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她,嘴角缓缓勾起抹嘲意,“岑轻寒,你没得选择。”

这抹嘲意是如此熟悉,好像一瞬间她又看见了当日丹州城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鬼面章惕,而昨夜那一个肯让她撕咬泄痛的男子顿如烟雾,消散一空。

“但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他又道,然后起身,慢条斯理地开始从一旁拿过衣物往身上穿。

窗缝中渗进屋内的暖煦阳光将他赤裸的身子映得骨肉分明,雄健有力。

她拥被静坐,看他一件件披衫加袍,忽而开口平静道:“好。”停了停,又道:“但你亦需应我一事。”

他背身,未回头,只是手上系袍的动作慢了些,“何事?”

“册我为妃。”她道,随即又轻声重复:“册我为妃,我便让岳华倒戈相向。”

 

第十四章 陛见(上)

 商王宠幸赜北罪眷岑轻寒一事,一夜之间遍传漠平京中上下。

正月初三午时,宫中亦闻商王府宴上岑轻寒列坐正妃位、席间姜乾抱其

归寝、弃宴不归、与其共宿一夜之事。

至亥时,内廷忽有诏谕发下,应姜乾请奏,册岑轻寒为商王妃。

是夜,京中百姓尚不知其因由,但居于皇城附近的诸多亲贵府上闻之皆震,虽都知晓商王的脾性,可却没想过姜乾会在四年后再次册立正妃——

立的更是这个不容于赜北国中上下、曾为肖塘宠眷、后被发充军妓的岑轻寒。

且她又是岑轻爵的双生妹妹!

岑轻爵于漠平将兵而言可谓敌将,于宣武侯章惕而言更是宿仇,此番姜乾以顾庭为使、将岑轻寒从章惕手中夺为己有,今又堂然将其册为正妃,这不啻于给在边境军前声威正盛的章惕狠狠地泼了一桶冰水。

初四破晓时,宫中又传太皇太后口谕,令商王送岑轻寒入宫以谒。

商王府中接此谕后自然不得耽搁,待天一亮,蓝音便亲自登门入室,将岑轻寒从睡梦中唤醒,然后替她更衣梳妆。

“王爷何在?”褪去小衣时,岑轻寒忽而开口问,声音糯哑,脸上犹是一副没睡醒的神情。

蓝音扯了一旁铜架上搭的衣裙来给她穿,慢慢答道:“边境军情攸关,王爷入宫请旨、欲止章惕南下之师。”

岑轻寒略略挑眉,望一眼蓝音。

见其神色平静,她便又压下眉头,不吭不响地玩弄起胸前的细绶。

不防蓝音突然伸手摸进她的衣内,在她乳峰上下飞快地揉捏了几下,微微一顿,才又将手抽回,道:“束胸时逾几年?”

岑轻寒倒被她弄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低眉道:“问此事作甚么?”

蓝音一脸平静,又问:“月信已有多久不曾来过了?”

岑轻寒的身子明显地一僵。

烽火沙场经年转战,北境京中千里奔波,挥枪纵马间这具身子已被她折磨得不成样子,如今不过是空有曼妙外壳罢了。

可从前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又何曾有暇想过这些?

眼下被蓝音连问两句,她竟也哑然,无话可答。

蓝音没再问,又侧身弯腰给她穿裙,动作轻巧细致,末了将她的长发拢作一把,对镜道:“你自有你的活法儿,但我亦有我的主张。王爷要的可是个囫囵王妃,从今往后,你的身子便由不得你自己糟贱。”

岑轻寒默声。

镜中身后的这个中年女子容色端庄,口吻轻柔,语气却是不可抗拒的有力。

这话倒也似曾相识。

一刹间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好像镜中的这个人正是她那个出身高门、贤淑端庄、一颦一笑皆存风韵的母亲。

……那个曾经视她为掌中之宝,后又恨她至死不得休的母亲。

但这如潮忽涌的情绪却又被她迅疾地压回心底,脸上不着丝缕痕迹,点头道:“蓝姨操劳。”

待用罢早膳,宫中又有人来传谕,道商王政务缠身不便回府,请府中自备车驾送岑轻寒入宫。

蓝音于是命人备车,又拨了六个小厮、四个丫鬟与岑轻寒途中使唤,然后便轻手快脚地催车出府入宫。

这驾宝珠连顶的四轮马车在驶到御街之前时忽地被人勒止。

翠帘一掀,冷风簌地闯入,双睫染霜时只见车前一抹人马身影萧然独立,远处黑漆杈子前一杆黄旆随风微展,放眼皆是肃清之色。

岑轻寒探眸望过去,随即知意地撩裙下车,踏雪走近人马身前,行了个浅礼,举止婉约有加。

“王爷。”她轻声道。

姜乾低头,稍一侧身,退出一蹬,冲她道:“上来。”

岑轻寒也无犹豫,上前轻轻一跃,脚尖点蹬便上了马背,竟是两腿并侧一边,一手拢住长裙百褶,然后歪着身子靠进了他怀中。

他箍住她的腰,驱马向前,口中不冷不热地道:“世传岑轻爵马术了得,此言果真不虚。”

她淡淡一笑,“谢王爷。”

