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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一看,是羊男站在那里,样子看上去无论对开了的门还是对开门的我都无甚兴趣。他像看什么罕见之物似的定睛盯视离门两米远的立式信箱。羊男个头比信箱略高一点,也就150厘米左右吧。况且驼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厘米,所以我简直像从窗口在俯视。羊男一副蔑视这决定性落差的神气,兀自偏头专注地盯视信箱。信箱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进奉可以吗?”羊男仍歪头问我。听语气像是对什么气恼。
“请。”我说。
他弓下腰,三下两下解开登山鞋的鞋带。登山鞋沾满硬泥,如夹馅面包的表皮。羊男把脱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练的手势“嘣嘣”对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哗哗落下。之后,羊男就像要告诉我他对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迈起大步,自行在沙发坐下,露出释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头顶。他敦敦实实的体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则是接上去的仿造品。头罩也是仿造品。其顶端探出两根环状角则是真的。头罩两侧像是用铁丝连接的两只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边脸的面罩和手套、袜子统统是黑的。
衣裳从脖颈到胯部带有拉链,很容易脱下。
胸前口袋同样带拉链,袋里放有香烟火柴。羊男口衔“七星”,用火柴点燃,“忽”
地吁了口气。我把烟灰缸拿去厨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说。我再次去厨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来杯和冰块。
我们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没说干杯,只管喝着。羊男喝第一杯时嘴里含含糊糊嘀咕着什么,较之身体,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胀。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围的空间。
喝光一杯,羊男看样子多少安稳下来。他熄掉烟,两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进眼睛了。”羊男说。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不作声。
“昨天上午到这里的吧?”羊男揉着眼睛说,“一直看着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的冰块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搅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个女的离开了。”
“你也看见了?”
“不是看见了,是我撵回去的。”
“撵回去的?”
“嗯。我从厨房窗口伸进脑袋,告诉她最好回去。”
“为什么?”
羊男闹别扭似的闷声不响。“为什么”这种问法大概不适合于他。但在我转念考虑换个问法时间里,他眼睛慢慢闪出异样的光。
“女的回海豚宾馆了。”羊男说。
“她那么说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就是回海豚宾馆了。”
“何以见得?”
羊男不语,双手放在膝上,默默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确是回海豚宾馆了吧?”我问。
“嗯。海豚宾馆是一家好宾馆。有羊味儿。”羊男说。
我们再度沉默。仔细看去,羊男缠的羊皮脏污不堪,毛给油渍弄得硬撅撅的。
“她离开时没留什么话没说什么?”
“没有。”羊男摇头道,“女的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
“就是说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离去啰?”
“是的。女的本来想回去,所以我才说回去好。”
“她是自愿来这里的。”
“不对!”羊男吼道,“女的是想离去,但她自己头脑乱成一团,所以我把她撵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动了5厘米。
羊男以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随后眼睛的光芒暗淡下来,瘫软似的坐在沙发上。
“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这回沉静他说,“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么说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了?”
“不错。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缩进沙发,舔口威士忌。
“不过,算啦。反正已经结束了。”羊男说。
“结束了?”
“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女的了。”
“因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边,用一只手猛地往上推开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气。力气甚是了得。
“这么晴的天要开窗才行。”羊男说。继而在房间转了半圈,在书架前站定,抱臂注视书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秃尾巴。从身后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后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说。
“喔。”羊男显得兴味索然,依然背对着我。
“他应该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一星期前。”
“不晓得。”羊男站在壁炉前,啪啪啦啦翻动板架上的扑克牌。
“也找背部带星纹的羊。”我说。
“没见过。”羊男应道。
但羊男显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况,他的漠不关心表现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语气也不自然。
我改变战术,装出对对方已毫无兴致的样子打个哈欠,拿起桌上的书翻动。羊男有点惶惶然,折回沙发,默默注视我看书。
“看书有意思?”羊男问。
“嗯。”我简单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继续看书。
“抱歉,刚才太大声了。”羊男低声说,“羊那一面和人这一面时常碰撞,就成了这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恶意。再说,你也说了像是怪罪我的话。”
“可以了。”我说。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见我也觉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责任。”
“噢。”
我从背囊口袋里掏出3盒“好运”递给羊男。羊男有点惊讶。
“谢谢。这烟我还是第一次。可你不要么?”
