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北海沿线的海豹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神秘的病毒,死了好多。后来那些搞科学的家伙说病毒已经消失了,结果刚才我接到报告,说诺福克[18]发现了好多被海水冲上来的海豹尸体。病毒卷土重来了。明天早上就会有一队摄制组和‘新闻猎犬’跑到那边去,拍很多海豹尸体或垂死的照片,登在各大报纸上。”
厄克特扮了个鬼脸。“新闻猎犬!”他很多年没听过用这个词来形容记者了。迪奇可真是个非常严肃和无趣的人啊,真是选对人了,他就是对付那些环保人士的最佳人选。双方都一本正经,语重心长,言辞恳切,能互相磨上好几个月了。只要相安无事地待到三月份以后…“你这么办,迪奇。明天早上你要比他们先一步去海滩,表达政府对此事的关切,亲临现场处理那些来自…‘新闻猎犬’的问题。”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斯坦普尔在拼命憋住笑,“希望明天中午的新闻上能看到你的面孔和那些死去的海豹一起出现。”斯坦普尔已经快忍不住了,不得不用一块手帕捂住嘴,但迪奇却浑然不觉,很认真地听着,鸡啄米一般地点头。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能宣布政府要介入调查吗?”
“可以,当然可以,亲爱的迪奇。你想对他们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承诺给金银财宝就行。”
“那么,如果我天亮前就要到那儿,最好现在就动身。那就恕我早退了,首相先生。”
环保大臣摆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朝门口走去。斯坦普尔再也憋不住了,双肩不停地颤抖,笑出了眼泪。
“你别笑。”厄克特扬起一条眉毛责备道,“海豹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它们会把那些讨厌的鲑鱼都吃掉,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两个慈善工作者瞅准这个机会,想趁机插进来攀谈两句。厄克特眼尖地发现了她们抖动的双乳,连忙背过身去。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很是迷人,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好奇的倔强,更显得优雅美丽。比起那两个老女人,这显然是个更有趣的谈话对象。厄克特伸出一只手。
“晚上好,我是弗朗西斯·厄克特。”
“萨利·奎因。”她很冷静,没有大多数客人见到他时的咋咋呼呼。
“很高兴您光临寒舍。您的丈夫…”
“长眠地下了吧,我真心希望。”
厄克特听出对方口音里鼻音微微有些重。他非常谨慎但满怀欣赏地打量着她。剪裁得体的高雅品牌红色长外套,袖口开得很大。唯一的装饰是那些小而华丽的金属扣子。这一身既引人注目,又正式得体。在枝形吊灯的灯光之下,她那头乌黑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很高兴见到您,奎因夫人…小姐。”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传递着非常丰富的信息,他都接收到了。她身上散发的独立气质让他着迷,当然,紧闭的嘴唇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个美丽的女人有心事。
“您还玩得高兴吧?”
“坦白说,不是很高兴。男人一听到我是单身,就跟苍蝇似的围着我转,甩都甩不掉。”
所以这就是她的心事了。
“我明白了,跟我说说是哪个男人?”
“首相先生,我是在生意圈混的,做长舌妇可走不远。”
“那就让我猜猜吧。他应该是没带夫人出席的,很自命不凡。在这个地方会放心出手,应该是政界的人。应该挺有魅力的吧?”
“这个变态一点魅力都没有,连‘请’都不会说。这可能是我最讨厌的地方。他以为连礼貌的邀请都不用说出口,我就能对他投怀送抱。我还以为你们英国人都是绅士呢。”
“那么…没带老婆来,自命不凡,政界人物,不懂礼貌。”厄克特环顾四周,一边躲避着老女人们抛来的犀利眼神,她们等得很烦了。“是不是那个人,穿特别夸张的细条纹三件套的那个?”他指了指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看上去刚刚步入中年,正用一块波点手帕擦着自己的眉毛,显然拥挤的房间里迅速上升的温度让他全身汗流不止。
她笑了起来,有惊讶,也有佩服:“您认识他?”
