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一声。
“我想说的是,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玛丽雅姆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说到这里,他匆匆瞟了玛丽雅姆一眼,毒辣的眼光让玛丽雅姆觉得好像被一只铁鞋踢中太阳穴。“这么说并非意味着我不信任你。恰恰相反。坦白说,你比你的年龄聪明多了,聪明得让我吃惊。但你依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亲爱的莱拉,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会作出一些倒霉的选择。她们容易红杏出墙。反正,玛丽雅姆将会负上这个责任。如果你犯了什么错误?”
拉希德不停地说啊说。他那些专横独断的言语像轰炸喀布尔的火箭弹一样落在她们身上,玛丽雅姆只是静静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女孩。
有一天,玛丽雅姆从院子里的晾衣线收起拉希德的几件衬衣,然后在客厅里把它们折起来。她不知道女孩在门口站了多久,但当她提起一件衬衣,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女孩就站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杯茶。
“我没想到要吓你,”女孩说,“对不起。”
玛丽雅姆只是盯着她看。
太阳照射着她的脸庞,照耀着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和光滑的额头,照耀着她那高高的颧骨和两道迷人的浓眉;她的眉毛一点都不像玛丽雅姆自己的那样稀疏而平凡。她那头黄色的秀发,这个早晨没有梳理,从中间分开。
女孩捧着茶杯的姿势很生硬,肩膀绷得紧紧的,玛丽雅姆看得出她很紧张。她想到女孩坐在床上鼓起勇气的画面。
“树叶正在变颜色,”女孩讨好地说,“你注意到了吗?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当人们在他们的花园焚烧落叶时,我喜欢那股秋天的味道。我母亲,她最喜欢的是秋天。你认识我母亲吗?”
“不是很熟。”
女孩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面。“你说什么?”
玛丽雅姆提高了嗓音。“我说不。我不认识你母亲。”
“哦。”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想??那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
“我一直想跟你说说这件事。”玛丽雅姆打断了她的话头。
“好啊,说吧。”女孩诚恳地说,甚至还带着一丝渴望。她向前踏上一步。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屋外,一只黄鹂正在啾啾叫。有人正在推着一辆车,玛丽雅姆能听见它的滚轴发出的嘎嘎声,还有它的铁轮滚过地面的辘辘声。从一个不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枪炮声,先是一声枪响,跟着又响了三次,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会当你的仆人,”玛丽雅姆说,“我不会。”
女孩吓得身体一缩。“别这样。我也不想!”
“你可能是这座宫殿的皇后,而我是一个乡下人,但我不会听从你的命令。你可以向他抱怨,他可以割断我的喉咙,但我不会服侍你。你听到我说的吗?我不会当你的仆人。”
“别这样!我不希望??”
“如果你想利用你的外貌来把我赶走,那你就错了。我先来到这里。我不会被赶出去。我不会让你把我赶出去。”
“我没想过要那样。”女孩虚弱地说。
“我看到你的伤口现在已经痊愈了。所以你应该开始分担一些家务??”
女孩连忙点头。有一些茶水泼了出来,但她没有注意到。“是的,这是我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来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好了,我不会照顾你的,”玛丽雅姆断然说,“如果我早知道你会两面三刀,偷走我的丈夫,我就不会喂你吃东西,给你洗衣服,也不会照顾你的病情。”
“偷??”
“做饭和洗碗还是我来做。你得洗衣服和拖地板。其他的家务我们每天轮流做。还有一件事。我不用你陪着我。我不想要你陪着我。我希望一个人独处。你不要管我,我也不会管你。这就是我们以后相处的方式。这些都是规则。”
说完之后,她的心怦怦跳,觉得唇干舌燥。玛丽雅姆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说出她的意愿。这本来是扬眉吐气的事情,但女孩的眼睛泪水涟涟,神情萎靡不振,不知道怎么回事,玛丽雅姆从这场爆发中得到的满足感减弱了,而且觉得有些负疚。
她把那几件衬衣递给女孩。
“不要把他们放在衣柜里,放在梳妆台上。他喜欢白色的放在上面的抽屉,剩下的和袜子一起放在中间的抽屉。”
女孩把茶杯放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捧衬衣。“我为这一切向你道歉。”她说。
“你本来就应该,”玛丽雅姆说,“你本来就应该觉得对不起我。”
第三十二章
莱拉
莱拉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妈妈心情很好,请邻居到家里聚会。那些女人坐在花园中,吃着一盘新鲜的桑葚,那是瓦吉玛从她家院子的桑树上摘下来的。那些丰腴多汁的桑葚是粉红色的,有一些是暗紫色的,和瓦吉玛鼻子上冒出来的细小血管一个颜色。
“你们有没有听说他死过一个儿子?”瓦吉玛说,费劲地将又一把桑葚往她那松垮的嘴巴里面塞。
“淹死的,对吧?”吉提的母亲妮拉说,“在加尔格哈湖,对吧?”