“戒了。”我说。
“呃,那好。”羊男认真地点点头,“的确对身体无益。”
羊男把烟甚是小心地放进胳膊口袋里,那里于是隆起个四方形。
“无论如何我都得见到朋友。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这个。”
羊男点头。
“羊也同样。”
羊男又点头。
“这方面你什么也不知道?”
羊男神情凄寂地左右摇头,仿造的耳朵飘飘然晃动不已。但这次的否定比刚才弱了许多。
“这里是个好地方。”羊男转换话题,“风景漂亮,空气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意。”
“好地方!”我也赞同。
“到冬天更好。四下里除了雪还是雪,冻得硬邦邦的。动物都睡着,人也不来。”
“一直在这里?”
“嗯。”
我决定再不多问。羊男跟动物一个样,我进他退,我退他进。既然一直在这里,也就不必着急,慢慢花时间探听不迟。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从拇指开始逐个拔出。拔了几次,手套整个掉下,现出粗糙的浅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从拇指尖到手背中间有烧伤痕迹。
羊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背,又翻过来看手心。这跟鼠的习惯性动作一模一样。但鼠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厘米。
“一直在这里?”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离开。为这个来的。”
“这儿的冬天不错,”羊男重复道,“白花花亮晶晶的,无论什么全都冻僵。”羊男独自噎嗤地笑,硕大的鼻腔鼓胀起来。张嘴时有脏兮兮的牙露出,门牙掉了两颗。羊男的思维频率总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间的空气一伸一缩。
“该回去了,”羊男突然说,“谢谢你送我烟。”
我默然点头。
“你的朋友和那只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是啊,”我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告诉我可以么?”
羊男浑身不自在似的扭动一会,“呃,可以,会告诉的。”
我觉得有点滑稽,勉强忍住没笑。看来羊男真的不善于说谎。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来,“还来的。几天后说不准,反正还来。”随即眼神变暗,“不打扰吗?”
“何至于。”我慌忙摇头,“非常愿意见到你。”
我从百叶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来时一样,站在信箱跟前一动不动地盯视漆已剥落的白箱。尔后窸窸窣窣扭动着让羊皮衣裳贴住的身体,朝东边的森林快步穿过草场。水平支出的耳朵如游泳池跳台一般摇摇颤颤。身影随其远离变为一个模糊的白点,最后被同样颜色的白桦吸进树干之间。
羊男消失后我也一直定定看着草场和白桦林,越看越觉得对羊男刚才还在房间这点难以置信。
但茶几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烟头,对面沙发上沾着几根羊毛。我把它同在车后座发现的LAND CRUISER加以比较:一样的。
羊男回去后,我清理一下思绪,进厨房做汉堡牛肉饼。把元葱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锅炒,同时从电冰箱拿出牛肉解冻,用中孔绞肉机绞碎。
总的说来,厨房够空的,但一应烹调用具和调味料还很齐全。只要好好铺条路,足可以直接在此开一家山乡风格的小餐馆。窗户全部打开,边吃边看羊群和蓝天应该相当不坏。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场上同羊嬉戏,恋人们不妨进白桦林散步。肯定生意兴隆。
鼠搞管理,我来做莱。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乡餐馆,他那怪里怪气的衣裳也会自然而然地为人接受。再把那个很现实的绵羊管理员作为羊倌算进来也可以。现实性人物有一个未尝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会来散心。
我一边用木铲搅拌元葱,一边如此呆想。
想着想着,可能永远失去那个耳朵极妙的女友的担忧重重压上心头。或许如羊男所说,我该一个人来这里才是。我应该…我摇下头,让自己继续想餐馆。
杰!若是杰在这里,各种事情肯定一帆风顺。一切都应以他为核心运转,以宽容、怜爱、接纳为中心。
在等元葱变凉的时间里,我坐在窗边,再次眼望草场。
8.风的特殊通道此后3天无所事事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羊男也没出现。我做饭,吃饭,看书,傍晚喝威士忌后睡觉。早上6点起床,绕草场跑个半月形,之后淋浴刮须。
草场清晨的空气骤然增加了冷意。白桦灿烂的红叶一点点稀疏起来。冬天第一阵冷风钻过凋零的树枝掠过台地向东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场中间一站,可以真切听到那样的风声,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复返。短暂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于运动不足和戒烟,最初3天胖了两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烟诚然不大好受,但方圆30公里没有烟铺,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每当要吸烟时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觉得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烟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也是如此。