“应该认识。他是我的新住房事务大臣。”
“您好像很了解手下的男人嘛,厄克特先生。”
“这是我最重要的政治资产。”
“那么我也希望您能如此了解您的女人们,甚至需要比了解住房事务大臣那个白痴更了解…当然,我说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了解,是政治上的了解。”她思忖片刻又补充了一句,露出一个有些无礼的笑容。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女人,占全部选民52%的女人。你们觉得这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做枕边人还可以,但和你们男人平起平坐就不行了。女人们算是看透了,政府表面上说要维护女性权益,实际上还不是跟漏风的弹性内裤似的,靠不住。”
如果她是个英国女人,这么直言不讳就可以说是非常失礼了,不过对于美国人来说,坦率直接可以说是性格使然。他们的说话方式、饮食习惯和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据厄克特所知,连床笫间的表现都不太一样,不过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亲身体验过。也许他应该问问住房事务大臣。“应该没这么糟糕吧…”
“过去两个月来,每选择一个新的领导人,您的党派就往这泥潭里前进了一步。没有一个候选人是女性。而且,女性选民们都在说,您谈到的那些议题没有一项与她们关系重大。年轻女性的意见最大。从您的态度看,您好像觉得她们就是丈夫的影子似的。她们很不高兴,您正在失去她们的支持,这很糟糕。”
厄克特意识到奎因小姐正在逐渐成为这场谈话的掌控者。她这一番话给他带来的影响,可比那些慈善工作者要大多了。哦,那两个老女人已经失望地另寻他人了。他试图回忆上次对民意调查的深度剖析,结果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在仕途上一路拼杀的时候,全靠政治家的直觉和思想,没有那么多选举学家拿着数据和电脑来主宰政治局面,而他的直觉一直很准,至少目前来说是的。然而,眼前这个女人让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过时了。远处,一架钢琴正被推到硕大会客厅的角落里。
“奎因小姐,我很想多听听你的看法,但现在可能要去履行其他的职责了。”他的妻子已经拉着男高音走向了钢琴,厄克特清楚她马上就要找他来介绍那个演员了。“你什么时候还有时间呢?看来我对女人的了解真比我想得贫乏很多啊。”
“看来今晚政府的各位长官还真是瞧上我了啊。”她微微笑道。她的外套敞开了,里面的穿着同样简洁优雅,大大的皮带扣显出纤细的腰身,他也初次目睹了她的身材。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关注和欣赏,“那么我希望您这位长官至少知道说‘请’。”
“我当然知道。”他笑了,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妻子喊他的方向走去。
注 释
[15]此句化用的是莎士比亚在作品《恺撒大帝》中所写到的一句话:“野心家是不应当如此仁慈的。”剧中说此话的背景是恺撒被刺杀后,马可·安东尼在罗马民众面前发表演讲,怒斥叛徒布鲁图,为恺撒正名。
[16]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男主角麦克白谋杀了国王后,自己坐上主位。
[17]迪克的昵称。
[18]英国东部的一个郡。

第八章

十二月第二周
王宫虽美,危机四伏。置身王位,烦扰不请自来;侍于王侧,伴君如伴虎。此地处处门窗,人人耳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今年的圣诞节快到了,虽然比平时冷清些,但温馨舒缓的节日气息仍然脉脉流动在城市的空气中。米克罗夫的工作压力也减轻了不少,因为记者们都丢开他们的文字处理器,跑到哈姆雷玩具店[19]哄抢给孩子们的礼物,或者成群结队涌进卡拉OK酒吧进行年末的狂欢了,而走在这一片欢乐祥和中的米克罗夫却步履沉重。他漫无目的地在潮湿的街道上走着,要找什么呢?自己都不太清楚。找某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只要能让他逃离坟墓一般冰冷沉默的家。今年的圣诞减价开始得挺早,现在正是购物的好时机。然而,商店门口挨挨挤挤的不是顾客,而是一群年轻人,操着北方口音,伸出脏兮兮的手讨要钱财。