“但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拉希德??”瓦吉玛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头,让她们等待她把桑葚吞下去,“你们知道他以前经常喝酒吗?那天他醉得发酒疯。是真的。我听说他醉了,还发酒疯。当时还是早上呢。等到中午的时候,他醉倒在一张长沙发上。你可以在他耳边开午炮,包管他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莱拉记得当时瓦吉玛伸手掩住嘴巴,打了个饱嗝,舌头在仅剩的几颗牙齿之间舔来舔去。
“剩下的你们也想像得到啦。那男孩跳进湖里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没隔多久人们看见他,脸朝下浮在水面上。人们冲过去帮忙,有一半人去弄醒那个孩子,另外一半人去通知他的父亲。有人在男孩身上弯下腰,对他做那种??嘴对嘴的动作。但是没有用。他们全都看到了。那个男孩已经走了。”
莱拉记得瓦吉玛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惋惜地发抖。“所以啊,神圣的《(古兰经》禁止人们喝酒。因为醉鬼的罪行,总是由清醒的人来偿还。所以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莱拉跟拉希德说她怀上了孩子之后,脑里回荡着的正是这个故事。他立即跳上自行车,向一座清真寺骑去,祈祷生个男孩。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莱拉见到玛丽雅姆一直搅着碗里的一块肉。当拉希德兴高采烈地把消息告诉玛丽雅姆时——莱拉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欢快的残忍——莱拉也在场。玛丽雅姆听到之后,睫毛不断扑动。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愠怒地坐在那儿,看上去很凄凉。
后来,拉希德上楼去听他的收音机,莱拉帮玛丽雅姆收拾盘碗。
“我可想像不出来你现在是什么,”玛丽雅姆一边说,一边捡起饭粒和面包屑,“如果你过去是一辆奔驰的话。”
莱拉试着用欢快的语气和她说话。“一列火车?也许是一架很大的喷气机。”
玛丽雅姆挺直了腰板。“我希望你不要拿这个当做不干家务的借口。”
莱拉张开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提醒自己,在这件事上,玛丽雅姆是惟一无辜的一方。
玛丽雅姆和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莱拉躺在床上,泪如泉涌。
怎么回事?拉希德想知道答案,扬起了下巴。她生病了吗?是胎儿吗,胎儿有问题吗?不是?
是玛丽雅姆欺负她了吗?
“是不是这个原因?”
“不是。”
“天哪,我要下去给她一点教训。她以为她是谁啊,那个哈拉米,对你??”
“别!”
