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克特用微笑告诉国王“包在我身上”。这种表情他用得可谓轻车熟路,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政府…”他本想说“我的政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会把与环境的协调放在首位的。”这更是老掉牙的老生常谈了,不过这种情况下你让他说什么呢?
“哦,但愿如此。我刚才有点失态,抱歉了,但我觉得环境事务部大臣随时会做出决定,所以有点着急了。”
在那一瞬间,厄克特本想提醒国王,这是一个“准司法”[10]事务,之前投入了数月的时间和数百万金钱,经过了详细的规划和调查,现在就等相关大臣以所罗门王般的智慧来深思熟虑,作出决定了。厄克特本想告诉国王,他这时候横插一脚,无异于法庭上陪审团不遵守规定,私自扰乱法官的视听,但他把这些话都吞进了肚子里,“我会关注这件事的,陛下。我向您保证。”
国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永远都是向下看的,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很真挚,还总带着点忧伤的感觉,好像背负着某种罪恶感在生活。然而,现在他的瞳孔中毫无疑问闪烁着无限的热情。他握住厄克特的手:“厄克特先生,我们俩一定会相处甚欢的。”
房间那端的两扇门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打开了,国王的私人秘书看似自作主张地站在门口。厄克特谦恭地对国王鞠了个躬,向门口走去。他已经迈过了门槛,身后响起国王的高喊,“再次感谢您,首相!”
首相。是的。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坐上了首相的位子。
“那么…他说了些什么?”夫妻俩乘车前往唐宁街的路上,妻子的问题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什么?哦,没说什么。祝我一切顺利。谈了谈未来的巨大机遇,还提到了威斯敏斯特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说什么一定要仿造都铎王朝风格什么的…就那些乱七八糟的呗。”
“你会顺着他的意思办吗?”
“莫蒂玛,要是真诚这码事儿能当饭吃,那整个英国都要被撑死了。幸好现在不是中世纪了。国王要做什么?开开花园派对,帮我们省省选别人做头儿的麻烦就得了,别到处都想去插一脚。”
莫蒂玛扑哧一笑,表示赞同,一边心烦意乱地在包里翻找着口红。她出生于大名鼎鼎的柯宏家族,是古时苏格兰国王的直系后代。很久以前,这个家族就被剥夺了祖传的地产和遗物,但莫蒂玛从来都以“苏格兰王室后裔”的骄傲身份自居,同时将很多现代贵族视为“入侵者”,包括“现任王室”。对,私下里她总是这么说。说白了,王亲贵戚要么是会投胎,要么是会选另一半。不过有时候也逃不开兴衰更替、起义夺权甚至血腥杀戮。谁坐王位怎么说得清呢?不是姓柯宏,就是姓温莎,都是靠天时地利人和而已。有时候一谈起这个话题,她就会喋喋不休,让人兴味索然。厄克特决定赶快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当然要顺着他的意思办啦。这个国王还算是有点良心,有点想法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宫里那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不管怎么说,还有其他的硬仗要打呢。我希望他能成为我坚定的后盾,利用他在民众中的影响力来支持我。这可是很有用的。”他的语气很严肃,双眼望着远方,仿佛在审视即将到来的挑战,“不过,说到底,莫蒂玛,我是首相,他是国王。他得照我说的做,而不是来指挥我。他的工作就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出席一些仪式,仅此而已。他只不过是个君主,不是他妈的规划师。”
汽车经过白厅的宴会大厅,慢慢减了速,接近唐宁街街口的路障。比起白金汉宫门口门可罗雀的冷清状况,这里的人多了些,他们纷纷他们向他挥手欢呼。记者的镜头看上去也要积极和开心得多。厄克特松了口气。他看到人群中有几张年轻的脸甚为熟悉,也许党派总部派出了那些专门出席这些场合的人群。妻子懒洋洋地抬手,帮他捋顺一撮竖起来的头发。他开始思考自己要站在门阶上宣布的政府改组决定以及要说的话。这可是要向全世界转播的。
“你准备怎么做?”莫蒂玛认真地问。
“其实没什么关系。”厄克特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字。车已经开进了唐宁街,他要随时保持微笑,以便记者拍照。“这个新国王没什么经验,而且作为立宪君主[11],他也没有实权。估计我们的国王天天如履薄冰,‘咬人’的力度还不如一只橡胶鸭子。不过,幸运的是,这件事情上我恰好同意他的观点,现代主义靠边站!”一个警卫走上前来,打开沉重的车门,他亲切地挥了挥手,“所以这件事真不值得操什么心…”
注 释
[7]1英寸=2.54厘米。
