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退休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一起吃饭啊?”
“这个故事说起来可就长了。你得把注意力集中到马路上,好让我们避开堵塞的交通。这与我的吊坠有关,那是哈里送给我的一块石头。我一直想知道这石头是从哪里来的,而这个教授认为它的年代可能很久远了。我们曾经想搞清楚它的来源,但结果都是白费功夫。”
“哈里?”
“麦克斯,你这些问题搞得我好烦。哈里的年龄只是你的四分之一!而且,他住在埃塞俄比亚。”
“嗯,这么年轻,倒不会是我的什么重要竞争对手。你说的这块特古老的石头,能给我看看吗?”
“不在我这儿,我现在正好要去拿回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一个朋友是古石界很有名的专家,我可以去请他帮忙研究一下。”
“我可不觉得真有这个必要去麻烦你的朋友。我倒认为,这个老教授是有点无聊了,于是想找个借口消遣一下。”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就来找我,别犹豫。看,前面已经没障碍了,我们在十分钟内就可以到达。对了,那个年轻的哈里是在哪里找到这块石头的啊?”
“在图尔卡纳湖中央的一个小火山岛上。”
“那可能就是一个火山岩渣?”
“不是。这个东西很坚硬,我甚至都没能在它上面打个洞。为了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得不用一根长绳子把它绑紧。而且我还得说,这块石头打磨抛光的完美程度让人不得不惊叹。”
“这可真让人震惊。我提个建议:今晚我们两个一起吃饭,看一看你这个神秘的吊坠。我虽然退出‘江湖’好多年了,‘底子’毕竟还是很好的。”
“尽管试试,我的麦克斯,为什么不呢?不过今天晚上不行,我得跟我姐姐单独相处。我们两个都要弥补失去的时光。自从我回来,我就不停地在冲她发神经。有那么两三次我不该那样得罪她,我想我要跟她道个歉。呃,也许不止两三次,而是十二三次,甚至有那么三十来次了吧。”
“这个星期剩下的每一个夜晚,我对你的邀请一直有效。喏,你的博物馆到了。几乎也没怎么迟到,我车里的时钟快了一刻钟呢…”
凯拉在麦克斯的额头印上一吻,急忙拔脚冲了出去。麦克斯本来还想叫她下午打电话给他,但她已经跑上了前面的台阶。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凯拉喘着气推开门说,“伊沃里?”
房间里没有人。办公桌台灯下压着的一张纸吸引了凯拉的目光。纸上的几行字被划掉了,但凯拉还是能从中勉强辨认出一系列数字、“图尔卡纳湖”和她自己的名字。在纸的最底部,是一幅素描,画的显然是她的那个吊坠。凯拉本来不应该走到办公桌的另一面去,更不应该坐上教授的扶手椅,或许她也不应该打开此刻正好在她面前的抽屉。可是,抽屉没有上锁,而一个考古学家又怎么可能没有一颗出于本能的好奇心呢?在抽屉里有一个表面装饰着碎纹的旧皮匣。拿出来放到台面上,她在皮匣的第一层找到了另外一幅素描,它看起来年代久远,画的好像是一个与她那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有几分相似的东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吓了她一跳,凯拉赶紧把一切恢复原状。她刚刚躲到桌子底下,一个人就走了进来。凯拉就好像一个冒失的小朋友那样蜷成一团,尽力屏住呼吸。一个男人站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裤子上的布料几乎就要擦过她身边。然后,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那人的剪影转向了门口,随着门锁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老教授的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凯拉足足停了几分钟才定下神来。她从藏身之所出来,直奔房门,转了转门把手。嗯,运气不错,这门可以从里面解锁。重获自由之后,她一下子奔向门外的走廊,然后沿着通往一楼的斜坡跑下去,却不想,脚下一滑,身子向下倒去。就在这时,一个人慷慨地伸出援手,拽住了她。凯拉抬起头,当她发现眼前正是伊沃里的脸庞时,不禁大声喊了出来,回音在整个大厅里久久回荡。