他已经站起来了,她只得抓住他的前臂,把他拉回来。“别这样!不关她的事!她对我很好。我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会没事的。”
他在她身旁坐下,抚摸着她的脖子,喃喃自语。他的手慢慢沿着她的后背摸下去,然后又摸上来。他侧过身,猥亵地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牙齿。
“那么,让我们来试试看,”他嗓音颤抖,低声说,“看我能不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起初,金黄色的叶子从那些树——那些还没有被砍下来当柴火的树——上纷纷飘落。然后阵阵猛烈的寒风刮了起来,扫荡过整个喀布尔。它们吹掉最后那些挂在树枝上的叶子,在暗棕色的群山的映衬之下,那些树看上去形如鬼魅。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小,雪花飘落在地上不久就融化了。然后各条街道结了冰,雪花在众多屋顶积聚成堆,冰霜凝结的窗口也已被积起的雪花堵住一半。随着雪花而来的是风筝;风筝曾经是喀布尔冬季天空的统治者,如今这片领域已经被呼啸而过的火箭弹和战斗机所占领,它反倒成了胆怯的越境者。
拉希德不停地把战争的消息带回家,拉希德试图向莱拉解释各种不同的派别,但她被弄得稀里糊涂。沙耶夫和哈扎拉人战斗,他说。哈扎拉人和马苏德开火。
“当然了,他和得到巴基斯塔人支持的古勒卜丁厮杀。这两个人是死敌,马苏德和古勒卜丁。沙耶夫,他和马苏德站在一边。古勒卜丁暂时支持哈扎拉人。”
至于那个按兵不动的乌兹别克将军杜斯塔姆,
拉希德说没有人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杜斯塔姆和圣战组织一起抗击苏联人,但他叛变了,在苏联撤兵之后,他加入纳吉布拉的傀儡政府。他甚至还得到一块军功章,纳吉布拉亲自颁发给他的,后来他再次翻脸,重新加入了圣战组织。根据目前的情势,拉希德说,杜斯塔姆支持的是马苏德。
在喀布尔,尤其在喀布尔西部,炮火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一缕缕黑色的烟雾从积雪盖顶的建筑物上方袅袅飘散。大使馆关门大吉。学校停课。拉希德说,在医院的候诊室,受伤的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而在手术室中,手脚在没有麻醉的状态下被切除。
“别担心,”他说,“跟我在一起你很安全,我的花儿。要是有人试图伤害你,我会把他的肝掏出来,逼他吃下去。”
那年冬天,不管莱拉转向哪个方向,总有墙壁挡住她的路。她渴望地想起儿时开阔的天空,那些和爸爸一起去看风筝大赛、陪同妈妈去曼戴伊市场购物的日子,那些和吉提、哈西娜一起自由自在地走在街头、谈论男孩的日子。那些和塔里克相处的日子,他们在某条溪流的堤岸上,屁股下面坐着一大片苜蓿,交换谜语和糖果,看着太阳下山。
但想起塔里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在她把思念切断之前,她总是看到他躺在一张病床上,离家万里,烧伤的身体插满了管子。一阵撕心裂肺的哀痛将会从莱拉的胸膛升起,就像这些天不停地在她喉头翻滚的胆汁那样。她的双腿将会软弱无力。她得扶住某样东西才能站稳。
莱拉这样度过l992年的冬天:打扫房间,擦拭她和拉希德共享的卧房那四面南瓜色的墙壁,在屋外用大铜盆浆洗衣服。有时候,她仿佛灵魂出窍,在头顶看着自己,看到她自己蹲在铜盆旁边,衣袖卷到手肘,粉红的双手将肥皂水从拉希德的内衣上拧出来。她会茫然失措,四下环顾,好像一个逃过海难的幸存者,放眼望去看不到海岸,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
每当天气太冷、不能到屋外去的时候,莱拉就在房子里面晃荡。她不洗脸,也不梳头,用一个指甲抵着墙壁,沿走廊走过去,又走回来,走下楼,又爬上来。她走啊走,直到撞见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冷漠地看她一眼,继续把一个甜椒的果柄切下来,将一块肉上面的脂肪割掉。房间中会充满一阵伤人的沉默,莱拉几乎能看到无言的敌意像沥青上蒸腾的热浪那样从玛丽雅姆身上发散出来。她会退回她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纷飞的大雪。
有一天,拉希德带她去他的鞋店。
他们一起出门,拉希德走在她身边,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肘。对莱拉而言,到外面的街道上来变成了一种逃避伤害的活动。她的眼睛仍在适应布卡那栅格状的狭窄视野,她的双脚依然不断踩到裙边。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担心会绊倒和摔倒,或者踩进地面的坑洼把脚崴了。尽管如此,掩盖了她的真面目的布卡依然给她带来一些安慰。这样的话,就算碰到她的老熟人,她也不会被认出来。她将无须看着他们为她沦落到如此地步、为她那些远大的抱负都已经烟消云散而露出惊奇、怜悯或高兴的眼神。
拉希德的鞋店比莱拉想像中的更加宽敞和明亮。他让她坐在那张凌乱的工作台后面,工作台上散落着废旧的鞋跟和一些用剩的皮料。他给她看他的铁锤,给她看砂轮是如何运转的,激昂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
他摸了摸她的肚子,不是隔着衬衣摸,而是把手伸到衬衣下面,他的指尖像树皮般冰冷而粗糙,摸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莱拉记得塔里克的手,柔软而有力;也记得他手上清晰可见的弯曲血管,她总是觉得那些血管很迷人,很有男子气概。
“肚子大得这么快,”拉希德说,“肯定是个男孩。我的儿子将会是一个英雄好汉!跟他父亲一样。”
莱拉拉下她的衬衣。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心里充满恐惧。
“你跟玛丽雅姆相处得怎么样?”