[8]英国英格兰东南区域牛津郡的一个非都市区。
[9]又称“威斯敏斯特教堂”,整个威斯敏斯特建筑群最重要和引人注目的建筑。
[10]“准司法”一般是指与现代法律制度中心的法院(司法)相接近的其他事务解决方式。
[11]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即在宪政体制下由世袭或选举产生一个立宪君主作为国家元首。立宪君主没有实权,只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

第三章

忠诚是卑贱者的美德。我自当凌驾其上。
“把文件放下,戴维。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别埋在里面了。你能抽哪怕一分钟陪陪我好吗?!”女人的声音在颤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紧张。
那双灰色的眼睛无动于衷,依然盯着面前那一沓厚厚的文件。自从在早餐桌旁坐下,他的注意力就没离开过。他脸上唯一的反应就是那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不时愤怒地抽动一下,“再给我十分钟,奥菲娜。我真的得把这些文件看完。特别是今天。”
“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所以把他妈的文件给我放下!”
戴维·米克罗夫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正好看见妻子的手剧烈地颤抖,杯子里的咖啡都快溢出来了,“到底有什么事?”
“你,和我。就这个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这场婚姻没剩下什么了,我想离开。”
这位国王的新闻官兼主要新闻发言人自动转移到了“外交模式”:“有话好好说。咱们别吵架好吗?现在不是个好时候,我很忙,而且…”
“你难道还没醒悟吗?我们从来不吵架。这就是问题所在!”杯子从茶托上掉下来,打翻在桌上,桌布被浸上了褐色的污迹,又逐渐扩大,仿佛魔鬼的把戏。他终于放下手里那沓文件,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就像平时做人那样。
“我看看能不能休个假吧。今天明显不行。但…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去走走。我知道我们俩很久没机会好好聊聊了。”
“不是因为你没时间,戴维!就算我们天天都待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区别。问题在于你,和我。我们为什么从来不吵架,因为没得可吵。什么都没有。我们之间没有激情,什么都没有。我们有的就是一个夫妻的空壳子。我以前还做过美梦,一旦孩子们都独立了,一切可能会改变,”她摇摇头,“但我已经很累了,不想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失望。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你永远不会改变。我想,我也不会。”这话说得痛心疾首,她不断拭去眼角的泪水,但并没有失控。这不是一时闹脾气。
“你还…好吗,奥菲娜?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
他这居高临下的语气在她眼里就是无知和愚蠢。“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维,她们也有需要,也有感情。但你怎么会了解呢?你多久没把我当女人看过了?你多久没看过女人了?”她毫不犹豫地回敬,故意要刺伤他的自尊心。她知道,必须摧毁戴维在自己周围筑起的那道高墙,才能取得突破。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外露,总是戴着面具生活。这个男人个子比较小,为了弥补自己身体上明显的缺陷,他努力做到举止万分得体,从不行差踏错半步,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他的脑袋很小,像个男孩子,但头发永远一丝不乱。就连印堂周围那一缕悄然滋生的灰白也没给人岁月老去的感觉,反而平添一份优雅。早餐这么轻松休闲的时光,他也总是一本正经地穿着外套,扣得整整齐齐的。
“听我说,这事不能等等吗?你知道的,我必须随时在宫里…”
“又是他妈的宫里,宫里!那就是你的家,你的生活,你的情人。现在,唯一能让你表露感情的就是你那可笑的工作和你那位可怜的国王。”
“奥菲娜!你太不讲道理了。别把他拉进来。”他那一撮胡子都竖起来了,明显是相当生气。
“怎么能不把他拉进来呢?你服务的是他,不是我;他的需要总是第一位的,比我不知道重要多少倍。他简直是个好帮手,帮你毁了我们的婚姻,比什么情妇啊,外遇啊,威力大多了!所以,我才不会跟别人一样,卑躬屈膝地去奉承他呢。”
他心烦意乱地看了看自己的表:“亲爱的,看在上帝份上,我们能今晚再讨论这事儿吗?也许我可以早点回来。”
