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心跳加速。塔里克住院了?住在一个特殊的病房?给病得很重的人住的特殊病房?
她干咽了一口,在位子上挪动着身体。她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否则的话,她担心自己会情绪失控。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着医院和特殊病房,却想起了这样一个事实:自从很多年前他们两个参加法尔西语冬季班以来,她还没听见有人用全名称呼塔里克。上课钟响之后,老师会点名,这样叫他的名字——穆罕默德·塔里克·瓦里扎伊。听到老师叫出他的全名,她觉得真是古板得很好笑。
“我从护士那儿听到他的遭遇,”阿卜杜拉·沙里夫继续说,他用一个拳头拍打着胸膛,好像是为了让药片通过食道。“我在白沙瓦住了很久,已经完全能听懂乌尔都语。反正我听到的情况是,你的朋友当时乘坐一辆载满难民的大货车,总共有二十三个人,他们都要去白沙瓦。接近边境的时候,他们碰到了枪战。一枚火箭弹击中了大货车。说不定那是偏离了靶子的火箭弹,但你永远无法了解那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只有六个人活了下来,他们全都住进了同一家医院。有三个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去世了。有两个还活着一听说是一对姐妹——出院了。你的朋友瓦里扎伊先生是最后一个。我去到那边的时候,他已经住院将近三个星期了。”
这么说他还活着。但他们把他伤得多重呢?莱拉疯狂地想知道答案。伤得多重?显然重得需要让他住进一个特殊病房。莱拉意识到她开始浑身冒冷汗,面孔发烫。她试图想起别的事情,一些高兴的事情,比如和塔里克、爸爸一起去巴米扬看大佛的旅程。但塔里克父母的样子自行浮了上来:塔里克的母亲被卡在翻转的大货车之下,隔着烟雾凄厉地呼唤着塔里克,她的手臂和胸膛都着火了,假发在她的头顶熔化??
莱拉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
“他的病床就在我的病床旁边。我们之间没有墙壁,只有一道帘幕。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他。”
阿卜杜拉·沙里夫突然发现自己很想摆弄他的结婚戒指。这时他降低了语速。
“你的朋友,你知道吗,他伤得非常——非常严重。他身上到处都插满了橡胶管。起初??”他清了清喉咙。“起初我以为他在那次爆炸中失去了双腿,但有个护士说不是的,只是失去了右腿,左腿是在先前一次受伤中失去的。他的内脏也受了伤。他们已经给他动了三次手术。取出一部分内脏,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他还被烧伤了。非常严重。他的病情我就说这么多。我相信这些已经足够让你夜里做噩梦了,小姐。我再说也没意义了。”
现在塔里克两条小腿都没有了。他只有一个躯体,加上两条残余的大腿。没有腿。莱拉觉得她要崩溃了。她故意绝望地让她的思绪飘出这个房间,飘到窗外,离开这个男人,飘到外面的街道之上,飘到城市上空,飘过它那些屋顶平坦的房子和市场,飘过它那些迷宫似的、通向一片片沙漠的狭窄街道。
“他多数时间都处于麻醉状态。不然会很痛,这你明白的。但当麻醉药的药效消退时,他也有头脑清楚的时候。很痛,但头脑清楚。我会躺在病床上跟他聊天。我告诉他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我想他很高兴有个祖国同胞在他身边。
“多数时候是我在说话。他说话挺费劲的。他的嗓音嘶哑,我想他的嘴唇动起来会发痛。就这样,我跟他说起我的女儿,说起我们在白沙瓦的房子,我跟我的小舅子正在那座房子后面盖一条走廊。我告诉他我卖掉了喀布尔的商店,打算回来完成移民手续。我说的话不多。但最少能让他分心。至少,我希望能让他分心。
“有时候他也说话。有一半时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一个大概。他跟我描绘他住的地方。他说起他在加兹尼的叔叔。他母亲的厨艺和他父亲的木工手艺,还说他父亲会弹手风琴。
“但谈得最多的是关于你的事情,小姐。他说你是——他怎么说来的——他最早的记忆。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是的。我能看出来他非常关心你。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说他很高兴你不在那儿。他说不希望你看到他那副样子。”
莱拉又觉得双脚沉重,牢牢地钉在地面上,似乎她全身的血突然间都倾注到那儿去了。但她的思绪却在远方,自由地飘荡着,像一枚飞速前进的导弹,冲离喀布尔,飞过棕色的崇山峻岭,飞过散布着一丛丛鼠尾草的沙漠,穿越红色岩石犬牙交错的峡谷,飞过白雪盖顶的山峰??
