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普尔用尽全力打起精神,试图跟上厄克特的思维,他的椅子又咔嗒咔嗒地回到了原位,“该死的党主席。”
“别担心。就干十四个礼拜。要是一切顺利,到时候你想去哪个部门都行,但如果出了岔子…嗯,我们俩都不用担心了,从此别想在这里混了。”
注 释
[12]补选即递补选举,指组织中席位出现空缺时进行的选举。
[13]苏丹是某些伊斯兰教国家统治者的称号。
[14]后座议员是指英国议会下院中坐在后排议席的普通议员。这是英国下议院的惯例,执政党议会党团领袖、在政府中任职的议员以及反对党影子内阁的成员等重要议员坐在前排,普通议员则坐在后排。

第五章

天下政客皆无友。
“这也太吓人了。”莫蒂玛·厄克特一边巡视整个房间,一边嫌弃地皱起鼻子。好几天前科林格里奇一家已经把所有的细软都搬离了唐宁街10号楼首相专用的小公寓,现在的起居室看上去就像个三星级酒店。缺乏个性,没有“人味儿”。毕竟,上一个主人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私人物件装箱打包带走了。陈设倒是井井有条,不过缺乏美感,看上去很像火车站的候车室。“太讨厌了,这样可不行。”她不断重复着,嫌弃地看着墙纸,上面有些淡淡的痕迹,看形状,之前应该装饰了一排陶瓷鸭子,以她对上一位第一夫人的了解,这像她的品位。走过一面长长的落地镜前,她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自己的一头红发。这发色很是显眼,是她在等待最终的首相选举结果那一周去染的。造型师把这叫作“吉星高照”,但这颜色显然是有点过了,不自然,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去染的。她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调节起电视的色平衡,心里掂量着是换台电视还是换家理发店。
“这家人还真是‘有品位’啊。”她小声嘟囔着,象征性地拂了拂香奈儿套装上并不存在的灰。丈夫的下议院秘书寸步不离地陪她“视察”,一边马不停蹄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这位年轻的女秘书挺喜欢科林格里奇一家的,不过对眼前这位莫蒂玛·厄克特的印象更深刻些。新首相夫人双眼放着寒光,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猎物。看得出长期在节食减肥,以对抗半老徐娘日益无法控制的脂肪,好穿得下这一身的名牌。她身上无时无刻不显露出一种不耐烦,至少和同性待在一起时是这样,特别是那些比她年轻的。
“问问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统统处理了,翻新的预算是多少。”厄克特夫人突然开了口,疾步穿过短短的走廊,来到公寓幽暗的内间,边走边用手指敲打着下巴,好像在责备谁似的。走过左手边的一扇门,她突然警醒地尖叫一声,因为门后面有个狭长的小厨房,里面有个不锈钢水槽,地上贴着红黑相间的塑料瓦,没有微波炉。接着她们来到餐厅,这个房间压抑得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气氛跟上了锁的棺材没两样,直接就能看到脏兮兮的阁楼和房顶。这下她的沮丧情绪达到了顶点,快步退回到起居室,坐在扶手椅上。椅子上喷绘的玫瑰花大而无当,跟大象的脚似的,笨重不讨喜,这显然也不符合她的审美。她失望地摇着头,门廊那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她满怀凄凉地应着,又想起前门居然连锁都没有。相关人员跟她说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她怀疑更多的是为了那些公务人员能够更方便地来来往往,商量事情,交着急的文件什么的。“这破地方居然也能叫家!”她悲叹一声,演戏似的用双手捂住面颊。
再次抬起头打量来客时,她眼里的光芒又回来了。来人三十多快四十的年纪,瘦长身材,留着干净利落的平头。
“厄克特夫人,我是罗伯特·因索尔督察,政治保安处的。”他的伦敦腔很重,“在首相选举期间我一直负责您丈夫的安保细节。现在,承蒙抬举,我被任命为唐宁街的安保总负责人。”他脸上带着微笑,传达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魅力,令莫蒂玛·厄克特感到莫名的温暖。她情不自禁地欣赏起眼前这个气派的男人。
“我很放心,你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督察先生。”
“我们会竭尽全力。不过您现在到这儿了,有些规矩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直奔主题,“要是您有时间的话,我得跟您解释一下。”
“过来随便坐吧,这些家具太丑了,遮着点儿最好,督察先生。好好跟我讲讲…”
兰德里斯在围观公众的掌声中挥了挥手。其实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这辆劳斯莱斯银刺豪车那深色的窗户后面坐着哪位大人物,但这是历史性的一天,他们也想参与其中。唐宁街那沉重的铁门带着毕恭毕敬的感觉缓缓打开了,值班的警察行了个简洁的手礼。兰德里斯感觉很好,当看到他目的地对面的街道上挤满了相机和记者时,更是感到舒服至极。
“他会给你个活儿干吗,本?”他庞大的身躯吃力地从车后座中出来,无数声音都不约而同喊出了同一个问题,默契得像个合唱团。
“我有活儿干啦!”他大吼一声,给众人抛去他那著名的、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瞪眼。他享受着这种关注,从容不迫地把外套的扣子扣好。
“也许帮你拿到一个爵位?在上议院去弄个什么职位干干?”