她说她们相处得很好。
“很好。很好。”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们已经真的打起架来了。
那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莱拉走进厨房,发现玛丽雅姆不停地打开抽屉,再用力把它们关上。玛丽雅姆说她在找一把她用来搅米饭的长木勺。
“你把它放哪里了?”她转过身来质问莱粒,
“我?”莱拉说,“我没碰过它。我很少到这里来。”
“我注意到了。”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这是你自己想要的,你别忘了。你说一日三餐由你来做。但如果你想改变??”
“那你是说它生出几条腿自己走掉了。得。得。得。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对吧?”
“我说的是??”莱拉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要是在平时,她能够迫使自己忍受玛丽雅姆的嘲笑和指责。但那天她的脚踝肿了起来,脑袋发痛,心也疼得难受。“我说的是或许你把它放错地方了。”
“把它放错了?”玛丽雅姆打开一个抽屉。它里面的铲子和菜刀叮当做响。“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几个月?我在这座房子住了十九年,亲爱的小姑娘。自从你还把屎拉在尿片上的时候起我就把那把勺子放在这个抽屉里面了。”
“就算是这样,”莱拉说,她咬紧牙关,已经快抑制不住怒火了,“那也有可能是你把它放在某个地方,并且忘记了。”
“更有可能是你把它藏在某个地方,来跟我捣蛋。”
“你真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莱拉说。
玛丽雅姆不由一愣,随即恢复了常态。“那你是一个婊子。婊子和小偷。偷东西的婊子,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然后她们大叫大嚷起来。她们举起了锅,但没有摔出去。她们用其他名字称呼对方,现在莱拉一想到那些名字就会脸红。自那以后,她们再也没说过话。莱拉依然为自己的情绪那么容易失控而感到震惊,但事实上,她内心的某个角落也喜欢这样,喜欢冲着玛丽雅姆叫嚷,咒骂她,为她积聚已久的愤怒和悲哀找一个发泄的目标。
莱拉有某种直觉,她觉得对玛丽雅姆来说,情况可能也是一样的。
吵完架之后,她跑上楼梯,躺到拉希德的床铺上。玛丽雅姆还在楼下大喊大叫:“你去死吧!你去死吧!”莱拉当时躺在床上,对着枕头不停地呻吟;突然间,她想起了父母,自从那枚火箭弹爆炸之后这些可怕的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深深地怀念他们。她躺在那儿,双手死死抓住床单,然后,始料未及的是,她呼吸变得艰难了。她坐起来,双手不断朝下抚着腹部。
肚子里的孩子刚刚第一次动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玛丽雅姆
1993年初春的一天清早,玛丽雅姆站在客厅的窗户旁边,看着拉希德陪着女孩走出房子。女孩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只手护着绷得紧紧的鼓起的腹部。她的肚子大得隔着布卡也清晰可见。拉希德十分紧张,露出极度关心的神色,抓住她的手肘,像一个交通警察那样扶着她穿过院子。他做了一个在这儿等等的手势,冲到前门,一只脚把门踢开,然后挥手让女孩向前走。她走到他身边,他拉着她的手,扶她穿过大门。玛丽雅姆几乎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当心脚下,喏,我的花儿。”
第二天傍晚,他们回来了。
玛丽雅姆看见拉希德先走进院子。他没把门完全推开就走进来了,门差点摔到女孩的脸。他三步并做两步,跨过院子。玛丽雅姆察觉到他脸上有一抹阴影,在黄昏的棕黄色光芒中黑着脸。进了房间,他脱掉外套,把它扔在沙发上。他匆匆从玛丽雅姆身旁走过,粗暴地说:“我饿了。去准备晚饭。”
屋子的前门打开了。身在走廊的玛丽雅姆看到女孩,左手挽着一个襁褓。她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踏进来,顶着门板,以免它自行弹回去。她弯下腰,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伸手去拿刚才她为了开门而放在地上的一个装着随身物品的纸袋。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着。她抬起头,望着玛丽雅姆。玛丽雅姆转过身,走向厨房给拉希德热饭去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螺丝刀在我耳朵里面转来转去。”拉希德揉着眼睛说。他站在玛丽雅姆房间的门口,双眼浮肿,只穿着长袍,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腰带。他头白发蓬松而凌乱。“这哭声。我忍受不了。”
楼下,女孩抱着婴儿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试图唱歌哄她别哭。
“两个月了,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拉希德说,“房间闻起来像是下水道。粘了屎尿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昨天晚上我刚刚踩到一件。”
玛丽雅姆心里幸灾乐祸。
“把她带到外面去!”拉希德转过头,大声说,“你能把她带到外面去吗?”
