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这夜宴是如此华美铺张,满眼俱是美人灿色,可她却痛得头晕目眩,眼前渐渐模糊了去。

忽觉身子蓦然一斜。

尚来不及睁眼时,人便腾空而起,被他拦腰横抱在怀,大步朝厅外走去。

杯案刹那间作寒,在座诸人皆是讶然万分,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抱着她弃宴而去,却没人能说一字。

厅外门口垂架上挂着几只灯,晕黄的光斜映下来,她费力睁眼,只这短暂的一瞬,却看见他冷冰冰的一张脸。

回屋后她被他直接抱上床榻。

头上发饰被一支支拆下来,衣裙是用撕扯的,没几下她便浑身赤裸地被他搂住,一翻身,人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床榻烧得微烫,他的胸膛坚实强韧,暖热犹甚。

背后的痛意一阵阵袭来,每一回都要比前一回凶猛,令她一次次地瑟缩发抖,不由自主地抱住身下的他。

他暖厚的手掌压上她的左背旧伤处,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多痛?”

——痛得直想要杀了你。

她的唇齿都在颤,却道不出一字。

手指尖紧紧地抠进他的肉中,似是如此这般便可泄痛。

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忽又低问:“岑轻寒,你可恨我?”

这几字是如此低沉有力地冲入她耳中,她指尖的力道不由稍软,一阵儿痛劲过去,人微微回过些神来。

当年沙场对战,她的一根利箭偏了半寸,才叫他免得一死,而他返身掷枪,却毫厘不缺地扎中了她。

那时她与他俱是真心实意地欲置对方于死地,阵前血火无所畏战,你死我活又有何惧?

正如眼下,此刻。

她纵是痛得想要杀了他,却也当真不恨他。

“你可以不必忍。”他又道,“岑轻寒。”另一只手亦压上她的旧伤处,轻缓地挪动,一点点捂热她的肌骨。

是啊,她为何还要如此辛苦地忍?

她不是岑轻爵,她不要有所顾虑,她……

又一阵剧痛袭来,她猛地一口咬上他的颈侧,发狠似的用力,直待有血的味道漫入嘴中,才慢慢地松了口。

当日不就是想要夺其之命、寝其之皮、饮其之血?

今夜她躺在他身上,尝到了他的血,虽不能夺了他的命,却也算是完满了一半。

他似是不知痛,手移上来抚过她的长发,没再开口。

率军出战的白马少将岑轻爵不是真正的她,久侍赜北吴王肖塘的绝色女子岑轻寒不是真正的她,在丹州军前冷静自持、以退为进的罪眷岑轻寒亦不是真正的她。

只有在她痛极之时,无法掩饰无法思考,无意识间却能用尽全身之力狠咬他一口的这一刹,才有半分像是真的她。

第十三章 君子(下)

 夜里时痛时醒,却又是似醒非醒。

意识迷蒙间身心不受控制,发狂似地在梦中与人厮杀一场又一场,淋漓鲜血染满双手。

梦中仿佛有人过来抱她,极紧,又低声在耳边叫她的名字。

她却像疯了一般地抽剑出鞘,反柄狠狠地捅向抱着她的人,好似唯有生人之血方能止此痛。

可她却抵不过这人的力气。

撕咬之时她的手脚都被人制住,随后落入一具暖厚坚实的怀中,再也动不得一分一毫。

一身大汗。

至天亮时,痛意才渐渐消了,人亦虚脱,四肢筋骨软的软散的散,颓颓然地入了睡。

过了也不知多久,唇边忽而一冰,有水珠儿沁进口中。

她像找回了魂儿似的,迷迷糊糊地抿了抿嘴,轻悠地翻了个身,继而踏踏实实地睡熟了。

至晌午时分,突然间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

“王爷!”

她朦朦胧胧地不想醒,下意识地蜷起身子,往床榻里面缩了缩,眼前一黑,就又梦起了黄沙蔽天。

身旁却有人起身,绫被一掀便带起一阵寒意。

她不由自主地瑟抖,却还是清醒不过来。

“何事?”

