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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行李乘长途列车实在令人快意,简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的路上卷人变形时空的鱼雷歼击机。这里边绝对什么都没有。没有牙医的预诊,桌子抽屉中没有等待解决的问题,没有无可挽回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信赖感所强求的一点好意。我将这一切都扔进临时地狱的底层。我所拥有的只是胶底磨歪的旧网球鞋,别无长物。它如同有关另一时空的依稀记忆紧紧附于我的双脚,但这也不是大不了的问题。那玩意儿有几听易拉罐啤酒和一块干干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即可烟消云散。
我已有4年没回来了。4年前那次回乡,是为了办理我结婚方面的所谓事务性手续。
但终归成了一次并无意义的旅行,因为我所认为的事务性手续没得到任何人认同。总之是看法不同。对某个人已然终结之事,对另一个人尚未终结。而如此一点差异,到了铁道远方便一下子扩大许多。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故乡”。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归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里舒了口气。谁也不再想见我,谁也不再需求我,谁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罢两罐啤酒,我睡了30分钟。醒来时一开始轻松的解脱感便荡然无存。随着列车的行进,天空被梅雨时节迷蒙的灰色涂抹起来,下面延展的永远是同样单调无聊的风景。
车开得再快,也没办法甩掉这单调和无聊。相反,车开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无聊的中央。所谓无聊便是这么一种东西。
邻座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职员几乎岿然不动地专心看经济新闻。无一折痕的夏令西装和黑幽幽的皮鞋,刚从洗衣店返回的白衬衣。我望着车厢顶吞云吐雾。为消磨时间,我逐个回想披头士灌制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进不得。保罗。麦卡特尼到底记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会窗外,目光又落到车顶。
我29岁,再过6个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无成,绝对一事无成的10年。
我所到手的全部没有价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无意义,我从中得到的唯有无聊。
最初有什么来着?如今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那里边的确有什么,有什么曾摇撼我的心并通过我的心摇撼别人的心。归根结底一切都已失去。该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弃一切以外,我又能于什么呢?
至少我还活了下来。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优秀的印第安人,我也还是要苟延残喘。
为什么?
为了把传说讲给石壁?
何至于!
“干吗住什么酒店?”
我把酒店电话号码写在火柴盒背面递过去后,杰以不解的神情这样说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里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说。
杰再没说什么。
眼前摆出三样下酒菜,我们喝着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递给杰。杰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两封信上大致扫了一遍,然后从头慢慢逐字细看。
“唔。”他有些感动,“可好好活着?”
“活着!”我喝口啤酒,“对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须膏可好?”
“好好!”说着,杰从柜台下面递过一套便携式的,“洗脸间可以用,但出不来热水。”
“冷水就成。”我说,“但愿地板别躺着一个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彻底变样了。
以前在国道旁边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里,水汽潮乎乎的,夏夜里空调机吹出的风几乎变成细雾。
杰的原名是中国名,又长又难发音。杰这个名字是他战后在美军基地做工时美国兵给取的。一来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据我过去从杰口中听来的情况,1954年他辞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开了一间小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当红火。来客大半是空军军官一级,气氛也不坏。酒吧走上正轨时杰结了婚,5年后对象死了。对死因杰只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战争升级时杰卖掉酒吧,远远来到我的“故城”,开了第二代爵土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爵士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17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18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1973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围绕第二代爵士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4层楼的3楼。乘电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高椅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
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民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对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应该保持不变的面貌。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其形态罢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一杯啤酒。杰又来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4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了,毕竟活12年了。
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12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什么人死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调制考究的鸡尾酒和做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北欧进口的魔方。玻璃罩里组合的图形应该是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我弄不到10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阴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信也可以。”我说。
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信不信的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荡。”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爵士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9点,冷水刮过的胡须还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为用伏特加莱姆汁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风徐徐吹来。一如往日。海潮味儿同要下雨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草丛中虫声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把身体上下淋透。
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山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床铺满山上冲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微微潮气的白砂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这条白砂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床吸人的起点。摹然发现河流大约最后一条细涓时我停住脚步,而下一瞬间即寻而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的呼吸。它们活着,建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宠。这座城原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嫩叶的气息。
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小河流入口处的海湾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海岸不过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50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50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40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吗扔?”