“您摔得这么疼啊?”教授蹲下来问道。
“不!我就是感到害怕。”
旁观的人群四散离开,小插曲结束了。
“像这样子滑倒,我可以理解您该有多怕!您甚至有可能会摔断骨头啊。为什么要跑呢?您是有点迟到,可也犯不着因为这个而冒生命危险啊。”
“我很抱歉。”凯拉站起来的时候道了一声歉。
“那么,您到哪儿去了?我给服务台留了言,让人通知您到花园里找我。”
“我直接上您的办公室去找您,发现门锁了,于是我就犯了傻想跑下来找您。”
“俗话说‘莫要让人等,坏事来敲门’。跟我来,我都快饿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吃饭都得准点。”
这一天到现在,凯拉已经是第二次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正干着坏事却被逮个正着的小女孩了。
两人坐在上一次吃饭的那张桌子前。伊沃里显然情绪不佳,只是埋头盯着菜单。
“他们应该时不时换下菜单了,拿出来的总是同样的东西。我建议您试试小羊排,这一直都是这里最好的。”伊沃里随即向服务员下了单,“来两份小羊排。”
教授展开了他的餐巾,然后盯着凯拉看了好一会儿。
“免得我忘记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吊坠,说,“我把它物归原主。”
凯拉把吊坠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接着取下套在脖子上的皮绳,包着吊坠打了个十字结,前面绕两下,后面绕一下,就好像哈里教她的那样。
“我得承认,这个坠子还是在您这儿价值更大。”伊沃里感叹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谢谢。”凯拉回答着,有一点局促不安。
“我想该不会是我让您脸红了吧?我说,您为什么会迟到呢?”
“我很惭愧,教授。我本来可以编出各种理由,但实情是我睡过头了。对,我就是这么白痴。”
“我是有多么羡慕您啊!”伊沃里发出了一阵笑声,“我都有20年没睡过懒觉了。变老可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而这好像还不够,就连白天也变得更漫长了。好吧,就不说这些闲话了。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对您喋喋不休地讲我的睡眠问题。而且,我觉得挺好的,大家都应该讲真话。这一次嘛,我就原谅您了。接下来,我不会再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免得您在这儿感到不自在。”
“您是故意装出来的?”
“完全正确!”
“那么,检测结果没有任何价值?”凯拉摆弄着她的吊坠问道。
“唉,没有。”
“这么说,您对这个东西的年代没有任何概念?”
“没有…”教授回答着,避开了凯拉的眼神。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您这不已经问了一个吗?还是问那个您感兴趣的问题吧。”
“您是哪一科的教授?”
“宗教学!不过,恐怕不是您想象的那种。我的一生都在试图搞明白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人类发展演变到哪个阶段就开始相信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并且把它称为‘神’?您知道吗,大约10万年前,在拿撒勒附近,智人埋葬了一个大约20来岁女人的骸骨,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那个女人的脚边还摆放着一个六岁小孩的骸骨。当时发掘出这个古墓的人,还在两具骸骨旁边找到了大量的红色赭石。而就在离这个古墓不远的地方,另外一支考古队发现了30多具类似的骸骨。所有这些骸骨都保持着胎儿在母亲腹中的姿势,身上都覆盖着赭石,而且每一个墓穴都塞满了用于某种仪式的物品。这可能就是宗教存在的最古老的印记。为什么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际,要如此急迫地强加上某个仪式来祭奠亡灵呢?会不会正是在这个时刻诞生了这样一种信仰,那就是逝去的人们可以继续在另外一个世界永存?”