“我跟他说我要回喀布尔,当时他请我来找你。跟你说他一直在想着你。说他思念你。我答应他我一定做到。你也能看出来,我很喜欢他这个人。我看得出来他是那种有教养的男孩。”
阿卜杜拉.沙里夫用手帕擦了额头。
“有一天晚上我醒过来,”他一边接着说,一边继续摆弄那个结婚戒指,“我想应该是晚上吧,在那些地方可说不清楚。太阳出来,太阳下山,里面的人都看不到。但我醒了过来,我旁边那张病床周围有一阵骚动。你一定要明白,当时我也被麻醉了,总是不停地醒过来昏过去,所以很难判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到的。我只记得医生围着那张病床,一会喊这个,一会喊那个,警报器响个不停,地板上到处都是针管。
“第二天,那张病床空了。我问了护士。她说他很勇敢地搏斗,但输给死神了。”
莱拉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正在点头。她已经知道了。她当然已经知道了。自从她在这个男人对面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儿,要带给她什么消息。
“起初,你知道吗,起初我甚至觉得没有你这个人,”这时他在说话,“我以为那是他麻醉之后说的胡话。也许我当时甚至希望没有你这个人;我一直害怕把坏消息告诉别人。但我答应过他。再说了,就像我说的,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所以几天之前,我来到了这里。我在附近打听你,跟一些邻居聊天。
他们让我到这座房子来。他们还跟我说起你父母的遭遇。我听了之后,嗯,我转身离开了。我不想告诉你。我想你肯定会受不了的。谁都受不了。”
阿卜杜拉·沙里夫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放在莱拉的膝盖上。“但我还是回来了。因为,最后我觉得他会希望你知道的。我相信这一点。我很抱歉。我希望??”
莱拉再也听不进去了。她想起了那一天,有个从潘杰希尔来的人到她家报丧,说艾哈迈德和努尔已经阵亡。她记得爸爸脸色苍白,瘫倒在沙发上;妈妈听到噩耗的时候,猛地用手掩住嘴巴。那天,莱拉亲眼见到妈妈情绪失控,她自己吓坏了,但并不真的感到难过。她当时并不理解妈妈的丧子之痛有多深。如今,另外一个陌生人带来了另外一个人的死讯。如今,坐在椅子上的人正是她。那么,这是她的报应吗?惩罚她曾经对亲生母亲的悲痛无动于衷?
莱拉记得妈妈如何瘫倒在地、如何尖叫起来、如何抓住她自己的头发。但莱拉却连这副样子都做不出来。她几乎不能动弹。她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她没有像妈妈那样,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上,眼神迷茫,任由自己的思绪翻飞。她任由它翻飞,直到它找到一个地方,一个安全的好地方,那儿的麦田绿油油,那儿的流水很清澈,成千上万的杨絮在空中飞舞;爸爸在那儿的合欢树下面看着书,塔里克双手交叠在胸前睡午觉,而她在那儿把双脚伸进沟渠中,在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古代石头神像的凝视之下做着美梦。
第二十九章
玛丽雅姆
“我很遗憾。”拉希德对女孩说,他看也不看玛丽雅姆,把那碗炒饭和肉丸从她手中接过去。“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你们两个。总是在一起,自从你们小时候开始。这太悲惨了,这件事。以这种方式死去的阿富汗青年男子太多了。”
他不耐烦地抬了一下手,眼睛依然望向女孩,玛丽雅姆递给他一块餐巾。
这么多年来,他吃饭的时候,玛丽雅姆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使劲地咀嚼着,太阳穴一起一伏,一只手把米饭捏成小饭团,用另外一只手的手背去擦掉嘴角的油脂和粘在上面的饭粒。这么多年来,他吃饭的时候从不抬头,从不说话;吃完之后,他会沉默地板着脸,仿佛正要做出什么审判;接着会责备地哼一声,要么是不满地啪嗒一下舌头,或者用一个字索取更多的面包、更多的水。
现在吃饭的时候,他拿着调羹。使用餐巾。想要水的时候说“劳驾”。谈话。兴高采烈,说个不停。
“照我说啊,美国把枪给古勒卜丁是给错人了。中央情报局在八十年代给了他很多枪,支持他抗击苏联人。苏联人走了,但枪还在他手里啊,现在他把枪口对准一些像你父母这样的无辜百姓。他还说这是圣战呢。太讽刺了!杀害妇女儿童跟圣战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中央情报局当年扶植的是马苏德将军就好了。”
玛丽雅姆情不自禁地扬了扬眉毛。马苏德将军?在她的脑海中,她能听见拉希德对马苏德破口大骂,指责他是卖国贼。但话说回来,马苏德是个塔吉克人,当然了。和莱拉一样。
“喏,他才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家伙。一个值得尊敬的阿富汗人。一个真正对和平解决感兴趣的人。”
拉希德耸了耸肩,叹一口气。
“可是在美国没有人在意这些,我跟你说。他们怎么会在乎普什图人、哈扎拉人、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正在自相残杀呢?有多少美国人能够区分这几个种族呢?照我说,指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是没戏了。现在苏联解体了,我们对他们来说没有用了。我们只能自生自灭。对他们来说,阿富汗是一个粪坑。请原谅我说粗话,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觉得呢,亲爱的莱拉?”