闲着无事,我做了很多菜。还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冻的大马哈鱼弄软切开,做了腑鱼。由于新鲜蔬菜不足,便从草场找来大约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鲣鱼干做了炖菜,用甘蓝简单腌了咸菜。还制了几种下酒于菜以便羊男来时之需。然而羊男没来。
下午大部分时间用来看草场。草场看得久了,竟产生一种错觉,恍惚觉得那白桦林之间有人飘然而至,直接穿过草场朝这边走来。一般情况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带星纹的羊。
但终归谁也没有出现。唯有风吹过草场,就好像草场成了风的特殊通道。风跑得很快,头也不回,仿佛在说因负有重要使命而须日夜兼程。
来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场雪。这天从早上开始便异乎寻常地没有风,天空给沉甸甸的铅色云遮得严严实实。跑步回来淋浴完毕,喝着咖啡听唱片时雪下了起来。奇形怪状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时“嗑嗑”发出响声。风也多少吹来,雪片带着30度斜线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时,斜线看起来像是百货商店包装纸上的斜纹;而不久下得紧了,外面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罢林也罢什么都隐形不见。那不是东京时而飘洒的适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国的雪。雪覆盖万物,一直冻彻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帘,在煤油炉旁看书。唱片转完自动唱针退回之后,四周悄悄然无一丝声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绝。我放下书,无缘无故地把房间逐个转了一遍。从客厅进厨房,继而储藏室、浴室、洗脸间、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视,二楼房间也打开看了。谁也没有。独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过因房间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样罢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来不曾如此形单影只。这两三天我才那么强烈地渴望吸烟,烟当然没有。
没有烟,只好不加冰干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过一冬,很可能落个酒精中毒。好在屋子里酒的数量还没有多到足以导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兰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虑得和我一样。
我的同伴莫非还在不停地喝酒?能够把公司清理妥当如愿以偿地回到过去那种小翻译事务所去吗?大概没有问题。没有我恐怕也会干得蛮好。不管怎样,我们已来到这样一个时期,我们折腾了6年时间又回头迟守原地。
近午时分,雪停了。同下时一样,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云层如干粘土随处裂开,从中泻下的阳光成了壮观的光柱在草场上四下移动。好漂亮的景致!
出到外面,地上到处散着小砂糖果样的硬碴碴的雪粒。它们分别缩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但钟打3点时,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湿湿的,傍晚的太阳以柔和的光芒笼罩大地。鸟如获释一般放声歌唱。
吃完晚饭,我从鼠房间拿来《面包烤制法》连同康拉德的小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看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书签夹的一张10厘米见方的剪报。日期不清楚,但从颜色看是较新的报纸。所剪内容是本地新闻:探讨高龄化社会对策的学术报告会在札幌一家宾馆召开;旭川市附近举行接力长跑比赛;还有关于中东危机的演讲会。
里边没有任何能够引起鼠或我感兴趣的东西。背面是报纸广告。我打个哈欠,合上书,去厨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报,一看报才发觉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抛开整整一个星期了。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就在这一瞬时间里,东京说不定给核导弹夷为平地,瘟疫说不定席卷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占领澳大利亚亦未可知。纵然如此,我也完全无从知晓。去车库里的LAND CRUISER,倒是可以听车上配的广播,但我也不是特别想听。不知道也无所谓的话,那就没必要特别设法知道。况且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头疼事。
但有什么在我脑袋徘徊不去。感觉上就像眼前有什么通过却因沉思而没注意到时一样。然而视网膜已经烙下了有什么通过的下意识的记忆…我把咖啡杯塞进洗碗槽,返回客厅,重新拿起剪报细看,我所寻找的东西到底是在背面:鼠:乞速联系。
十万火急!!
