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会有更多像今天这样的下午。
“我想娶你,莱拉。”
自从他们躺在地板上到现在,莱拉第一次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打量着他的脸。这次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他脸上是坚定的表情,极其认真,一点都不狡诈。
“塔里克…”
“让我娶你,莱拉。今天。我们今天就可以结婚。”
他开始说出更多的话,说什么去清真寺,找一个毛拉,找一对证婚人,举办一场仓促的成婚仪式…
但莱拉在想着的却是妈妈,一想到她和那些圣战者一样冥顽不化,她就感到一阵怨恨和绝望;她也在想着爸爸,他和妈妈恰好相反,长久以来忍气吞声,过着悲惨凄恻的生活。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一切,莱拉。
这些都是她生活中的遭遇,她的生活中无从逃避的事实。
“我会请求哈基姆叔叔把你许配给我。他将会祝福我们,莱拉,我知道的。”
他说的没错。爸爸将会这么做。但这件事会让他心魂俱碎。
塔里克还在说个不停,开始他的声音很小,然后越说越响亮,苦苦哀求,接着说起道理来;他的脸起初充满希望,然后黯淡了下去。
“我做不到。”莱拉说。
“别这么说,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为了听他说出这句话,她等了多长的时间?她有多少次梦到他说出这几个字?他终于说出来了,可是她觉得异常讽刺。
“我不能抛下我爸爸,”莱拉说,“他只剩下我了。我要跟你走,他的心脏也会受不了。”
塔里克知道。他知道她跟他一样,也无法推卸生活的责任,但事情还在继续,他一再哀求,她一再拒绝,他不断求婚,她不断道歉,他泪如泉涌,她满面泪痕。
最后,莱拉只好让他离开。
在门口,她逼他答应走的时候不要前来道别。她把他关在门外。莱拉背靠被塔里克的拳头撞得直摇晃的房门,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抱着腹部,听着他在门外说他将会回来,将会为了她回来。她就站在那儿,直到他累了,直到他放弃了,然后她听着他凌乱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到,直到一切都平静了,只剩下山中传来的枪炮声,还有她的小腹、眼睛和骨头所感觉到的心脏跳动的突突声。
第二十六章
那一天是夏天开始以来最热的日子。群山围住炎热至极的空气,整座城市热得像要冒烟。电力已经停了好几天。喀布尔各个地方的电风扇都停止运转,仿佛在嘲弄着世人。
莱拉静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汗水浸透了她的上衣。每一次呼气都使鼻尖灼痛。她知道她的父母在妈妈的房间里谈话。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晚上,她都是半夜醒来,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楼下交谈的声音。自从大门被子弹打穿一个新的洞孔之后,他们每天都在交谈。
屋外,远处传来大炮的隆隆声,然后,比较近的地方传来一长串机枪发射子弹的嗒嗒声,跟着又是一阵这样的声音。
屋里的莱拉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一边是伴随着羞愧的罪恶感,另一边则是认为塔里克和她这么做并没有罪的坚定信念;那只是一件自然的、有益的、美妙的、甚至不可避免的事情罢了,他们这么做,全都因为知道今生再也无缘相会。
莱拉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试图想起某件事:他们躺在地板上的时候,在某个时刻,塔里克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然后他喘息着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我把你弄痛了吗?也可能是这样你觉得痛吗?
莱拉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句。
我把你弄痛了吗?
这样你觉得痛吗?