“关于这个主题,曾经涌现了众多理论,我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发展演变到哪个阶段,人类才真正开始有了信仰。总之,正是由于对所处的环境既感到迷惑又有些害怕,人类最终开始把一种超人的力量奉若神明。必须给神秘的晨光和暮色赋予一种意义;必须给在头顶天空升起的群星赋予一种意义;必须给造成四季更替以及沧海桑田的这种魔法赋予一种意义;同样,必须给人类的身躯赋予一种意义,因为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改变,直到最后,不得不走向生命的尽头。尤其令人感到神奇的是,现在共有160个国家发现过史前岩画,而所有这些都具有许多共同点。其中,红这种颜色无处不在,就像是一种与其他世界相连的纯粹象征。另外,为什么岩画中人类形象的代表,不管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他们都是双手高举向天空并且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一副正在祈祷的样子呢?您看看,凯拉,我的工作和您的工作相差并不是很远。我同意您的观点,也欣赏您展开研究的角度。史上第一个人是谁?是不是真的就是那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或是第一个懂得切割木块和石头,试图打造工具的人?抑或是第一个看到亲人过世而号啕大哭,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也不可逆转的人?还是第一个相信存在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人?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是第一个展露自己情感的人呢?而这第一个人是用什么词、什么姿势、什么祭品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的呢?他又是向谁来表达的呢?向他的父母?向他的妻子?向他的后人?还是向神?”
凯拉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吊坠,她把双手放到桌面上,久久地看着教授。
“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您怎么就知道不会有答案呢?这其实只是时间、决心和解放思维的问题。有时候,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您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您用您生命中三年的时间在土堆里挖掘,想找到一些人骨化石,从中窥探人类起源的秘密。或许命中注定我们就应该相遇,并由我来挑起您的好奇心,这样您才会开始认真观察您挂在脖子上的这个不同寻常的东西。”
“好奇怪的联想啊!它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这块石头和…”
“这不是岩石,也不是木头,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由什么做成的。可是,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我们禁不住去想,会不会是大自然造就了这个东西!现在,您还觉得我的联想很可笑吗?”
“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凯拉手里紧攥着吊坠说。
“您有没有想过,寻找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就简简单单地挂在您的脖子上?自从回到法国,您每一秒都在想着怎么回到奥莫山谷去,对不对?”
“就这么明显?”
“小姑娘,奥莫山谷就在您的胸前。或者说,至少这个山谷隐藏的最大秘密之一可能就在这里。”
凯拉迟疑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伊沃里,您还真差一点就把我给骗了!瞧您这说服力,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我知道,在您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小考古学家,而且约会还迟到,但也不带这么玩的!没有任何一点能够让我们相信这个东西有什么真正的科学研究价值。”
“我再问您一遍,这个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久远,而且没有任何一项现代科技足以从它上面取下哪怕是最小的一块碎片,同时也无法确切地推算出它的年代,那么您认为它是如何被打磨成现在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样子的呢?”
“我承认这有点不可思议。”凯拉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很高兴您心中有这样的疑问,亲爱的凯拉,正如我同样很高兴能认识您。您瞧,在我这间小办公室里想要有什么最新的发现,这样的希望原本是很渺茫的,我想您也会同意这一点的。不过,得益于您,我也可以打破常规了。”
“对此我感到很荣幸。”凯拉说道。
“我指的可不是这个东西。它得靠您去发现其中的奥妙。”
“那么,您所说的‘发现’是什么呢?”
“哎,我指的当然是遇到了您这么一位绝妙的优秀女人啊!”
伊沃里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凯拉看着他离开,他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向他的新朋友轻轻挥了挥手。
伦敦
离提交参赛资料的截止日期还有不到一个星期,这项工作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我与沃尔特养成了固定的习惯,每天傍晚时分在学院的图书馆见面。我会向他简要地讲一下当天的工作进展,然后向他复述我所写文章的部分内容。这期间,我俩总免不了各种争论。到了晚餐时间,我们会去街角的一家印度餐厅吃饭。那里有位女服务员穿着低胸装迎来送往,我跟沃尔特总是无法坦然直视,而人家也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们。吃完晚餐后,我们会沿着泰晤士河散会儿步,同时继续讨论工作。即使遇上下雨天,我们也从未放弃过这夜晚的漫步。
然而今晚我为我的朋友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惊喜。由于我的名爵车从上周末开始就一直在“闹别扭”,我们只能打车去尤斯顿(Euston)火车站,它就在国王十字站附近。沃尔特已经第20遍追问我们要去哪里,鉴于我们有些迟到了,我顾不上回答,只是拖着他一路狂奔,冲向站台。我们要乘坐的列车即将开动,我一把将沃尔特推上车厢,自己也立刻爬了上去。时间刚刚好,车轮已经开始在铁轨上嘎吱作响了。
车窗之外,伦敦市郊的景色慢慢变成了英格兰的田园风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曼彻斯特的郊外。
“曼彻斯特?现在是晚上10点,我们来曼彻斯特做什么?”沃尔特问道。
“谁告诉你这是我们的目的地?”
