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作罢,又啜一口威士忌。热乎乎的感触通过喉咙,顺着食管壁灵巧地下至胃底。窗外舒展着夏日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絮。天空诚然很美,但看上去总好像被用得半旧不新了似的,拍卖之前用药用酒精棉擦拭得漂漂亮亮的半旧天空。我为这样的天空,为曾经崭新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满不错的苏格兰威士忌。天空看惯了也并不坏。巨型喷气式客机从左而右缓缓划过窗口,宛如包有闪闪发光的硬壳的飞虫。第二杯威士忌喝尽时,我油然产生一个疑问:我究竟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羊!
我从沙发立起,拿起同伴桌面上的凹版画页的复印件,折回沙发,一边舔着仍带有威士忌味儿的冰块一边看照片看了20秒,反复思索这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
照片上出现的是羊群和草场。草场断处横亘着白桦林。北海道特有的大白桦树,不是附近牙医门旁点缀的小个子白桦。粗大的白桦足以供4只熊同时磨爪子。从树叶茂密程度看,季节像是春天。后面山头仍有残雪。山腰峡谷也剩有几道。时节当是四五月之交——雪融了,地面泥泞打滑,天空蔚蓝(大概蔚蓝,从黑白照片上无法断定,是否橙红色亦未可知),白云在山顶上依稀抹下一笔。再冥思苦索,也是羊群意味羊群,白桦林意味白桦林,白云意味白云。如此而已,其他什么也谈不上。
我把照片扔在茶几上,吸支烟,打个哈欠。尔后重新拿起照片,这回数点羊的只数。
但草场过于辽阔,羊像郊游吃午餐时似的零星分布各处,越远越难以数点,甚至是羊还是一点白云都辨别不清。未几是一点白云还是眼睛错觉也莫可分辨,最后竟至是眼睛错觉抑或纯属虚无也糊涂起来。于是我只好用圆珠笔尖仅清点可以基本断定是羊的东西。
所得数字为32.32只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风景照。构图不新颖,有什么韵味也谈不上。
然而上面的确有什么。火药味儿!看第一眼我就感觉出了,3个月来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这回我倒在沙发上举起照片,重新数点羊的只数:33只。
33只?
我闭目摇头,让大脑处于空白状态。算了,我想。就算会发生什么,毕竟还什么也没发生。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
我躺在沙发上没动,重新向羊的只数挑战。而后沉入偏午时分第二杯威士忌式深深的睡眠。入睡前,新女友的耳朵倏忽掠过我的脑际。
5.汽车及其司机(1)
接人的汽车4点按时开到,简直跟鸽鸣式挂钟一样分秒不差。女孩把我从睡眠的深洞中拖出。我在洗脸间洗了两三把脸,可是因意全然没有消去。坐电梯下楼时间里竟打了3个哈欠。打法像是在向谁控诉什么,但控诉的和被控诉的都是我。
庞大的小汽车犹如潜水艇一般浮现在楼门前的路面上。车的确够大,小户人家足可在车盖下过活。车窗玻璃为深蓝色,从外面看不见里边。车身涂着漂亮的黑漆,从防撞器到挡泥板无一污痕。
车旁以立正姿势站着身穿洁白衬衣打橙色领带的中年司机。货真价实的司机。我一走近,他无言地打开车门,看我完全坐稳后才把门关上。接着自己钻进驾驶席关门。一切动静都只有一张张翻动新扑克牌那个程度。较之友人转让给我的那辆1950年型号的“大众”,安静得就像戴耳塞坐在湖底。
车内设备也非比一般。虽然也像大部分车那样在小配件上面绝对算不上有什么品位,但无疑是高档货。宽大的后排座位的正中间嵌着按键式电话机,旁边并排摆有银制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驾驶席靠背的背面安有折叠桌和微型柜,可用来写东西和简单进餐。空调风静谧而自然,脚下铺的地毯软软的。
注意到时,车已开动,感觉上就像坐在金属盆里在水银湖面上滑行。我琢磨这辆车究竟花掉多少钱,但琢磨不出。一切都已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听点什么音乐好么?”司机提议。
“尽可能催人入睡的。”我说。
“明白了。”
司机从座位下面摸索着挑出盒式音乐磁带,按下仪表板上的键。巧妙地藏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中静静淌出大提琴奏鸣曲。无可挑剔的曲子,无可挑剔的音质。
“经常用这车迎送客人?”我问。
“是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回答,“近来一直是的。”
“呃”
“本来是先生的专车。”过了一会司机说道。司机比外表要容易接近得多,“但他今年春天身体不好以后已不再外出,又不好叫车白白闲在那里。而且您想必也知道,车这东西不定期出动性能会降低的。”
“那是的。”我说。如此看来,先生身体不好并非机密事项。我从烟盒取出一支烟看了看。没商标名,没带过滤嘴,凑近鼻子一闻,味道近似俄国烟。我不知是吸好还是放进衣袋好,迟疑了一阵,转念放回原处。打火机和烟盒中间刻有一个图案:羊。
羊?