他离开才两个星期,她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时间,磨钝了那些锐利的记忆的边缘。莱拉的头脑累得想不动了。他说过什么来着?突然之间,知道答案对她来说变得至关重要。
莱拉闭上眼睛。拼命地想。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将会慢慢厌倦这种行为。她将会明白,召唤死去已久的回忆、掸走它上面的灰尘、使它重新浮现是一件越来越耗费精力的事情。实际上,多年以后,将会有一天莱拉再也不会因为失去他而哀泣,或者说她将再也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悲伤。肯定不会。终有一天,她的脑海再也不能清楚地浮现他的脸庞;终有一天,她再也不会因为听到一个母亲在街道上用塔里克的名字呼唤儿子而怅然若失。她将不会像现在这样思念他;但此时此刻,他的远走高飞带来的痛苦如同附骨之蛆,一刻也不间断地啮食她的灵魂。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等到莱拉变成一个成年妇女,当她熨烫衬衣或者推着孩子荡秋千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某个炎热的日子里脚下的地毯传来的温热感觉,又比如某个陌生人的额头的曲线,会让她想起一个两人共同度过的下午。这段回忆会一下子涌现出来。完全不受莱拉的控制。他们的胆大妄为。他们的笨手笨脚。那个动作带来的痛苦,它带来的欢乐,还有它带来的悲伤。他们纠缠的身体产生的灼热。
这段回忆会漫过她的心田,偷走她的呼吸。
但然后它会过去。那一刻会过去。留下瘪了气的她,除了一阵模糊的不安,她将没有其他感觉。
她想起来了,他说的是我把你弄痛了吗?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莱拉很高兴她想起来了。
然后爸爸来到走廊,在楼梯上面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快点上去。
“她同意了!”他压制心中的兴奋,声音颤抖地说。“我们要离开了,莱拉。我们三个人都走。我们要离开喀布尔了。”
在妈妈的房间中,他们三个坐在床上。外面,古勒卜丁和马苏德的部队不断交火,很多火箭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莱拉知道城里某个地方有人刚刚死于非命,一阵黑烟正在某座被炸成一堆飘扬的尘土的建筑上方袅袅升起。第二天早上,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尸体。有的尸体会有人认领。有的不会。然后,喀布尔那些已经吃惯了人肉的狗将会饱餐一顿。
与此同时,莱拉很想冲上这些街道。她简直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快乐。她费了很大劲才能坐下来,让自己不因为快乐而颤抖。爸爸说他们将会先到巴基斯坦去,在那儿申请签证。巴基斯坦,塔里克就在那儿!塔里克才走了十七天,莱拉兴奋地计算着。要是妈妈在十七天前作出这个决定就好了,那他们就可以一起走。那她现在应该和塔里克在一起!但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没关系了。他们将会到白沙瓦去——她,妈妈和爸爸——他们能够在那边找到塔里克和他的父母。他们肯定能找到的。他们会一起申请签证。然后,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欧洲?美国?也许像爸爸经常说的那样,去某个靠近大海的地方…
妈妈半躺着,上半身靠着床头板。她的眼睛浮肿。她正在揪自己的头发。
三天之前,莱拉曾经到外面去透气。她站在前门,倚着门板,当时她听到一阵爆裂声,有东西擦着她的右耳穿过,使得一些细小的木屑在她眼前飞舞。在吉提死后,在几千轮炮火之后,在无数火箭弹降落在喀布尔城里之后,她家的大门终于被打穿了一个洞孔。洞孔离莱拉的脑袋只有三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它让妈妈醒了过来。让她明白已经有一场战争夺走了她两个儿子,而最新的这一场将会夺走她仅剩的一个女儿。
艾哈迈德和努尔在房间的墙壁向下微笑。莱拉发现妈妈的眼睛在瞟来瞟去,带着愧疚,从一张照片看到另一张照片。仿佛在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的祝福。仿佛在请求他们原谅。
“这里没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爸爸说,“我们的两个儿子走了,但我们还有莱拉。我们还有对方,法丽芭。我们可以过上一种新生活。”
爸爸在床上伸出手去。当他抓住妈妈的手时,她随他去。挂在她脸上的,是一副让步的表情。屈从的表情。他们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安静地摇晃着身体。妈妈把脸埋在他脖子中。她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衬衣。
那天晚上接下来几个小时,莱拉兴奋得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看着橙色的、黄色的炮火在远处绚丽地升起。不过,尽管心内兴奋,屋外炮声连连,她还是在某个时刻睡着了。
还做梦了。
