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点妆,就这么出了府。

府门外,蓝音张罗了车驾等着她,瞧见她的装束,不由皱了下眉,但却没说什么,依然是恭敬地送她出行。

岑轻寒在车中悠悠阖眼,浅寐了一路,直到车近宫门、遭人低禀,才睁开眼,拿过外氅披了,撩帘下车。

车外自是有宫人手掌黄盖、躬身相迎。

“王爷正在睿阳殿前等王妃。”宫人说着,便引她往睿阳殿行去。

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未乘辇,倒花了些时间才走到睿阳殿前。这睿阳殿本是姜乾还是皇子、尚未出阁封王时住的寝殿,可却因他身份特殊,一直未曾派作它用,在先帝大行之后又被太后命人修葺了一番,留作他入宫时可以小憩的地方。

岑轻寒抬头之时,一眼就看见了毛色雪亮的凌云,然后才看见在凌云旁边挽缰立马的姜乾。

宫人在后无声而退。

天色半暗,远天红霞蔽空,如火一般燎过浓浓云雾,将这一方宫城罩上了一层稀透金光。

他的脸在这红霞金光下显得更是有棱有角,墨眉如峦,斜入鬓梢。

她缓缓走近,一言不发地抬手摸过凌云的背鬃,双眼一下子变得潮润明亮,停了许久,才抬眼望他,轻道:“多谢。”

倘非他当初要挟高遵穆令岳华送凌云至丹州城,怕是将来凌云早晚都会落入肖塘之手。

这一声谢,却令他变了脸色,眼底亦暗了些。

凌云一见她,自是兴奋难抑,一边甩鬃尥蹄,一边在她脸侧猛喷鼻息,优美的长尾也一扬一落地,似是在邀她上来。

岑轻寒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随后翻身一跃,稳稳地骑在了它的背上。

姜乾瞥她一眼,脚下催坐骑前行,从头到尾没说一字。

她跟在旁边,随他沿着这宽阔的宫道徐徐向东驭马而行,马背起伏之间,她心亦动,不由又伸手去攥了攥凌云的鬃毛。

都是常年与战马相伴之人,凌云与她之间的生死之谊,他又怎会不清楚。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真的成全她。

霞云渐退,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远处宫殿华灯明曳,照亮二人足下的路。

行了没多远,他忽又侧头望她,看清她外氅里面穿的那件淡色袍子,又打量了几眼她未敷脂粉的脸,终是开了口:“这袍子哪里来的?”

她低眼,挽了几圈缰绳在掌间,轻声道:“天天锦衣华裙穿腻了,拿王爷的旧袍子改的。”

他闻言又望向她发髻上的玉簪,久而才挪开目光,道:“倒也合身。”

二马八蹄,声声清脆,在冷硬的宫砖上敲下两串并行蹄迹。

自大婚之夜至今,他未有一夜不在正寝与她同榻而眠。只是他夜夜都回来得晚,清晨又走得早,她夜里泡过药汤后困乏得紧,往往等不到他回寝就先睡了,待天亮醒来之后他又早已出府上朝。

偶有几次,早晨时被他的动静扰醒,她便也颇知本分,主动起来伺候他洗漱穿戴,然后恭送他出门。

府上有他多年来收束的书籍文册,多是漠平的,也有不少赜北的,甚而还有漠平国中各路的舆图,他不曾特意收锁,她便在平日里看了不少,也暗自疑过他为何对她如此不防。

白日里闲时,她也会在府里的空院中张弓练剑,是多年来的习惯,亦是怕自己会渐渐手生;蓝音每回都在远处望着她,而她也从未刻意回避过蓝音,任蓝音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也知,他一定也对她在府上的生活了如指掌。

那一夜,他叫她从今往后都不必再装,她便就依他之言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多日来她是无所忌讳,而他更是无声纵容。

至今夜此时,就算是见她不过一身素袍入宫觐谒太皇太后及皇上,他也未有一丝不豫。

这等宠惯之度,已非“有意”二字可以涵盖。

但她亦清楚自己与他的关系,更不知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又岂会真将他视作良人。

快近保宁宫时,他又开口:“背上旧伤可有再痛过?”

左背伤口处忽又热了下,她淡淡垂睫,摇头道:“未曾。”那药汤确是真效,再加上蓝音每日与她服的调理之药,多日来她身子的状况已是大有好转。

远远地,保宁宫阶前的宫人瞧见他二人行来,立马过来牵辔。

他先下马,然后转身张臂,将她从马上抱下来,低眼一瞥她袍子的领口,眉轻一挑,道:“若是当真不喜裙衫,往后便叫尚衣局特为你制些袍装。”

她抑着心跳,口中平静道:“王爷未免对我过宠。倘有一日我要软甲利枪,王爷莫不是也会替我备好?”

凌云在侧,这话如同轻沙飞过,倏然带起前尘旧事一片血腥之气。

第二十二章 良人(下)

 他抱着她的动作未变,脸色更未变,注视了她许久,最后一舒眉,从容一笑,牵过她的手,步入殿中。

可那笑意却是何等明晰。

她骨子里是什么东西,他又岂是不知?