是今年情况特殊,还是他以前太忙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打起精神,想在国王大道沿路来个圣诞大购物,但很快就泄了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想要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他们对什么感兴趣。还有,他们肯定是和他们的妈妈一起过圣诞节。“他们的妈妈”,不是“奥菲娜”,他注意到自己这么快就用这没有爱的称呼来代替多年的结发妻子了。他盯着一家店的橱窗,里面摆着能挑动每个男人荷尔蒙的女式情趣内衣,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会穿这样的内衣。正想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打断了他的沉思。虽然化着厚厚的妆和“烈焰红唇”,这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天气很冷,还下着毛毛雨,她的塑料雨衣却没扣。
“你好啊,帅哥。圣诞快乐!是不是想买点东西放在圣诞树上啊?”她翻动着雨衣,里面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青春的肉体,“圣诞特价专卖,只要三十英镑。”
他久久注视着她,幻想着把雨衣全部脱下,在塑料、人造皮革和内衣之下,是这样一个女人,充满着逼人的青春活力,紧实、坚挺的肉体。红唇皓齿,那笑容甚至让他差点错觉是真心的。三天多来,他跟别人谈的全是正事、工作、离婚…他很清楚,自己是那么渴望单纯的陪伴,就连和妻子吵嘴争论哪种牙膏品牌比较好都比现在死一般的寂静好多了。他需要和人交流,与温热的肉体接触。他不会有罪恶感的,特别是奥菲娜出了这么档子事之后。眼前就是个报复她的机会,他不能就这么愚蠢窝囊地被戴了绿帽子。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尽管心里涌起复仇的渴望,他还是觉得强烈的反感。一想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乳头、体毛和腋窝下被抓挠过的痕迹,身体散发出独有的味道,他就恶心想吐。这女孩子的主动求欢让他十分尴尬和恐慌。万一有人看见了呢?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的感觉。他的身体本能地排斥眼前这个女人—只是因为她和奥菲娜一样都是女性吗?他恍恍惚惚地拿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匆匆塞给她,大吼大叫起来:“走开!看在上帝份上,走开!”接着他更恐慌了,想着会不会有人看见他给了一个妓女钱,于是他赶紧转身跑了起来。女孩跟着他跑,在他后面大喊,害怕错过这单生意,特别是这个什么都还没做,就大方地给了五英镑的男人。他跑出七八十米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在大街上出着丑。恰好看到一个酒吧的门,他赶紧冲了进去,肺里和胃里全都灌满了寒气。
接过他大衣的男人脸上充满了嘲讽,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吧台,点了一大杯威士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均匀下来,心绪镇定下来,这才冒着可能跟谁四目相接的危险,环顾了一下周围。酒吧本身平淡无奇,经过了一番改造,四面黑墙,有很多镜子和旋转的迪斯科灯。酒吧一头有个升高的舞台,但灯光没亮,点唱机也没开。时间还早,吧台周围的顾客稀稀疏疏的,大家都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好几个电视屏幕,其中一个正放着马龙·白兰度[20]的老电影。不过开了静音,因为酒吧的伙计们正开着管乐吹奏的圣诞歌曲取乐呢。墙上贴着白兰度的大幅照片,都是早期影片的剧照,几乎都穿着帅气的机车皮衣。还有普雷斯利、杰克·尼克尔森和一些他认不出来的年轻电影明星的海报。和培尔美尔街上米克罗夫常去的那些绅士俱乐部相比,这里太奇怪,太不一样了,真是鲜明的对比。酒吧里没有座位,专门就是要你站着喝酒,走来走去的,千万别一屁股坐下,整个晚上对着半品脱“杯中物”痴痴傻傻地发呆。他还挺喜欢这设计的。
“你刚才进来得蛮急的啊。”一个男人在他身旁说道。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仪表堂堂,听口音是伯明翰人,“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喝一杯吧?”
