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的目光沿着楼座往前看,在几码之外看到了艾玛。她穿了一件银色紧身礼服,站在靠近锻铁栏杆的人群里,左手拿着一杯香槟酒。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像雪花石膏一样白,表情苦闷又孤单,迷失在暗自悲伤的情绪中。她私底下就是这个样子吗?有什么无以名状的失落感潜入她心中吗?一时之间,他真担心她会越过栏杆往下跳,但接着她脸上的哀伤转为笑容。然后他明白是什么取代了她脸上的悲伤:她没想到能再见到他。
她的微笑扩大了,想用手掩嘴。那手正好拿着香槟杯,于是杯子倾斜,有几滴落到下方的人群中。一个男人摸着脑后抬头看。还有个胖女人擦拭一边眉毛,右眼眨了几下。
本来靠在栏杆上的艾玛站直身子,头斜向大厅里靠近乔那边的楼梯。乔点了点头。然后她从栏杆边退开。
他努力穿过人群时,看不到上头人群中的她了。他之前就注意到楼座上的大部分记者都把帽子往后推,同时松开领结。于是当他挤过最后一群人,来到楼梯口时,也把帽子往后推,拉松领带。
迎面楼梯上方是唐诺·布林斯基警员,这个鬼魂不知怎地从池塘底冒出来,刮去了骨头上的焦肉,现在正大步下楼朝乔走来——同样的金发,同样有斑点的皮肤,同样红得可笑的嘴唇和灰白的眼珠。且慢,这个家伙比较胖,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金发也比较偏红。而且即使乔只见过布林斯基仰天躺着,也还是颇确定他比眼前这个男人更高,身上的气味大概也比较好,这男人一身洋葱味。两人在阶梯上擦身而过时,那男人眯起了眼睛,把额前油腻的红金色头发往后拨,另一手拿着帽子,罗缎帽带里塞着一张《波士顿观察家报》的记者证。乔在最后一刻往旁边跨了一步,那男人笨拙地抓紧了曙子。
乔说,「对不起。」
那男人说,「真抱歉。」乔迅速爬上楼梯时,可以感觉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很惊讶自己这么蠢,不但直盯着别人的脸看,而且还是一个记者的脸。
那家伙朝楼梯上喊,「对不起,对不起。你掉了东西。」但乔什么都没掉。他继续往前走,一群人刚好在他上方开始下楼梯,已经略带醉意,一个女人像松开的长袍般靠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然后乔经过他们身边,没回头,没回头,只看着前面。
看着她。
她抓着一个银色小皮包,搭配身上的银礼服以及头发上的银羽毛和银发带。她前颈有条小静脉搏动着,肩膀起伏,双眼发亮。他只能忍着不要去抓她的肩膀把她抱起来,让她的双腿环住他的后背,脸凑向自己。反之,他继续走过她身边说,「有个人刚刚认出我了。快走吧。」
她跟在他旁边,两人沿着一条红毯经过大跳舞厅。这里的人更多,但不像楼下那么挤。两人可以颇顺畅地沿着人潮外缘行走。
「过了下一个楼座,有个送货电梯,」她说。「通到地下室。我真不敢相信你跑来了。」
他在下一个开口处右转,头低着,帽子紧紧往下压低到前额。「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跑啊。」
「跑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耶稣啊。一般人都是这么做的啊。」
「我可不是。」
他们经过楼座后方时,人又多了起来。在下头的大厅里,州长正朝转播麦克风宣布今天是麻州的史泰勒饭店日,现场发出一阵欢呼,开心的人群带着醉意,此时艾玛跟他并肩往前走,用手肘把他朝左推。
他看到了,就在这条走廊跟另一条走廊交叉处再往前,有个黑暗的角落,藏在宴会桌和灯光和大理石和红地毯的后方。
楼下的铜管乐队吹奏起喇叭,楼座里的人群纷纷动了起来,闪光灯泡亮起又熄灭。他很好奇可会有个摄影师回到报社后,发现某些照片的背景里有个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就是被重金悬赏的通缉犯。
「左边,左边,」艾玛说。
他在两张宴会桌之间左转,地上的大理石转为薄薄的黑瓷砖。再走两步就到了电梯口,他按了往下的钮。
四名醉酒男子沿着楼座边缘经过。他们比乔年轻两、三岁,正在唱着哈佛大学的加油歌〈士兵球场〉。
「看台上一片热烈的深红,」他们不成调地低声唱着,「哈佛的旗帜飘扬。」
乔再按了一次向下按钮。
其中一个和他目光对上,然后斜眼看了艾玛的屁股。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哥儿们,同时大家继续唱着,「欢呼声震天,有如雷声齐发,响彻云霄。」
艾玛的手轻轻擦过他的手。她说,「狗屎,狗屎,狗屎。」
他又按了一下钮。
一名侍者砰地推开他们左边的厨房门出来,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他从旁边不到三尺处经过,却始终没看他们一眼。
那些哈佛佬走过去了,还是听得到他们在唱:
「然后战斗!战斗!战斗!因为我们今晚要赢!」
艾玛也伸手按了向下钮。
「老哈佛万岁!」
乔考虑要从厨房溜出去,但怀疑那个厨房只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有个笨侍者把食物从两层楼底下的主厨房送上来而已。回想起来,之前应该让艾玛下楼跟他会合,而不是自己爬上楼来。但愿他当时脑袋清楚点,可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上回脑袋清楚是什么时候了。
他又伸手要按钮时,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
「如果里头有人,背对他们就好。」他说。「他们会很匆忙的。」
「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背,就不会匆忙了,」她说,他被逗笑了,尽管满心忧虑。
电梯到了,他等着,但电梯门还是没打开。他数了自己心脏跳了五下,然后先拉开电梯门外的栅门,再打开电梯门,里头是空的。他回头看了艾玛一眼。她先走进去,他随后跟上。他先拉上栅门,再关电梯门,接着转动曲柄,于是电梯开始往下降。
她手掌平贴在他胯下,同时吻住他的嘴,他立刻硬了起来。他空着的那只手滑进她礼服内,来到两腿间,她在他嘴里呻吟。她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可能爱你。」
「可能?」
「对。」
「那就笑吧。」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说。
「你知道圣雅各大道那个巴士站?」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知道,当然知道。」
他把置物柜的钥匙放在她手里。「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发生。」
「什么?」
「万一在我们得到自由之前。」
「不,不,不,不,」她说。「不,不。你拿着。我不想要。」
他摇摇手。「放进你皮包里。」
「乔,我不要这个。」
「那是钱。」
「我知道那是钱,我不想要。」她努力想把钥匙还给他,但他两手举高。
「你收好。」
「不要,」她说。「我们会一起花这些钱。现在我跟着你。我跟你在一起了,乔。拿着钥匙。」
她又想把钥匙还给他,但电梯来到地下室了。
电梯车厢的窗子看出去是黑的,外头的灯出于某些原因没亮。
然后乔明白了,那些灯没亮不是出于「某些」原因。原因只有一个。
他伸手要去转曲柄时,栅门从外头打开了,布兰登·卢米斯伸手抓住乔的领带,把他拖出去。他从乔的后腰抽出那把手枪,扔在一片黑暗的地板上。然后他揍乔的脸和脑袋侧边,揍了好多下,乔来不及数有几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的双手几乎还来不及举起。
他举起手后,立刻回头找艾玛,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但布兰登·卢米斯的拳头像一把屠夫的肉鎚,每回打到乔的头——啪啪啪啪——乔就觉得自己脑袋变笨,视野转为一片白。他的目光滑过那片白,无法固定住。他听到自己的鼻子断掉,然后——啪啪啪——卢米斯又在同一个点连捶三记。
等到卢米斯放开他的领带,乔整个人趴倒在水泥地上。他听到一连串持续的水滴声,像是漏水的水龙头,然后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一滴滴就像五分钱硬币那么大,迅速累积成变形虫图形,然后又成为小水洼。他转头,看艾玛会不会趁他挨揍的时候,设法关上电梯门跑掉了,但电梯不在原处,或者他不在电梯口,因为他只看到一面水泥墙。
此时布兰登·卢米斯踢了他肚子一记,力道大得他整个人都离地飞起来。他以蜷缩之姿落地,觉得找不到空气了。他张嘴想吸气,但吸不到。他设法想用膝盖撑地跪起,双腿又软下去,只好双肘撑在水泥地上,抬起胸部,像条鱼似地大口吸着,想把气灌进气管内,却看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块黑色石头,没有开口,没有缝隙,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大石头,容不下其他的,因为他妈的他没法呼吸。
那块大石头从他的食道往上推,像个气泡通过钢笔的墨水管,挤着他的心脏,压扁他的肺,封住他的喉咙,然后,终于,硬挤过他的扁桃腺,从他的嘴冒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声哨音,加上几声喘息,没关系,这样很好,因为他又可以呼吸了,终于可以呼吸了。
卢米斯从后方踢他的鼠蹊。