我觉得想什么都好像无济于事,遂摇头闭上眼睛。似乎自从第一次看见耳照片那个下午以来,般般样样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棘手起来。
“到目的地要多长时间?”我问。
“30至40分钟。要看路面是不是拥挤。”
“那么请把冷气调弱一点好么?想接着睡午觉。”
“好的。”
司机调好空调,按下仪表板一个键。于是一块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挡在驾驶席和后座之间。除了巴赫音乐,后座基本完全笼罩在沉默中。但我这时已几乎不再大惊小怪,只管把脸颊歪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出来一只奶牛。样子还算整洁于净利落,但还是属于吃过不少苦那种类型。
我们在宽阔的桥面擦身而过。时值春日午后,令人心旷神怡。奶牛单手拎一个旧电风扇,问我买不买可以便宜点。我说没钱。真的没有。
那么用钳子换也可以,奶牛说。建议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拼命找钳子,却找不到。
“怪事!”我说,“昨天还有的嘛。”
正当我搬来椅子找上面壁橱时,司机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机简单地说。
车门打开,傍晚的太阳照在我脸上。几千只知了打钟发条一般叫着。一股土味儿。
我下了车,伸腰做个深呼吸,祈祷梦境不是象征性的那种。
6.何谓线蚯蚓宇宙有象征性的梦,有这样的梦象征的现实。或者说有象征性的现实,有这样的现实象征的梦。可以说,象征是线蚯蚓宇宙的名誉市长。在线蚯蚓宇宙里,纵然奶牛需要钳子也丝毫不足为奇。奶牛恐怕迟早会把钳子弄到手。这问题与我不相干。
然而,倘若奶牛想利用我把钳子弄到手,那么情况就大为不同。我势必被抛入思维方式迥然有别的宇宙之中。被抛入思维方式迎然有别的宇宙之后最伤脑筋的是说起话啰嗦。我问奶牛:“你为什么想要钳子呢?”奶牛回答:“肚子饿得不行。”我问:“肚子饿为什么想要钳子呢?”奶牛回答:“把它系在桃树枝上。”“为什么系在桃树上呢?”奶牛回答:“所以不是不要电风扇了吗?”如此无尽无休。无尽无休过程中我开始憎恶奶牛,奶牛亦开始憎恶我。这便是线蚯蚓宇宙。若想从中脱身,只能再做一次象征的梦。
1978年9月一天下午一辆巨大的四轮车把我拉到的地方,恰恰就是这线蚯蚓世界的中心。总之,祈祷未被接受。
我环顾四周,不由一声叹息——叹息的价值是有的。
车停在不高不低的山丘正中。背后伸展着一条似乎刚才上来的沙石路,仿佛故意拐来拐去地通往远处的门。路两旁丝柏和水银灯如铅笔插一般等距排列开去。慢步走到门那里估计需15分钟。数不胜数的知了紧紧贴着每一棵丝柏树干,鸣声大作,仿佛在宣告世界已开始向末日运转。
丝柏树外侧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乱七八糟点缀着满天星、绣球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头翁鸟如喜怒无常的流沙从右向左移动。
山丘两侧有狭窄的石阶。沿右侧的下去,是有石灯笼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园;沿左侧的下去,是个不大的高尔夫球场。球场边建有“拉姆列津”冰激凌颜色的供人休憩的凉亭,再往前有希腊神话风格的石像。从石像过去有个巨大的车库,别的司机用软水管向别的车喷水。什么车看不清楚,但并非半旧“大众”是毫无疑问的。
我抱臂再次转身环视庭园。庭园诚然无可挑剔,但看得我有点头痛。
“信箱在什么地方呢?”我出于慎重问道。因为早晚谁去门那里取报纸有点叫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后门。”司机说。理所当然,理应有后门。
看罢庭园,我转向正面,仰看那里矗立的建筑物。
怎么说呢,建筑物实在孤独得可以。比方说这里有一个概念,无须说其中多少存在例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例外如污痕一般扩展开来,最后竟成了另外一个概念。而其又产生一个新的例外——简而言之,便是给人这么一种感觉的建筑。又像是不知归宿而一味盲目进化的远古物种。
一开始大约是带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筑,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门古风犹存,整体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层楼。窗口开得很高,旧时那种上下扇式,油漆已重涂过几遍。屋顶当然铺的是铜片,导雨管如罗马上水道一样坚牢。建筑物并不差,的确可以使人感觉出美好往昔的流风遗韵。