米克罗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还在为刚才街上的遭遇头晕目眩,自信的缺乏和本身的修养使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友好的声音。这位陌生人穿得很休闲,不过干净利落。水磨蓝的牛仔裤非常合身,包裹着他的双腿。上身的白衬衣也完美贴身,衣袖精心地高高卷起,十分干练,很显然这是个爱锻炼的主儿,透过衬衫能看到他凸起的肌肉。
“看上去好像你在逃离什么东西。”
几口威士忌下肚,米克罗夫的身体渐渐暖和过来。他需要放松。借着陌生人的问话,他哈哈大笑:“是躲一个女人。居然想做我的生意!”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米克罗夫注意到陌生人在仔细打量他。他没有提出抗议。那双眼睛非常温暖,带着关切和兴趣。他也顿时来了兴致,欣赏着对方眼睛里那一抹金棕。
“一般来说是反着的,女人从我身边逃开。”他继续说道。
“这么说你是个猛男哦?”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米克罗夫咬咬嘴唇,圣诞节时孤身一人的痛苦和耻辱突然全都涌上心头,“我老婆跟我离了。二十三年的婚姻啊。”
“我很遗憾。”
“你为什么要遗憾?你又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困惑包围了,“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别在意,要是能让你好受点,就冲我吼吧,我不介意的。”
“谢谢。我还真有可能这么做呢。”他伸出一只手,“我叫戴维。”
“我叫肯尼。记住,戴维,你不是一个人。相信我,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和你一样的人。圣诞节的时候根本不用这么孤单。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把这当作你新的开始吧。”
“我有个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这是真理啊。”他的笑容很舒展,很亲切。他面前没有酒杯,直接就摆着一瓶墨西哥啤酒,一片酸橙浮在瓶颈,充满异域风情。米克罗夫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威士忌,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尝试下新口味?不过他紧接着又想,都这把年纪了,别折腾了,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他努力回忆上次在工作之外做的新尝试或新认识的人,但一片模糊。
“肯尼,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机组人员,为不列颠航空卖命。你呢?”
“公务员。”
“听上去可真枯燥啊。不过,我的工作听上去好像特别棒,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头等舱那些影后什么的,真的很难对付,久了就烦了。你经常旅行吗?”
米克罗夫刚想回答,店里轻松愉快的管弦乐“铃儿响叮当”突然停了,点唱机传来尖锐的轰鸣声。人们的夜生活开始了。他必须要弯腰低头,和肯尼靠得很近,才能和他交谈。肯尼身上的味道很清新,还能隐隐闻出须后水的香味。他凑到米克罗夫的耳边以便他能听到,说两人不如出去找个地方吃饭,离开这吵翻天的地方。
米克罗夫再次颤抖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要独自回到那冷冰冰的街上,可能会发现刚才那个雏妓还在等着纠缠他,或者直接回到坟墓般空空如也的家;也不仅仅是因为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本人而不是他伴君左右的身份感兴趣;甚至不是因为肯尼那随和的笑容让他感到浑身暖和,感觉这一周以来前所未有的好。他颤抖的最大原因,是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掩饰辩解,心中依然充满了极大的渴望,想深入地了解肯尼。非常非常的深入。
注 释
[19]英国伦敦著名的玩具店,号称世界最大的玩具店。
[20]美国20世纪50-80年代著名电影演员。

第九章