“刚刚列车上都广播了:‘终点站,请所有乘客下车。’难道不是吗?”
“我们就不可以转车吗?我亲爱的沃尔特,走吧,拿上您的提包跟我来,我们只有10分钟的时间了。”
又是一路狂奔,我们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了车站的另一边,登上了另一列开往南部的小火车。
火车到了霍姆斯查珀尔(HolmesChapel)车站,当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下车。随着一声哨响,站长给出了继续出发的指令。列车很快从我们眼前消失。我看了看表,四处张望着寻找来接我们的车。很显然,接站的人迟到了。
“好吧,现在已经是10点半了。今天的晚餐,我可是只吞了一个可怕的黄瓜三明治,哦对了,还有您慷慨分给我的一半冻火鸡。而我们现在到的地方,可真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啊。您就不打算告诉我,我们来这荒山野外到底是搞什么鬼吗?”
“不打算!”
沃尔特大声咆哮着。我不得不承认,看到他恼火的样子,我心中有些窃喜。终于,一辆破旧的1957年款希尔曼出现在车站前的小路上。我认得这辆车。马汀终究没有忘记我们前一晚在电话里的约定。
“抱歉。”他一边说一边从车的后门钻了出来,“我迟到了,主要是我们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今晚把你们引来这里的东西,所以没能早一点动身。如果你们不想错过奇观的话,那就赶紧上车吧!”“不过,我不得不请你们从这边上车,”我的老朋友兼同事指着车的后门补充道,“自从我拧断了门把手,这可恶的车门就没法打开了。厂家已经不生产这种型号的配件了。”
这辆车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生锈的大铁皮,风挡玻璃上横贯着一条长长的裂痕。沃尔特焦虑不安地问我是否要开去很远的地方。而马汀在向我们简单地介绍了如何上车之后,率先跨过后排,坐到了驾驶位上。他刚抓住方向盘,就请求沃尔特用力把后门关上…当然,也不要太大力了。与此同时,我们离开车站,从麦克尔斯菲尔德郡坑坑洼洼的路上冲了出去。
沃尔特关门的时候,实在不该去抓门边的扶手,他一扯,扶手上起固定作用的最后一颗铆钉也脱落了。只见他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把掉下来的扶手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看行了。”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车子驶出路边,拐了一个大弯,这一下,他肚子里今天晚餐还没有消化完的火鸡和黄瓜三明治算是彻底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请原谅我开这么快,但是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错过这个奇观。你们抓紧喽,我们很快就到了。”
“呃,您希望我们怎么抓紧呢?”沃尔特一边挥舞着那个扶手,一边大声喊,“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马汀惊讶地瞥了我一眼,而我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接下来,每当车子转出一个急弯,沃尔特都要凶狠地瞪我一眼。最后,当焦德雷尔班克天文台巨大的可伸缩天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终于停止了抱怨。
“妈呀!”沃尔特吹了一下口哨,“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这个玩意儿呢。”