但主楼右边一个轻薄的建筑师意在与之呼应似的加了一栋同一倾向同一色调的侧楼。
意图倒也不坏,然而两栋全然驴唇不对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个银盘里。
如此几十年光阴悄然流逝,其旁边又加了一座类似石塔的东西。塔顶有一个装饰性避雷针。此乃谬误之源,或许早应被雷击毁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带有煞有介事的顶盖的游廊,笔直地连往侧楼。这侧楼虽说不伦不类,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即所谓“思想的背反性”。那上面荡漾着这样一种悲哀——就好像一头驴因左右两边放有同样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哪边好以致饿得奄奄一息。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主楼左边铺展着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树篱,有精心修整过的松树,得体的檐廊犹如保龄球道一直持续下去。
总之,这些建筑物如同带预告的三部连放的影片铺陈在山丘上。作为景观颇值得一看。假如这是为一举驱除某人的醉意和困意而花费许多年月按部就班设计出来的话,那么其目的可谓完全达到。可是,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如此景观的出现,无非各种不同的时代产生的各种不同的二流人才同巨额资金相结合的结果。
我无疑看这庭园和楼房看了很久。回过神时,司机正站在我身旁看表。动作显得很熟练。大概他接来的客人都和我一样伫立在这个位置愕然打量周围的景致。
“想看您只管慢慢看,”他说,“还有8分钟才到时间。”
“真够大的!”我说。此外想不出合适的字眼。
“3250坪①。”司机道。
① 日本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相当于3.306平方米“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锦上添花了。”我开玩笑道。当然玩笑行不通。这里没有人开玩笑。如此过去了8分钟。
我被带入的是右侧紧靠楼门的一个8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天花板高得异乎寻常。天花板与墙连接处饰有雕花木线。沙发和茶几是格调沉稳的陈年旧物。墙上挂着堪称现实主义景致的静物画,有苹果有花瓶有裁纸刀。是否用花瓶将苹果分割开后用裁纸刀削皮亦未可知,苹果籽苹果核投进花瓶亦可。窗口挂着厚布和白纱双层窗帘,均被同色来带横向挽起。从窗帘之间可以看到庭园较为顺眼的那一部分。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泽恰到好处。占地板一半面积的地毯尽管颜色已旧,但毛管挺实得很。
房间不坏,的确不坏。
身穿和服的上年纪的女佣走进房间,在茶几上放一杯葡萄汁,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喳”一声关上。旋即一切悄无声息。
茶几上放有同在车上看到的一样的银制打火机和烟盒和烟灰缸,而且每个都刻有一只羊,一如刚才所见。我从衣袋掏出自己的过滤嘴香烟,用银打火机点燃,冲高高的天花板喷了一口,然后喝葡萄汁。
10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走进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高个子男人。男人没说“欢迎”没说“让您久等了”,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在我对面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鉴定似的看了一会我的脸。确如同伴所说,此人不具有可谓表情的表情。
时间又过去了一阵子。

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 邮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还好吗?