梦中是一抹蓝色的海滩,他们坐在一张棉被上。天很冷,阴沉沉的,但她和塔里克坐在一起,肩膀盖着毛毯,她觉得很暖和。她看到一排被风吹得弯下腰的棕榈树下有一道低矮的篱笆,篱笆是白色的,油漆有些剥落,后面停着几辆轿车。海风吹得她眼泪直流,将他们的鞋子埋在沙中,还将一些枯死的草从一座弧形的沙丘刮向另一座弧形的沙丘。他们看着帆船在远处颠簸。他们身边,海鸥叽叽喳喳地叫着,羽毛被风吹得打颤。海风又从那些迎风的平缓沙丘上刮起一阵沙子。然后有一阵像圣歌的声音,许多年前,爸爸跟她说过沙子也会唱歌,她跟他说了起来。
他擦了擦她的眉毛,把上面的沙粒抹掉。她看到他戴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光芒。他的戒指和她的一模一样——黄金的,上面刻满了某种迷宫似的纹路。
真的,她告诉他,那是沙粒摩擦着沙粒的声音。你听。他听了。他皱眉。他们等了一会儿。他们又听见那种声音了。当风柔和的时候,是一阵低吟的声音;当风劲吹的时候,则变成一阵如泣如诉的合唱。
爸爸说他们只带走那些必不可少的物品。他们将会把其他的东西卖掉。
“到了白沙瓦之后,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这笔钱应该能维持我们的生活。”
接下来两天,他们把准备出售的物品收集起来。他们将这些东西叠成几大堆。
在她的房间里面,莱拉收拾她的旧衣服、旧鞋、书籍和玩具。她向床底望去,看到一只小小的黄色玻璃牛,那是五年级的一次课间休息时哈西娜交给她的。还有一个系着微型足球的钥匙扣,那是吉提送给她的礼物。一只小小的木头斑马,四只脚下面安着轮子。一个陶瓷宇航员,那是有一天她和法里克在排水沟中捡到的。当时她六岁,他八岁。莱拉记得他们还为谁先发现了它而小小吵了一架。
妈妈也收拾了她的东西。她的动作很迟缓,恍惚出神地看着它们。她放弃了她那些漂亮的盘子、餐巾、所有的珠宝——留下了结婚戒指——和多数旧衣服。
“你不是打算把这个卖掉吧?”莱拉提着妈妈结婚时穿的裙子说。裙子散披在她的膝盖上。她抚摸着领口周围的花边和彩带,还有那手工缝制在衣袖上的珍珠。
妈妈耸了耸肩膀,把它从她手里拿走。她随手将它扔在一堆衣服上面。就像一下子撕掉一张创可贴,莱拉想。
收拾得最为痛苦的是爸爸。
莱拉发现他站在他的书房里,望着他的那些书架,满脸悲伤。他穿着一件二手的恤衫,恤衫上印着一张旧金山那座红色大桥的照片。浓雾从浪花中升起来,吞噬了那座大桥的桥塔。
“你听说过那个古老的故事,”他说,“你在一座荒岛上。你可以拥有五本书。你想选择哪五本呢?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地非选不可。”
“我们必须回头再买一些新的书,爸爸。”
“嗯,”他悲伤地笑起来,“我无法相信我就要离开喀布尔了。我在这儿上学,在这儿找到第一份工作,在这座城市成为父亲。一想到我很快就要在另一个城市的天空下面睡觉,我就觉得很奇怪。”
“我也觉得很奇怪。”
“一首关于喀布尔的诗歌整天都在我脑里跳来跳去。我想它应该是大不里士的赛依伯在17世纪写的。我以前全部背下来,但现在只能想起其中两句了: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1]全诗见本书附录。[1]”
莱拉抬起头,发现他正在抹眼泪。她伸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啊,爸爸。我们会回来的啦。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会回到喀布尔,奉安拉之名。你将会看到的。”
第三天早上,莱拉把一堆堆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它们摆在前门。他们将会雇来一辆出租车,将所有这些物品送到一间当铺。
莱拉不停地在房子和院子之间走进走出,来来回回,搬着成堆的衣服和盘碗,还有爸爸的书,一箱接一箱。等到中午时分,摆在前门的那堆物品已经齐腰那么高了,她本该感到精疲力竭。但她知道自己每搬一次东西,和塔里克的重逢就更接近一点,所以她越搬脚步越轻快,越搬双手越有劲。
“我们得去雇一辆出租车。”
莱拉抬起头。原来是妈妈在楼上的卧室朝她大喊。她的身体伸出窗外,手肘支撑在窗台上。明亮而温热的太阳照耀着她日渐灰白的头发,她那张瘦长的脸洒满了阳光。妈妈身上穿着四个月前她举办午宴那天穿的深蓝色裙子。一条年轻的裙子会让女人显得很年轻,但是那一刻,在莱拉眼中,妈妈很像一个老太婆。一个双臂纤细、太阳穴深陷、双眼无神、累得眼圈发黑的老太婆,和那些发黄的结婚照片中那个容光焕发、体态丰腴的圆脸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两辆很大的出租车才装得下。”莱拉说。
她也看到了爸爸,在客厅里面把装着书籍的箱子叠起来。
“你那边事情做好之后就上来,”妈妈说,“我们坐下来吃顿午饭。水煮蛋和吃剩的大豆。”
“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莱拉说。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她和塔里克坐在一张被子上。海洋。海风。山丘。
这时她心里奇怪,是什么声音那么像沙子的歌声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看见一只灰色的蜥蜴从地上的一道裂缝爬出来。它的头左右摇晃。它眨了眨眼,冲到一块石头之下。
莱拉又想起了那个海滩。只不过现在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大声。它涌进了她的耳朵。把其他一切声音都淹没了。那些海鸥变成了长羽毛的哑剧演员,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没有啼叫;海浪扑打上来,水花和泡沫四溅,却没有涛声。沙子唱起了歌。这时歌声变得很凄厉。听上去像是…清脆的叮当声?