女孩含混地说了几句话,搅着碗里的一粒肉丸。
拉希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她刚才说的是他听过最为聪明的话。玛丽雅姆只好望向别处。
“你知道吗,你的父亲,真主让他安息,你的父亲和我常常讨论这样的问题。当然,那是你出世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谈论政治,也会聊到一些书籍。对吧,玛丽雅姆?你记得的。”
玛丽雅姆赶忙喝了一口水。
“反正,我希望这一通关于政局的长篇大论没有让你觉得厌烦。”
后来,玛丽雅姆在厨房,用肥皂水浸泡餐具的时候,心中出现了一个极其伤人的疑问。
它无关乎拉希德所说的话,无关乎那些无耻谰言和惺惺作态,甚至无关乎这样一个事实:自他把女孩从那些砖块下面挖出来之后,他还没跟她——玛丽雅姆一打过招呼。
让玛丽雅姆产生疑问的是那一通假模假样的演说,像唱戏一样。他既狡猾又可怜地企图感动莱拉。吸引莱拉。
突然之间,玛丽雅姆知道她的怀疑是对的。她如遭五雷轰顶,心中充满了恐惧;她知道正在她眼前上演的,恰恰是一场求爱的好戏。
玛丽雅姆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他的房间。
拉希德点燃了一根香烟,说:“有何不可?”
玛丽雅姆立刻就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她刚才怀着一半期待,一半希望,以为他听到她的质问之后,将会矢口否认一切,佯装大吃一惊,甚至说不定还会大发雷霆。那她或许能占到上风。她也许能如愿以偿地让他感到羞愧。但他冷静地承认了,不动声色,令她勇气顿消。
“坐下。”他说。他躺在床上,背靠墙壁,一双粗壮的长腿伸在床垫之上。“在你昏倒之前坐下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玛丽雅姆木然地在他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下。
“把烟灰缸给我,好吗?”他说。
她听从了。拉希德今年至少六十岁了吧——玛丽雅姆心想,实际上,拉希德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纪。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但依然和过去一样粗硬。他的眼睑下垂,脖子长满皱纹,皮肤粗糙,也有点下垂。他的脸颊比过去更松弛了一些。每天早上,他的背会稍微有点驼。但他依然有着宽厚的肩膀,粗壮的身体,强劲有力的双手,和一个比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先进入房间的隆起腹部。
总的来说,玛丽雅姆觉得这些年来自己衰老了不少,相比之下,他的情况好得太多了。
“我们需要让这种情况变得合法。”这时他说,把烟灰缸摆在他的肚子上。他嘟起嘴唇,做出一个可笑的亲吻状。“人们会说三道四的。一个未婚的少女住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将会败坏我的名声。她的名声。我想还可以加上你的。”
“十八年了,”玛丽雅姆说,“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一件事。一件都没有。现在我有事要求你。”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将它呼出来。“她不可能仅仅是住在这儿,如果你想提出这个建议的话。我不能继续给她饭吃,给她衣服穿,给她地方睡觉。我不是红十字会,玛丽雅姆。”
“但这样?”
