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弦不仅面色惨白,人肯定也相当虚弱。往弦的家走去,弦还真的一脸惨白、一派虚弱。

我只是探进门口,弦就浑身一震,差点举起手中的牛刀。

「弦,是平常那只猫。居然拿刀吓猫,你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美璃调侃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怕成那样,能做的事也做不成。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如看开点。」

弦点点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难猜测弦的心思。他想告诉美璃「目前的状况比你想像中糟糕」,一句「我担心你的安危」应该已到喉头。只见弦咽下口水,把话吞进去,改口道:「提到库帕…」

吃着地上木碗里的芋粥和肉干,我抬起头,舔舔嘴边。

「库帕?」

「铁国的人会晓得库帕吗?」弦说。

「怎么突然这样问?」

「其实,昨晚我遭铁国的士兵——那个兵长以武器威胁,问了一些话。」

「咦?弦,那是什么时候?你碰上危险?」美璃双眼圆睁。

「发生很多事。」弦皱起眉。

「很多事?」

「他们命令我,说出我所知的库帕事迹。可是,我根本不清楚详情。」

「库帕是在十年前左右被消灭的吧?」美璃的表情一暗。「那么,你记得幼阳归来的情形吗?」

弦无力地应道:「如今回想,也是既心痛又害怕。」

「我也一样。不过,当时看到幼阳归来,我们太开心,或许没搞清楚状况。」

「幼阳不断低喃『救命』。」弦的神情像在咀嚼、忍受着不愉快的记忆。

「他说『救命』、『原谅我』,是还困在与库帕战斗时的情绪吗?」

我忆起昨晚顽爷与号豪的谈话。他们猜测,幼阳是不是在对抗库帕的过程中逃走?幼阳会不会是怀着罪恶感,才反复呢喃着「救命」、「原谅我」?我觉得颇有说服力。

「弦,你记不记得,幼阳的脚趾被切断了吧?」

「是吗?」弦语带懊恨,「我想不起来。」

「大概是太难受,你才会忘记。他的手指和胳臂不都被挖得坑坑洞洞?」

「是啊。」

「那真的很可怕。」

「但幼阳怎么…」弦望向门口,似乎觉得能从那里窥见过去发生的事。「怎么没变透明?」

昨晚号豪和顽爷也有相同的疑惑。他们期待透明士兵会现身拯救这个国家,因而特别计较这件事吧。

「其实,我问过幼阳。」美璃说。

「问过幼阳?」

「问他怎么没变透明。」美璃叹口气。「幼阳那么痛苦,根本意识模糊,我还问得出口。现下想想,我实在狠心。」

「唔,你也是没办法。那幼阳说什么?」

「他说『发光』。」

「发光?」

「那时幼阳不是已有点不对劲?他脑袋一片混乱。」

「确实。」

「嗯,所以我觉得不能当真。可是,事后仔细思索,发现跟那个传说提到的一样。」

「那个传说?」

「最后石头发光,库帕放掉抓住的士兵。然后,士兵脱逃,把库帕推落山谷…」

「哦,的确。」

啊,很有可能——我也想起,根据传说,后来透明的库帕士兵拉起一个快掉进谷里的少年。透明士兵会拯救国人的说法,就是源于这段描述。

「我联想到这一段,便问幼阳:『石头发光了吗?』唯独那时,幼阳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跟你提过此事。」

「我没印象。」

「亏人家特地告诉你。」

「当时还小,不能怪我。」

「明明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吧?」

「是吗?」

「就是啊。然后,幼阳又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大概也不记得。」

「他说『库帕带我回来』。」

「咦?」

「他不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吗?我们都很惊讶,他那种样子居然能回到城里。可是,幼阳说是库帕带他回来的。」

「库帕?库帕不是敌人吗?怎会带幼阳回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幼阳果然是神智不清了。」