“贝斯纳尔格林的本男爵?”他那堆满横肉的脸上全是不屑,“怎么听起来跟个音乐剧似的?”
那边一阵哄堂大笑,兰德里斯转身走过那扇光滑的黑色大门,踏入门厅,但一位信使竟然已经先于他站在那里了。他抱着一束巨大的鲜花,各色各款,目不暇接。玄关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束和花篮,都还没有拆开,每时每刻都还不断有新的送来。看来伦敦的花商至少短时间内可以忘掉经济萧条的悲苦了。有人上前来领着兰德里斯,踏着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内阁会议室的深红色地毯,一路走向狭长过道的那一端。他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有点急切,连忙舒缓下来,慢慢享受当下的感觉。他已经不记得几时曾有这么兴奋了。一个态度殷勤的公务人员领着他直接进了内阁会议室的大门,然后安静地离开,关门的动作轻得没人察觉。
“本,欢迎之至。请进。”厄克特挥了挥手表示问候,但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伸手示意兰德里斯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好日子啊,弗朗西斯,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兰德里斯朝斯坦普尔点了点头。后者正靠着暖气,像个古罗马禁卫军士兵似的一动不动。兰德里斯突然发现自己很讨厌有第三者在场。之前他跟厄克特见面都是一对一的,毕竟,当两人在一起谋篇布局,试图把前任政府首脑赶尽杀绝的时候,可没邀请现在这个观众啊。那些日子厄克特一直都是有所求的弱者,而兰德里斯是掌控一切的强者。然而,此时此刻,他往桌对面一看,不得不注意到,情况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人的角色对调了。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兰德里斯突然间局促起来,伸出手表示对厄克特的祝贺,结果这一举动相当不合适。厄克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把那把大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使劲伸过手来,结果发现桌子太宽了,两人根本握不到手,只能碰碰指尖。
“干得好,弗朗西斯。”兰德里斯怯怯地咕哝了一声,坐下了,“你当上首相的第一天上午,就邀请我到这里来,这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特别是你还想得那么周到,那么体面。我还以为必须要走后门从垃圾堆那边溜进来呢。那么多的照相机和摄像机,我感觉好极啦。公众显得相当有信心啊,我很高兴,弗朗西斯。”
厄克特摊开双手,通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动作缓解下尴尬。斯坦普尔适时地插了话。
“首相先生。”他开口道,故意把这四个字说得很重,故意要谴责这位出报纸的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但兰德里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还是满脸堆笑地坐着。“对不起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大法官五分钟之内到。”
“原谅我,本。我已经渐渐发现首相根本不是什么高官,而是一个奴隶,被时间表指挥得团团转。我们直接说正事吧,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就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兰德里斯充满期待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你稳坐‘每日纪事’报业集团,而且也出了价,准备收购联合报业。现在政府需要来决定这样的收购是否符合公共利益。”厄克特看着自己的记事本,好像演员在读台词,又好像法官在宣判。兰德里斯很不喜欢他突然变得这么一本正经,和先前谈起这件事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厄克特又摊开了双手,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他双手攥拳,脱口而出:“抱歉,本,你不能收购联合报业。”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三个人都变成雕塑一般。这句话久久盘旋在房间上空,仿佛秃鹫在寻找猎物,终于俯冲而下,打破僵局。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他妈的不能收购?”他把骂娘的本事全用上了,发音也变成了那种底层人士的发音,一切伪装都被撕开了。