海豚宾馆406室我把剪报夹回书,身体埋进沙发。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问在于:他是怎样发现这则启事的呢?下山时偶然发现的吧?
抑或为寻找什么一起读几周来的报纸时发现的不成?
尽管知道,却未同我联系(也许他得到这则启事时我已退房离开了海豚宾馆,或者联系时电话已经死掉)。
不,不对。鼠不是不能跟我联系,而是不想联系。估计鼠已根据我住在海豚宾馆这点预料我迟早要来这里。而他若有意见我,理应在此等待,或至少留个纸条才离开。
总而言之,鼠是由于某种原因不想同我见面。可是,他并没有拒绝我。假如他不愿意我留在这里,将我赶走的办法在他任凭多少都有。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我怀抱这两个命题,看挂钟的长针绕钟盘缓缓转动一周。转完一周后我也未能摸到这两个命题的核心。
羊男知道什么,毫无疑问。一眼就发现我来这里的同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此住了半年的鼠。
越想越觉得羊男的行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赶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出场想必是某种前兆。我身旁的的确确有什么正在进行。外围被清除干净,即将发生什么。
我熄灯上楼,躺在床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场。云层断处星星闪烁着冷冷的光。我打开窗,嗅了嗅夜的气息。随着树叶的摩擦声,有什么叫声从远方传来。叫声很奇特,既不像鸟叫又不像兽叫。
我就是这样在山上度过了第7天。
醒来去草场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样阴沉沉的,气温则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会下了。
我在蓝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运动鞋穿过草场,从羊男消失的地方走进东边的树林,在林里走来走去。没有像样的路,人的足迹也没有。时有倒在地上的白桦。地面很平,到处有既像干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战壕的1米左右宽的沟。沟弯弯曲曲,在树林里拐了好几公里长。有时深,有时浅,沟底积有厚及踝骨的枯叶。沿沟前行,不久走上一条马背般陡峭的路。路两旁是坡面徐缓的无水枯谷。椅叶色的圆滚滚的鸟“嚓嚓嚓”穿过路面,消失在斜坡草丛中。满天星犹如升腾的火焰把红色镶嵌在林间处处。
大约转了1个小时,彻底转丢了方向感,哪里还谈得上找羊男!我沿枯谷行走,一直走到听见水声。见到河,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记忆不错,当碰上瀑布,而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就在瀑布附近。
走了10分钟,有瀑布声传来。溪流被岩石弹得转来转去,到处留下冰一般冷的水洼。
没有鱼,几片枯叶在水洼上面款款画着圆圈。我接连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走下瀑布,爬过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条路。
羊男坐在桥边看着我,肩上挎一个装满烧柴的大帆布袋。
“那么瞎转一气,会碰上熊的!”他说,“这一带像有只熊走散了,昨天下午发现行踪来着。要是怎么都想转的话,就像我这样腰上系个铃。”
羊男“铃铃”地摇响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间的小铃。
“找你呢!”我叹口气说。
“知道。”羊男道,“看见你找来着。”
“那为什么不招呼我呢?”
“以为你想自己找来,就没吭声。”
羊男从衣袋掏出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边坐下。
“住在这儿?”
“嗯。”羊男说,“不过你谁也不要告诉。因为谁都不知道。”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沉默。
“事关重大。”
沉默。
“如果你跟我的朋友是朋友,那么我跟你也是朋友吧?”
“是啊,”羊男十分谨慎他说,“一定是那样的。”
“既然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对我说谎,是吧?”
“嗯。”羊男很为难似的说。
“不能讲给我听吗?作为朋友。”
羊男用舌头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不能讲的,实在对不起,讲不得的,说好不能乱讲。”
“嘴给谁封住了?”
