的破落店铺,她总是望见拉希德从里面走出来。
她坐得更低了,以免被窗外的人看见。
玛丽雅姆在她身旁,喃喃念着一段经文。莱拉希望能够看到玛丽雅姆的脸,但她穿着布卡——她们两人都穿着布卡——莱拉只能看见面罩里面她那闪烁的眼光。
这是莱拉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不算前一天她去当铺的短暂旅途——在那儿的玻璃柜台上,她把结婚戒指推过去;等到交易完毕,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胆颤心惊地走了出去。
最近这场战争,莱拉在家中只闻其声,但如今触目所及,尽见其影。房子没有屋顶,变成一堆堆碎砖裂石的废墟;楼座被炸开大洞,梁柱从各处洞口伸了出来;焦黑而扭曲的轿车外壳头下脚上,有的还叠在一起;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口径的弹孔,遍地都是玻璃碎片。她看见一列送葬的队伍正在朝一座清真寺进发,她自己的头发。她们路过一片墓地,在和风中飘扬。后面有个浑身黑色的老太婆正在揪坟墓都是岩石垒成的,破碎的灵幡莱拉把手伸过行李箱,张开五指,握住她女儿那柔软的手臂。
拉合尔门客运站在喀布尔东部,临近马哈穆德汗大桥,那儿的人行道旁边停着一排熄了火的客车。一些身穿长袍的男人正在忙着把包裹和箱子搬上几辆客车的车顶,用绳子绑紧行李箱。车站内的售票窗口之前排了一长队男人。穿着布卡的女人三五成群地站着聊天,她们的行李堆放在脚边。有人上下摇晃怀里抱着的婴孩,有人责骂走得太远的儿童。
圣战组织的士兵在车站内和人行道上巡逻,时不时厉声呵斥,发号施令。他们脚踏皮靴,头戴毡帽,身上的迷彩服沾满灰尘。他们全都带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莱拉觉得有人盯着她。她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脸,但感觉好像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内情,都不满地看着她和玛丽雅姆正在做的事情。
“你看到什么人了吗?”莱拉问。
玛丽雅姆换了一只手抱着阿兹莎。“我在看呢。”
莱拉知道,这是第一个冒险的部分: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来假装她们的家人。妇女在1978年至l992年之间享受到的自由和机会如今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莱拉依然记得爸爸对共产党当权那些年所作的评论:现在是阿富汗妇女的好年代,莱拉。自从1992年4月圣战组织上台以来,阿富汗的国号被改成阿富汗伊斯兰国。拉巴尼统治下的最高法院充满了态度强硬的毛拉,他们取消了共产党统治时代那些赋予妇女权利的法令,代之以严厉的伊斯兰教法,要求妇女蒙面,严禁妇女在没有男性亲戚的陪同下出远门,以石刑严惩通奸。只不过这些法令最多只是偶尔落到实处。但如果他们不是忙于自相残杀和戮害我们,莱拉先前对玛丽雅姆说,他们会更加严格地用这些法令来对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