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动作麻利,替她洗净身子换了衣裙,便拿过那些萃灿耀眼的角梳冠子,欲往她发上插戴。
岑轻寒蹙眉,抬手欲拒,谁知门那边却传来蓝音平静的声音:“戴。”
这一字短而有力,更促使身后几个丫鬟不管不顾地将她妆扮得艳色明媚、娇美无双。
岑轻寒的目光探向斜前方的铜镜,就见蓝音不知何时来了,此时正倚着门柱立着,衣着妆扮亦是庄贵,不由轻声询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蓝音望着铜镜中的她,淡淡道:“府上年例,正月初二夜里大宴。”
岑轻寒敛下目光,不再多言。
蓝音之言,便是他姜乾之意,这根本毋庸置疑。
而王府夜宴,他竟也要她出列同席,这又是欲图什么?
昨夜的事情她仍然记忆犹新,左背旧伤被他触抚亲吻的滋味甚难遗忘,而他叫她屈从于他的手段也着实是令她招架不住——纵然只是在这床第之间。
虽有疆场对决之过往,但在这香帐暖榻中,女子到底是弱者。
末了,丫鬟们将她收拾妥当后便纷纷退了出去,蓝音亲自上前将她扶起出门,带着她穿廊过桥地往前府宴厅行去。
路上有人在前持灯,红绸灯笼随着步子一晃一摇,映得她身上衣裙愈发火红夺目。
宴厅前张灯如昼,一走近,就听见里面有宾客的说笑声不断地传出来。
蓝音将她送入宴厅正门,没过多久,这一片嚣然吵闹声便渐渐安静了下来,与座众人皆纷纷回首。
一条长长的黑底金龙地衣直铺入内,横隔开了两列宾客席案,正对坐在上首高座上的那一人。
厅中众人少有不是紫袍玉銙者,非尊即贵。
岑轻寒站定,也未对上行礼,只微微牵唇道:“王爷。”
有酒盅落案的声音,极清脆。
“过来。”
他的声音自上座传来,温温淡淡不起波澜。
她也不迟疑,一步步袅娜而行,待到了他座下,才抬睫向前望了一眼,见他冲她伸出手,便拾裙而上,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此间情境,与当日丹州城中,是多么相像。
只是景同人已变,红裙依旧,青甲难觅。
她若想与他平持相抗,怕是再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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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君子(中)
大宴始开。
有举止有素、明妆动人的侍女们捧了佳肴美酒入席,然而众人仍是不碰杯箸、纷纷望着上首处的她。
“她是岑轻寒。”
他终于又开口,语气轻淡,随后冲下做了个手势。
与座勋贵们的脸上难掩惊讶之色,虽是早已听说了边军献俘一事,却没想过姜乾会如此重视这个女人。
商王正妃位空多年,商王府上下美眷如云,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漠平京中谁人不知?
又焉会为了一个敌国罪眷而一改旧例?
但在今夜亲眼所见岑轻寒之后,众人又无法不承认,姜乾为她而破例,确是情有可原。
素闻媚骨天成岑轻寒,然而何曾想过,她竟当真是如此之美!
但她又不仅仅只是美。
那一双眼是何等销魂,可瞳底却隐隐生寒,一袭火色红裙非但不掩其姿色,反倒是她周身那一股难言的凌厉之气将这炽烈色泽带得愈发张扬。
岑轻寒闻言,微微将头压低了些。
可却不知,纵是她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这一言不发的乖巧模样,也使这些往日里见惯了府上美眷恃娇邀宠的人暗下侧目。
更何况,她从前的男人是肖塘——
那个书画风liu闻名于世的赜北吴王,竟能因她一人而数年不问府室,足可见她绝非美之一字所能涵断的。
姜乾似是不曾注意到席间众人的神色目光,只随意拿过案前一碟才由侍女送上的小食,夹了一块,递到她唇边。
她垂睫,闭紧了唇。
银光刺眼,他的手指长且有力,横在她面前。
这只手曾出剑无声,瞬间便让蒋煜人头落地,此时却轻持银箸,动作雍贵得让人恍惚。
“不爱吃?”他的声音低沉慵然,语气溺人。
她不得不抬头,触目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背后不由又有些发冷。
当日丹州城中,他冷甲冷面,将她丢给手下将领亵辱;今夜商王府上,他雍容尊贵,却当着众人的面加宠于她。
她深知这两个他,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真的他。
可真的他又是什么样?