昨日她张口索要正妃一位,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出了屋子;然而不过短短半日的工夫,这商王妃一位便真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也莫怪举京亲贵们都被这一纸雷霆之诏给震去了魂儿。

自御街北进,百余丈阔道两侧早已无一官民,安静镇穆得让人不忍出声。

然而一入宫门,就见黄仗林立,数十个宫女内监在此迎他尊驾,纷纷垂首低眼问安。

姜乾一路策马,直趋政殿宣和殿。

岑轻寒在他怀中轻轻扭动了一下,回首去望来时路。

薄雪宫砖上蹄迹斑驳,在宫城之中能够纵马横驰,此等尊权确是世属罕见,而他更是用得毫无顾忌。

她微微敛目。

想肖塘在朝如何不是翻掌弄权,可他亦不过是暗中曲度,又何曾如他姜乾这般明目张胆地凌驾于天子之上过。

一个王位权盛若此,怕也是至极了。

只是盛极必衰,不知那漠平幼帝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临近宣和殿阶前数步时,姜乾才收缰止马。

殿外宫人忙来牵辔,又有人上前奏禀:“闻得王爷带人入宫,已去保宁宫启请,太皇太后尊驾正往这边而来。”

姜乾没应声,只是抬臂将她从马上抱下来,又一路抱上了宫阶,全然不顾宫人们怔愣的目光,直至殿槛外才将她放下来,然后慢步踱了进去。

殿内光线清曚,空阔之下显得更是冷清。

岑轻寒还未站稳,便见前方御座上一个瘦弱身影腾地站了起来,继而耳边传来一声兴奋的低呼声——

“皇叔!”

龙袍加身却是稍显松阔,十四岁的男子面容俊秀,一双黑眉因着显见的高兴而斜斜地扬起,三两步便冲下御座,走到姜乾身前。

这举动令岑轻寒不由自主地挑高了眉,抑不住心中惊讶之情。

原是想当然地以为,姜乾多年来摄政掌权是何等嚣张,怕是这宫中上下只畏商王而不知君,漠平幼帝对其必是恨之入骨。

谁曾想这一对叔侄之间,倒不像有半点仇结存在。

可姜偾的神情却在看见姜乾身后的岑轻寒时突然一僵,继而面作冷色,凉凉道:“皇叔怎还真就将她带入宫中来了?”

·

第十五章 陛见(中)

 这话中是赤裸且不加掩饰的不屑之意,以及浓浓的厌恶之情。

姜乾闻言未答,却反问道:“今日初四,陛下不在资善堂习业,倒在此处作甚?”

不待姜偾再开口,他便冷冷吩咐左右宫人:“送皇上回资善堂。”

“朕不走!”姜偾见那两个宫人近身,一下作怒,随即摆手将人斥退,又靠上前些,脸色变软,压低了声音道:“皇叔此番自边境回京,几番入宫都不曾见朕。朕今日听闻皇叔晨时入宫请旨,又闻太皇太后所出口谕,这才特意向赵学士告了假,从资善堂赶来这宣和殿中候着皇叔,无非是想与皇叔说说话儿,一解这两个月来未曾晤面的思念之疾。”

此时殿中已无旁人,字字荡地,留有余音。

岑轻寒自始自终未曾行谒见圣上之礼,也自始自终未吭一气,只是站在姜乾身后。

但在听见眼前这年轻皇帝口中所道“皇叔此番自边境回京”一言后,她的脸色蓦然作变。

既是姜偾都知此间隐秘,想必太皇太后是亦知矣。

若如此,那也难怪数年来漠平国中不疑姜乾与章惕二人底细——朝中既有太皇太后与幼帝为其掩匿,便是做不到天衣无缝,亦能堵绝众人之口。

怕是有人欲疑,却也不敢疑。

想当年姜偾奉旨即位时不过十岁,此等逆天之事必出于姜乾与太皇太后筹谋之下,然事逾四年,如今他身为名正言顺的天子,心智更是早已今非昔比,却仍会真心实意地允这国中同存姜、章二人?

她不肯信。

非但不信姜偾,她亦不相信姜乾会让“章惕”久留于世。

当初赜北重兵犯境之时,漠平先帝是何等防患胞弟商王,旨令姜乾挂帅出征却不予其精兵锐甲,分明是欲在临危之际逐其出京、令其无力为反;却不想姜乾能以章惕之名一扰天下视听,更是令病榻垂危的先帝不辨其伪。

那是出于自保的奇策,更是出于野心的诡谋。

其后鬼章之名威震两军,却遇赜北少将岑轻爵一战陷败,边境战事纷频难止,于国于私,他都需得“章惕”继续坐镇南十二州军前,以抗兵马日益渐厉的赜北大军。

但如今岑轻爵已死,赜北北境更是边关失守、一败涂地,“章惕”还有什么理由需得留在这世间?

又想起,清晨在府中时,蓝音曾道王爷入宫请旨、欲止章惕挥军南下一事。

她的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撬了一下,依稀有些恍悟。

这些日子来,她对他的这些枭狠手段已是愈发了解,想高遵穆是何等身份,他也是说杀便杀,毫不顾忌若是赜北朝中的反应不若他所计议的一般,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