她用餐巾在那块咖啡污迹上不停地点来点去,尽量避免和他有眼神的交流。她的声音平静些了,带着一种决绝:“不行,戴维。今晚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别人?”他噎住了,显然从没想到这一出,“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不再关注桌上那块怎么也清理不掉的污迹,昂起头来,眼睛里没了刚才的躲闪,而是气定神闲,咄咄逼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躲也躲不掉了:“我们结婚两年后,戴维,我就有了外遇。只有一个,再无他人。你从来没满足过我,但我也从没怪过你,真的没有。只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已。让我寒心的是你根本没努力过。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没那么重要,你没把我作为一个女人来看待和尊重过。我一直只是个管家,负责给你洗衣服,二十四小时给你做女仆,必要时作为一件东西被你带着出席一下晚宴,给别人看看,让你在宫里显得体面。就连孩子们也只是你做戏的工具。”
“不对。”他简短地反驳道,但声音里察觉不到一丝丝激动,就像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她一直都很清楚,两人的性生活很不愉快,不合拍。他把全部的精力和热血都投入到了工作中,而最初她还挺满足的,因为丈夫在宫里担任要职,夫妻俩社会地位很高,去哪里都有羡慕和尊敬的目光。然而,这种满足的感觉可谓转瞬即逝。事实上,她甚至都无法确定第二个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他。不过,就算他有疑问,也没显出什么在乎的样子。有一次他说,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于是两人的夫妻之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就连现在,她用给他“戴绿帽子”这样极端的方式,竟然都没能够激起他的愤怒、悲伤,哪怕一点点的情绪。再怎么说也应该有点自以为是的愤怒吧?他不是一直标榜敢爱敢恨的骑士精神吗?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内心已经空空如也。两人的婚姻是个迷宫,他们各行其道,只是偶尔碰巧有个交集,接着又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现在她要勇敢跨出一大步,从这迷宫里走出去了。
“奥菲娜,我们难道不能…”
“不,戴维,我们不能。”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一声又一声,坚持不懈,不可抗拒,召唤着他去履行职责。他全身心投入了这项事业,而现在需要牺牲自己的婚姻了,“我们还是有过好时候的,是不是?”他本想争辩挽回,但他能回忆起的,也只是那些还说得过去的时候,并且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第二位的,而且地位比第一位要低很多很多。他并非故意,但现在一切摊开,这个事实简直无可辩驳。他看着奥菲娜,妻子的眼中含着泪水,诉说着无尽的痛苦,好像又在祈求名义上的丈夫的原谅。他不恨她,但他很怕。他的世界里,很容易遭遇到情绪和事态的大起大落,而婚姻就像备用的巨锚,让他不至于在狂风骤雨中太过颠簸而被吹向鲁莽大意、肆无忌惮的方向。如果婚姻真如大家所说,是一副枷锁,那么他的婚姻真正起到了这个作用。因为这个婚姻有名无实,总让他想起在安普尔福斯度过的沮丧暗淡的学生时代。学校里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圣经》中的诗篇,令他厌倦迷茫。婚姻当然是负担,但对他来说,这也是必要的负担,多多少少分散了一些繁重工作带来的压力。这是他克己的方式,也是自我保护的方式。然而,如今这副巨锚的锁链被拦腰斩断了。
奥菲娜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对面。桌上散乱地放着吐司、蛋壳碎屑和骨瓷餐具。整个家看起来凌乱散碎,仿佛象征着两人共度的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电话铃还在毫不停歇地召唤着他。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站起来去响应使命的召唤了。

第四章

初尝胜利滋味,不可盲目,不可昏头。直到匕首插入敌人身体,一刀致命,游戏才算结束。
“蒂姆,你进来,把门关上。”
厄克特坐在内阁会议厅,只有他和进来的那个人。棺材形状的会议桌前摆着一些椅子,但只有一把有扶手。他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前只有一个简洁的皮面文件夹和一部电话。除此之外,桌上再无他物。
“并没有很奢侈嘛,是不是?但我竟然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厄克特轻轻一笑。