焦德雷尔班克天文台附属于曼彻斯特大学天文系。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也因此与马汀交上了朋友。他当年在学院读书的时候就结了婚,新娘叫什么伊莲奥诺·阿特维尔,是当地奶业大户阿特维尔家族的继承人,于是马汀就留了下来,在这里做研究。可是五年之后,伊莲奥诺就离开了马汀,结束了他们之间那段看起来纯朴美好的婚姻。她搬去了伦敦,与马汀最好的一个朋友走到了一起,这位新欢同样是富二代,不过来自金融界,在当下这个时代,这可比什么奶制品业牛多了。而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马汀和我从来都没有触及过这个敏感的话题。焦德雷尔班克天文台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它的主要部件是一个直径达到76米的巨大锅形天线。金属底座高出地面77米,安装在上面的这个射电天文望远镜是世界上第三大的。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三个尺寸稍微小一点的望远镜。而由这些器具组成的卓瑞尔河岸天文台又属于一个覆盖英格兰全境的复杂天线系统,其中所有的天线通过网络相连,以便收集来自外太空的海量信息。这个系统被命名为“梅林(Merlin)”。当然,这可不是为了纪念那位著名的中世纪魔法巫师,而是因为倡议建立这个系统的一众学者,其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构成了“梅林”。在卓瑞尔河岸天文台工作的天文学家们,主要任务是追踪陨星、类行星、脉冲星,研究星系边缘的引力透镜效应,同时还要探测宇宙诞生初期形成的黑洞。
“我们是要去看宇宙黑洞吗?”沃尔特突然热情爆棚,喊了起来。
马汀笑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阿塔卡马的情况怎么样?”在他问我的时候,沃尔特正在费劲地想从车里出来。
“很有趣,那里的团队真棒。”我有些怀念地说。而我的老同事立刻感受到了我的心情。
“为什么不来加入我们呢?我们的资源可能没有那么多,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团队同样是很高素质的。”
“对此我并不怀疑,马汀,而且我绝不会想要让你感到我在阿塔卡马的同事有任何一点超过了你在焦德雷尔班克的同事。只不过,智利那边的空气让我思念,我难以忘记那种置身于高原之上的孤独以及夜晚天空的澄静。而此刻,我们不是在智利而是在这里,为此我还要向你表示感谢。”
“哎!”站在草坪上等待的沃尔特抱怨着,“我们就要看到黑洞啦,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一边回应一边钻出了车子,而还在车子里的马汀则忍不住爆笑起来。
马汀的同事们接上我们之后,便很快重新投入了工作。沃尔特还想把眼睛凑到一个巨大的望远镜上去看,但我告诉他,我们只能在所处大厅的电脑屏幕上观察那些影像,他对此很是失望。现场洋溢着一种兴奋的味道,所有汇集在这里的科学家都紧紧盯着他们的控制台。每隔那么一段时间,就会远远地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天线在绕着它的金属轴几毫米几毫米地转动。然后又是一片沉静,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聆听着那些来自宇宙时间原点的信号。
为了“解救”马汀的同事,我拖着一直在问东问西的沃尔特,来到了建筑物的外面。
“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呢?”他低声问道。
“在外面您就不必担心打搅他们,可以正常一点讲话了。今天晚上,他们所有人都希望能够见证一个黑洞的诞生。即便是在无线电天文学者的一生中,这种现象也是罕见的。”
“您这是要在评选委员会的成员面前讲黑洞?”
“当然。”
“那好,来吧,我听着呢。”
“对一个天文学家来说,黑洞就是最大限度的未知事物,即便是光也无法从那里逃脱。”
“那么,你们又是怎么知道存在黑洞的呢?”
“当一颗高质量且远远大于我们太阳的恒星进行最后的核聚变爆炸时,就会形成黑洞。这颗恒星残骸太重了,以至于任何一种自然形态都无法阻止它在自身的重压下坍塌。而当物质靠近黑洞时,就进入了一个共振带,会像一口钟一样发出声音。这种声音传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很低沉了,相当于降调的‘西’,比中音的‘哆’还要低57个八度音阶。您能想象到我们可以收听从宇宙最深处传来的音乐吗?”