“政府认为这不符合国家利益。”
“全他妈的是屁话,弗朗西斯。我们说好了的。”
“整个竞选过程中,首相先生都非常谨慎,从没跟谁许过什么愿。不信咱们翻翻记录。”斯坦普尔抢着为上司辩白,但兰德里斯完全把他当空气,只是死死地盯着厄克特。
“我们说好了的,你心里明白,我也很清楚。”
“我刚才也说了,本,首相经常要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我根本挡不住反对这次收购的意见。全国的纸媒份额你已经占了超过30%。要是收了‘联合’,就要将近40%了。”
“我这30%可是一路全力支持着你的啊,我的40%也会。这是我们谈好的条件啊。”
“而剩下的那60%多绝对不会原谅政府,一直会耿耿于怀。你看,本,这些数字一目了然,根本不符合国家利益啊,也不符合我们新政府的形象。我们提倡竞争,为消费者而不是大公司服务。你要配合啊。”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话?!我们说好了的!”兰德里斯巨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光秃秃的桌面上。
“本,这不可能的。你一定要明白。我这首相新官上任,不可能第一把火就让你给英国报业重新洗牌。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政治也不能这么搞。坦白说,要是让你如了愿,其他报纸头版一定会登些特别难看的标题。”
“但是‘洗’了我头版就会特别好看了是吧?”兰德里斯涨红脖子,伸着脑袋,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下颏的肥肉因为愤怒而颤抖,“所以你他妈的才让我从前门进来,你这个浑蛋。他们都看见我春风得意地进来了,也会看见我灰头土脸地出去,简直被你整得死翘翘了。你在全世界的镜头前公开给我宣了判。脑满肠肥的资本家作为献祭的羔羊,为了公众利益牺牲了!我警告你,弗兰基。从此以后我处处都会跟你作对,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就只有70%报纸加上所有的电视和广播节目会为一个富有公众精神的首相歌功颂德了。”斯坦普尔语气傲慢地插了句话,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无所畏惧,大义灭亲,为了国家利益,毅然拒绝了最亲密的朋友。这些放在头版真是太棒了。”
兰德里斯腹背受敌,无路可退。他涨红的脸微微发着紫,整个身体都沮丧地颤抖着。他已经想不出什么讨价还价或者据理力争的话了,也没有什么资本来再做个交换或者威胁恐吓了。一无所有的他困兽犹斗,攥紧的拳头冰雹般地砸在桌面上,“你这该死的狗杂…”
门突然开了,莫蒂玛·厄克特匆匆走了进来,“弗朗西斯,不可能,完全不可能。那房子太吓人了,那些装饰可真恶心。他们还跟我说预算不够了…”话还没说完,她看见兰德里斯的拳头悬在桌子上方,愤怒地颤抖着,马上就噤了声。
“你看,本,首相连自己住得怎么样都决定不了。”
“你他妈还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本,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把这次收购忘了,还会有其他机会的。你还会遇到其他有赚头的大生意,我到时候会帮你的。在唐宁街有个朋友还是能发挥点作用的。”
“我支持你竞选首相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都是我的错。”兰德里斯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双手放了下来,冷冰冰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厄克特,只有颤抖的下颌还能看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很抱歉,刚才打扰你们了。”莫蒂玛突然唐突地说了一句。
“兰德里斯先生可能也急着要走了,我想。”斯坦普尔依然站在暖气旁边,保持着护卫的姿势。
“很抱歉。”莫蒂玛重复道。
“没关系。”兰德里斯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她的丈夫,“我也待不了了。刚想起必须去参加一个葬礼。”