乔脑袋顶着水泥地咳嗽着,可能还吐了,他不晓得,那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来无法想像的。他的睾丸被塞进肠子里—火焰燃烧着胃壁;他的心脏跳太快了,一定很快就会停摆,一定的;脑壳感觉上好像有人用手硬撬开来;眼睛在流血。他吐了,确定吐了,把胆汁和火焰吐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吐完,但接着又吐了。他倒回地上仰躺着,看到了上方的布兰登·卢米斯。
「你看起来,」卢米斯点了根香烟,「一副倒霉相。」
布兰登跟着房间一起左右摇晃。乔躺在原地没动,可是其他一切都像在钟摆上似的。布兰登往下看着乔,同时掏出一副黑手套戴上,手指在里面弯曲着,直到戴得妥贴含意了。亚伯·怀特出现在他旁边,也在同一个钟摆上,两个人都往下看着乔。
亚伯说,「恐怕呢,我得把你变成一个讯息。」
隔着眼里的血,乔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亚伯。
「有些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得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晓得这个讯息。」
乔想找艾玛,但一切都摇来晃去,他找不到电梯在哪里。
「这不会是个美好的讯息,」亚伯·怀特说。「我很遗憾。」他蹲在乔面前,面容哀伤而疲倦。「我母亲总说,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确定她是对的,但我的确认为,一个人会走上哪条路,往往是天生注定的。我本来以为我注定要成为警察,但市政府开除了我,我变成现在这样。大部分时候我不喜欢,乔。我真不想说出实话,但我不能否认,我天生就该做这一行。非常适合。至于你天生适合的,我恐怕得说,就是搞砸。本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落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确定——看着我。」
乔的脑袋已经缓缓转向左边。他又转回来,看着亚伯同情的目光。
「我很确定,你死的时候,会告诉自己说,你这么做是为了爱情。」亚伯朝乔露出凄惨的笑容。「但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为那是你的天性。因为在骨子里,你对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恶感,所以你想被逮到。只不过在这一行,你每天夜里都要面对自己的罪恶,你要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捏成一个球,然后丢进火里。但是你啊,你偏不,于是你短暂的一生都在期望某个人会来惩罚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个人。」
亚伯站起身,乔双眼忽然失去焦点,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一道银光,接着又一道,然后他眯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变得鲜明,一切又对上焦了。
而他真希望没有。
亚伯和布兰登还是有点摇晃,但钟摆不见了。艾玛站在亚伯旁边,一手挽着他的手臂。
一时之间,乔不明白。然后他懂了。
他往上看着艾玛,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死掉也没关系,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对不起,」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很抱歉,」亚伯·怀特说。「我们都很抱歉。」他朝乔看不见的某个人打了个手势。「把她带走。」
一个身穿粗毛外套、头戴毛线帽的粗壮家伙抓住艾玛的手。
「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艾玛对亚伯说。
亚伯耸耸肩。
「亚伯,」艾玛说。「我们讲好的。」
「我会遵守的,」亚伯说,「别担心了。」
「亚伯,」她说,声音哽在喉咙。
「亲爱的?」亚伯的声音太冷静了。
「我本来绝对不会带他来这里的,要不是——」
亚伯伸手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另一手抚平自己的衬衫。那个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衫,「你以为你很安全?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婊子给我难堪?你还以为我对你很痴情。或许昨天是这样,但我一整夜没睡,已经决定把你甩掉了。懂了没?走着瞧吧。」