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
对岁月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就好像有一只平扁扁的黑鸟在头上乱蹬乱刨,没办法数过三个数。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
瞒着大家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恐怕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或者你对连你也瞒着这点而快快不快。我几次打算向你解释,却怎么也未做到。写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说是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对自己都解释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别人解释清楚。
大概。
我向来不擅于写信。或顺序颠三倒四,或把词意完全弄反,写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乱。另外由于缺乏幽默感,写着写着便自我厌恶起来。
不过,写信写得好的人也就没了写信的必要。因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气中活下去。
但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偏见。所谓活在文气中云云或许根本无从谈起。
现在冷不可耐,手已冻僵,简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脑浆也不像自己的脑浆。
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脑浆的雪,并如他人脑浆一样越积越厚(文字游戏)。
除去寒冷,我活得还挺精神。你怎么样?我的地址不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并非我有意向你隐瞒什么,这点你一定得理解。无非是说这对我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诉你,就在那一瞬间自己身上将有什么彻底改变——我表达不好。
我觉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达不好的事情。问题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达不好。肯定天生什么地方有缺陷。
当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于我的缺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迅速变大。就是说自己体内好像养一只鸡,鸡产蛋,蛋又变鸡,变的鸡又产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吗?当然能。而问题归终也就在这里。
反正我还是不写我的地址。肯定这样合适,无论对我还是对你。
或许我们应该出生在19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什么伯爵,两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连“什么什么叛乱”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并死在那里。你不认为这样很美很妙?若生于19世纪,估计我也能写出更有起色的小说来。即使比不得托尔斯泰,也肯定能挤进也还说得过去的二流。你怎么样呢?你恐怕始终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也并不坏。都很有19世纪意味。
不过算了,还是返回20世纪吧。
谈谈城市。
不是我们出生的城市,是各种各样别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实在五花八门。每个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来我走了为数相当不少的城市。
随便在哪个站下车,那里都必有交通岛,必有市区交通图,必有商业街,无一例外。
甚至狗的长相都一样。先在街上转一圈,然后找不动产商介绍便宜住处。当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难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只要情绪上来,待人接物还是颇有两下子的,有15分钟即可同大多数人套得近乎。这么着,住处定下,小城信息也纷纷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这也同样得益于我广交朋友。若是你,笃定不胜其烦(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心烦),不过反正也住不上4个月。其实交朋结友并非什么难事。首先找一家城里年轻人集中的咖啡馆或快餐店(哪个城市都不缺这玩意儿,犹如城市的肚脐),当那里的常客,培养熟人请其介绍工作。当然,姓名履历须适当编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历。甚至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都常常忘却脑后。
工作实在林林总总。差不多都很单调,但我还是干得兴致勃勃。干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领班。也在书店值过班,在广播局干过。还当过土木小工,当过化妆品推销员。当推销员时的反应相当不错。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觉。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觉,滋味的确不坏。
也就这样,这样周而复始。
我已29,再过9个月就30岁。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否完全适合自己,我还说不清楚。喜欢浪迹萍踪这种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许如一个人写过的那样,长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种性格倾向之一。即宗教性倾向、艺术性倾向、精神性倾向。若哪一种都不存在,长期流浪便无从谈起。但我觉得哪一种于我都对不上号(勉强说来…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开错了门却又后退不得。但不管怎样,既然门已打开就只能进去。毕竟不能总赊帐买东西。
如此而已。
开关就已说过(说了?),一想起你来我便有点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较为地道年代的缘故吧。
又及:随信寄去我写的小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适当处理就是。
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里,但愿一路顺风。
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并拥有一个白雪皑皑的圣诞节!
鼠的信寄到已是临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皱皱巴巴塞进我宿舍的信箱。转寄纸签都贴了两个,因为是寄往我原来住处的。但这总怪不着我,我没有办法通知。
淡绿色信笺满满写了4张。我反复读了3遍,然后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邮戳。
邮戳上的地名我闻所未闻,遂从书架抽出地图册查找。从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带。果不其然,位于青森县,从青森乘火车要一个小时的小镇。看时刻表,每天有五班车在那里停靠。早上两班,午间一班,傍晚两班。12月间的青森我去过几次,冷得不得了,信号机都结冰。
我把信给妻看。她说了句“可怜的人儿”。也许她的意思是“可怜的人们”。当然时至如今怎么都无所谓了。
小说有200多页原稿纸,我连名也没看便塞进桌子抽屉。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看。对我来说,信已足够了。
之后我坐在炉前椅子上吸了3支烟。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来的。
2.鼠的第二封信 邮戳日期:1978年5月?日上一封信我可能有点说多了。但说的什么却早已忘光。
我换了地方。这个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这里非常幽静,或许有点幽静过头了。