啊,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马后炮放得多么好。《宪法》与他的良心之间悬着一条紧绷的钢丝,而走钢丝的陛下是那么的盲目。瞧,像条沙丁鱼似的,多可笑。
两个男人正在湖边散步。一个穿得很暖和,宽松的骑马夹克和长筒防水靴;另一个则在薄薄的开司米大衣中颤抖,小心翼翼地瞧着脚下,不想让草地上的水毁了自己那双上好的手工皮鞋。
两人的身边,一辆家用拖拉机正在耕地。这一大圈毛茸茸的草地都被绳子围了起来,而绳子圈住的范围之外,两个植树工人正把一棵棵幼苗和稍微高一点的小树填进坑里。这本是一片美丽的草坪,如今越发成了丑八怪了。推土设备的轮胎印仿佛草地上的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深色的泥土在阴沉的冬日里弄得到处都是。虽然国王兴高采烈,信心满满,厄克特可一点儿都不觉得白金汉宫的花园能恢复往日的荣华。
散步是国王的主意。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周例会,讨论国家大事。一见面国王就紧握住厄克特的双手,热切地感谢在西敏寺那块地的处理方式上遂了他的心意。那个消息是早上才宣布的,遗产保护团体认为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欢欣鼓舞;而很多杰出的建筑师则站出来激烈地反对这一决定,但厄克特在内阁会议上一锤定音,建筑师能有几张选票呢?国王天真地以为他的意见多少左右了最后的决定,甚至可能占了很大比重;厄克特也聪明地不去毁掉这种美好的幻觉。当首相的谁不是整天被失望、悲观和气愤的人包围着,此刻面前这个人却有着发自内心的真挚热情,真令他眼前一亮,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国王兴致勃勃,他个性十分鲜明,如斯巴达勇士一般大大咧咧,也因为如此总照顾不到别人的感受。他坚持要带厄克特去看看刚刚启动的王家花园改造工程现场:“厄克特先生,那里本来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过分修剪的草坪,举目一看连个荫蔽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把这里变成市中心的一处绿色圣殿,在伦敦被钢筋水泥闷死之前,重现一块自然的栖息地。”
厄克特小心翼翼地在新耕过的草坪上走过,尽量拣好点儿的路走,虽然万分谨慎,还是免不了沾一些讨厌的泥巴和草屑,而国王则热衷于走在这泥泞的小道上。“就这儿,我要在这儿开一个野花园,由我亲手开垦。哈哈,提着一大桶泥巴,或者亲手修剪维护一棵树,你根本不知道那会给我多大的满足感。”
厄克特想起历史上记载的上一个喜欢园艺、爱养花种草的君主是现任国王很遥远的一个先祖,乔治三世。他被诊断为永久性的精神失常,曾经在温莎大公园时下了马车,为一棵橡树封爵。他在位期间还失掉了大片美国殖民地,最终被关进与世隔绝的幽宫禁院,了却残生,但厄克特觉得提起这茬儿太不符礼数了,于是没作声。
“我想把更多的野生动物引入这个花园里,这个简单的行动可以带来很多好处呢。把适宜生长的树种混在一起,有些地方让草自由生长到本来的高度,这样就形成很多自然的阴凉地。我让他们安上这些巢箱。”他指了指一个工人,那个工人正爬到一架高高的梯子的半截,把木箱子安到高高的砖墙上,而那砖墙长长地延伸着,将花园围了一圈。
国王低头走着,双手合十呈尖塔的形状,他陷入沉思时总会做出这种类似祈祷的手势。“伦敦所有的公园和大花园都可以这么做。这可以完全改变这个城市乃至全国所有城市的野生动植物。过去我们白白错过了太多大好时机…”他转身面对着厄克特,“我想跟你说个想法。我希望能借我俩每周例会的时机,讨论一下政府如何推广这类事业,还有我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我明白了。”厄克特若有所思。一对野鸭子扑扇着翅膀贴地飞往湖畔,引起的一阵风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的左腿好一阵痉挛,“这当然是个好建议了,陛下。但我不希望环境事务大臣误会我们在挑战他的权威。我必须要保持团队的人心情舒畅…”
“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同意。所以我才提前亲自和环境事务大臣聊了这个问题。我可不想提什么让你尴尬的建议。他说他不会介意,而且很高兴,还说定期可以跟我简要聊聊相关情况。”
迪奇真是他妈的大蠢货。很显然他没有什么幽默感,现在看来他什么感都没有。
“今天你看这里还是一片泥地,”国王接着说道,“但未来几年这可能就变成我们所有人全新的生活方式啦。你展望这远景吗?”