“没什么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烟,回想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10年前要强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开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
4.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有你的信在我这里。”我说。
“我的?”她问。
电话相距极远,加上混线,说话须特别加大音量,以致双方的话语失去了微妙的韵味,就好像站在四面来风的山同上竖起大衣领说话。
“本来是给我的信,但总觉得像是给你的。”
“是觉得对吧?”
“是的。”我说。说罢,似乎自己在干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这工夫不再混线了。
“你同鼠之间有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托我见你,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而且我想这封信还是请你看看为好。”
“就为这个特意从东京赶来?”
“是这样的。”
她清下嗓子,道声对不起,“你们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的确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实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或者说还没结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说。我躺在酒店床上手握听筒望着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数点鱼影,全然不知晓数多少条才能数完。
“他消失不见是5年前的事,那时我27岁。”语声非常温和,只是听起来仿佛从井里传上来的。“时过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变样了。”
“呃。”
“说实话,就算什么都没变,我也不能那样认为,不想那样认为。如果那么认为,哪里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认为什么都变样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
我们稍稍沉默。先开口的是她:“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说什么了吧?也就是离开的缘由…”
“没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样的。”
“当时怎么觉得的?”
“指对悄悄消失?”
“嗯。”
我从床上坐起,靠住墙,“这个嘛,本以为半年一过准保回来毕竟他不是干什么都持之以恒那种类型。”
“但没回来。”
“是啊。”
她在电话另一端犹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静静的喘息。
“现在住哪儿?”她问。
“…酒店”
“明天5点去酒店的咖啡厅,在8楼吧?可以?”
“知道了。”我说,“我穿白运动衫绿棉布裤,头发很短…”
“猜得出来的,可以了。”她温和地打断我的话。电话随即挂断。
放回听筒,我思索所谓猜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实太多。大概也并非年纪增长了人就一定变得聪明。一个俄国作家写道:性格会有所改变,而平庸却是万劫不变的。俄罗斯人说话不时有睿智警语。
我钻进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湿的头,洗罢腰缠浴巾看电视上的美国电影。电影是关于旧潜水艇的。舰长和副舰长势同水火,潜水舰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闭恐怖症。情节一塌糊涂,但结局皆大欢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欢喜,战争也并不那么糟——电影竟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不久或许冒出一部电影告诉人们:核战争毁灭了人类,结局却皆大欢喜。
我关掉电视,钻进被窝,10秒钟就睡了过去。
毛毛细雨到翌日5时仍下个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续了四五天,人们以为梅雨终于过去,而就在这时候下起雨来。从8楼窗口望去,地表每一个角落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东塞车塞了好几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车仿佛一点点融化在雨中。实际上城里的一切都已开始融化。港湾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机融化,鳞次栉比的楼宇融化,人们在黑雨伞下融化。山上的绿色也融化着无声无息流下山去。但10秒钟后重新睁开眼睛时,景致依然如故。6台起重机高高耸立在昏暗的雨空,车列突然心血来潮似的不时向东涌流,伞阵穿过柏油路,山的绿色心满意足地尽情吮吸6月的雨。
轩敞的咖啡厅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涂着海青色的卧式大钢琴,一个身穿粉红色华丽连衣裙的女孩在弹奏。弹的是充满急速和弦与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调曲子。
弹奏得不坏。乐曲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吸走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5点过了她也没有出现。我无事可做,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茫然看着弹钢琴的女孩。她20岁左右,披肩长发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齐齐。头发随着音乐节奏不无得意地左右摆动。一曲终了,又归回正中。随即又一曲响起。
她那样子使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是我小学3年级还在学钢琴时的事。我和她无论年龄还是水平都差不许多,几次一起弹过。姓名长相全都忘了。记得的,唯独她纤细白皙的十指、漂亮的头发和软蓬蓬的连衣裙,此外便一样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一想,我总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我剪掉剥掉她的手指她的头发她的连衣裙,而其残余至今仍生存在什么地方似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运转,人们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过马路,削铅笔,由西向东以每分钟50米的速度移动,将彻底打磨过的零音乐洒向咖啡厅。
世界——这一字眼总是令我联想起象与龟拼命支撑的巨型圆板。象不理解龟的角色,龟不理解象的职责,而双方又都不理解世界为何物。
“对不起,来晚了。”身后传来女子语声,“工作粘在手上,怎么也脱离不开。”
“没关系,反正今天一天没什么要干的。”
她把存伞钥匙放在桌面,没看食谱,径自要了橙汁。
她年龄一眼看不明白。若没在电话中问过,我敢保证永远弄不明白。
既然说是33岁,她便是33岁。如此一想果然像是33岁。但如果她说27岁,看上去无疑27岁。
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解开两颗纽扣的衫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11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3个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5年也罢,10年也罢,1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头。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21结婚,22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21结婚,22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年轻时结婚又离婚,是相当不好受的。”她说,“简单说来,人将变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现实性的东西。不过,非现实性东西持续不了多久——是这样吧?”