歌声暂时停止了。“她会得肺炎的!”
“现在是夏天!”
“什么?”
拉希德咬牙切齿,提高嗓音说:“我说,外面很暖和!”
“我不会把她带到外面去!”
歌声重新响起。
“有时候,我对天发誓,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个东西放进一个盒子,让她在喀布尔河里面漂流。就像摩西小时候一样。”
女孩给女婴起了个名字叫阿兹莎,就是宝贝的意思。但玛丽雅姆从未听拉希德这样称呼过他的女儿。他总是叫她那个婴儿,每当他真的很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那个东西。
有些夜晚,玛丽雅姆会偷听他们争吵。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房门外面,听着他责怪婴儿——总是婴儿——无休无止地哭喊;抱怨气味太难闻、玩具绊了他的脚;还埋怨莱拉不停给婴儿喂食、换尿布,抱着她起来走路,都顾不上搭理他。女孩则反过来责骂他在房间里面吸烟,不让婴儿跟他们一起睡。
还有其他一些争吵他们压低了声音。
“医生说六个星期。”
“还没好,拉希德。不行。放开我。快点。别这样。”
“都两个月了。”
“嘘。别吵。你会吵醒孩子的。”然后声音变得更加严厉。“这下你高兴了?”
玛丽雅姆会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
“你就不能帮帮忙吗?”这时拉希德说,“你肯定可以帮忙做点什么事情的。”
“我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啊?”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你能把瓶子拿下来吗?就放在梳妆台上。她不肯吃奶。我想再试试那个瓶子。”
婴儿哭喊声越来越响,听上去极其刺耳。
拉希德闭上双眼。“那个东西是一个军阀。古勒卜丁。我告诉你,莱拉生了一个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
玛丽雅姆冷眼旁观,看着女孩整天忙于给婴儿喂食,抱着她摇摇晃晃,来回走动,哄她睡觉。就算婴儿睡着了,也还有一大堆脏尿布等着女孩去浆洗。在女孩的坚决要求之下,拉希德买回来一些消毒水,女孩把尿布洗过之后,就会浸泡在滴了消毒水的木桶里面。她还得用砂纸把指甲磨钝,还有很多外套和睡衣等着她去洗净和晾干。那些衣服,和其他关于婴儿的事情一样,也成了他们争吵的理由。
“它们怎么啦?”拉希德说。
“它们是男孩的衣服。给男孩穿的。”
“你以为她懂得区分啊?为了买这些衣服,我可花了不少钱。还有啊,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警告你。”
女孩会在一个黑色的铁盆中点上火,撒进一把芸香的种子,让袅袅升起的烟雾朝婴儿的方向飘过去;她用这种方式来辟邪,每周一次,从不间断。
看着女孩这样忙上忙下,玛丽雅姆真替她觉得累——必须承认的是,暗地里也觉得有一点点羡慕。她惊奇地发现,就算女孩为了哄婴儿而彻夜未眠,隔日早晨醒来的时候肤色苍白,但她那双惺忪的睡眼中依然会闪烁着慈爱的光芒。每当婴儿放屁的时候,女孩会笑个不停。婴儿身上哪怕最细小的一点变化,也会让她着迷;而她若有什么发现,总会大声地说那真是少见的奇迹。
“快看!她伸手去拿拨浪鼓耶!她太聪明了。”
“那我来打电话向报社报料,”拉希德说。
每一天晚上都有展演。女孩坚持让拉希德抬头看,拉希德会抬起下巴,不耐烦地沿着布满蓝色血管的鹰钩鼻朝下投去一瞥。
“快看。我一打响指她就笑了。喏。看到吗?你们看到了吗?”