但在某种意义上,这里算是我的一个归宿。我觉得我似乎来到了应该来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无法做出判断。
这几句写得实在不成样子,过于模棱两可,想必看得你如坠云雾。或者是否你觉得我对于自己的命运赋予过多的意义亦未可知。当然,责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点希望你理解:事实是,我越是想向你汇报我现在的处境,我笔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离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还要地道。
谈点具体的吧。
开头也说了,这一带实在幽静之极。因为无所事事,每天只是看书(这里有10年也看不完的书),听短波音乐节目和唱片(唱片这里也相当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听音乐了。没想到“滚石”和“沙滩男孩”至今仍风靡乐坛,令人惊愕不已。看来时间这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连续不断的。我们习惯按自家尺度切割时间,险些发生错觉。
而时间的确是连在一起的。
这里则不存在所谓自家尺度,也没有人依据自家尺寸去赞赏或贬低他人尺度。时间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长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时觉得自己的原形质都被解放出来。就是说,眼光摹然落到汽车上时,有时需花数秒钟才认识到那是汽车。当然,某种本质性认识还是有的,但不能同经验性认识很好地吻合。而这种情况最近渐渐多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孤单单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这里离最近的镇子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镇,小得不能再小,镇之残骸罢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镇总归是镇,可以买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里道路冰封雪冻,车几乎跑不成。路两旁是沼泽地带,封冻的地表俨然果子露。
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里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颇像世界的尽头。
我是3月初来这里的。吉普车轮缠上铁链,从如此景象中开来。简直同流放西伯利亚无异。现在是5月,雪已杳无踪影。4月山谷里一直有雪崩声传来。你可听过雪崩?雪崩停止后,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无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于何处都闹不清楚。万籁俱寂。
由于一直门在山里不动,差不多3个月没同女孩困觉了。坏固然不坏,但若长此以往,很可能彻底丧失对人本身的兴趣,而这并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气再暖和些,我准备出山到哪里物色个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对我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只要我有意”的世界里——是可以发挥一点所谓性感之类的号召力的,从而较为轻易地把女孩搞到手。问题是我还没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这种能力。就是说,我弄不清到哪里为止是我自身,从何处开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里开始是劳伦斯。奥里彼埃,哪里开始是奥赛罗是同一回事。所以,势必中途回收不尽而统统抛弃不管,而使很多人遭受困扰。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即是这种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
所幸(实在三生有幸)现在的我已没有可以抛弃的任何东西——心情委实妙不可言。
假如有,充其量只是我自身。抛弃我自身这一念头十分可取。噢,这样写未免过于悲凉。
尽管作为念头丝毫也不悲凉,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凉气氛。
伤脑筋!
我到底谈什么来着?
谈女孩吧?
每一个女孩都带有漂亮的抽屉,里面满满塞着几乎毫无价值可言的破烂。这样子我非常喜欢。我可以把那些破烂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尘,为其找出相应的价值。我想所谓性感的本质,简言之便是这么回事。但若问这样会怎么样,则怎么样也不怎么样。往下只能放弃我之所以为我。
所以,现在我仅仅考虑性交。而若将兴致仅仅集中在性交这一点上那么便无须考虑什么悲凉与否。
同在黑海之滨喝啤酒无异。
写到这里,我从头看了一遍。虽说有文理欠通之处,但就我来说还是够顺畅的了,起码没有无聊的地方。
而且,无论怎以看这信甚至都不是写给我的信,怕是写给邮筒的。不过别责备我。
这里去邮局开吉普也要一个半小时。
往下是真正写信给你的。
有两件事相求。两件都不属着急那类事,你情绪好时再办不迟。办了可帮我一个大忙。若在3个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现在可以相求。仅这点就是个进步。
求你办的第一件事,相对说来带有感伤味道——是关于“过去”的。5年前我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时,头脑乱成一团,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几个人道声再见。具体说来,有你有杰及一个你不认识的女孩。对于你,我觉得还有可能重逢好好话别,而另两个人或许再没机会了。所以,如果你什么时候返回那个城市,希望替我说声再见。
当然,我知道这样求你实在过于自私,本来我想该由我写信过去,但老实说来,我是希望你回去实际面见那两个人的。较之信,我觉得这样更容易传达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写在另一张纸上。倘已搬走或结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见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里,希望你见她并代我问好。
另请问候杰,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点反常。
随信寄一张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们能看到的地方,哪里都可以。这样求你也够自私的,但除你无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让给你都可以,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原因还不能说。这照片对我非同儿戏。我想迟早——更后一些——是可以向你说明的。
封一张支票给你。随你怎么使用。钱完全不必担心。住在这里没办法花钱,并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
千万不要忘记代我喝那份啤酒。
去掉转寄纸签留下的浆糊,邮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10万日元银行支票、写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条和一张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门时把信从信箱取出,带到事务所办公桌拆阅。信笺和上次同样,淡绿色的,开具支票的是札幌银行。这么说,鼠应该去了北海道。
虽然关于雪崩的记述还有一点费解,但如鼠本身写的那样,作为整封信我觉得还是非常通达顺畅的。何况任何人都绝不至于开玩笑寄来10万日元支票。我打开桌子抽屉,连同信封一起扔了进去。
也是由于我同妻的关系开始解体,对于我这是个不怎么开心的春天。她已4天没有回家。电冰箱里牛奶发出讨厌的气味。猫总是瘪着肚子。洗脸间里她的牙膏如化石又干又硬。春天淡漠的阳光泻人如此的家中。唯独阳光是免费的。
被拉长了的死胡同——她说的或许不错。
3.一曲终了返回故乡那座城市已是6月了。
我适当找理由请3天假,一个人乘上周二早上的新干线列车。身穿白色半袖运动衫和膝部开始褪色的绿棉布裤,脚上是白网球鞋。没带行李,早上起来胡子都忘记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