「你说过——」
亚伯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妈的把她弄上那辆车,唐尼。快点。」
那个胖壮家伙从后方熊抱住艾玛,然后倒退着走。「乔!拜托别再伤害他了!乔,对不起!对不起!」她又踢又叫又猛抓唐尼的头。「乔,我爱你!我爱你!」
电梯栅门轰然关上,然后电梯往上升。
亚伯在他旁边蹲下身,把一根香烟塞进他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然后他说,「吸两口吧,这样你脑袋会清醒点。」
乔照办了。有一分钟,他坐在地板上吸着烟,亚伯蹲在他旁边抽他自己的,布兰登则站在那儿看。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乔总算有办法开口了。
「怎么处理她?她刚刚出卖了你耶。」
「她有个好理由,我敢说。」他看着亚伯。「有这么个好理由的,对吧?」
亚伯低声笑了。「你还真够迟钝呢。」
乔扬起一边眉毛,血流进他眼里。他擦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你应该更担心我会怎么处理你。」
「我是很担心,」乔承认,「不过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处理她。」
「还不晓得。」亚伯耸耸肩,把舌头上的一小根烟丝用手指拈起来弹掉。「不过你,乔,你会成为那个讯息。」他转向布兰登。「把他弄起来。」
「什么讯息?」乔说,同时布兰登双手从后头插入他腋下,提着他站起来。
「如果你敢违抗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那么发生在乔·考夫林身上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乔没说话。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二十岁了。他从这个世界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二十年。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没哭过,眼前他也只能这样,看着亚伯的双眼,不要崩溃求饶。
亚伯的脸柔和下来。「我不能留你这条命,乔。如果有别的路,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儿无关,你听了或许会好过点。要找婊子到处都有。我已经找了个漂亮的新姑娘在等着了,只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审视了双手一会儿。「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就跑去一个小镇乱开枪,抢了六万元,还弄死了三个警察。搞得我们全都很难看。因为现在全新英格兰地区的警察都认为,波士顿的黑帮是一群疯狗,所以得像对付疯狗一样杀光光。我得让每个人明白,事情实在不是这样的。」他对卢米斯说。「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亚伯手下的一个枪手。
「在巷子里,车子发动了。」
「走吧。」
亚伯带头走向电梯,打开栅门,然后布兰登·卢米斯把乔拖进去。
「把他转过去。」
乔原地旋转半圈,卢米斯抓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压在电梯内的墙壁上,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他们把他的双手拉到背后。卢米斯用一条粗绳绕着他的手腕转,随着每一圈都拉得更紧,最后在尾端打了个结。乔在这方面也算是个专家,感觉得出牢靠的结是什么样。他们可以把他丢在这个电梯里,等一个月后再回来,他还是没办法挣脱的。
卢米斯又把他转回来,然后去转动曲柄,同时亚伯从一个白鑞烟盒里拿出一根卷烟,塞在乔的双唇间,帮他点燃。在火柴的光亮中,乔看得出亚伯一点都不乐意做这些,看得出当自己脖子套着一条皮绳、脚上绑着装满石头的布袋、沉入神秘河底时,亚伯会对这个肮脏行业的代价感到后悔。
至少今夜吧。
到了一楼,他们出了电梯,沿着一条空荡的送货走廊往前,隔着墙壁传来晚宴的声音——双钢琴和一组管乐队演奏得正热闹,还有阵阵欢乐的笑声。
他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门。门中央有黄色油漆刚漆上的「送货」字样。
「我先出去看一下。」卢米斯打开门,外头的三月夜晚变得湿冷多了。天空正飘着毛毛雨,淋得防火铁梯冒出一股铝箔气味。乔还闻得到这栋建筑物,是一种刚装潢好的崭新气味,仿佛电钻凿出的石灰岩粉尘还悬浮在空中。