第六章

君主都是困兽,住在豪华镀金笼中。专注于镀金的多少,便是他的福祉;看到禁闭他的栅栏,便是他的不幸。
“我不愿意再听到这种话了,戴维。”
真是太荒唐了。米克罗夫整个人都忧心忡忡,混乱不堪。他感受到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和隐忧,根本不敢细想,希望能和国王好好聊聊,这样对两个人都好。结果他只吐出了几个字,还有满口消毒水味浓重的水。两人正在宫里的游泳池锻炼。这是国王每天雷打不动的运动,唯一的改变就是从自由泳变成蛙泳,这样米克罗夫稍微能跟上他的速度。就是这近乎固执的坚持,让国王保持了一副好身材,也让伴君左右的所有人苦不堪言,要为了他这个爱好付出很多。
国王认为婚姻非常重要,总是说,先成家,后立业。所以,米克罗夫觉得自己有必要表明态度。“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陛下。”他坚持道,“我这些事儿不能把您也给卷进来。我需要一些时间处理一下。我辞职,对大家都好。”
“我不同意。”国王吐出一口池水,终于决定到岸上去进行这个对话了。他往镶了大理石的池边游去,“我们大学时候就是好朋友了,某些卑鄙的八卦专栏记者可能会大肆宣传你的私人问题,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就把过去三十年的交情一笔勾销。我甚至觉得很吃惊,你居然觉得我会考虑让你辞职。”他头上的水珠亮闪闪的,又一次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台阶旁边,“我这儿要是一个公司,你就是公司领导层的一员,这一点不会变的。”
米克罗夫像只狗似的猛地甩了甩头,想把千头万绪理顺些。当然,他提出辞职的原因不仅仅是离婚,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时时刻刻都焦虑不安,满腹苦恼。要是他连对自己都做不到坦诚相见,还怎么让国王理解呢?但要说出这些话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突然间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房子、街道、朋友们,就连我自己看自己都觉得不同了。我的婚姻就像一个镜头,多年来给我一个特定的角度来看世界。现在,这个镜头一撤掉,什么东西都变样了。这真有点儿让人害怕…”
“你和奥菲娜的事情,我真心觉得遗憾。毕竟,我是你们大孩子的教父,这事我也该管的。”国王伸手拿过浴巾,“不过还真烦人啊,女人做事儿让人捉摸不透,我简直搞不清她们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一点,戴维,你这样强撑着要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是行不通的。你不能既失去了婚姻,又要放弃你在这儿的一切啊。”他伸手搭在米克罗夫湿漉漉的肩膀上,“全世界都认识我,但真正懂得我的又有几个?而你,你懂我。我需要你,不会允许你辞职的。”
米克罗夫注视着面前这位老朋友瘦削的脸庞,发现自己竟没想离婚之类的急事,而是情不自禁地想,国王这么瘦,所以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而且比实际年龄老,再加上日益有秃顶倾向了,老态愈重。国王的内心仿佛有个熔炉,炉火太旺,把国王的精气神消耗得太快。唉,也许是米克罗夫自己太在意了吧。
太在意,可能吗?奥菲娜用一纸离婚协议把米克罗夫抛回了漩涡中,他在深不可测的水中挣扎着,始终踩不到底。他突然想到自己这大半辈子从未踩到过底,一次也没有。原来他不是太在意,而是从没在意过任何事情。这电光石火间的恍然大悟让他感到恐慌,急急地扑腾着,想在灭顶之灾前赶快逃离这一池浑水。他的感情生活空无一物,没有根基,没有实质的关系。只有在宫里才能找到些归属感,现在也成了他唯一的支柱。那时候,大学的喷泉池结了冰,眼前这个男人穿得一本正经的,却被他推着在冰面上滚过;两人在盥洗室里躲在隔间嚼着烟草,享受偶尔的叛逆。现在,这个只在自己面前放纵过、其他一切时候都谨慎克己的男人告诉他,他对自己很重要。突然之间,这话对他而言变得意义重大,非常重大。
“谢谢您,陛下。”
“我见过的所有婚姻,不管是王室的,普通的还是那些低俗的,都会有矛盾、有麻烦的。遇见这事的时候你可能觉得全世界就自己最不幸了,却忘了你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钻过这个‘火圈’的。”
米克罗夫想起在这段婚姻中,他和奥菲娜在分离中度过了多少夜晚,想象她在每一个那样的漫漫长夜中是如何熬过来的。的确是有很多火圈啊,但他连这个都不在乎。那他到底在乎什么呢?
