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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
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
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
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
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大在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细胞想了想。如妻所说,终归一切都将失去。自己本身也将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脸。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觉到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以我的脸形出现的他人的脸。连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所有东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尽。
钟在黑暗中打响8点半。雪停了,厚厚的云依然布满天空。彻头彻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发里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炉子关了,房间里阴冷阴冷。我裹着毛毯,怅然望着黑暗深处,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时间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视网膜描绘出奇异的图形。不出片刻,原来的图形悄悄崩溃,由别的图形取而代之。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唯独黑暗在动。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给时间的河流。时间不断地冲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绘新的图形。
钟打响9点。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后,沉寂立时钻进其空隙。
“谈谈好么?”鼠问。
“当然好。”我说。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1个小时。”鼠不无歉然他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直感还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尔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我父亲买这块地是1953年的事,我5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价很低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而一旦积雪,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体内。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
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浴、电话和备用的自用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鼠发出不知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60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这个那个的。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1967年。我一个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
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
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9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大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立起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
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