蒂姆·斯坦普尔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别人。半个小时前,厄克特刚刚完成了从党鞭长到首相的委任交接。在那之前蒂姆一直都忠心耿耿地担任着厄克特党鞭长的副手。党鞭长这个位置相当神秘,而副手就更加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低调角色。但两人只要合作默契,就能结成一股力量,其影响之大,不容任何人小觑。因为党鞭办公室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对议会党纪律的把控,而把控的手段则多种多样,需要精明的头脑进行判断:何时该发挥团队精神;何时该在各种力量之前纵横捭阖;何时又要干净利落地出手,除掉前进路上的障碍。
从素质上来说,斯坦普尔是担任这个角色的理想人选。他有一张扁平瘦长的脸,黑眼睛异常闪亮,看上去就像一只雪貂。他本人做起事来也像雪貂一样,尤其擅长在同僚们私生活的阴暗角落翻箱倒柜,抓住各种小辫子。这份工作说白了就是和漏洞打交道,一方面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一方面努力去发现别人的弱点。他是长期追随厄克特的门徒,比师父年轻十五岁,入行前在埃塞克斯郡做房地产代理,后来被厄克特身上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这位前辈老练优雅,学术气息浓厚,从外表到气质都无懈可击。这些东西那时候的斯坦普尔一点都不具备,他只是个穿着英国杂货联营店粗糙成衣西服套装的毛头小子。然而,两人的共同之处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拥有无限的野心,也明白权力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当然还有种遗世独立的傲然,一个来自学术背景,另一个则是与生俱来。在厄克特问鼎权力高峰的道路上,两人的组合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斯坦普尔一定会收到回报,这句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两人之间一直有这个默契。现在,他被召唤到这儿来,要得到这份盼望已久的回报了。
“首相先生。”他像站在戏剧舞台上似的,尊敬而又夸张地鞠了一躬,“首相先生。”他又重复了一句,但音调有所变化,好像回到自己做房地产中介的日子,想卖厄克特一处不动产。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平易近人,这使他可以藏匿刀锋,暗箭伤人。两位亲密战友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中流动着嘲笑和阴谋的味道,仿佛两个飞贼刚刚经历了收获颇丰的一晚,但斯坦普尔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节奏,适时地先收住了笑。比首相笑得长可不是什么好事。最近几个月,两人一同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无论哪一届首相都会不自觉地疏远过去的同僚,就连一起谋划权柄的左膀右臂也是一样。所谓“飞鸟尽,良弓藏”,而厄克特自己也很快收起了笑。
“蒂姆,我一直想咱俩单独谈谈。”
“啊,我是不是要挨一顿臭骂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松,但厄克特注意到斯坦普尔嘴角向下撇的细微表情,清楚对方内心的焦急。他发现面对这个浑身不自在的同僚,他竟很享受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呢。
“坐下,蒂姆,就坐我对面。”
斯坦普尔在椅子上坐定,看着对面的这位老朋友。这一幕已经完全表明了两人关系的巨大变化。厄克特正襟危坐,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肖像,画中人是罗伯特·沃波尔,英国史上第一任首相,也有不少人认为是最伟大的一位首相。他的肖像已经在那里悬挂了两个多世纪,见证了这里面一路走来的各种权力斗争和各色入主人士。有的强悍弄权,有的虚伪不堪,有的悲惨不幸,有的迷茫脆弱。厄克特是他的继任者,站在同僚们的肩膀上,受到了君主的承认,现在正式入主此处。他手旁的电话可以左右政客们的命运,也能够指挥整个国家投身于战争。这样的权力集于一人之手,整个国家再无第二人。的确,他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了,不管他最后做得好还是坏,都将被载入史册。至于史册中的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注脚,还是会占据篇幅颇长的篇章,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厄克特感受到了对面这位后辈内心的五味杂陈和情绪翻涌,“不一样了,是不是,蒂姆?我们永远都无法让时光倒流。片刻之前我还没什么感觉呢。