一声低而冽厉的声音响起,瞬间便让她惊醒,当下睁眼转身,可又觉头痛欲裂,被门板斜开细缝处透进来的金阳刺得睁不开眼。

门外的人在听到这一声后顿时没了声息,嗫喏了几言,便退走了。

她虽听不清,却也依稀能知大概。

姜乾从前在府时向来不在女眷院内整夜留宿,想是今晨府中上下遍寻不到其人,单怕其出个什么意外,才火急火燎地跑到她这里来找。

门板细缝咣地一声被合上。

她躺在床上,微微眯眼,看他转身朝床边走来,背身逆光,看不清他脸庞的轮廓,可却分明看见他颈侧的一道深深咬痕。

还有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条条抓痕。

脑中骤明。

昨夜那一场场厮杀,到底不是梦。

怔思时他已走近,侧身而卧,伸手将方才掀起的绫被重又披在二人身上,然后闭上了眼,竟像是还欲继续睡。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过往旧忆历历在目,血雨腥风间鬼门关几番来去,死生如雾,再痛痛不过那一回。

可此时她却与他同床共寝,一枕同眠。

这场面……是何等的怪异!

“不痛了?”他冷不丁张口发问,眼仍是闭着。

她不吭声,想起昨夜里人尚清醒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手脚便又麻了一下。

愈发摸不透他心中所想,由是更加没了进退之着。

他不见她回话,也未再问,就只这么静静地躺着,半晌过后鼻息匀调,真像是睡着了一般。

“边境缘何又起兵争?”

她默了许久,突然吐出这一句。

听得这话,他终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斜瞥她,倒也答得毫不吞吐——

“高遵穆与岳华先后出丹州,途逾五日而别。别后半日,高遵穆于道中身中暗箭而亡,随行扈从几被全歼,唯有一人仓皇落逃,回京后呈禀天听,报曰乃是岳华使人下的毒手。赜北皇帝六道金牌连下昆州军前,急令昆州观察使王和领兵缉岳华归京问罪。容州闻诏,上将下兵聚众抗旨、言曰此乃诬陷之罪。王和麾下意欲动兵拿人,容州屯军遂起哗变。章惕闻报,立刻派军轻进,渡河围雄州。”

这段话他说得极为轻缓,但她却听得无比心惊。

思虑片刻后,她才慢声问道:“高遵穆是你派人杀的?”

他神色从容,道:“是章惕派人杀的。”

她见他承认得如此痛快,忽地冷笑,道:“兵杀朝臣已是九死之罪,率军哗变更是坑杀族诛不可赦,想岳华一世忠君报国,到头来却为你使计陷落,何其惨兮。”

高遵穆之死,朝中断不会尽信那一卒之言。

只是北境军前那些觊觎容州兵马良久的龌龊坯子们,又岂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更莫说朝堂上的那一帮主和之臣,还有……那一人。

他道:“高遵穆不过一介无骨男儿,合该葬命。”

高遵穆是该死。

但岳华不是!

她气血上涌,瞳底亦有血丝冒出,“你欲如何?”

他忽而一偏头,目光对上她的一双眼,刹然便作凌厉,有如轻刀薄刃,过骨不留痕。

这一霎她仿佛又回到了漭漭疆场,不管过多久,对阵的都是眼前这一人。

兵者诡道,他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

容州城固若金汤,铁壁之下更有五万精兵,他避于倾兵直取,反是用此计来逼岳华起兵相降。

……降。

岑轻爵既死,容州旧部将兵已是群情愤懑,如今再加岳华被冤,五万人马聚众哗变一事倒也顺情。

将不欲反,兵逼将反。

然而岳华是何等血性男儿,纵是起兵为反,又岂会屈膝向敌?!

“岑轻寒。”他待她面容冷静了些,才又开口:“家破人亡之仇,你倒忘了。”

她眼底一下子又冒火。

他挑眉:“当此进退维谷之时,忠义何能两全?岳华降否,不过由你一句话。倘是他能以容州五万兵马与章惕之部合师南下,我必将肖塘人头捧送于你。”

当日她曾道,此恨非肖塘项上人头难以消解。

但,她又怎能信他!

“我性贪,”她重复起顾庭那一夜的话,“王爷将来未见就能满足得了我。”又抬眸,望他道:“不若王爷开个条件,要我如何,才肯将漠平兵杀高遵穆一事大白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