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音的目光淡淡的,脸上也是那副从来不变的神情,又道:“王爷正妃位空数年,乃致后府女色数众。”
岑轻寒心口咯噔一声,嘴角微扬,低声缓缓道:“便趁夜都遣散了罢,明晨如有还来不及出府的,也不必再来我处问安。”
蓝音晗首应道:“遵王妃之意。事前可须通禀王爷一声?”
“倒也不必。”岑轻寒似是思索片刻,又开口:“且用太后自宫中下的聘礼,白金万两尽数分下去,想也够了。王爷的账就不必碰了。”
蓝音的脸色轻微一变,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岑轻寒转身进屋,掩门点灯。
里面华然一片喜红之色。
是夜当算她与他的大婚之夜,门台妆镜,壁斗床榻,不论何处都抹不去这一出事实。
她将手中的灯烛轻轻搁在一旁,心中忍不住地忆起了方才亭间的那一口酒。
唇角仍辣,被他吻咬的感觉仍留心尖。
并非是头一次被他吻被他咬,可今夜这感觉却为何是如此不同。
……又是如此令她不甘。
第二十章 良人(上)
屋外晨曦微绽时,姜乾才从前面回来正寝。
长案烛光下,岑轻寒斜靠在卷了虎皮的阔椅上,神色怠然,闻得开门声,便抬眼一望,见是他,又稍微一挪身子,“王爷。”
诺大一间屋子,她偏偏如此堂然地占据了他的座椅案台,被红裙缚裹的身子在那硬梆梆的阔椅内更显纤瘦,可却丝毫不显突兀。
他反手合门,背光望她一眼,一边揭下沾雪外氅,一边走了过来。
她盯着他走近,这才伸手将案上一封已被封好的信札推过去,道:“岳华见我手书,便知该如何去做。”
隔着长案,他一把按住那信,手指摸过其上火漆,口中道:“你以聘礼为资,将诸院姬妾尽数遣逐出府?”
她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脸色无恙,口吻如常,但她仍是感受到了他的些许愠意。
“怎的,”她轻声问,“王爷是怕以后没人伺候么?”
他借着烛光端详了她一阵儿,又看了眼信上火漆,然后缓缓将信札拿起收好,道:“伺候我上朝。”
她不待他过目便将这信封了,而他竟然信她信得如此果决,倒让她有些没有料到。
转念之时,他已将外氅丢去一旁,开始宽衣。
她便从椅上下地,走去伺候他更换朝服。
隔着薄薄的细棉中单,她的手抚摸过他的身体,贲张的肌肉在她掌心下一点点变热,他的心跳沉缓有力,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手心。
这是一具常年习武的身子,几经战火敲打锤炼,心亦成铁。
三千华阙上流道,又有几人如他这般上过真正的战场,淌过汗流过血,真刀真枪地夺疆掠土?此间心性,又岂是持笔书画、翻掌弄权之人能够媲比得了的。
四海洞明,天下若倾,必为他所左右,这本无可厚非,可他心术亦深,此生图的究竟是什么,谁又能知。
她垂眼,将他襟前最后一颗扣子纽紧,问:“王爷此番在京欲留多久?”
“留到开春。”他道。
她便不再吱声,双手挪下去为他系金銙。
每每她问他什么,他答得皆是坦然且无所保留,是无意瞒她,抑或是不屑瞒她,她已怠于去分辨。
过去数年间,她何曾得到过像他对她一般的信任,哪怕仅有这么一点点。
心里面似有些什么东西化开来,酸涩难抵。
他道留到开春,那这段日子中南面兵事会由何人替他掌理,她虽是有疑,却不会问出口。
漠平中事,本就不该她操心,只消他能信守承诺、予她得利,便好。
“王爷今夜可还回府?”她又问,然后弯腰替他将裤脚塞进朝靴内。
红袖萎地,她的腰枝柔软地曲起,却久不闻他答话。
再抬头时,人便被他一把揽起,仰头便吻上他的嘴唇。
她的心口倏然一紧,瞬间又有前夜窒闷之感,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了一下。
他便松开她,注目瞧她忽变的脸色,全无先前处变不惊的样子,半晌才微微一挑眉,低声道:“岑轻寒,你对我动心了。”
她如遭雷劈,立刻敛下目光,轻声道:“衣物俱备,王爷可出府上朝了。”说罢,便推开他,走去打开屋门,唤人备车。
天边隐隐泛白,太阳尚未破云而出,冷厉寒风卷起她的长裙,刹那寒意将她冻得清醒了些。
候在廊角的下人一见她的手势,立马传人备车。
他在后跟出来,将外袍披在她肩上,依旧低声道:“一夜未睡,还在此处杵着作甚么。”
她心跳难抑,二话不说便转身进屋,砰砰两声关上门板,将他隔在外面。
身上的袍子有他的气味,她一把将它脱下丢了,然后快步走去床边,掀开上面大红色的喜被,把自己裹了进去。
一阖眼,就忆起冰天雪地、战火血海的那一日。
他青甲鬼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锋利冷剑抵着她的下巴,抓她上马,扯碎她的衣物,将她就此掳走。
记忆如针,扎得她生疼。
·
直到日上三竿,蓝音才来叩门问安。
岑轻寒在屋内淡应了声,由蓝音入内服侍她起身用膳。
梳妆时,她问蓝音:“都遣散了罢?”