在宫里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站在门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走进来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一切都像在舞台上演戏,我只是在扮演自己规定的角色罢了。然而,当我跨过那道门槛,唐宁街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聚集在门厅,上至官居显赫的高层人员,下至清洁工和电话接线员,大概有两百人左右。他们向我问候,充满了热情,好像马上就要向我献上美丽的花束。那掌声听起来可真让人心花怒放啊。”他突然叹了口气,“我开始找到点儿感觉了。不过,我很快想起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他们也是这样例行公事地站在那里,送走我那马上就要被遗忘的前任。这群人大概也会在自己的葬礼上机械地鼓掌吧。条件反射而已。”他舔舔自己薄薄的嘴唇,这是他回想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接着他们把我带到了这儿,内阁会议室。我独自在这儿待着。真是太安静了,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只有首相坐的椅子是被抽出来的,这是为了我啊!我用每一根手指触摸这把椅子,感受这把椅子,才意识到,如果我大摇大摆地坐下,不会有人冲我吼。我终于找到感觉了。这不是简单地换个工作,换把椅子。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位置。你了解我的,我天生不是个谦卑的人。天哪,该死的,在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他话音落地,两人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厄克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不过别担心,我现在正常啦!”
厄克特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里弥漫着阴谋弄权与春风得意,而斯坦普尔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很不耐烦地盼望着厄克特赶快结束这段回忆,宣布自己的命运。
“言归正传,蒂姆。好多事等着做,和以前一样,我需要你做我的左膀右臂。”
斯坦普尔脸上的笑舒展了些。
“你是我的党主席。”
斯坦普尔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困惑和失望。
“别担心,会给你再安个部长级的闲职好让你在内阁占个位子,兰开斯特公爵领地事务大臣之类的。不过现阶段,你一定要帮我紧紧抓牢整个党派。”
斯坦普尔的下巴猛烈颤动着,想把堵在胸口的话组织得有条理些:“但是离上次选举才刚刚六个月,下次还遥遥无期,三年,或者四年。在各个选区的主席之间劝架,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可真不是我的强项啊,弗朗西斯。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应该了解我的啊。”他急得把两人的交情都搬出来了。
“你冷静下,好好想想,蒂姆。我们在议会的多数席位不过区区二十二席;最近领导层的你争我夺又弄得党内特别分裂,而且肯定要面临新一轮经济衰退的打击。我们现在的支持率还不如民调的时候,我们的多数席位根本撑不了三年或四年。每次补选[12]我们肯定都会被打得落花流水。等这届政府结束的时候,估计丢掉十几个位子是板上钉钉的了。除非你能给我保证不会出现补选;你能施展魔法,确保我们那些尊敬高贵的同僚没有一个会在‘鸡窝’里被抓个现行;没有一个会被发现盗用慈善基金;或者,最直接的,大家都能抗拒生老病死,在这几年里没有高龄告退或者头疼脑热什么的。”
“但是做党主席,真是没什么乐子啊。”
“蒂姆,未来几年肯定是地狱了。我们的多数席位可能都不够撑过经济衰退的。要是党主席会觉得痛苦,那首相肯定要他妈的在生死泥潭中挣扎了。”
斯坦普尔沉默着,显然没有被说服,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前那些兴奋和梦想突然间暗淡了。
“我们的未来就是以秒来计算的。”厄克特滔滔不绝,“可能接下来会出现短暂的繁荣,大家会观望一段时间,先给新首相一点支持,看看他做得如何。这是我和他们的‘蜜月期’。但这撑不过三月份的。”
“你给的这个时间也太准确了吧。”
“是很准确。因为三月份我们必须拿出财政预算的方案,就是这个王八蛋会毁了我们的。为了赢得上次选举,我们把市场的一切都放任不管,做了很多小动作。现在现世报就要来了。我们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东墙西墙都得补了。这可不讨大家的喜欢。”他顿了顿,迅速眨着眼睛,组织着语言,“这还没完,文莱那边还会打击我们的。”
“什么?”