亚伯把乔转过来面对自己,帮他调整好领带。他舔了舔双掌,抹平乔的头发,一脸凄凉。「我从来没打算长大后要为了维持利润而杀人,但我就是变成这样。我从没有一夜睡得好——他妈的就是一次都没有,乔。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觉时也怕。」他拉好乔的领子。「你呢?」
「什么?」
「想过要走别的路吗?」
「没有。」
亚伯拣起乔肩膀上的一个什么,用手指弹掉了。「之前我告诉她,如果她把你交给我们,我不会杀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会笨到今天晚上跑来,我反正就赌赌看。所以她答应要带你来找我,是为了救你。或者她是这么以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杀了你,不是吗,乔?」他看着乔,泛泪的双眼哀伤至极。「不是吗?」
乔点点头。
亚伯也点头,凑过来在乔耳边低声说,「然后我也得杀了她。」
「什么?」
「因为我也爱她。」亚伯双眉扬起又垂下。「而且因为,你居然晓得在那天早上去抢我的扑克场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给你通风报信。」
乔说,「慢着。」他说,「听我说,她绝对没跟我通风报信。」
「你当然会这么说,」亚伯整理好他的领子,抚平他的衬衫。「你就这么想吧,如果你们两个是真爱,那么今晚你们就会在天堂相会了。」
他朝乔的肚子揍一拳,力道往上直窜腹腔神经丛。他痛得弯下腰,再度无法呼吸。他扭着手腕的绳索,想用头去撞亚伯,但亚伯只是揭开他的脸,打开通往巷子的门。
他抓住乔的头发,把他身子往上拉直,于是乔看到等着他的那辆车,后车厢门开着,朱利安·彭斯站在门边。卢米斯从巷子对面走过来,抓住乔的手肘,两人一起拖着他出了饭店送货门。现在乔闻得到后座脚踏板了,一股油腻地毯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他们正要把他抬起来放进去,又扔下他。他跪在卵石道上,听到亚伯大喊,「快走!快走!快走!」还有他们在卵石道上的脚步声。也许他们已经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因为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道亮光。
他的脸一片亮白,巷子两边的建筑物被蓝色和红色的光照亮,接着是轮胎煞车声,有个人透过扩音器大喊,还有个人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
一名男子从白光里走向乔,修长而自信,生来就是当指挥者的料。
那是他父亲。
更多人从他身后的白光走过来,乔很快就被一打波士顿警察局的成员包围。
他父亲昂起头。「现在你还会杀警察了,乔瑟夫。」
乔说,「我没杀任何人。」
他父亲没理会这句话。「看起来你的同伙正要开车载你去送死。他们是判定你变得太累赘吗?」
几个警察掏出警棍。
「艾玛在一辆车的后车厢。他们要杀她。」
「谁?」
「亚伯·怀特、布兰登·卢米斯、朱利安·彭斯,还有个叫唐尼的家伙。」
小巷外的街道上,传来几个女人的尖叫声。一辆汽车猛按喇叭,紧接着是撞车的锭然巨响。更多尖叫声。在巷子里,细雨转为倾盆大雨。
他父亲看着手下,然后目光回到乔身上。「你交的女朋友还真不错啊。又要跟我编什么故事了吗?」
「不是故事。」乔嘴里吐出鲜血。「爸,他们打算要杀她。」
「唔,我们不会杀你的。事实上,我根本不会碰你。但我有些同事倒是很想跟你说说话。」
汤马斯·考夫林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盯着他儿子。
在那严酷的目光后面,乔看到了一九一一年自己发高烧住院时,陪在病房睡了三天的那个父亲,当时他把波士顿的八份报纸全买来,从头到尾逐一念给他听,当时他说他爱他,说如果上帝想要他的儿子,那就得先经过他汤马斯,柴维尔·考夫林这一关,届时上帝就会知道,这一关有多么棘手。
「爸,听我说。她——」
他父亲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交给你们了,」他对手下说,然后转身离开。
「找到那辆车,」乔大喊。「找到唐尼!她跟唐尼在一辆车上!」
第一记——是拳头——击中乔的下颚。第二记他很确定是警棍,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之后,所有的亮光都消失在黑夜中。
6 所有罪孽深重的圣人
波士顿市警察局即将面临一场公关灾难,头一个给汤马斯提示的,是那个救护车司机。
他们把乔绑在木制轮床上,抬进救护车的车厢时,那个司机说,「你们把这小子从屋顶上扔下来了?」
大雨哗哗落下,吵得大家都得用吼的。
汤马斯的助理兼司机麦可·普利警佐说,「我们赶到前,他身上就有这些伤了。」
「是吗?」那救护车司机一一看着他们,雨水从白色鸭舌帽的黑帽檐流下。