美璃似乎接受弦的说法,又忽然大喊:「啊,我刚想到,从幼阳回家的隔年起,就没派库帕士兵出去了吧?」

「因为复眼队长没回来,库帕也不再出现。」

「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铁国打仗。」美璃稍稍提高声调。我还在纳闷,她居然说:「我曾怀疑,战争是不是跟库帕有关?」

「战争与库帕有关?什么意思?」弦一脸吃惊。

「什么意思?」我也想问。然而,美璃无视我,继续道:

「或许是库帕消失,铁国才会攻过来。」

「因为库帕消失?」

「比方,过去铁国即使想攻打我们的国家,却碍于库帕在国境之间,无法动手。」

「铁国害怕库帕?」

「嗯,也可能是物理上的阻隔。」美璃微微一笑。

「你是指,库帕挡着他们?」

「搞不好是伸开双手堵在那里,想像起来有点好笑。」

「换句话说,库帕其实是在帮我们?」

「应该也不是。只是,库帕不再出现后就发生战争,我觉得两者或许有关。」

「有道理。」

「果真如此,难怪昨天铁国的兵长会问你库帕的事。他们可能也知道库帕。」

「有道理。」弦应道,我也附和。

「啊。」美璃又拉高音调,目光有些激动闪亮。「难道,」她似乎是说着说着,灵感源源不绝。「打倒库帕时,也借助了铁国的力量?」

「这…」弦颇为惊慌,「我想都没想过。」

想都没想过呢——我也点点头。

「我百思不解,到底怎么给库帕致命的一击?」

「是复眼队长…」

「传说中,找到并破坏根部,便能消灭库帕。可是,为何一直没办法消灭库帕?你从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的确是很奇怪。」

「所以,搞不好是利用铁国的那种武器。」

原来如此,枪啊。拿来对抗库帕似乎也挺有效。

「倘若是铁国协助我们打倒库帕,我们怎会与铁国开战?」弦单纯地感到疑惑,「协助我们打倒库帕后,就闹翻了吗?」

这时,弦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早安。」他揉着惺忪睡眼,抱住美璃。「我要尿尿。」

虽然禁止外出,也不能在家中便溺,于是弦应道:「站在门口,尿出去外面吧。」

「嗯,好。」孩子清澈而纯真无邪地回答,开始尿尿。「如果喝掉尿尿,会变成尿尿,再喝下去,又会变成尿尿,好像能持续到永远。」他说着一段毫无意义的童言童语。

我看着弦的儿子小便。他觉得好玩,朝我走来,想把尿撒在我身上,真是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就算无聊,要是淋到小便可不好玩。

我连忙逃往广场。

只见猫伙伴聚在一起,原以为他们在谈话,随着距离接近,我不禁刷白了脸。

加洛、公主和年长我几岁的葛雷,围着一只老鼠,随时都会扑上去。

昨晚我才承诺「会说服其他的猫不要攻击老鼠」,这状况实在不妙。我拉大步伐,加紧赶过去。

「啊,多姆。」加洛回头,悠哉地打招呼。「我正在想你呢。」

又来这套,我吃不消地想着。「你们在干苏?」

「瞧,我们逮到这家伙。最先是公主的小孩发现,追着他跑,可是一直抓不到。」

「所以,我们来示范怎么捉老鼠、整老鼠。」葛雷得意地舔舔前脚,用舌头细细磨擦爪间。他一身灰毛,但也像日出前的天空,是一种黯淡的青色。

老鼠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细长的尾巴无力瘫在地面,仿佛吓得魂飞魄散。他微微抬起上身仰望我。我看不出那双眼中的感情,察觉体内冒出一股难耐的兴奋。