羊男如海贝一样闷声不语。枯树间响起了风声。
“没人偷听的。”我悄声道。
羊男盯住我的眼睛:“这地方你难道什么也不了解?”
“不了解。”
“听着,这不是普通地方,这点你最好记住。”
“可你前几天还说是好地方啊!”
“对我来说,”羊男道,“对我来说只能住在这里。被赶出这里,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羊男沉默下来。看情形很难再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我看着塞满烧柴的帆布袋。
“冬天用这个取暖?”
羊男默然点头。
“没看见有烟嘛。”
“积雪之前,还没生火。不过即使积雪后生火你也看不见烟——有那样的生火办法。”说着,羊男得意地一笑。
“雪从什么时候积起呢?”
羊男仰脸看天,又看我的脸。“今年要比往年早,再过十来天就差不多了。”
“再过十来天路就封冻了吧?”
“可能。谁也上不来,谁也下不去,好季节!”
“一直住在这里?”
“一直。”羊男说,“直到永远。”
“吃什么呢?”
“蜂斗叶、蔽菜、树上的果、鸟,小鱼和螃蟹也逮得到。”
“不冷?”
“冬天冷的哟。”
“有什么东西不够,可以分些给你。”
“谢谢。眼下还不缺什么。”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场那边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偷偷住在这里?”
“你肯定笑。”羊男说。
“我想不至于。”我说。猜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谁也不告诉?”
“谁也不告诉。”
“因为不愿意去打仗。”
之后我们默默走了一会。肩并肩走,羊男的头在我肩头那儿晃来晃去。
“和哪国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两声,“反正不乐意去打仗。所以才这样保持着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从这儿出去。”
“十二瀑镇出生的?”
“嗯。不过别讲给任何人哟。”
“不讲。”我说,“讨厌镇子?”
“山下的镇子?”
“嗯。”
“不喜欢。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声,“你从哪儿来?”
“东京。”
“听说打仗了没有?”
“没有。”
羊男于是像对我失去兴趣,在走到草场入口之前我们什么也没说。
“顺便到你家可以么?”我问羊男。
“要做过冬准备,”他说,“忙得很,下次吧。”
“想见我的朋友,”我说,“下周内无论如何得见到他才行。”
羊男凄然摇头,耳朵啪嗒啪嗒晃动着。“抱歉,刚才也说了,我是爱莫能助。”
“转告一声就成,可以的话。”
“嗯。”
“实在谢谢。”我说。
我们就此告别。
“出来走动别忘了带铃哟!”临走时羊男说。
我径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样消失在东边的树林里。
冬意黯然的无声无息的绿草场把我们分隔开来。
下午我烤面包。在鼠房间发现的《面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封面上写道“只要认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按书上的指点,的确很快烤出了面包。满屋子充溢诱人的面包香,酿出温馨的氛围。味道就生手来说也相当不坏。
厨房里面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这里过一冬,面包——至少面包——也不成问题。大米和意大利式面条也绰绰有余。
傍晚,我吃了面包、色拉和火腿鸡蛋,饭后吃了桃罐头。
第二天早上煮饭,用马哈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
午间吃冷冻过的乳酪饼,喝浓奶茶。
3点,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尔奈茨”冰淇淋。
晚间,用电烤箱烤了带骨鸡,喝了黑加仑汁。
我开始再次发胖。
9日下午看书架上的书时,发现一本旧书最近好像有谁看过。只有那里一点灰都没有,书脊套封也窜出一点。
我从书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发上翻开书页。书名叫《亚细亚主义溯源》,是战争期间刊行的。纸张质量极差,每翻一页都有一股霉气味儿。也是因为战争关系,内容偏执无聊,每看3页就几乎叫人打1个哈欠。然而还是好多地方开了天窗,关于“二。二六事件”竟只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经心翻看的时间里,发现最后面夹有一张白色便条。看了半天看的全是发黄的旧纸,因此这白色便条看上去很像是个奇迹。夹这便条的右边那页是卷未资料。
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