“这样怎么了?怎么了?你以为她太年轻了?她十四岁了。算不上是孩子了。你当年十五岁,还记得吗?我母亲在十四岁那年怀上我。她十三岁就结婚了。”
玛丽雅姆带着轻蔑和无助,木然说道:“我??我不希望这样。”
“这件事不需要你同意。只要她情我愿就行了。”
“我太老了。”
“她太年轻了,你太老了。这些都是屁话。”
“我是太老了。老得你都不肯这样对待我。”玛丽雅姆说,她用拳头紧紧地攥住她的裙子,紧得双手直发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不肯把我当成妻子。”
“别这么激动。这是常见的事,而且你也知道的。我有的朋友娶了两个、三个、四个妻子。你自己的父亲就娶了三个。再说了,我现在做的事情,我认识的人大多早就做过了。你知道我说的不假。”
“我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听到这句话,拉希德阴郁地笑起来。
“那有另外一个选择,”他说,用粗糙的脚跟摩擦着另外一只脚的脚底,“她可以离开。我不会挡住她的路。但我怀疑她走不了多远。没有食物,没有水,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到处都有子弹和火箭弹在飞来飞去。她可能被拐卖、强奸,或者被人割开喉咙,扔进路边的臭水沟。也可能同时遭遇这三种情况。你认为她能撑多久呢?”
他咳嗽起来,调整了背后靠着的枕头。
“相信我,玛丽雅姆,外面那些道路太险恶了。每一个拐角处都有军犬和强盗。我相信她没那么走运,肯定没有。但就算她奇迹般地到达白沙瓦,那又怎样呢?你知道那些难民营是什么样子吗?”
他从一道烟柱后面盯着她。
“人们生活在纸板搭起来的破棚子下面。肺结核,痢疾,饥荒,犯罪。这些都是冬天之前的情况。然后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肺炎。人们变成冰柱。那些难民营变成寒冷的坟墓。”
“当然,”他甩了一下脑袋,带着戏谑说,“她可以在白沙瓦的妓院里面取暖。我听说那儿的生意越来越兴隆。她长得那么好看,应该能发一笔小财的,你说呢?”
他把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双腿甩到床边。
“看吧,”他带着胜利者特有的抚慰口气说,“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怪你。但这是最好的选择。你肯定会明白的。你想想看,玛丽雅姆。我给你带来一个帮忙打理家务的人,也给她一个栖身之所。一个家庭和一个丈夫。这些日子,顺其自然吧,女人需要丈夫。你没注意到所有的寡妇都睡在马路上吗?她们会为了这个机会去杀人的。实际上,这是??嗯,我觉得这完全体现了我的仁慈。”
他笑了起来。
“在我看来,我应该得到一块奖牌。”稍后,在黑暗中,玛丽雅姆告诉了女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女孩什么都没说。“他希望明天早上得到答案。”玛丽雅姆说。“他现在就可以得到,”女孩说,“我的答案是,我愿意。”
第三十章
莱拉
隔日,莱拉一整天都没起床。那天早上,拉希德把头伸进来,说他要去理发,当时她盖着毛毯。那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给她看他的新发型、那套新买的二手西装——蓝色的,带着乳白色的线条——还有他买给她的结婚戒指,她还在床上。
拉希德挨着她在床上坐下,煞有介事地慢慢解开彩带,打开盒子,仔细地将戒指拿出来。他还透露说,为了买这个戒指,他把玛丽雅姆那个旧的卖掉了。
“她不在乎的。相信我。她甚至不会发现。”
莱拉缩到床铺的另一端。她能听见玛丽雅姆在楼下熨衣服发出的嘶嘶声。
“反正她也从来不戴。”拉希德说。
“我不想要它,”莱拉虚弱地说,“不要这种东西。你得把它退回去。”
“退回去?”一抹不耐烦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露出笑脸。“我还加了一些钱的——实际上,加了不少钱。这是一个更好的戒指,22K的黄金。感觉一下有多重?来吧。感觉一下。不要啊?”他盖上盒子。“鲜花怎么样?那也很好。你喜欢花吗?你有最喜欢的吗?雏菊?郁金香?丁香?不要花啊?太好了!我也觉得要花没意思。我只是觉得??喏,我认识德马赞区一个裁缝。我在想明天我可以带你去那边,让他给你做条合身的裙子。”
莱拉摇摇头。
拉希德扬起了眉毛。
“我只想尽快??”莱拉说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脖子上。莱拉忍不住发抖和畏缩。被他触碰的感觉就跟光着身体穿潮湿而且扎人的旧毛衣一样。
“怎么?”