“我需要你,戴维。我用了一辈子等来了今天的位置。你还记得大学时,我们经常彻夜喝酒畅谈吗?那时候说了好多雄心壮志,一旦机会来临要做这做那。我们,戴维,你和我。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可不能白白丢掉。”一名穿着制服的男仆把一个银托盘放在池边的桌子上,上面是两杯花草茶。国王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要是和奥菲娜之间真的没希望了,就忘掉她,和我一起向前看。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已经开始了,不能失去我最信任的、交情最深的朋友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他使劲擦干身上的水,仿佛马上就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似的,“现在别轻易做任何决定。先坚持几个月,要是还觉得需要休息,我们再来商量。但请你相信我,待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米克罗夫并没被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服。他很想逃离,但逃向哪里呢,逃去找谁呢?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是逃得太远,他会找到什么呢?真是不敢想。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自由了,但却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把控住自由这个东西。他静静地站着,水从鼻端滴滴答答浸湿了胡子。他这么困惑,眼前的君主却这么笃定,究竟孰轻孰重呢?他找不到方向,只有责任感还在支撑自己的神志。
“那么,你觉得呢,老朋友?”
“我只觉得太冷了,陛下。”他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们赶紧去冲个热水澡吧。”

第七章

吾辈竟有“原则”压身。唯愿手执刀斧,将如此束缚手脚之物一一铲除。
“四处走走,弗朗西斯。笑一笑。记住,这是个庆祝会。”
厄克特接受了妻子的建议,在人挤人的房间里勉强走起来。他非常讨厌这种场合。这个聚会本来是专门感谢那些帮他入主唐宁街的功臣的,但不可避免的,莫蒂玛插了进来,把这个晚上变成了她喜欢的那种聚会,只要是她想见的人,全都邀请来了。人们摩肩接踵,拥挤不堪。“选民就是喜欢热闹点儿嘛。”她为自己辩白,和每一个自尊心很强的柯宏后裔一样,她一直想掌控自己的“王室”。所以,厄克特的眼前不是原定计划邀请的少数几个同僚,而是一个全是人的大旋涡,有演员、歌剧明星、编辑、商界人士和鱼龙混杂的所谓社会名流。他很清楚,自己有限的寒暄技巧是撑不过这一晚上的。
来客们在十二月的暗夜中一路谈笑而来,走进了唐宁街这个狭长局促的空间中。10号楼的门口摆着一棵很大的圣诞树,是莫蒂玛·厄克特指示放在那儿的,好让那些在电视上关注他们的人觉得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也和老百姓们一样盼望着庆祝圣诞,而各界名流们此刻心无芥蒂地跨过了门槛,浑然不知隐蔽在某处的扫描装置已经悄悄检测了他们身上是否带有武器和易燃易爆物品。他们脱下大衣外套,相关负责人员报以微笑,递过来一张衣物寄存票,接着客人们就在楼梯间里排起长队,耐心等待。楼上屋子里的厄克特夫妇正在一一接待问候。各位风流人物沿着楼梯慢慢往上走,旁边的墙上挂满了历任首相的肖像。等待的时间不算短,他们绝不东张西望,也不会总看着其他的来客。一定要尽量装出熟稔的样子,好像之前已经来过无数遍。大多数人跟政治一点不沾边,有些甚至都不是政府的支持者,但莫蒂玛·厄克特问候他们时那种十足的热情令每个人印象深刻。名流济济、热闹喧腾的气氛让他们情不自禁深陷其中,让他们觉得在这里当座上客实在与有荣焉。如果权力就是一场阴谋,那他们是心甘情愿走进来的。
厄克特强迫自己撑过了漫长的十分钟,他对自己基本上不认识的宾客寒暄问好,眼珠一刻也没有停息,瞟瞟这边又瞅瞅那边,仿佛高度警戒的士兵或马上要发起攻击的野兽。他煎熬地听着商人们关于市价行情的抱怨,还有谈话节目主持人对于社会问题开出的幼稚可笑的“药方”。他终于忍不住了,伸出手抓住蒂姆·斯坦普尔的胳膊,把他拉到角落,心中充满对这位形影不离的手下的感激。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弗朗西斯?”