“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沃尔特感叹道。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呢。在黑洞的周围,时间和空间被扭曲,时间流逝的速度变慢了。一个人如果能从地球出发到达黑洞的周边并且没有被吞噬,接着又返回地球的话,他就会比当初离开时被抛在身后的其他地球人更年轻。”
当我们回到大厅时,马汀的同事还在守候着那个无比受期待的天文现象,而沃尔特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此刻,他也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面闪现着一个个极小的点,那是人类还没有出现的远古时代留下的印记。到了凌晨3:07,我们所在的房间被一阵欢呼声撼动,连墙都快被震塌了。马汀,一个向来如此冷静的人,竟然一下跳了起来,差点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证据毋庸置疑。明天,整个天文学界都将为我们英国同行的伟大发现而欢欣鼓舞。我的思绪则飘到了阿塔卡马高原,在那里,我的朋友们会不会也能想到我呢?
我之前讲述的关于时间扭曲的内容令沃尔特着了迷。第二天,当马汀带着我们赶回霍姆斯查珀尔小站时,他向沃尔特解释说,他的终极理想是有一天能够找到一个虫洞。沃尔特还没有从发现黑洞存在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一开始还以为马汀在跟他开玩笑,但接下来,他就开始央求马汀告诉他更多相关的信息。马汀有些气急败坏,他正在竭力控制着他的老爷车,想让它笔直向前开。于是,我接过了这个话题,向沃尔特解释说,虫洞就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捷径,就好像在宇宙中两点之间的一扇门。而如果哪一天可以证明虫洞的确存在,那我们可能就会向着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进行空间旅行的目标迈出第一步了。
在车站的月台上,沃尔特似乎有点动了感情,他紧抱着马汀称赞他的工作真是了不起。然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汽车里那个被掰断的扶手,非常庄严地递还给它的主人。
在去往伦敦的火车上,当曼彻斯特渐渐远去,沃尔特对我说,假如沃尔什基金会的成员最终不选择我们的计划,在他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公平。
巴黎
正如对麦克斯所说的那样,凯拉这个星期每天晚上都是和姐姐待在一起。
“你经常会想到爸爸吗?”
凯拉从厨房门口探出头去,看见让娜正凝视着一个瓷杯。
“他每天早上都会用这个喝咖啡。”让娜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然后递给了凯拉,“好傻啊,每一次看到橱柜里的这个杯子,我都会感到难过。”
凯拉静静地望着她的姐姐。
“每一次给自己倒咖啡,我都会感到他就在那里,与我面对面,脸上带着微笑。这真是很荒唐,对不对?”
“不会啊。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吧,我保留了他的一件衬衫。有时候,我会穿上它,感觉就跟你现在一样。每次一套上那件衬衫,就好像他一整天都陪着我似的。”
“你觉得他会为我们感到骄傲吗?”
“两个女儿都是单身,没有孩子,三十好几了还住在同一间公寓里面?我想,如果有天堂的话,他只要从上面往下扫一眼,看到我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恐怕就会从天堂直接滑落到地狱吧。”
“我很想念爸爸,凯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他,也想妈妈。”
“让娜,你能换个话题吗?”
“你真的要回埃塞俄比亚吗?”
“现在我什么也不敢确定。我甚至不知道下个星期要干什么。我得赶紧去找点什么事来做做,要不然很快就得靠你来养着我了。”
“我要跟你说的可能听起来有点自私,不过我是多么想让你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我们很想念爸妈,不过他们都已经相继过世了,而我相信他们在上面会重新相遇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仍然活着,你却总是远在天边,能够在一起的宝贵时间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我明白,让娜,不过迟早你都会遇到另一个杰罗姆,而你下次碰到的这个一定会是你的Mr.Right(真命天子)。你将会有孩子,而凯拉阿姨我会在完成工作后回来看他们。你是我姐姐啊,即使我走得再远,也一定会想你的。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再次离开,我一定会更频繁地给你打电话,而且不再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你说得对,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只要你能过得幸福,在哪儿都可以。好啦,我们还是先把精神上的交流放一边,说点务实的话题吧。你怎样才能重新回到你的奥莫山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