不是叮当声。不是的。是呼啸声。
莱拉手中的书籍掉落在脚边。她抬头看着天空。伸出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
然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白光在她身后闪起。
某些灼热而猛烈的东西从后面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双脚离地。把她抬到空中。这时她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不停地扭曲着,旋转着;她看见天空,然后是陆地,然后是天空,然后是陆地。一大根燃烧的木头从她身边飞过。同样从她身旁飞过的还有一千块玻璃的碎片,莱拉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块在她周围飞舞的碎片,慢慢地、一块接一块地不停翻动,每一块碎片上面都有阳光在闪耀。像是细小而美丽的彩虹。
然后莱拉撞上墙壁。摔倒在地上。一大堆泥土、碎石和玻璃倾洒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她记得最后看到的是一件东西轰然掉落在附近的地面上。一大块鲜血淋漓的东西。在那件东西上面,一座红色大桥的塔尖穿过一阵浓雾。
人影在身边走动。荧光灯在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一张女人的面庞出现在她的脸部上方晃动。
莱拉昏迷过去,回到黑暗之中。
另外一张脸。这次是一张男人的脸。他的脸看上去很宽,皮肤有点松弛。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音。莱拉听到的只是一阵铃声。
这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皱眉。他的嘴唇又动了起来。
很痛。呼吸很痛。浑身都痛。
一杯水。一颗粉红色的药片。
回到黑暗中。
又是那个女人。脸很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窄。她说了几句话。莱拉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一阵铃声。但她能看到那些字词,像稠浓的黑色药水一样,从那个女人嘴里流出来。
她的胸膛发痛。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痛。
身边到处是人影晃动。
塔里克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黑暗。一些星星。
爸爸和她坐在某个很高的地方。他指着一片麦田。有个发动机启动了。
那个长脸的女人站在旁边,俯视着她。
一呼吸就发痛。
某个地方传来手风琴的声音。
谢天谢地,又是一颗粉红色的药片。然后是一阵深深的寂静。一阵深深的寂静掩盖了一切。
第二十七章
玛丽雅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她闭上眼睛。咽了一口唾液。她的手摸了摸左边的脸。她说了一句话。
玛丽雅姆弯下腰,靠近一些。“我的耳朵,”女孩气若游丝地说,“我听不到声音。”
第一个星期,在粉红色药片的帮助下,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拉希德支付了她的医疗费用。她在睡觉的时候喃喃自语。有时候她会含糊地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呓语,大喊大叫,呼唤着一些玛丽雅姆并不认识的名字。她在睡觉的时候哭了起来,变得暴躁不安,踢掉毛毯,玛丽雅姆只得把她按在床上。有时候她不断作呕,把玛丽雅姆喂她吃下去的一切都吐出来。
当她不焦躁的时候,盖着毛毯的女孩总是忧郁地瞪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出几个字,回答玛丽雅姆和拉希德的问题。有些天,当玛丽雅姆和拉希德先后喂她吃饭时,她活像个小孩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若见到玛丽雅姆拿着调羹走过来,她就会变得很顽固。但她很容易觉得疲累,最终会屈从于他们连哄带骗的不懈劝告。投降之后,她会咽咽呜呜地哭个不停。
拉希德让玛丽雅姆给女孩脸庞和脖子上的伤口涂上抗生素药膏,也给她的肩膀、前臂和小腿上缝合的创口涂上了。玛丽雅姆给它们包扎上绷带;绷带脏了她就洗干净,循环利用。当女孩忍不住呕吐的时候,玛丽雅姆就把她脸上的头发抹掉,用手把它拢到她的脑后。
“她会在这里待多久?”她问拉希德。
“待到她好一些。你看看她,都不像个人样了,能去哪里呢。可怜的东西.”