拉希德会哼一声,继续埋头大吃。玛丽雅姆还
记得从前女孩只要一现身,他就会点头哈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乐不可支,大感兴趣,从盘子抬起头来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女孩的失宠本应让玛丽雅姆觉得很高兴,给她带来报仇雪恨的快感。但它没有。它没有。玛丽雅姆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对女孩生出了怜悯。
晚饭之后,女孩会不断地大惊小怪起来。首先,婴儿每一声小小的咳嗽,都会令女孩怀疑她是不是得了肺炎。每当她发现婴儿拉稀,总担心是不是患了痢疾。皮肤上的每个红点都是水痘或者麻疹。
某天晚上,拉希德说:“你不该投入这么多的感情啦。”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我在听收音机。美国之音。我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统计数据。他们说在阿富汗,每四个儿童就有一个活不过五岁。他们是这么说的。喏,他们??什么?什么?你要去哪里?回来。马上回来这里!”
他茫然地望了玛丽雅姆一眼。“她怎么回事?”
那天夜里,当玛丽雅姆躺在床上的时候,吵架又开始了。那是一个夏夜,又干又热,是典型的喀布尔萨拉坦之月【1】的气候。早先玛丽雅姆打开窗户,但飘进来的没有凉风,只有蚊子,所以她又关上了。她能感觉到热气从屋外的地面升起来,穿过院子里的厕所那些发黄的木板,沿着墙壁一路升起,进入她的房间。
平时他们吵几分钟就结束了,但半个小时过去,争吵不但还在继续,而且变得越来越激烈。玛丽雅姆能听见拉希德的叫嚷声。女孩的声音比他的低一些,颤抖着说了几句。接着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然后玛丽雅姆听见他们的房门砰地打开的声音。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将会发现走廊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门把手的圆印。这时她的房门猛地被推开,拉希德走进房间,她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穿着白色内裤,还有一件和内裤配套的内衣,腋下的部位有发黄的汗渍。他脚下趿着一双拖鞋。他手中提着那条为了他和女孩的成婚仪式而买回来的棕色皮带,皮带打孔的一头缠在他的拳头上。
“这是你干的好事。我知道的。”他咆哮着,向玛丽雅姆走过来。
玛丽雅姆溜下床,连忙倒退。她的双手本能地交叉在胸前——他经常先打她这个部位。
“你在说什么?”她慌张地说。
“她反抗我。肯定是你教她的。”
这么多年来,玛丽雅姆已经学会了横下一条心,忍受他的轻蔑和责骂,他的嘲弄和斥责。但她依然没能控制这种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他做出这副样子,狞笑着,拉紧系在拳头上的皮带,血红的双眼露出凶光,把皮带扯得啪啪响,玛丽雅姆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好比一只被关进老虎笼子的山羊,而拉希德就是那只咆哮着准备大开杀戒的老虎。
这时女孩也走进了房间,她瞪大了双眼,脸庞扭曲着。
“我早该知道你会教坏她。”拉希德朝玛丽雅姆吐口水。他挥起皮带,在自己的大腿上试了一下力道。皮带扣一阵叮当响。
“别这样,别!”女孩说,“拉希德,你不能这样。”
“回你的房间去。”
玛丽雅姆又向后退。
“不!你别这样!”
“现在就回去!”
拉希德又举起了皮带,这次甩向玛丽雅姆。
接着,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女孩向他扑过去。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地往下拉,但拉希德的力量带得她双脚离地。她成功地拖慢了拉希德走向玛丽雅姆的脚步。
“放开我!”拉希德大叫。
“你赢了。你赢了。别这样。求求你,拉希德,别打她!求求你别这样!”
他们就这样挣扎着,女孩挂在拉希德手臂上,苦苦哀求,拉希德试图将她甩开,死死地盯着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则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玛丽雅姆知道她不用挨打了,当天晚上不用。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那样站了一会,手臂高举,胸膛一起一伏,额头上渗出一大片汗水。慢慢地,拉希德放下了手臂。女孩双脚落地,但还是不肯松手,好像信不过他似的。他只得猛然把手臂缩回去,摆脱她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