即使在雨中,汤马斯也感觉得到小巷里的温度升高,于是他指着轮床上的儿子。「这位先生参与了新罕布夏那三名警员的谋杀案。」
普利警佐说,「混帐,现在觉得好过一点没?」
那救护车司机正在检查乔的脉搏,双眼盯着自己的手表。「我有看报纸。平常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做这个——坐在这辆车上,读我的报纸。这小子是那个驾驶。那些警察开车追着他跑的时候,开枪把另一辆警车给轰烂了。」他把乔的手腕放回他胸膛上。「可是枪不是他开的。」
汤马斯看着乔的脸——破裂的黑色嘴唇,打扁的鼻子,两眼肿得睁不开,一边额骨塌陷,双眼和耳朵和鼻子和嘴角都结着黑色的血块。汤马斯的血,他生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没抢那家银行,」汤马斯说,「他们就不会死了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妈的冲锋枪,他们就不会死了。」那司机关上车门,看着普利和汤马斯,汤马斯很惊讶他双眼中的那种嫌恶。「你们这些人大概刚把这小子打死了。问题是,他是杀人犯吗?」
两辆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开走,总共三辆车驶入黑夜。汤马斯不断提醒自己把救护车上挨揍的那名男子想成「乔」。因为把他想成「我儿子」实在太令人崩溃了。他的血脉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数肉都留在这条巷子里了。
他问普利,「你通知要全境通缉亚伯·怀特了吗?」
普利点点头。「还有卢米斯和彭斯,另外一个唐尼不晓得姓什么,我们猜是唐尼·纪石勒,怀特的手下。」
「优先找到纪石勒。通知所有单位,他车上可能载了一个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头。」
汤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后头。他们加入送货门旁那群警察里,汤马斯避免去看他右脚边那滩乔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了雨还是一片鲜红。反之,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下的侦察组长史蒂夫·佛曼身上。
「那辆车有消息了吗?」
佛曼翻开他的速记本。「洗碗工说八点十五到八点三十之间,有一辆柯尔停在巷子里。之后,洗碗工说那辆车子开走了,换了这辆道奇开进来。」
汤马斯带着手下赶到巷内时,那些人正想把乔拖上道奇车。
「发布全境通缉,要优先找到那辆柯尔,」汤马斯说。「开车的是唐尼·纪石勒。后座可能有一个女人艾玛·顾尔德。史蒂夫,他是查尔斯屯顾尔德家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喔,知道。」佛曼说。
「她是奥利·顾尔德的女儿,不是柏柏的。」
「好。」
「派个人去她联合街的家里确认一下,说不定她还好端端睡在床上。普利警佐?」
「是,长官。」
「你见过这个唐尼·纪石勒吗?」
普利点点头。「他身高大概一百七十公分,体重八十五公斤。老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八字胡。十六分局有他的档案照。」
「派个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型描述传给所有单位。」
他看着地上的那滩血。里头有颗牙齿。
他和长子艾登多年没讲过话了,不过偶尔会接到他的来信,里头都只平铺直叙一些现况,没有个人的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不晓得他是死是活。至于次子康诺,在一九一九年的警察罢工暴动中失明。身体上,他以惊人的速度适应自己的残缺;但心理上,他自怜自艾的倾向愈来愈严重,很快就开始酗酒。没办法把自己喝死之后,他转向了宗教。但上帝对信徒的要求,显然不光只是一时的殉教热诚而已,于是他也放弃了。不久,他住进了专收盲人与肢体残障人士的艾柏兹福学校。他们给了他一个工友的职务——一个曾担任麻州有史以来负责死刑起诉案最年轻的助理检察官,现在却在当工友——于是他就住在那里,天天擦着他看不见的地板。每隔一阵子,校方就会要他改当老师教课,但他全都推掉了,借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汤马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害羞的。康诺只是决定要把所有爱他的人排拒在外——对他来说,爱他的就只剩他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