发现这个女孩,把她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正是拉希德。
“幸好我在家。”他对女孩说。女孩躺着的是玛丽雅姆的床铺,他就坐在床边的一张折叠椅上。“我的意思是你很幸运。我亲手把你挖出来。那儿有一块金属碎片这么大??”说到这里,他伸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给她看;按照玛丽雅姆的估计,至少比它的实际尺寸大两倍。“这么大。就插在你右边的肩膀上。它真的就插在那儿。我当时想这下得用上老虎钳才行。但是你现在没事啦。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得跟没碰到过这回事一样。”
拯救了几本哈基姆的书籍的,也正是拉希德。
“大多数都变成灰烬啦。剩下的恐怕也被人抢走了。”
第一个星期,他帮玛丽雅姆照料女孩。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带来一条新的毛毯和一个新的枕头。另外一天带回来一瓶药片。
“维生素。”他说。
拉希德还告诉莱拉,说她朋友塔里克的家现在被人侵占了。
“被当成一份礼物,”他说,“沙耶夫将军赏赐给他手下三个男人。礼物,哈哈!”
那三个男人实际上都是男孩,他们的脸看上去很年轻,被阳光晒得黝黑。路过塔里克家的时候,玛丽雅姆能看到他们,总是穿着迷彩服,蹲在前门抽烟打牌,他们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靠在墙上。领头那个身体强壮,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最年轻那个最安静,他看起来对他朋友顾盼自雄的架势很不以为然。玛丽雅姆经过时,他会笑着朝她点头问好。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骄横的神色会消退几分,玛丽雅姆看得出来他其实童稚未泯。
然后,某个早晨,火箭击中了那座房子。后来有人说火箭是统一党的哈扎拉人发射出来的。好一阵子邻居总是不断地发现这三个男孩的尸体碎片。
“他们死有余辜。”拉希德说。
玛丽雅姆觉得女孩极其幸运,因为那枚火箭将她家炸成一堆冒着烟雾的废墟,她却逃过死劫,只受了一点轻伤。就这样,女孩慢慢地康复起来。她吃下去的东西更多了,也开始给自己梳头发。她自己洗澡。她开始到楼下和玛丽雅姆、拉希德一起吃饭。
但某些往事会冒出来,毫无征兆地,随之而来的是石头般的沉默或者中邪般的粗暴。消沉和崩溃。迷茫的眼神。噩梦和突然袭来的悲哀。
呕吐。
有时候是后悔。
有一天她说:“我甚至都不应该在这里。”
玛丽雅姆正在换床单。女孩坐在地板上,两只受伤的膝盖抵着胸膛,抬头望着她。
“当时我父亲想把那些箱子搬出去。那些书。他说它们对我来说太重了。但我不肯让他搬。我太迫不及待了。火箭弹爆炸的时候,在房子里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
玛丽雅姆抖了抖干净的床单,把它铺在床上。她看着女孩,看着她金黄色的卷发,瘦长的脖子,绿色的眼珠,高高的颧骨和丰润的嘴唇。玛丽雅姆记得在这个女孩年幼的时候,她曾在街道上见过她,摇摇晃晃地跟着她母亲向烤炉走去,有时则骑在她哥哥——年纪比较小、耳朵上有一撮毛发那个——肩膀上。有时和木匠家的男孩一起投掷石头。
女孩也望着玛丽雅姆,仿佛在等待她说几句有见识的话,说一些鼓励她的话。但玛丽雅姆能说出什么有见识的话呢?能给她什么鼓励呢?玛丽雅姆还记得娜娜下葬那天,她觉得法苏拉赫毛拉念给她听的《古兰经》经文一点安慰作用也没有。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她内疚的时候,他说的话也没有给她安慰,你这么想是不好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孩子?是不好的。这么想会毁了你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要说些什么,才能减轻这个女孩的负担呢?