“我只是在想,亨利离开的时候心里得有多解脱,因为不用再忍受这样的事情了。这个位子真值得我经历这样的折磨吗?”
“野心家是不应当这样寒暄的。”[15]
“如果你非要引用莎士比亚,至少应该做到原文一字不差吧。还有,我请你别选《恺撒大帝》里的台词。这台词说出来之前恺撒就被开膛破肚了,你应该记得吧?”
“您责怪得对。今后只要您在场,我只引用《麦克白》[16]。”
面对下属的冷幽默,厄克特扬扬嘴角,皮笑肉不笑。他真希望这是个空闲的晚上,能和斯坦普尔好好唇枪舌剑一番,并且认真谋划下一次选举。正式上任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民意调查就显示政府领先三个点。选民们对于领导层的新面孔很是买账,当然整个白厅焕然一新,整装待发的面貌,政府中几个不受民众待见的人被扫地出门的事件,都是民调领先的原因之一。“‘蜜月期’床单和被套的颜色挺讨他们喜欢的,”斯坦普尔报告说,“欣欣向荣,干脆利落,牺牲的人数恰到好处,让他们看到你在做实事。”这个斯坦普尔,说起话来还真是自成一派。
拥挤的房间里处处都是寒暄与交谈,但他们仍然能听到莫蒂玛·厄克特爽朗的笑声。她全身心投入到一场倾心交谈中。对方是一位意大利男高音演员,与近几年伦敦迎来的其他歌剧演员相比,他的演唱水平算是中上,不过要论时尚程度,那可是圈子里首屈一指的。莫蒂玛使尽浑身解数,一边殷勤奉承,一边施展女性魅力,想让他晚些时候给大家表演助兴。她年纪快到半百,但保养得很好,对仪表的修饰也是万分谨慎严苛。那意大利人已经半推半就地难挡美人之托,获得肯定回答之后,她赶快跑去问唐宁街10号有没有钢琴了。
“啊,迪奇[17]。”厄克特夸张地喊了一声,跟唱歌似的,伸手抓住一只胳膊。胳膊的主人是个十分矮小的男人,脖子上顶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还安了一双严肃的眼睛。他目标明确地在人群中推来搡去,终于来到厄克特身边。迪奇是新上任的负责环境事务的国务大臣,新内阁中最年轻的成员。他是个业余马拉松运动员,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也是以事必躬亲著称的实干家。上任之初厄克特告诫他,要保住政府在环保上的好名声,做绿色卫士。年轻的迪奇被这番慷慨陈词深深震撼。他上任后,各方都欢呼喝彩,表示支持,只有那些最激进的,常跟政府唱反调的绿色组织还按兵不动,拭目以待。不过,此时的迪奇看上去可一点都不高兴。他眉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有烦心的事。
“早就想跟你聊聊了,迪奇。”厄克特没等对方一吐胸中块垒,就抢先开了口,“维多利亚街那块工地怎么样了?你过问了这事儿没?要用混凝土来造还是什么?”
“我的天哪,不,首相先生。我仔细研究了所有的方案,觉得应该取消所有奢侈浪费的设计,选择比较传统的建筑方式。千万别再盖一栋钢筋玻璃的空调楼了。”
“那么,里面的办公环境会是最现代化的吗?”斯坦普尔发话了。
“会很符合威斯敏斯特区的古朴环境的。”迪奇有些不自在地说。
“这完全是两回事。”党主席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要是我们想把威斯敏斯特变成芝加哥的市中心,那些遗产保护团体肯定会爆发的,抗议示威处理不过来啊。”迪奇语气强硬地回答。
“哦,我听明白了,我们怎么做倒要看这些团体的眼色了。”斯坦普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环保大臣完全没想到同僚会这么跟自己针锋相对,一时间有点慌乱,但厄克特马上来解救他啦:“你别在意斯坦普尔的话,迪奇。才在党派总部待了一个月,他就不习惯跟这些团体卑躬屈膝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这比听各种来客长篇大论自己的雄伟计划要有趣多了,不过此时迪奇背后正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女慈善工作者,随时准备抓住他滔滔不绝。为了保护咱们的“小矮人”,他把迪奇拉近身边,“你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