厄克特没法展望。他眼里看到的只是随处可见的泥土堆,仿佛新埋了人的坟墓。湿气从他的鞋缝中侵入,他浑身上下万分难受:“您一定要谨慎,陛下。环保事务越来越成为党派政治争论的焦点。您要远离这些卑鄙肮脏的勾当啊,这很重要。”
国王大笑起来:“别怕,首相先生。要是我真的成心在党派政治里插一脚,《宪法》里会允许我投票的!不,这种事情我是不做的。在公众面前我一定会守住口风,只谈最宽泛的原则,只是鼓励他们,提醒他们有更光明的未来之路可以选择。”
厄克特越来越烦躁了。他的袜子已经完全被浸湿。还有,听听国王这是什么论调,高高在上地告诉民众们,相比他们目前走的这条路“有更光明的未来之路可以选择”。不管怎么谨慎措辞,一定还是会正中反对党的下怀,会被他们添油加醋,大做文章。国王热切的期望只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但他什么都没说,希望自己的沉默能让这场谈话早早结束。他希望泡个暖和舒服的澡,喝一大杯威士忌,不想再听这个会投胎的幸运国王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了。
“事实上,十天后我要给一些慈善机构做个演讲,我正打算把这一点好好阐述一下呢。”
“环境问题吗?”厄克特的语气中开始显露出烦躁和不耐烦的情绪,但国王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
“不,不,厄克特先生。只是发表一篇演说,号召人们团结一心,提醒他们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多成就,还能不断前进,创造国家的辉煌。就是那些宽泛的原则,不涉及具体的事物。”
厄克特松了口气。原来是要激发民众对国家的母性啊,这是无害的。
“在这么多力量企图分裂我们的情况下,各个慈善基金会仍然竭尽全力,”国王继续侃侃而谈,“让没那么富裕的人们走向成功;繁荣的南方要关注凯尔特系[21];在城中心建立祥和美好的郊区社会。鼓励一下这个圣诞节能在家中吃饱穿暖的家庭,稍稍关注下那些流浪街头无家可归的人们,这没什么坏处吧?过去我们步子迈得太快,好像把很多东西忘在了脑后。而此时此刻,对那些潦倒的人们伸出援手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不觉得吗?提醒一下大家,我们要全国上下团结一心,共同向前。”
“您准备说这些话?”
“意思差不多。”
“完全不可能!”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真是个错误。厄克特也是过于沮丧,加上冷得昏了头,才会如此唐突冒失。与国王谈话时的礼仪没有明文规定,没有法律支持,所以,你只需要牢记最重要的一点,永远装出欣然赞同的样子。可以进行讨论,但永远不可争执。不管你们的观点是多么对立。因为,这官场王宫中的人与人,搭建起了一个纸牌屋,每一张牌都有相应的位置。国王不能当众和首相意见相左;首相当然也不可公开反对国王的看法。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句不耐烦的牢骚侵犯了其中一个的权威,此刻两人都岌岌可危。
国王马上大惊失色,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冒犯过他呢。他左颧骨上有道坠马时落下的疤痕,此刻突然显得异常明显,甚至有些紫红的充血迹象。他的眼神毫无掩饰地怒气冲冲。厄克特只好将错就错,为自己打圆场。
“您不能说得好像这个国家不存在似的。人们会误认为您话里有话,说现在是两个国家,两个阶级,人与人之间有上下之分,上等人和下等人之分。您的话里全暗含着这个国家的不平等和不公正。这行不通的!陛下。”
“首相先生,你太夸张了。我只不过是想让大家注意一下治国的原则,就和我在给英联邦国家的圣诞讲话中说的一模一样啊,那讲话稿你的政府也批了的。不管北方南方,第一世界还是第三世界,都需要保证穷人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让世界社区的不同部分更加融合。”
“那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
“因为…”
“因为他们是黑人?住在世界遥远的角落里?手里没选票?您是这个意思吗,首相先生?”
“您低估自己话语的力量了。这跟您本来的意思没关系,关键要看别人怎么去解读。”厄克特恼怒地甩着自己快要冻僵的胳膊,想暖和起来,“反对党会利用你的话,在每一个边缘选区去攻击政府。”
“我只不过泛泛地发点圣诞节的感慨,他们不会荒唐到认为这是对政府的批评的。圣诞节不仅仅是那些有银行存款的人才能过的。这个国家的每所教堂都会敲响钟声,讲起《明君温塞斯拉斯》[22]的故事。你难道会说这位国王在政治上也有歧视倾向?另外,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边缘地区的席位…我们才刚刚进行了一场选举,又不是说很快就要进行另一场。”
厄克特知道自己该示弱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举行选举的计划—宫里当差的那些官员嘴巴大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也不想和君主个人之间起什么龃龉。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原谅我,陛下。也许是因为太冷,我过分敏感了。我就这么说吧,任何与这个一样感情丰富、含义深邃的主题都会有潜在的危险。请容许我建议您给我们看看演讲的草稿,提一些小细节上的改动,确保数据正确,措辞不会引起歧义。我相信这是惯例吧。”
“检查我的演讲稿?厄克特先生,你这是在对我搞审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