傲然,贪狠,不屈。

此时她能静然蟄伏于他为她撑就的金殿华阙檐下,可心中念的终归是那一片染血疆场,漭漭风沙吹塑了她的坚硬脊骨,一时弯,一生韧。

殿内一室流金奢靡。

左下席间,韦氏倚身贵妃榻,顾茗陪坐在侧,面前两张朱案上已置晚膳碟肴。另一边,姜偾独坐案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殿中舞剑陪宴的清秀男子。

那男子身形清瘦,剑花卷袖,舞姿自有一派风liu雅韵,顾盼回首间望见姜乾入殿身影,当下折剑负手,躬身恭迎道:“王爷。”

姜偾这才回神,略似慌张地转眼去看姜乾,起身道:“皇叔。”

顾茗亦已起身相迎,婉颜垂首道:“王爷,王妃。”待见岑轻寒走近,才又抬睫轻望,抿唇笑道:“王妃可知王爷今日在宫中大动肝火,连午膳都未用?此刻但见王妃来了,王爷这火气才似消了些。”

岑轻寒笑而不语,转身向韦氏与姜偾见过礼,便随姜乾直入上首处那张一直空着的金案。

姜乾坐定,先是斟了盅温酒递与她驱寒,而后才侧眼看向姜偾,道:“陛下且自消遣,不必拘束。”

她听了,嘴角不禁弯了弯。

这一张上首处的金案是何等位尊,非他不敢与据,而当着他的面,姜偾又岂敢当真毫无拘束地“消遣”。

就见姜偾脸色讷然,半晌才去看那舞剑男子,做了个手势,叫他继续。

岑轻寒拾箸就食,余光却瞥向顾茗那边,见她笑意勉强,刻意不去看那男子。

可那男子的目光却探向岑轻寒,匆匆瞥过她的面容她的装扮,似是惊艳,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起剑续舞。

这行径已是可称无礼。

顾茗搁下手中酒盅,轻挑纤眉,对上微笑道:“素知王妃艳冠天下,却不知清袍束发亦彰绝色之姿。王妃若是当真扮作男装,怕不知要惹碎多少芳心。”

岑轻寒垂眼,静思片刻,方笑道:“家兄在世时,其俊朗风神便令无数女子为之倾心,想我若是扮作男装,必亦不输家兄。”

顾茗这才转而望向舞剑男子,冷笑道:“王妃若是扮作男装,怕是连男子也要为之举剑断袖。”

岑轻寒岂不知她话中之意,当下轻闭红唇,不再多言。

姜偾一听便恼了,立时去望姜乾的脸色,见他漠不动色,当下又有些急,便冲顾茗喝道:“你胡言乱语些甚么!”

不待顾茗再开口,韦氏倒先悠然吩咐身边内侍:“将这舞剑之人逐出宫去。”

那男子闻言一时怔惶,忙扔了手中细剑,撩袍便跪。

姜偾更是慌忙起身,冲上道:“皇叔!此人无意冒犯皇嫂,还求皇叔看在朕的薄面上,请皇祖母放过此人。”

姜乾偏头看向岑轻寒,低问:“如何?”

她对他展颜一笑,却摇了摇头。

他便伸手去握她的手指,缓缓揉搓着她未暖的指尖,冲人漫不经心道:“逐出宫之前,再加杖刑一百。”

立刻便有两个内侍上前,将那男子架起拉出殿外。

姜偾脸色青黑,咬牙攥拳,恨恨地瞪了顾茗一眼,才坐回案后,默声持酒自饮。

顾茗却微微抬起下巴,双眸水润地看向岑轻寒,又轻轻一牵唇。

岑轻寒回她一笑,指尖却在姜乾的掌中慢慢地划了几字。

姜乾低眼,良久一晗首。

她便起身,对韦氏启请道:“因臣妾之故以致皇上扫兴,实非臣妾之愿。臣妾自幼与家兄同习经武,舞剑之事略懂一二,不若便由臣妾舞上一段,以娱皇上,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韦氏张眼看过来,目光柔且尖利,盯了她半晌,方点了点头,允了她。

岑轻寒走下席间,轻步走至殿中,拾起地上那把薄软细剑,手腕略略一动,便舞了起来。

银光飒然,招招剑气逼人,势出凛冽,陡然带起一室寒氛。

似惊涛似骇浪,似狂沙似峻岩,剑身葳蕤生光,却又嘶鸣低啸,层层剑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岑轻寒足下轻挪,未几便至席间,发上玉簪映着剑光,愈显素颜冰寒,转臂收剑时忽而一滞,逆锋刺向顾茗。

只一刹,劲风裹刃,便至她喉前半寸。

殿中人人都来不及反应,但见岑轻寒压腕便要逼剑入肌,均是怔惶不知所措。

姜偾却飞速起身,惊恐担忧之色纷纷涌至面上,想也不想便冲将过去,欲拦她手中之剑。

可她却又轻一旋腕,任那剑光优美地划过众人面前,丢剑在地。

顾茗犹自怔愣,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似回了神,抬眼就见姜偾失态之状,鼻尖忽而红了点,眼眶亦湿。

姜偾站稳,自知失态,看了看地上长剑,又望了一眼岑轻寒,脸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眼中猛地窜起一把旺火。

到底是十四岁的少年,十六岁的少女。

未曾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暗算、血雨腥风的洗礼,纵有自保谋策,又怎能真将真心湮灭、不与人瞧。

岑轻寒似是看不见姜偾脸上怒容,转身,静静地望向上座。

姜乾自座上走下来,扶过岑轻寒的腰,将她拢进怀中护定,才轻轻一瞥失魂未定的顾茗,口中道:“王妃一时失手,徒令陛下虚惊。”又侧身面向韦氏,道:“儿臣日乏,恐不能陪母后尽膳。”

韦氏容色不惊,眼中不露丝毫情绪,抬手朝左右内侍摆了摆,低声道:“便都散了罢。”

殿外,凌云乖巧地立在一侧,见她出来,又是一阵兴奋。

岑轻寒翻身上马,伸手揽缰时,忽听姜偾的声音自后传来:“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