“我只想尽快把事情办好。”
拉希德张开嘴巴,接着笑了起来,露出满口黄牙。“那最好不过了。”他说。
阿卜杜拉·沙里夫来访之前,莱拉曾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去巴基斯坦。现在莱拉认为,就算在阿卜杜拉·沙里夫来报丧之后,她也可能已经一走了之。去某个远离这儿的地方。让她自己离开这座城市,这儿的每个街角都是陷阱,每条小巷都藏着一个会出其不意地朝她跳出来的鬼魂。她可能冒死也要走出去。
但是,突然之间,离开不再是一个选择。
因为她每天呕吐。
因为她的乳房新近变得丰满起来。
还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月经竟然停了。
莱拉想像自己身处难民营,周边是一片荒凉的土地,临时竖起的支柱上挂着几千张塑料布,在刺人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在草草搭建而成的帐篷之下,她看到她的婴孩,塔里克的婴孩,看到它面容消瘦,下巴松垮,皮肤布满灰蓝色的斑点。她想像在这片北风凛冽的土地上,一群陌生人挖了个地洞,然后擦洗它的小小身体,给它穿上茶色的寿衣,在几只秃鹰失望的注视之下,将它放进洞中。
现在她如何能够跑开?
莱拉凄凉地想起她生命中的人。艾哈迈德和努尔,死了。哈西娜,走了。吉提,死了。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现在塔里克??
但是,奇迹般地,她原来的生活还有一点东西留存下来,在她变得如此彻底地孤独之前,她和曾经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个人还有最后一丝关联。塔里克的一部分仍在她体内活着,萌发出细小的手臂,生长出晶莹的双手。这是塔里克和原来的生活给她留下的惟一,她如何能带它去冒险?
她匆忙作了个决定。自从她和塔里克发生关系到现在,已经六个星期过去了。再迟的话,拉希德会产生怀疑的。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不光彩的。不光彩的,虚伪的,可耻的。对玛丽雅姆尤其不公平。但即使她体内的婴儿仍只不过只有一颗桑葚那么大,莱拉已经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必须牺牲什么东西。品德只是第一件罢了。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莱拉将会零零碎碎地记得那一场悄然的婚礼。拉希德的西装上的奶白色条纹。他的发胶的刺鼻气味。他的喉结上刮胡子刮破的细小伤口。他给她戴上戒指时那些被香烟熏得发黄的手指。钢笔。它写不出字来。寻找一支新的钢笔。婚约。签字,他的坚定的手,她的颤抖的手。祷告。在镜子中发现拉希德修剪过他的眉毛。
还有,在屋子里某个角落,玛丽雅姆在看着。玛丽雅姆的反对让她觉得呼吸艰难。
莱拉鼓不起勇气去看这个比她老的女人的眼睛。
那天晚上,她躺在他那床冰冷的被子之下,看着他把窗帘拉起来。甚至在他的手指解开她的衬衣纽扣、拉开她裤子的细绳之前,她就已经浑身发抖了。他很兴奋。他的手指摸索着去脱掉他自己的衬衣,解开他的皮带。莱拉清楚地看到他那皮肤松弛的胸膛,突出来的肚脐,肚脐中间蓝色的小血管,胸前几撮白色的粗毛,他的肩膀,他的上臂。他感觉到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到处游走。
“天哪,我想我爱上你了。”他说。
她牙齿打战,请求他把灯关掉。
后来,等到确信他已经睡着之后,莱拉悄悄把手伸到床垫之下,拿出一把她早先藏在那儿的小刀。她拿着刀,划破自己的食指。然后她掀起毛毯,让手指的血滴在被单上那个他们刚才一起躺着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
玛丽雅姆
白天的时候,女孩无非是头顶吱嘎的弹簧床响声,急促的脚步声。她是浴室中的泼水声,或者是楼上卧室的茶匙敲击玻璃杯的叮当声。有时候,她是玛丽雅姆眼角余光看到的东西:裙子摆动,匆匆前进的碎步,抱在胸前的双臂,扑打着脚后跟的拖鞋。
但她们终究无法避免碰到对方。玛丽雅姆在楼梯上、狭窄的走廊中、厨房里碰到女孩,有时她从院子走进屋里也会在门口碰到她。每当她们这样相遇的时候,她们之间就会充满尴尬的紧张气氛。女孩提起裙子,低声说出一两个字的道歉;当她匆匆走过时,玛丽雅姆会瞟她一眼,看见她脸上的红晕。有时候她能嗅出女孩身上有拉希德的味道。她能嗅出女孩的皮肤上有他的汗酸味、烟草味和情欲的气息。谢天谢地,在她自己的人生中,性生活这一章已经结束了。玛丽雅姆早就觉得那些躺在拉希德身下的难受的过程很恶心,现在她甚至只要一想起来就反胃。
然而,晚上的时候,她无法和女孩跳起这场两人共同编排的躲避之舞。拉希德说他们是一家人。他坚持认为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必须一起吃饭,他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手指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和女孩成婚之后,隔了一个星期,他就再也不玩那套刀叉游戏了。“难道我娶了两身石像吗?说话,玛丽雅姆,跟她说几句话。你的礼节哪儿去了?”