怕是这天下都不会有人知晓。
他见她半晌都不启唇,忽而低笑一声,冲左右吩咐道:“撤了。”
立时便有侍女上前撤去案上杯盏,又有人重新捧了菜肴过来,小心翼翼地再次摆上。
当中一盏六瓣莲花碗,彩瓷明亮,斑驳耀目。
内里盛着一块水汪汪的豆腐,白如初雪。
上面浮着一朵盛开的芙蓉花,红如烈火。
她只望了一眼,便再没能挪开目光。
这一汪豆腐一朵花,精烹细制下是如此张扬浓洌,炽色灼人。
又是如此眼熟。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日,她在蒋煜败营中被人捉住,人俯在冰寒彻骨的雪地上,身上的红裙在滚滚浓烟中是何等惊目。
“此名雪霞羹。”他道,仍旧注视着她,“乃是漠平宫中御膳。”
她弯了弯唇,轻声道:“甚美。”
“不及你万一。”他从碗边拿过瓷匙,舀了一勺,再度送至她唇边,动作缓慢,却是一丝不苟。
底下诸人食不知味,虽不敢放肆张望,可却没人不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她迟疑了下,终是启唇,就着他手中瓷匙,抿了一口那水嫩的花腐。
转身间,余光忽见顾庭亦在席间,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与他二人,嘴边还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雪霞羹入口即化,香甜滑腻,味道上乘。
她却微微皱起了眉。
回想起当初顾庭在丹州城里演的那出好戏,显见是姜乾一早就授意安排好的。而顾庭既知姜乾一人二角的身份,想必边境军前亦有人明晓此事。
只有两面皆有心腹之人肯为他策应,才能叫这朝廷内外、边军上下多年来不至洞察他的底细。
是薛领?还是刘奉?
但不论是谁,能够如此甘愿为他所驱策,数年来不出一丝纰漏,倒真是令她感到匪夷所思。
因是同为一人二角,所以更知此间不易。
只不过……
当年她是由于别无选择,可他又为何要走这一条路?
想着,她不由侧目轻望他。
恰见他横臂过来,拥她入怀,然后俯身将她唇角不小心沾到的一点芙蓉花汁吻去。
暖烫的舌滑过她的唇瓣,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睁大了眼盯着他。
这举动太过放肆,且又极是目中无人。
活脱脱像是要召告漠平京中上下,他姜乾是有多宠她岑轻寒。
她看得分明,也知他作为商王那刚愎嚣张的性子素为臣民所知,但仍旧不知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久后他才松手,却还是揽着她的腰,吩咐人要乐伎入宴奏乐献舞。
随丝竹声一起,这宴厅中的气氛才渐渐热闹了起来,一缓方才因他二人过于亲密而致众人于尴尬的僵冷。
水袖盈怀,长裙翩跹,厅中都仿佛因这些娇美的漠平女子们而明亮起来,席间勋贵们的注意力被渐次吸引了去,甚而有酒意微醺的人起了淫性,开始对身前的舞姬动起手脚来。
一曲终了,他侧过头来问她道:“比起赜北,这漠平的舞风又如何?”
却见她脸色苍白,长睫垂着微颤,额角有冷汗一粒粒沁出,红唇被咬得已经泛紫。
他顿时眯起了眼,神色亦变。
她整个人就这样僵坐着,缩在宽袖中的两只手死死地互相掐着,知道他在打量她,却死命忍着不肯开口。
痛。
痛得好像要死过去了一般。
人在军前时,北境冬日严寒,背后旧伤厉痛年年必犯。自从被调往西陲容州后,伤情才略有好转。
然而今岁大劫,她在军前流离辗转已是受尽折磨,漠平京中更是比边境还要寒潮,由是这伤痛竟比往年都要来得早。