好想立刻飞扑上去,把爪子掐进它的毛皮。不然,希望它立刻拔腿窜逃,我就能全力追赶。

我艰难地压抑这股情绪、这股兴奋。今天的我,已不是昨天的我。「等一下,其实我要跟你们谈谈有关老鼠的事。」

「多姆,谈什么老鼠的事?」加洛像是以话声戳我。

我道出昨晚的遭遇。我掉进陷阱,受到「要从上面丢石头,把你砸扁」的威胁,被迫答应今后不再袭击老鼠。

加洛、葛雷和公主边理毛,边听我叙述。然后,他们搔搔全身,搞得一堆毛漫天飞舞。

听完我的话,公主皱起眉。「欵,多姆,你干嘛扯那种谎?老鼠才不会讲话。」

旁边的小猫们也歪着头,尾巴左右摇动,好似在鼓噪:「真是爱胡说八道。」

「我没撒谎。」

「难以置信。」葛雷悠哉地歪着脑袋,悉心舔脚。一会儿后,他抬起头。

「葛雷,你忘记收舌头。」

「啊,是吗?」葛雷的舌头缩进口中。

「老鼠不会讲话。」加洛附和公主。他后脚大开,专注舔着腿根半晌,又望向我。

「加洛,你忘记收舌头。」

「啊,喔。」加洛缩回舌头。

「多姆在做梦吧,什么老鼠会讲话。」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吞掉我。受到大伙的质疑,我渐渐失去自信。无可奈何,我对眼前的老鼠说:「喂,你会讲话吧?」

「多姆,别胡言乱语,老鼠哪可能讲话。」「老鼠才不会讲话。」「多姆,这玩笑不好玩。」

大伙都把我当成拼命扯无聊笑话搔扰他们的神经猫,真伤心。不料,老鼠接着开口,表明「我会讲话」,把其他猫吓得同时倒退三尺。他们眼睛睁得老大,尾巴膨胀好几倍。

我觉得找回了面子。「瞧,我没骗你们。」

「怎么会?」公主双眼圆睁,边打哈欠边理毛,滔滔不绝地问:「老鼠怎么会讲话?」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加洛和葛雷面面相觑,显然心慌意乱。

「对不起,我走在路上,就被各位包围了。」老鼠继续道。「我逃离几位小先生,正不知所措。」他望着小猫。

「而且,他们很有礼貌。」我前脚伸向老鼠,作势介绍。「昨天忘记问,你们何时会讲话的?」

「喂,多姆,昨天是这只老鼠设陷阱害你吗?」

「不晓得,昨天有很多老鼠。」

「何时呢?我出生时,身边的同伴已会讲话。」

「哎呀,你还满伶牙俐齿的。」葛雷语带困惑,「真是吓坏我。」

此时,我已拼命压抑住扑向老鼠的欲望,其他的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借理性将来自太古的指令赶进脑袋深处,我出声问:「可是,你们以前怎么从不跟我们讲话?」

「对呀。」

「追着你们时,你们也不喊『放过我们吧』,也不叫『禁止用爪子抓』,昨天却突然对我讲话,还提出重大要求,希望我们不要再袭击老鼠,究竟经历怎样的心境转变?你们改变方针,认为不能维持现状的契机是什么?」

「哦,契机是那个吧。」加洛插嘴。

「那个是哪个?」

「说到昨天,不是发生特殊的重大变化吗?喏,铁国士兵不是进占这个国家?」

「那是契机?那怎么会是契机?」

「哦,具体上我不清楚,不过总觉得有关系。」

「铁国士兵来了,于是老鼠开口讲话,什么跟什么啊。」葛雷也颇疑惑。

「所以,具体上我也不清楚嘛。」加洛依旧是老样子,态度随便。「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报以白眼,但加洛那不负责任的胡猜,虽不中竟亦不远矣。

老鼠解释:「昨天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只老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不认识的老鼠,骑着巨大的陌生动物到来。」

「巨大的陌生动物?是马吗?」老鼠似乎不晓得马的名称,或许对马的名称根本没兴趣。

「嗯,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又巨大,又迅速,完全看不出究竟沉不沉稳。」葛雷似乎也在广场目击到马的出现,神情带着畏惧与憧憬。

「咦,那是什么?」公主看着我们。「早知道我也去广场凑热闹。你们怎么不喊我一声?」

「那是叫做马的动物吗?原来如此。」老鼠冷静地出声。「来自远方的老鼠,就是骑着那动物进城。他一路摇摇晃晃,注意到时,已身在这座城市。」

「啊。」我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加洛望着我。

「莫非…」昨天迟到的那只马,上面坐的就是老鼠吗?