他吮吸着一块骨头的骨髓,对女孩说:“不过你也别怪她。她不爱说话。这是美德,真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话要说,最好还是少开口。我们是城里人,你和我,但她是乡下人。农村的女孩。甚至连农村的女孩也算不上。她是在农村之外一座用泥土盖的小茅屋里面长大的。她父亲把她放到那里。你没告诉她吗,玛丽雅姆,你没跟她说过你是哈拉米吗?嗯,她真的是。但话又说回来,她也并非一无是处。你将会亲眼看到的,亲爱的莱拉。首先,她身体很强壮,是一个好工人,一点要求都没有。我可以打个比方:如果她是轿车的话,那么她是一辆伏尔加。”
玛丽雅姆这时已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但那个词,哈拉米,依然让她觉得心痛。听到这个词,她觉得自己是一条害虫,一只蟑螂。她记得娜娜抓住她的手腕。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这就是我忍受了一切得到的回报。一个打碎传家宝的、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
“至于你,”拉希德对女孩说,“你就不一样了,你应该是一辆奔驰。全新的、第一流的、闪闪发亮的奔驰。哇。哇。不过。不过。”他竖起一根满是油脂的食指,“人们必须小心??照顾??一辆奔驰。
你知道的,因为要尊重它美丽的外观和精湛的工艺嘛。啊,我说了这么多关于汽车的话,你们肯定觉得我疯掉了。我不是说你们是轿车。我只是在打比方而已。”
说完之后,拉希德把他捏好的一个饭团放在盘子里。他表情严肃,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下方,双手在他的饭菜上面晃来晃去。
“人们不该说死者的坏话,更别提死者还是为国牺牲的烈士。我想让你知道,我这么说没有不尊重的意思,但我对你父母——愿真主宽恕他们,让他们得以进入天堂——那么??嗯,那么娇惯你??的方式确实有所保留。对不起。”
女孩脸上闪过的那一抹冰冷而憎恨的神色没能逃过玛丽雅姆的眼睛,但他低着头,所以没有注意到。
没关系啦。关键在于,现在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要守护的不仅是你的名声,还有我们的名声,没错,我们的名誉和尊严。这是丈夫的责任。你让我对此很担心。拜托。至于你,你是皇后,这座房子就是你的宫殿。你想做什么事情,你就请玛丽雅姆帮忙,她会帮你做好的。对吧,玛丽雅姆?如果你想要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我会买给你的。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这么好的丈夫。
“我只有一个要求,嗯,这个要求很容易做到。我要求你不得在没有我陪同之下离开这座房子。就这样。很简单,对吧?如果我不在家,你突然需要某些东西,我说的是绝对必需的东西,而且不能等到我回来,那你可以指派玛丽雅姆,她将会出去,替你把它拿回家。你肯定注意到我对待你们两个有区别。嗯,人们不会以同样的方式驾驶一辆伏尔加和一辆奔驰。那样的话就太蠢了,对吧?我还要求当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必须穿上布卡。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你自己。这样最好了。现在这个城市里面的下流男人太多了。那么多猥亵的念头,甚至连结了婚的女人也有人朝思暮想地渴望玷污她们。好了。就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