“或许。”
“离婚以后到见到他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过着可以说是非现实性的生活。
几乎没有熟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游玩,没有情人,早上起来去公司画图,回来路上去自选商场采购,一个人在家吃饭。短波广播一直开着不关,看书,写日记,在浴室洗长筒袜。公寓楼在海边上,终日有海涛声传来。冷飕飕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这话好像够无聊的吧?”
我默默摇头。
时过6点,咖啡厅进入鸡尾酒时间,厅顶照明暗了下来。街上灯盏开始闪亮。起重机顶端也亮起红灯。淡淡的暮色中,细针般的雨继续下着。
“不喝点酒什么的?”我问。
“伏特加对葡萄柚汁叫什么来着?”
“Salty dog.①”
① 字面意思为“咸味狗”。
我叫来男侍者,点了salty dog和冰镇Cutty Sark①。
①一种苏格兰威士忌。
“说到哪里了?”
“冷飕飕的日子。”
“不过说真的,也并非那么冷飕飕的。”她说,“只是海涛声多少给人那样的感觉。
公寓管理人说住进来很快就习惯,并不是那样的。“
“海已经没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皱纹略略动了动。“是啊,如你所说的,海已经没有了。
可至今仍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长期贴在耳朵响的缘故。“
“而且鼠出现在那里对吧?”
“不错。但我不那么叫他。”
“怎么叫?”
“叫他名字。不是谁都这样叫的么?”
经她一说,也的确如此。鼠即使作为绰号也太孩子气了。“那是的。”
饮料端来。她喝口Salty dog,用纸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盐,纸餐巾带了点口红下来。她用两只手指灵巧地把纸餐巾叠好。
“他这人,怎么说呢…带有十足的非现实味儿。我说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觉得我需要他的非现实性来摧毁自己的非现实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以才喜欢上。也可能喜欢上后才产生那样的感觉。反正一码事。”
女孩从休息室返回,开始弹电影音乐。听起来仿佛为错误镜头配的错误BGM①。
①background music之略,背景音乐。
“我时常想,从结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说不定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这点。
你说呢?“
“说不清楚,”我说,“那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
她再没说什么。
沉默了20秒后,我发觉她的话已经完了。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从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两封信就这样在桌上放了好一会。
“必须在这里看么?”
“拿回家去看吧。不愿看就请扔掉。”
她点头把信收进挎包,金属卡“咔”一声发出惬意的声响。我点燃第二支烟,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欢。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缓下来,第二杯脑袋变得正常,第三杯开始就索然无味了,无非往胃里倾注而已。
“为这点事专门从东京跑来?”
“基本是的。”
“够热心的。”
“我倒没那么想过。惯性。要是处境对调,我想他也同样这样做的。”
“请他做过?”
我摇摇头。“不过长时间里我们总是给对方添非现实性麻烦的。至于是不是从现实角度处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恐怕没人那样去想。”
“或许。”
她莞尔一笑,起身拿起传票,“这里的账我来付,何况迟到40分钟。”
“如果那样合适,我就不客气了。”我说,“另外问个问题好吗?”
“好啊,请。”
“电话中你说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据气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说。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从宾馆窗口可以看到旁边大楼的霓虹灯。无数雨线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飞奔。站在窗旁俯视,雨线似乎只朝地面一个部位下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