那第三只马停在广场后,发出跳下马的轻微声响。不单是我,站在附近的人类也听见了。这段插曲,强化人类祈求库帕士兵变成透明,前来援救的愿望。

「莫非什么?」加洛问。

「那会不会是老鼠下马的声响?马的腰上捆着行李,老鼠能藏在里头。」

「咦,什么什么?那透明士兵呢?」

「假如是老鼠弄出的声响,就不会是透明士兵。」

比起透明士兵前来救国的想法,老鼠跳下马的解释现实许多,也无趣许多。

「这么说,那是铁国的老鼠?」我推测道。

「铁国?」老鼠反问。

「先前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敌国。」

听到我的解释,老鼠一脸茫然。「国?」他歪着头,不安地左右张望。

「多姆,这些家伙大概不懂什么是国家。」葛雷出声。

「他们怎么可能懂?」加洛不耐烦地把前脚探向老鼠。

「那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并不清楚。」老鼠接着道。「原本他住在很遥远的土地,目击许多人类经过,及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慌忙逃进袋子里。」

「啊,那是不是发生战争的地方?」我问。提到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我第一个就想到战场。

「战争?」

「老鼠连战争都不晓得?」加洛笑道。

「不过,其实我也不懂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插话。

「嗯,倒是没错。」我附和。

「追根究柢,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加洛语带不耐。「多姆,你讲讲看。」

「唔,听说八年前冠人曾向大家解释。」

「你听谁说的?」

「库洛洛。」

「库洛洛真是无所不知。」

「库洛洛是听顽爷说的吧。」库洛洛总是从顽爷那里获得各种消息。八年前的某一天,冠人走上高台,向全城人民宣布战争开始。

听到突如其来的开战宣言,广场上的人类想必都脸色发青,不知所措吧。不,搞不好会没真实感,茫然若失。自己的国家在遥远的某处与别国发生战争,应该是距离遥远的恐怖,但他们能够想像这事不关己的恐怖,视情况或许会降临在目前生活的城市吗?

冠人似乎告诉人民:「这座城市暂时不会受到影响,可是请大家别忘记,我们的同胞正在国境上奋勇作战。」

然而,接下来的八年,日子平静地过去。所以,对这座城市的人民,战争就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暴。库洛洛表示,顽爷是这么说的。

「喂,老鼠啊,那个来自远方的老鼠逃进袋里,然后呢?」加洛催促道。

「那个袋子是绑在那巨大动物身上的行李。他躲进去后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已到这座城市。」

「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加洛似乎失去耐性,语调变得有点刺耳。「远方来了只老鼠,所以怎么啦?」

「那只老鼠,啊,我们称他为『远方来的老鼠』,那只『远方来的老鼠』…」

「哎呀,『远方来的老鼠』,多没创意的称呼。」葛雷笑道。

「可是简单明了。」我回应。

「他告诉我们,『只要老鼠开口讲话,猫也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

「我们非常震惊。」

「我们才吃惊好不好。」加洛说。

「是呀,我们也非常震惊。」

「从没想过猫听得懂我们的话。」

「以为我们没那种能力吗?」

「不,只是从没有想过我们能与猫对话。」

「那人类又是如何?」我问。「你们靠近过人类吧?听到人类交谈,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与我们共通的部分当然听得懂,但人类对老鼠而言,纯粹是巨大的动物。」

「那猫呢?」我追问。「不是巨大的动物吗?」

老鼠沉默片刻,摇摇尾巴。「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见他苦恼着,我们耐性十足地等待,不久,他回答:「算是灾祸吧。灾难,或者是悲剧。老鼠会死掉,不是因为被树压死、被水冲走、生病,就是被猫抓住。如同我们无法和突来的豪雨、导致手脚麻痹的疾病对话,我们也没想过能和猫对话。」