蓝音点点头。
岑轻寒垂着眼,又问:“那些聘金可还够?”
蓝音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梳作高高的流云髻,道:“王爷昨夜得知后,不豫王妃拿聘礼充作此资,当即命人从府上划账,将所散聘金尽数追回。”
岑轻寒闻之一愣。
想起凌晨时他的那点愠意,这才明白过来。并非是恼她不禀不报便做主府内女眷去留诸事,而是恼她拿聘礼白金去做这勾当。
她是他明旨正封的王妃,更是她的妻。
太皇太后亲谕下聘的礼金,她只当是明面上为她撑腰的赏赐,从未当它是她嫁与他的婚许之物。
蓝音搁下手中的角梳,解开她的小衣,又道:“王爷对王妃有意。”
岑轻寒听得明白,多日来亦非傻子,望着镜中的蓝音,半晌后还是垂下了眼。
他与她太过相似,从敌将时的揣摩相知,到互识后的惺惺相惜,使得这“有意”来得太过容易,一如她的动心。
可这一意一念之后,到底牵扯着二人的利益所向,至于真心,终归是拿不出的。
替她更衣时,蓝音似是不经意地碰了下她肩头的那字朱刺,继而凝望镜中的她,道:“倘是王爷以真心相付,王妃将来可会再负王爷?”
岑轻寒不禁哑然,许久后才拉起衣衫,道:“蓝姨多虑了。”
丹州城中他曾道,倘是她以为他会如肖塘一样为她利用,那她则是大错特错了。
而她更是从未想过,要去利用他。
姜乾不是肖塘,倘是她有这念头,那便不会是岑氏家亡、而她肩头单刺一字这般简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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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良人(中)
十六日后,凌云才被送到京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赜北边将张克用弃城南撤、章惕麾下骁将董睿领兵进驻同州的军报。
消息传至商王府时,岑轻寒正为夜里的宫宴更衣梳扮。屋子里满满当当地立了一众婢女,手捧衣裙发饰供她挑用。
来人又道,王爷在禁中闻得此报,当下大发雷霆,下令罢宫宴不行,又命人将军前送报之人直押下狱。
岑轻寒听后,将屋子里的婢女全部斥退,自己慢慢地将梳了一半的发髻拆散开来。
这出戏倒叫他演得极好。
早先闻得章惕麾下薛领之部进军围雄州时,他便曾入宫请旨、令止章惕南下之师;如今章惕却公然抗旨、藐他姜乾王威,视二国议和之约如无物,堪称是逆胆昭天。
只不知,他将二人间的关系推到如此势同水火的地步,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可图。
而他明明身在京中,南面边事竟能如他所控般地层层推进,薛、董二部更是锐意进兵、毫无失缺,这于她而言不可谓不奇。
更是令她百思不解。
思虑半晌,她方丢下手中一直捏着的钿花,冲人道:“知道了。”
来人却又道:“宫宴虽罢,王爷却请王妃入宫共用晚膳,顺便一见那匹凌云骕骦马。”
岑轻寒本欲拒言,但一听凌云是在宫中,便点了点头,再次道:“知道了。”
待人告退,她才起身,将身上华服脱尽,挑了件素色袍子穿上,又将长发高高束起,拿一根他平日里用的玉簪穿过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