“那个弹丸之地,石油特别丰富。文莱的苏丹[13]是个大亲英派,他手里的英镑数量可能谁都比不上。这位苏丹是我们忠实的朋友。不幸的是,他不但知道我们的麻烦特别多,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他会抛掉一些英镑,至少三十亿。这些钞票就要在市场里面流窜了,就像无家可归的孤儿。这样一来,货币流通就受了影响,经济萧条的时间至少还要持续一年。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他也说了,会按我们的建议去抛售,也就是说在下一轮预算出来的时候。”
斯坦普尔咽了一口口水,但发现嘴巴已经干得冒烟了。
厄克特仰天大笑,可笑声里找不到一点轻松:“还有呢,蒂姆,还有!先说最糟糕的一件事,整个司法部长办公室都心照不宣,复活节之后立刻开始对加斯帕·哈罗德爵士的审判。复活节是三月二十四号,你别查了。你对这个加斯帕爵士知道多少?”
“应该就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吧。白手起家的大财主,富可敌国;全国最大电脑租赁公司的主席;与政府各部门以及地方政府来往密切。罪名是为了保住合同,四处给官员大量回扣。不过我好像记得他也很喜欢做慈善吧,因为这个才封了爵位的。”
“他之所以封爵是因为他是我们党最大的金主。这么多年了,一直忠诚而谨慎地站在我们背后。”
“那现在有什么问题呢?”
“过去只要我们一有需要,他就会给予帮助;现在他身陷囹圄,也希望我们对他同样忠诚,去跟检察官勾兑一下。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做啦,但加斯帕绝对不会那么通情达理的。”
“还有,对吧?我知道,肯定还有…”
“他特别固执,说要是真的闹到法庭那一步,他可能管不住嘴,要透露那些巨额党派捐款的去向了。”
“所以呢?”
“全都是现金付费,装在公文包里送到本人手里的。”
“这个天杀的老狐狸。”
“不管多少钱,都够让我们喝一壶的了。所有人都没法安如泰山。他不仅是核心党组织的金主,而且还为几乎每一个内阁成员提供了支持,特别是在他们各自选区的活动中。”
“你可千万别跟我说这些钱在账面上有没记成选举开销的。”
“我的每一笔开销账面上都是清白的,经得起他们查。至于其他人嘛…”厄克特挑起一条眉毛,“有人跟我说,今天下午,我们的财政大臣为了保住光荣的后座议员[14]席位,挪用这个钱打发了一个很麻烦的情妇,那小贱人威胁说要公开一些信件。支票都已经写给她了,哈罗德居然把支票给取消了!”
斯坦普尔向后推了推椅子,险些坐不稳,直到椅子的后腿勉强找到了平衡。这个动作给他一些完全无用的心理安慰,好像这么一来就能离这荒唐的一切远些:“我的天哪,弗朗西斯,现在这些烂摊子足够把我们撞得稀巴烂了,而且就近在眼前,你还想让我做党主席?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干脆现在就收拾收拾包袱去利比亚做难民算了。复活节之前吧,你看行不行?不管是谁卷进了这他妈一摊子烂事儿里,一辈子都他妈活不过来了啊。”
他绝望而茫然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仿佛一瞬间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似的,但厄克特却非常认真努力地向前倾着身子,全身充满了张力,甚至有些僵硬。
“对,到复活节。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取得进展,蒂姆。好好利用这段‘蜜月期’,狠狠打击反对党,预防经济衰退,尽量争取多数席位,至少数量要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炮轰,直到我们全身而退。”
斯坦普尔有气无力:“争取多数席位。你的意思是说要举行一次选举吗?”
“就安排在三月中旬,所以我们有整整十四个礼拜,不过在我宣布这个消息之前只有十个礼拜了。我希望你这个党主席好好把握这段时间,把选举机器给我好好运转起来,牢牢把控住。我们要制订周密的计划,尽量筹集资金,好好羞辱我们的对手,但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们有举行选举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