起先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没料到在老鼠心目中,猫居然就像一种疾病。

「不过,『远方来的老鼠』告诉我们,猫也听得懂老鼠的话,然后提议,或许能试着坐下来谈谈,请猫不要再随意攻击。于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大伙一起动脑,进行昨天的计划…」

我不懂什么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不过,那只代表和我谈判的老鼠,就是所谓「中心的老鼠」吧。和「远方来的老鼠」一样,命名很单纯,但也反映出他们质朴的天性。

「多姆,怎么办?」加洛瞄向我。「你答应老鼠,再也不袭击他们吧?那包括我们吗?」

「也不能算完全答应。」我并非想抵赖。「总之,还是得跟大伙商量。」

「你跟库洛洛说过吗?」加洛问。

「还没。」

「那家伙很博学,或许会有妙点子。」

「可是,」公主的尾巴甩过来,「即使想着不要袭击老鼠,你真的办得到吗?喏,库洛洛常挂在嘴边,驱动我们的是…」

「来自太古的指令。」我再清楚不过。「确实,这不是凭自身意志便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我也好想扑上眼前的老鼠。」

尽管听见我们的对话,老鼠却颇为从容。纵然语言相通,思考回路也不同吗?我实在想不透,他如何面对可能遭攻击的情况。

「若是方便,」我提议,「能不能让我见『远方来的老鼠』一面,跟他谈谈?」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多姆,你去见那只老鼠干嘛?」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想听听国外的事吧。或许…」我灵机一动,还没细细寻思,便脱口:「在『远方来的老鼠』住的地方,猫与老鼠是和平共存的。」语毕,我强烈地感觉或许真是如此。「所以,他劝这边的老鼠找猫谈判。由于他们成功和解,才认为可行。会不会是这样?」

「不过,我们有必要费工夫遵守约定吗?」公主略嫌麻烦,「又没益处,维持现状不是挺好?」

「啊,也是。」加洛恍然大悟,开始理毛。

「可是,昨天老鼠相信我的承诺。他们根本没想过我会随意毁约。背叛他们,我会良心不安。」

老鼠浮现「你们究竟在谈什么?」的表情,望着这里。他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我怕输给体内沸滚的欲望,决定舔舔背后的毛,打理打理,转移注意力。

此时,后方传来吵嘈声。是人类。

包含小猫在内,在场的七只猫,瞬间竖起尾巴。

回头一看,广场另一头,恰恰就在对面的第一条圆道旁,站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公主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接着像要对焦般眯起。

城里的人排成一列。并非整齐划一,而是有些散乱,显然不甚情愿。一群持枪的铁国士兵包围他们。广场四周的民家也有铁国士兵,似乎正在拖人出来,好调查屋内。

「欸,那是在干嘛?他们的脸怎么是那种颜色?」公主慢半拍地为我们吃惊过的事情吃惊。

「那是铁国的士兵啦。他们在脸上涂抹泥巴或草木的颜色,打仗时大概就是用这副模样上战场吧。」加洛解释。

听到人声,我再次望向广场。丸壶冲出队伍,想殴打旁边的铁国士兵,但很快遭到压制。丸壶实在太冲动了。

只见丸壶被推开,一屁股跌个四脚朝天。

哎呀——我心里唉唉叫,尾巴像要捂住眼睛般摇晃。其他的猫也做出相同的举动。「丸壶真是顾前不顾后的家伙。」加洛目瞪口呆。

「那么,各位有何打算?要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吗?」老鼠语气平淡,仿佛对广场的情况毫无兴趣。

「多姆。」加洛呼唤我。

我纳闷地转头,他说:「你舌头忘了收。」

「啊?喔。」我立刻缩回舌头。

「你们怎么决定?」老鼠问。

我望向加洛他们,提议:「找一只猫当代表,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吧。要推派谁?」