玛丽雅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女孩的脸扭曲着,仰面躺倒,然后说她想呕吐。
“等一等!忍住。我去拿一个盆子来。别吐在地板上。我刚刚拖过的??啊。啊。天哪。”
女孩的父母被炸死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有个男人来敲门。玛丽雅姆把门打开。他说明他的来意。
“有个男人来找你。”玛丽雅姆说。
女孩的头从枕头上抬起来。
“他说他的名字叫阿卜杜拉·沙里夫。”
“我不认识什么叫阿卜杜拉·沙里夫的人。”
“好吧,但他说要找你。你下去跟他谈谈吧。”
第二十八章
莱拉
莱拉坐在阿卜杜拉·沙里夫对面。他身材瘦弱,脑袋很小,鼻子很大,整张脸遍布着凹凸不平的伤疤。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短,竖在头皮上,活像很多插在针垫上的铁针。
“你一定要原谅我,小姐,”他说,摆了摆松垮的领口,用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我怕我还没有完全康复。还得再服用五天这些名字叫做??磺胺药的药片。”
莱拉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以便用她那只完好的右耳对着他。“你是我父母的朋友吗?”
“不,不是的,”阿卜杜拉’沙里夫匆忙说,“请你原谅。”他举起一根手指,喝了一口玛丽雅姆放在他前面的水。
“我想我应该从头说起,”他用手帕擦了嘴巴,接着又擦额头,“我是个生意人。我开了一家服装店,主要卖男装。长袍、帽子、棉袍、西装、领带——反正你能想到的全都有。在喀布尔有两家店,分别在塔伊马尼区和沙里诺区,不过我把它们都卖掉了。巴基斯坦有两家店,在白沙瓦。我的仓库也在那边。所以我经常在两地之间奔波。这些日子??”他摇摇头,疲惫地笑起来,“让我们说这只是一场冒险吧。
“我最近在白沙瓦做生意,忙一些接订单、核对库存之类的事情。当然也会看望我的家人。我们有三个女儿,感谢真主。圣战组织开始自相残杀之后,我把她们和我妻子接到白沙瓦。我可不想让她们成为殉道者。老实说,我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成为牺牲品。我很快就要去跟她们相会了,真主保佑。
“反正我本来打算在上个星期三回喀布尔一趟。可是很不走运,我病倒了。我不想跟你多说我的病情,小姐,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我去处理一些私人事情的时候,这两条该死的腿沉重得我寸步难行。希望古勒卜丁别患上这种病。我的妻子,亲爱的娜迪雅,安拉保佑她,她要求我去看医生。但我以为喝些水、吃点阿司匹林就可以把病治好。亲爱的娜迪雅坚持要我去医院,我说不去,我们就这样争来争去。你知道的,有句俗话叫犟驴还得犟人赶。不过这次赢的恐怕是那头驴。那头驴就是我。”
他喝掉剩下的水,把杯子递给玛丽雅姆。“不麻烦的话请再给我一杯。”
玛丽雅姆拿走玻璃杯,倒水去了。
“不用说,我应该听她的话。她看问题一直比我更清楚,真主保佑她长命百岁。等到我决定去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发烧了,浑身发抖,像一棵风中的苦楝树。我连站都站不稳了。医生说我的血液中了毒。她说要是再迟两三天,我妻子就得当寡妇了。
“他们让我住进一间特殊病房,那是给病得很重的人住的,我想。啊,谢谢。”他从玛丽雅姆手中接过水杯,把手伸进外衣的口袋,掏出一颗很大的白色药片。“这些东西有这么大。”
莱拉看着他把药片吞下去。她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觉得双腿很沉重,好像被灌了铅一样。她告诉自己这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到现在为止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但他马上就会继续说下去,她强行压制住心中那个站起来离开、在他说出她不想听的话之前离开的念头。
阿卜杜拉·沙里夫将水杯放在桌子上。
“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你的朋友,穆罕默德·塔里克·瓦里扎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