「那还用说吗?」加洛吐槽。

「当然是你。」葛雷紧接着说。

「那么,你去见了『远方来的老鼠』吗?」我问多姆老弟。一直坐在我胸口的他,身体随着我的心跳微微上下起伏。

听着他的话,我涌出一股亲密感。渐渐地,他在我心中不再是单纯的猫或多姆,我突然想叫他「多姆老弟」。就像读过企业创立的幕后传奇,或该社长的自传后,会对持有股票的企业产生亲近感。

「我在仓库见到那只老鼠。」多姆老弟回答。

「然后呢?」兴致勃勃追问的我,显得有些好笑。

「从第二条圆道往西北方前进,有座保管粉的仓库。老鼠带我去那里。」

「什么粉?面粉吗?」

「粉就是粉。用植物磨成,可溶于水,或混合其他材料,搓成丸子。是吃的。」

大概是面粉或米粉之类的吧。

「光吃粉没味道,我们平常不太会过去。仓库空气中总是飘着粉,待久会呼吸困难,而且视野不清,不太好玩,也不好睡,我们顶多跟着需要粉做食物的人类走一趟。约莫是这个缘故,老鼠才会当成根据地。」

「看样子,老鼠很怕你们猫。」我蓦地想起,多姆老弟口中的老鼠主张「与其说猫是动物,更接近灾祸」。总觉得老鼠很达观,字义上看来虽然奇怪,但远比我们有人品修养。

「即使如此,听到老鼠从没想过能跟我们沟通,满惊讶的。」多姆老弟应道。「恐怕他们也没把猫当成动物。」

「你们不是一直认定老鼠不会讲话?其实是半斤八两吧。不过,你们真能遵守照约定,不袭击老鼠吗?」

「非常困难。何况,根本不可能要所有的猫立刻改变心态。」

「可是,老鼠办到了。他们一眨眼就改变全体的方针。」

「那要归功于…」多姆老弟斟酌着措词,「他们有『中心的老鼠』。」

「什么意思?」

「猫没有中心领袖,毫无向心力。我们不曾一起做决定,然后遵守。在这层意义上,人类有国王,或许较接近老鼠。」

我想起一支最近赔钱的股票。

那是一家销售鲜花的公司,遭其他企业收购后,高层大换血。

由于原本是靠独裁社长杰出的领导力及经营手腕获得成功,后来公司犹如无头苍蝇,发展方向乱七八糟,风评愈来愈差。

不,仔细想想,我的职场也一样。只要部长异动,业务方针就会随之改变。打内线通知「不能让我们部门的职员做白工」的新部长,即为一例。

我订阅的股票投资杂志一换总编,内容倾向马上跟着变,专题报导的编选也会反映出个性。

不仅是公司,国家也不例外吧。

简而言之,社长、执政党、为政者、「中心的老鼠」念头一转,组织的方针便会不同。

猫的情况则相反,因为没有领导者,很难进行生活的重大变革。多姆老弟的主张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仓库的门关着,好几根圆木绑成的板状物堵住出入口。要进去时,至少得由两个人合力搬开,所以我们猫没办法从大门通行。

我沿着墙壁前进,来到后方,发现地面附近的墙壁破损,开了个小洞,于是凑上鼻子。我们猫依靠胡子测量空间,确认能否通过。只要胡子进得去,身体就进得去。尾巴会自己跟上来。

久违的仓库内,空气一样污浊。

无数个牛皮或羊皮制成的大袋子堆叠在一起,占据仓库一半以上的空间。袋里装着植物磨成的粉。

我穿过袋子之间的空隙,来到空旷处。刚才那只老鼠看到我,颔首致意后,抬起头。我跟着望去,袋子山顶端站着一排老鼠。

我吓得浑身一震,尾巴的毛倒竖,脸颊紧绷,发出「嗄」的威吓声。

粉袋上,有只老鼠出声:

「你是昨天的猫吧?我刚刚大致听过说明。你想跟『远方来的老鼠』谈话?」

对方俯视着我,应该是「中心的老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